漢文帝的平衡術：強勢方妥協

在《資治通鑒》所記載的重量級政治家中，我個人認為最懂得平衡藝術的，是漢文帝。

功臣們平定呂氏集團后，迎立劉邦的第四個兒子劉恒為皇帝，這就是漢文帝，“文景之治”的開創者。和普通皇帝相比，漢文帝到底優秀在哪兒？通常認為，節儉、守法是漢文帝的優點，當然正確。但在我看來，漢文帝的優秀還有更接近本質的內容。漢文帝最優秀、最值得注意的特點就是他懂得平衡的意義，尊重平衡，而且能在處于強勢地位的情況下依然克制欲望，抑制行使權力的沖動。這一點和呂雉恰恰相反。

某個人的勢力一旦獨大，往往會為所欲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這樣的皇帝在中國歷史上屢見不鮮，而像漢文帝這樣懂得抑制自己以達到結構平衡的皇帝是非常少見的。

公元前162年，丞相張蒼被罷免，漢文帝必須物色一位新丞相。一開始，漢文帝覺得自己的小舅子竇廣國這個人不錯，既有品行，又有能力，是丞相職位的合適人選。但是他轉念一想，不行，這么做不妥當。雖然竇廣國有品行、有能力，但天下人不見得這么想。百姓們一看竇廣國做了丞相，很可能會認為他是依靠皇帝的私人感情坐上高位，非但不能體現竇廣國的品行和才能，反而替他招來怨謗，也給皇帝自己帶來聲譽上的損失。所以漢文帝最終放棄了這個念頭。

竇廣國不行，那誰來繼任丞相呢？按照漢朝建國以來的規矩，丞相都是由功臣擔任的，無論是蕭何、曹參，還是后來的陳平、周勃、灌嬰，他們都是追隨漢高祖劉邦的開國功臣。但是到了漢文帝時代，當年追隨劉邦打天下的重要功臣幾乎亡故殆盡，活著的功臣當中又沒幾個堪當大任的，所以漢文帝也很為難。考慮來考慮去，漢文帝看中了一個叫申屠嘉的人。申屠嘉當時擔任御史大夫，職位在漢朝時相當于副宰相，從副宰相晉升為宰相，也算合理，所以漢文帝最終決定由申屠嘉繼任丞相。申屠嘉“故以材官蹶張從高帝……封關內侯”，就是說，申屠嘉也是跟隨劉邦打過天下的，當年是劉邦身邊的一位大力射手。漢朝建立以后，他被封為關內侯，地位比不上第一梯隊的大功臣，但也算有資歷。

這位廉潔正直的新丞相上任后不久，就和漢文帝身邊的一個人發生了沖突，這人是漢文帝的寵臣鄧通。

鄧通也仗著皇帝對他的寵信，越來越肆無忌憚。有一次，申屠嘉去見漢文帝，鄧通正好就在漢文帝身邊?；实鄹┫嗌塘繃掖笫?，閑雜人等照理要避嫌。結果鄧通不但不避開，還要時時插話。申屠嘉生性耿直，稟報完公事，就對皇帝說：“陛下幸愛群臣，則富貴之；至于朝廷之禮，不可以不肅。”申屠嘉當面指出了鄧通傲慢無禮，作為皇帝，不應該這樣放任他。朝廷之上，你是君主，我是宰相，哪里有他傲慢的份？漢文帝聽后悄悄地對申屠嘉說：“君勿言，吾私之?！币馑际秦┫嗄銊e說了，私下里我會教育他的。

然而，申屠嘉并沒有就此罷休，回到丞相府以后，馬上寫了一通公文，派人去把鄧通給傳來，而且和去傳喚的人說，鄧通要是不來，就說丞相要殺他。丞相府的公文一送到鄧通手上，鄧通就害怕了，他也不敢去見申屠嘉，就先跑到宮里見漢文帝。漢文帝說：“丞相既然叫你，你就去，如果他為難你的話，不用擔心，我一定會派人把你救出來?！?/p>

有了漢文帝的承諾，鄧通才敢去見申屠嘉。見到申屠嘉以后“免冠、徒跣，頓首謝嘉”，把帽子也脫了，鞋子也脫了，跪在申屠嘉面前，磕頭請罪。申屠嘉坐在上面，絲毫不為所動，嚴厲地斥責道：“夫朝廷者，高帝之朝廷也。通小臣，戲殿上，大不敬，當斬?！背⑹歉咦婊实鄣某?，你鄧通作為一個小小的寵臣，居然敢在大殿上嬉鬧，目無大臣，這是大不敬之罪，應當斬首。申屠嘉說完馬上傳令：“吏！今行斬之！”讓人把鄧通拖下去，想要當場把他殺了。鄧通大驚失色，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磕到腦袋都出血了，心里惦記著漢文帝快點派人來救他。

漢文帝估摸著時間，算一算申屠嘉困辱鄧通差不多也夠了，就派使者去丞相府把鄧通救了出來。鄧通躲過一劫，跑到漢文帝面前哭訴，說“丞相幾殺臣”。漢文帝心里明白，申屠嘉作為丞相的權威，是必須維護的。

從這個故事我們就能看出來，漢文帝非常懂得維持平衡的重要性。首先，漢文帝為什么沒有讓小舅子接任丞相職務？除了怕被人誤解，還有另一層原因，漢文帝目睹了諸呂之亂，不愿意讓外戚家族再一次在權力結構中坐大，以免刺激功臣官僚集團，破壞權力結構的平衡。其次，漢文帝在處理丞相和寵臣之間矛盾的時候，他不會利用自己的權力把對鄧通的私寵無限放大，而是充分尊重丞相的權力，尊重申屠嘉維護朝廷綱紀的訴求。

漢文帝不僅注重和大臣之間的權力平衡，在對待諸侯王的時候更是如此。吳王劉濞（劉邦的侄子）曾讓自己的兒子到長安朝覲漢文帝，朝覲完了沒事兒干，這小孩就和當時的太子，也就是后來的漢景帝，兩人一起下棋。下著下著，兩人起了爭執，結果皇太子操起棋盤揮去，失手把劉濞的兒子給打死了。

劉濞當然憤怒，活生生的兒子到你那兒待了幾天就突然死了。兒子的死讓劉濞耿耿于懷，對朝廷不滿，接下來很多年都沒親自去長安朝覲皇帝。一方面，皇帝明白，劉濞是因為兒子的死，心懷怨恨。另一方面，維護綱紀的官員還是要按例頻繁詢問劉濞派來的使者，劉濞怎么這么多年不肯盡臣子的禮節？一來二去，劉濞心里也害怕，擔心朝廷會以此為由討伐自己，于是他暗地里想要造反。

劉濞本身很會打仗，他統治的吳國又是地產豐富，財政狀況非常好的區域，假如劉濞真的造反，對中央政府來說是一件很頭疼的事。所以漢文帝采取綏靖策略，主動派人給劉濞送了幾和杖。“幾”是小幾案，“杖”就是拐杖。漢代人都是跪坐，時間久了容易吃力，對老年人來說更是如此，在座席前放個小幾案，累了可以用手撐一撐，緩解疲勞。當時劉濞五十多歲，在古代可以算是高壽老人了。而按禮法，凡是被皇帝賜予幾杖的，都不用按照常規禮節去朝覲皇帝。所以漢文帝送劉濞這些東西，意思就是吳王你年紀確實大啦，不必親自來長安朝覲了。這樣一來，吳王不去朝覲就變得合法。漢文帝就用這一招，實際上緩和了與吳王之間的矛盾。與諸侯王產生矛盾的時候，漢文帝愿意讓步，用溫和的方式加以緩和，以達到中央和地方關系的平衡。

權力結構的平衡是由各方妥協形成的，無數的歷史事實證明，要求占有強勢地位的一方妥協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情。漢文帝的了不起就在這里，他是皇帝，是最強勢的一方，但他愿意妥協。只有當強勢一方主動妥協的時候，平衡才有可能達成。

前面這兩個故事，發生在漢文帝即位十多年之后，此前他早已經歷過與眾多功臣、宗族代表之間的較量和博弈。所以，當寵臣鄧通與丞相申屠嘉產生矛盾，自己和吳王產生矛盾這兩件事發生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非常有經驗，也非常有權威的皇帝了，即便如此，他仍然愿意退一步，和大臣、諸侯王形成新的平衡關系。漢文帝深知只有在平衡狀態下，權力結構才是穩定的，才是可持續的。這就是漢文帝的智慧，是他了不起的地方。

（摘自《成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