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百三十多年過去了,今天的人們仍會回望尼布楚,重新審視《尼布楚條約》——由康熙帝親自確定談判底線,亦被看作收復雅克薩和黑龍江左岸的標志性成果。那是一份平等的邊疆劃界條約,還是不平等條約?美麗的貝加爾湖,是蘇武曾經牧羊的北海,早融入國人的歷史文化記憶,似乎也隨著該條約脫離母體,成為一種不能碰觸的痛點。是耶?非耶?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詩經》中的名句,也是儒家大一統觀念的內核,為歷代王朝的統治者所尊奉,自然也包括入主中原的大清。在清朝的機構設置中,很長時期內只有理藩院,沒有外交部。而在皇帝及一班樞閣大臣看來,管他什么大使、公使、特使、專使、信使,都是貢使。就哥薩克侵入黑龍江之事,康熙帝曾多次傳諭與俄交涉,以期和平解決爭端,而對國家之間的平等交往仍缺少常識。對于清朝君臣來講,尼布楚的劃界談判是一個艱辛的過程,也是一堂外交課。
《尼布楚條約》的談判曾是中俄外交史上的重要一幕:俄全權大使戈洛文耍的大陰謀與小伎倆,清欽差大臣索額圖的老辣和霸蠻,兩位朝廷聘用的傳教士穿梭其間,強硬派郎坦提議派騎兵渡河列陣,叛酋根特木爾與俄軍打配合,大批已屈從沙俄的蒙古部落強勢回歸……雙方在開始時都曾獅子大開口,也都期望能達成協議,是以斗而不破,欲走還留。
戈洛文極擅于拿對等原則和議事程序做文章,文質彬彬,禮貌溫煦,卻有一肚皮的機巧詭詐。索額圖等缺少對國際法的了解,也缺少談判經驗,卻不缺乏自信。他們不太會也不屑于在談判桌上兜圈子,相信簽約只能是綜合國力尤其是軍事實力的比拼,也清楚所率水陸官兵遠多于羅剎。這些當朝大員知道噶爾丹叛亂帶來的壓力,知道皇上盯著的是雅克薩,是黑龍江左岸,是以在第二次會談時就急急表示,可以把尼布楚給予俄國,以利于兩國交好與貿易往來。這也正是沙俄君臣的“練門”,是其心中最沒底的地方,索額圖豈能猜想不到,干脆向對方交個底,以令俄使感動敬服,也好早日締約回京。豈知戈洛文等人聽后,“嘲笑著回答說,他們非常感謝我們的欽差大臣,竟慈悲地不將他們從這個城堡趕出去,還允許他們安然在此睡覺”。熱臉貼了人家的冷屁股,索額圖氣得七竅生煙,聲稱除此以外已無話可說,就要起身而去。戈洛文見狀,趕緊表示:
為使雙方使臣不虛此行,為了簽訂和約,現特向欽差大臣宣布再不能更改的與事實相符的劃界建議:邊界劃到結雅河,阿穆爾河左面至該河屬沙皇陛下方面,右面歸博格德汗殿下領有。
輪到中方欽差大臣“相顧而笑”了,再次聲明“這些地方自古以來便為博格德汗所領有”。戈洛文一臉的懇切,說以結雅河為界實出于沙皇旨意,為的是“全體黎屬安居樂業,共享太平”,索額圖等已經沒有耐心再聽。夜幕降臨,雙方鄭重道別,索額圖等乘船返回駐地,很快就來了一隊清軍連夜撤除中方的談判帳幕。負責警衛的瓦西里中尉向前問詢,回答是:被雨淋濕了,奉欽差大臣之命運回去晾曬。
更希望締約的當然是俄方,見此光景,戈洛文連夜派人過河來聯絡與解釋。索額圖也不愿談判破裂,差派傳教士徐日升、張誠渡河去溝通。正式的會談變為私底下斡旋,雙方你來我往,有時是連夜多次交涉。徐日升和張誠裝作完全是個人行為,裝作向俄方交心交底,戈洛文心如明鏡,卻也借重這一渠道,裝出信任甚至依賴的樣子。
兩位傳教士都留下了日記,記錄那些明里暗里的交鋒,記述自己的折沖樽俎之功,也描述了清軍的大舉渡河,兵臨城下。此事發生在索額圖等被戈洛文激怒之后,就連傳教士也大為生氣,張誠在日記中寫道:
會上決定渡河,布置軍隊作封鎖涅爾琴斯克城堡狀,同時立即召集所有對俄國人的虐待不滿、尋求擺脫俄國人統治和歸附皇帝的途徑的韃靼人。下達了當夜運送軍隊過河的命令。一百人奉命急速乘船去阿爾巴津,命令他們與留在阿爾巴津附近的四五百人一起毀掉田禾,不準放任何人進入城堡。
看來清軍要動真格的了,不光做出進攻的姿態,還再次發兵到雅克薩設圍與鏟除田禾。戈洛文不免驚慌,連夜派員過河請求重開談判,被駁回后清晨又來,表示愿放棄雅克薩與額爾古納堡,只是還有一些小條件。索額圖一概駁回,卻和顏悅色地告訴對方,軍隊過河只是尋找合適的營地與牧場,馬兒總要有吃的啊。哈,玩點兒外交辭令,對索三老爺來說也是一學就會。
兩個小時后,索額圖等人登船過河,清軍水陸并進,將尼布楚的交通完全切斷,將士擐甲持械,排成作戰行列。俄國代表匆匆奔來,“帶著他們主子的決定”,幾乎同意了清使的每一項要求。為慎重起見,張誠再次入城核實,也看到街上部署的長管銅炮,一一記了下來。
十天后,兩國簽署了正式的《尼布楚條約》。該條約有拉丁文、滿文、俄文三種文本,雙方代表在拉丁文本上簽名。核心內容為前兩條:
一、自黑龍江支流格爾必齊河到外興安嶺,東至大海,嶺南的土地河流歸屬中國,嶺北屬于俄羅斯;以額爾古納河為界,南屬中國,北屬俄國,現在南岸之俄國人所建房舍,全部遷移于北岸。
二、俄人在雅克薩地方的城堡等建筑應即行全部拆除,所有俄人遷回俄境。兩國獵戶人等不得擅自越境,一旦發現即捉拿問罪。
這是一個劃時代的條約,也是當時所能達到的較好結果,從而保障了我東北邊疆一百五十余年的和平安定。但,尼布楚失去了,色楞格失去了,連帶外貝加爾湖的大塊地域也隨之失去。那些地方本屬于蒙古喀爾喀部,每年向清朝有“九白之貢”,曾堅持反抗沙俄的入侵,此時更明確表達了歸附與內遷的愿望,結果是人(當然不是全部,或也不是大部)回來了,山川與牧場丟了。
歷史不容假設,可我仍拽不住想象的翅膀:假如索額圖揮師攻城,將會是怎樣的結果?清軍有正規軍三千,分別為京營精銳與久經戰陣的邊防兵,加上親丁、水手和民夫約計有一萬之眾。當地多數居民思歸心切,清軍抵達之后,即得到鄰近蒙古部落與達斡爾部族的響應,也是一支不容小覷的力量。索額圖乃大清元勛索尼之子,曾任御前一等侍衛,長期隨扈皇帝左右,并不缺血氣之勇。加上久經戰陣的國舅佟國綱,加上素來痛恨羅剎的黑龍江將軍薩布素,深知哥薩克秉性、戰術的郎坦和馬喇,皆求戰心切,也有著豐富的實戰經驗,一旦打起來,應該有很大的勝算。
俄國的正副大使戈洛文與弗拉索夫早有戰爭準備,且毫無信譽可言。第一場談判,事先約好現場各設三百名警衛,不許帶火器,俄方卻命士兵攜帶手榴彈。索額圖不太信得過羅剎,堅持多帶五百精兵過河列陣,張誠私下里譏為不懂國際慣例,怎知暗中有這等大兇險?清軍渡河圍城,俄國人審時度勢,也知不是對手。戈洛文號稱擁有三個團,而留了一部分在色楞格斯克和烏丁斯克,調出一些去支援雅克薩,加上尼布楚哥薩克也不超過一千五百人,還真不敢與對手搏命。于是這個戰爭販子開始呼吁和平,姿態收斂了許多,對索額圖表現得恭敬至極。簽署協議后,雙方換文,擁抱,“長管齊鳴,樂聲大作”,戈洛文設宴盛情招待,贈送精美禮物,還要挽留索額圖等多住幾天。
拆除雅克薩堡與額爾古納堡的命令即行下達,索額圖等人圓滿完成任務,聯名奏報朝廷:說俄使開始階段雖曾固執爭辯,但經過責斥與開示,尤其是“宣諭皇上好生德意”,俄使及隨從人眾“皆歡呼誠服”。為何歡呼?因為尼布楚本是我大清的,嘿,賞給你們了。
(摘自 《黑龍江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