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D923.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768(2025)04-0103-10
所謂債權禁轉特約,又稱債權禁止讓與特約或債權限制讓與特約,是指合同當事人之間關于債權不得讓與或債權讓與限制性條件的特殊約定。債權禁轉特約的外部效力問題,即當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約定債權禁止讓與時,此種禁止讓與的約定對第三人將發生何種效力。對此問題我國立法長期未能給出確切答案。《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第79條中僅將“依當事人約定不得讓與\"作為債權讓與的限制性條件之一,但是并未明確此種約定對第三人的效力,該特約究竟導致受讓人無法取得債權亦或是取得債權但不得提出有效主張,立法對此語焉不詳。與此同時,學理研究與司法實踐中對特約的外部效力問題莫衷一是。學界繼受日本民法的立法與學說,形成了債權效力說與物權效力說兩種觀點。債權效力說是指特約原則上不影響債權讓與效力,但債務人可對惡意受讓人提出抗辯阻卻讓與行為效力。物權效力說是指特約原則上具有外部效力,違反特約的讓與行為無效,但第三人善意的除外。在日本舊民法時期,日本法以物權效力說為通說[1]389-390,我國學界則以債權效力說為通說。我國司法實踐并未完全采納學界通說觀點,法院一般采取物權效力說,司法實踐中,多數法院堅持認為違反禁止讓與特約的債權讓與行為無效(1)。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對此問題作出正面回應,《民法典》第545條第2款規定:“當事人約定非金錢債權不得轉讓的,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當事人約定金錢債權不得轉讓的,不得對抗第三人。\"與《合同法》時代的學界通說觀點有所不同,一方面《民法典》根據受讓人的主觀狀態區分判斷禁止讓與特約的效力,另一方面該款還將債權讓與標的的種類作為了特約效力的判斷標準。此種立法思路順應了比較法發展趨勢,縱覽世界范圍內立法例,《歐洲合同法原則》第11:301條采取了區分主觀狀態區分效力的立場,《國際商事合同通則》第9.1.9條、《德國商法典》第 354a 條第1款、《日本民法典》第466條之5兼采根據標的和主觀狀態區分配置特約效力的基本立場,該款有利于激發債權流通性以及保理、證券等以債權讓與為基礎的新興業務的發展,具有時代意義和進步性。但在學理層面,特別是在非金錢債權禁轉特約中,特約的外部對抗效力仍存在諸多疑問:其一,如何理解特約對受讓人的對抗效力,此種對抗效力是導致受讓人無法取得債權(債權讓與無效,void),還是使受讓人喪失主張債權的可能性;其二,債權本身缺乏相應的公示制度,在債法中區分評價第三人的善意與惡意,是否具有正當性;其三,如何界定該款所稱惡意第三人的范圍,此外,是否存在非該款說稱第三人但受有債務人抗辯的其他主體;其四,惡意第三人是否具備擺脫債務人抗辯、終局性收取債權的可能性。
故本文首先從禁轉特約外部效力的理論構成出發,闡述不同理論構成的內涵與優劣,明確我國禁轉特約外部效力的理論構造。并在此基礎上闡明非金錢債權特約中區分評價善意與惡意的規范基礎,并闡明惡意的認定標準與第三人的范圍。最后就非金錢債權讓與中潛在的債權收取僵局提供一種解決方案。
一、禁轉特約外部效力的理論構成
對問題的闡釋存在著兩條進路,一條是規范進路,該進路強調在規范層面闡釋具體的法效果;另一條進路是學理進路,該進路強調特定法效果發生的學理構造與教義學原因。就禁止讓與特約外部效力問題筆者曾撰文從規范層面闡釋其效果,但未能全然在理論層面觸及不同效果發生的原因以及揭示其所依托的學理構造,故本部分從學理進路出發,闡釋不同法效果背后的理論構造。
(一)權利內容理論
權利內容理論最早起源于德國,屬于德國法上的通說。該理論認為,禁止讓與特約是對債權可讓與性的剝奪,債權人和債務人通過禁止讓特約的方式創設了一個自始不具有可讓與性的債權,該特約剝奪了債權的處分能力[]因此當事人之間有違特約的債權讓與無效。在比較法上,德國法(《德國民法典》第399條)、奧地利法和瑞士法(《瑞士債法》第164條)基本秉持此種觀點,其認為特約導致債權自始不具有可讓與性,當事人的債權讓與行為絕對無效。在學說分支上,該理論屬于物權效力說的理論構成。但是此種理論用來解釋我國禁轉特約外部效力問題顯然難謂妥當。
其一,權利內容理論與我國的教義學體系不符。權利內容理論主要采取了兩種路徑來闡明特約如何導致受讓人無法取得債權。第一條路徑是“標的自始客觀不能導致合同無效”,受讓人喪失取得債權的基礎。第二條路徑是“特約對債權內容進行限定,間接導致了受讓人無法取得債權”[3]。但兩條路徑中,在《民法典》的體系中,標的自始不能不再是影響合同效力的情形之一,標的自始不能僅構成債務不履行而觸發違約責任與法定解除權[4],此種論證路徑與我國法典結構難謂匹配;同時,將受讓人無法取得債權作為“特約的間接效果\"實則是脫離了教義學體系的理論創造,如何建立起“特約”與“受讓人無法取得債權\"之間的間接關系,缺乏必要的規范論證與理論支撐。
其二,權利內容理論超越了債務人保護的必要限度。特約的目的在于保護債務人利益,根據通說,特約的功能主要在于保護債務人的抵銷利益、清償利益和其他經濟利益。但一方面債務人利益是否具有保護必要本就存疑,因法典體系內存在諸多替代方案保護債務人上述利益。另一方面保護債務人利益使債權讓與僅對債務人不生效力即可,在立法技術上應通過相對無效或可撤銷等規則保護債務人。權利內容理論認為債權讓與絕對無效這顯然逾越必要限度,賦予債權人、第三人等主體以主張債權讓與無效的權利,在客觀上超越了特約訂立的目的,不利于當事人之間法律關系的穩定與確定。
其三,權利內容理論也有違法律行為效力判斷的一般原理。權利內容理論下,禁轉特約所導致的債權讓與行為無效在性質上屬于絕對無效而非相對無效,無論是債務人、債權人還是第三人均可主張債權讓與行為無效。但是在理論上絕對無效多因違反公共利益而發生,且此種無效“不可治愈”,一經發生即導致法律行為終局性地不生效力[5]717。而權利內容理論下禁轉特約所致的絕對無效是因違反債權人與債務人約定所致,此種約定具有明顯的私益性,與違反公共利益之無效在發生原因上存在明顯區分。且根據世界各國立法例,在債務人同意讓與的場合債權讓與行為仍可效力,具備“治愈\"的可能,如日本通說認為,債務人同意附禁轉特約讓與相當于放棄了履行拒絕權,債權讓與有效且惡意受讓人可無障礙行權[6]221。《歐洲合同法原則》第11:301條同樣明確規定債務人同意轉讓的債權讓與有效。故權利內容理論與法律行為效力判斷的一般原理明顯相悖。
(二)協力理論
該理論認為,禁止讓與特約并非創設了一個不具有可讓與性的債權,而是分割了債權人的處分權。債權同時具有人身屬性與財產屬性,債權不但是債權人的獨立財產,同時也是對債務人的權利[7]。與債權的雙重屬性相對應,債權讓與也存在著雙重效果,其同時具有轉讓權利與形成法律關系的效果。債權讓與改變了債之關系,債的人身屬性使債務人也享有了部分處分權[1]。因此讓與債權的處分權由債權人與債務人同時享有,只有在債權人與債務人均同意讓與的情況下,才能產生債權讓與處分行為生效的效果。該說在學說分支上大致也可歸入物權效力說。該理論在體系上也面臨著諸多詰問。
其一,處分權分割的結構與我國債權自由讓與的規范有所抵悟。根據協力理論的觀點,處分權是由債務人與債權人共同享有,債務人可構成對債權人處分權的限制。但《民法典》第545條第1款明確規定了債權的自由讓與原則,其中并未體現出債務人可制約債權人自由處分債權的規范意旨。如果想要通過協力理論來解釋我國禁轉特約的結構,則可能需要借助于復雜的推定授權與默示意思表示的解釋來實現。這不但在理論上缺乏必要性,并且也無端增加了法律解釋的難度。
其二,協力理論無法妥當解釋善意受讓人因何取得債權。如果遵循債權人與債務人共享處分權的邏輯,則債權人未經債務人同意的處分行為屬于無權處分,此時善意受讓人取得債權的邏輯應當是債權的善意取得。但債權缺乏必要的公示制度,受讓人是否屬于善意的判斷,即是否明知特約存在的標準難以確定。且承認債權善意取得制度可能誘發債權人偽造債權后向善意第三人讓與從而取得債權的道德風險,因此債權善意取得制度本身并未得到我國法的認可。所以在協力理論下,善意受讓人取得債權的規范路徑缺乏堅實的
理論支撐。
(三)相對無效理論
相對無效理論認為,受讓人通過有效的債權讓與行為取得債權,但此時受讓人僅享有對債權的消極權能,能夠針對讓與人的扣押債權人提起異議,或者針對讓與人的破產管理人行使取回權或別除權[8]。但受讓人不得向債務人主張收取債權和受領清償,不能要求債務人履行債務。債權的受領權能與收取權能由讓與人享有,并且讓與人在與債務人的關系上享有處分債權的其他權能,如免除、抵銷、內容和期限變更等[7]。在理論分支上該理論既可屬于債權效力說也可屬于物權效力說。
相對無效說缺陷較為明顯,惡意受讓人取得的債權缺乏核心權能,其僅具有保全功能而不具有請求功能,受讓人徒有債權人之名而缺乏債權人之實。此外在債權二重讓與的場合可能造成當事人之間權限的過度割裂。甲將附禁轉特約的非金錢債權先后讓與惡意的丙和善意的丁,對于債務人而言,前者取得債權消極權能后者取得了債權的全部權能。一方面,此種權限割裂有違權限不得轉讓的一般原理,另一方面此種當事人之間的權限割裂無法解釋為何債權同一權能可由多個當事人分別行使。此外,此種立場與我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lt;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gt;合同編通則若干問題的解釋》第50條多重讓與中的債權歸屬規則存在抵悟。
(四)履行拒絕權理論
履行拒絕權理論是指禁止讓與特約原則上并不具有對外效力,債權人違反禁止讓與特約轉讓債權的,債務人僅可向債權人主張違約責任。但在受讓人為惡意的場合,債務人享有對惡意受讓人的履行拒絕權。該立場產生于2017年日本債法大修正過程中。日本債法修正過程中認識到,前述理論和學說固然有利于債務人利益保護,但一方面債務人利益存在其他替代保護措施,其無需通過強化特約效力保護[9]。另一方面特約不當限制了債權流通性,影響債權發揮資金融通功能[6]208。因此日本法在2017年債法大修正的方案中提出了“相對效力說”。相對效力說認為債權禁轉特約原則上僅具有內部效力不得對抗第三人,當第三人為惡意時債務人可例外地主張履行拒絕權。也有學者將其描述為“履行拒絕權說”或“固定償還對象說\"[6]212
根據我國《民法典》立法的官方評注,我國《民法典》第545條第2款第1句在具體立場上采取了履行拒絕權理論的基本構造,即特約不影響債權讓與行為的效力,但在非金錢債權讓與的場合,債務人享有對受讓人拒絕履行之抗辯[10]1046。在條文的具體解釋上,如果被轉讓的是金錢債權且受讓人為惡意善意,或者是非金錢債權但受讓人為善意,則轉讓合同有效,受讓人取得債權,并且債務人不得對受讓人主張債權禁止轉讓的抗辯;如果是非金錢債權且受讓人具有明知或重大過失的惡意,則轉讓合同仍然有效,受讓人取得債權,但債務人有權選擇向受讓人主張債權禁止轉讓的抗辯[10]1046。總體而言履行拒絕權理論具有以下優勢。
其一,履行拒絕權理論從關注\"效力\"到關注“履行”,有利于強化債權的流通屬性。前述諸學說的核心特征在于其均認為特約能夠阻礙受讓人取得債權,以上學說均否認了債權讓與行為的效力,從而使受讓人無法取得債權。但是履行拒絕權理論的特質在于,其肯認了債權人與受讓人之間債權讓與行為的效力,肯定了受讓人取得債權權屬的可能性。禁轉特約并不影響債權讓與行為的效力,僅影響債務人向受讓人的履行。受讓人在取得債權后仍可向第三人轉讓該債權,通過肯認債權讓與行為的效力,履行拒絕權理論極大地促進了債權作為一種財產的自由流通。
其二,履行拒絕權理論能更好地發揮債權的融資功能。如果禁止讓與特約具有物權效力,即否認了受讓人取得債權的可能性,則債權人出讓附有禁止讓與特約的債權進行融資時,如果最后未能得到債務人充許讓與的承諾,出讓人必須承擔回購債權的義務(未發生債權讓與,讓與人向受讓人返還不當得利),此時作為投資人的買受人不但要考慮債務人的信譽,還要考慮讓與人的信譽,這樣即便債務人的信譽很高,投資人也可能考慮到債權人的回購能力不足而拒絕購買。但是采取履行拒絕權理論下,作為債權人的中小企業能否成功融資受自身償付能力的影響降低,在客觀上提升了中小企業融資的可能性(2)
二、債權“瑕疵\"與履行拒絕權的發生機理
明確理論構成后,在特約效力上需要闡明的問題是,特約作為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約定,原本僅具有拘束約定雙方的效力,為何特約能夠突破債權相對性而對第三人發生效力?傳統觀點多從受讓人主觀心態為惡意出發闡述其正當性,在比較法上也多有觀點認為,受讓人之所以受有特約對抗,其根本原因在于受讓人明知特約存在,依照知情對抗的一般法理,其應當受有債務人抗辯。《意大利民法典》第1260條第2款、《葡萄牙民法典》第577條第2款均采取了此種解釋立場。而本文認為,就非金錢債權禁轉特約而言,其之所以具有外部效力,原因在于特約作為一種內置于債權的“瑕疵”,債權能否獲償屬受讓人風險范圍內的事項,應由受讓人概括承受之。僅在受讓人善意的場合,基于信賴保護原理對受讓人予以特殊保護,以限制債務人拒絕權之行使。
(一)特約的性質:債權“瑕疵”
對于特約的外部效力,或履行拒絕權究竟如何產生,本質上取決于我們對于特約的理解。讓與人與債權人所約定的禁止讓與特約,對于債務人而言是自保的重要手段,以此固定清償對象,防范“節外生枝”。但對于受讓人而言,卻構成一種債權內容上的“瑕疵”,而“瑕疵\"的存在正是債務人能夠以特約對抗惡意受讓人的正當性之所在。
縱觀民法所涉諸種“瑕疵\"的用法,如“效力瑕疵\"“表意瑕疵\"“質量瑕疵\"等,可知民法意義上的“瑕疵\"應指一種“事實狀態與規范預設的完備狀態之偏離”。何為被讓與債權之“瑕疵?\"債權讓與中特約作為一種附著于債權之上的“瑕疵”,或可與產品質量瑕疵作類似理解。兩者均指向交易過程中標的物的瑕疵。產品質量瑕疵是指產品與法定、約定的質量標準之偏離[],而禁止讓與特約由于破壞了債權的流通性和權利義務關系對等性,其本身也可視作被讓與債權的“質量瑕疵”
其一,特約破壞了債權的流通性。流通性作為債權的基本屬性并非是不言自明的。從法史角度考察,債權經歷了一段不斷“去身份化\"的蛻變史。羅馬法諺云:“債是法鎖”。自羅馬法以降,債本身是一種特定主體之間的給付關系,其在性質上屬于主觀的人身關系,債權原則上具有極強的人身屬性不可讓與[]。但即便如此,在羅馬時期隨交易的日漸頻繁,羅馬法也嘗試通過訴訟代理、債之更改等制度逐步為債權流通提供可能[12]。進入近代之后,隨著交易愈發頻繁,債權作為一種財產可以自由讓與成為了現代交易的基本原則3。債權流通性與商品經濟的發展具有密切聯系,流通性作為其核心特征是債權具有優越地位的重要原因。世界各國基本都在法律層面一般性地確立了債權的財產法屬性和自由流通原則。
特約作為一種“瑕疵\"對債權流通性的破壞也是顯而易見的。一方面,特約的存在會減損受讓人受讓債權的積極性和心理預期。從資產價值的角度來看,債權的資產價值在于債務人信譽。債務人的償付能力極大程度影響了第三人受讓債權的積極性。而債權附有禁止讓與特約之后,由于特約的目的在于固定履行對象,特約本身就包含了債務人不愿向第三人償付的意思。此種受償預期的破壞導致第三人喪失受讓債權的主動性,債權流通性由此受到減損。另一方面,特約會減損債權的市場價值,這也會減損出讓人讓與債權的積極性。債權作為一種客觀財產,其存在著相對確定的客觀價值。特約的存在導致債權收取的可能性存疑,債權作為一種財產的客觀市場定價將會低于未附特約的債權,因此債權人除非陷入財務困窘否則不會輕易出讓債權提前回款。
其二,特約破壞了債權的權利義務對等性。權利義務對等性是當事人之間通過自主分配形成的自發秩序,其屬于契約規則存在的重要理論根基之一。權利義務對等性意味著當事人之間意思自治且利益均衡。但一方面,特約破壞了意思自治。意思自治意味著一方只有在自愿處分自己的權利、主動放棄權利或自行設定義務的情況下,才能突破對等關系為當事人設定負擔(4。特約導致受讓人陷入意思他治,受讓人可能因債務人所設定的特約而無法充分依照其意識取得債權并行權。另一方面,特約破壞了利益均衡。契約正義強調利益均衡,這在比較法的諸多制度中均有所體現。根據英美法的對價原則,只有一方當事人為另一方提供對價時合同方具有可執行性,缺乏對價的合意原則上不可執行。在法國債法2016年修改前,法國同樣認為當事人之間成立合同不光需要達成合意,而且需要具備特定的“原因”(舊《法國民法典》第1128條,現已廢止)。缺乏原因的合意(最典型即為無償行為)不構成合同[13]77。上述觀念都突出強調了各方當事人之間利益均等的重要性。而特約的存在破壞了此種均等關系,受讓人雖通過受讓行為取得了債權,但該債權不具有可供執行的權利內容,受讓人在權利實現的意義上與未取得任何財產無異。
(二)履行拒絕權的發生原因
此種將特約作為債權內在“瑕疵”的理論構造,對我們理解履行拒絕權的發生機制具有重大影響。傳統觀點多將受讓人惡意作為履行拒絕權的產生條件[7],認為受讓人為善意時債務人不享有履行拒絕權。但筆者認為,從特約作為債權的“瑕疵”的角度來看,無論受讓人善意還是惡意,債務人均享有履行拒絕權,但其僅可在受讓人惡意的場合行使之。換言之,受讓人惡意僅為權利行使條件而非權利發生條件。
原因在于債務人履行拒絕權是內在于債權禁轉特約的,受讓人一經受讓債權,債務人即可因特約依附于合同而突破合同相對性原理“自動\"享有對受讓人之履行拒絕權。此為法律保護債務人而為受讓人所設之特殊負擔,該負擔是為了矯正乃至消除原始合同中預定履行與實際履行之間的分歧,避免債務人承擔預定履行之外的義務。此外,該負擔屬于受讓人在交易中所必然面臨的交易風險,正如受讓人受讓債權后可能因債務人信譽不良而無法實現債權一般,受讓人同樣可能因特約內在的“瑕疵\"而受有債務人抗辯,該瑕疵所致的權利無法回收的風險原則上由受讓人于受讓債權時概括承擔。
但當受讓人為善意時,債務人不得對受讓人提出履行拒絕權。從債務人的角度來看,其原因在于禁止權利濫用和誠信原則,從債權人的角度來看則主要是因為受讓人的信賴保護。對債務人而言,其雖然對善意受讓人享有履行拒絕權,但該權利行使將因有違誠信原則構成權利濫用而不生效力。權利濫用與否的構成要件包括損害他人利益的目的、是否造成他人受損的結果、權利行使方式是否超越權利邊界,其本質在于利益衡量[14]。根據當事人之間的利益衡量結果,當受讓人為善意時,受讓人的善意受償利益優先于債務人的固定清償對象利益。一方面因為債務人固定清償對象的利益缺乏保護必要性,另一方面受讓人不具有任何義務違反行為,受讓人不具有可歸責性,優先保護其利益符合債權流通性和權利義務對等性的內在要求。對受讓人而言,受讓人因合理信賴債權外觀而受到信賴保護,受讓人對未載明禁轉特約的合同文本具有合理信賴,原則上信賴外觀的創造者即債務人應當依照債權本旨實現債權,以保護此種受讓人的合理預期。
將特約理解為發生條件、受讓人惡意理解為行使條件,相較于傳統學說具有以下優勢。首先,從既有債法規則來看,債法上的抗辯權(同時履行、先履行和不安抗辯權)均為契約內生的抗辯權,其并非因契約給付義務之外的原因(如債務人惡意)所產生的抗辯權,抗辯權的內生機理均是為了實現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對等。以“瑕疵”理解特約能夠與上述抗辯權在發生原因上保持體系一致性。其次,將惡意作為權利行使條件可以最大限度保留既有規則體系的完整性。債法體系內部承認善意惡意區分配置效力屬例外規則,且該例外規則屬于債法上的“孤案”,其對物權與債權相區分的基礎構造沖擊不可謂不大。而將惡意作為權利行使條件實則是在體系上將該規則視為禁止權利濫用法理在債法中的具體運用,其并非債法規則體系的例外規則,以此可最大限度保留債法體系完整性。此外,將特約理解為“瑕疵”也能為受讓人權利實現提供更加充分的保障。特約構成潛在瑕疵,根據瑕疵擔保責任,若受讓人善意不知瑕疵存在,且因特約存在加劇了善意受讓人事實上實現權利的難度,善意受讓人存在著對讓與人主張瑕疵擔保責任而實現權利的可能性(5)
三、非金錢債權禁轉特約外部效力的教義學展開
在明確了非金錢債權禁轉特約中履行拒絕權與特約外部效力的發生機理之后,仍需要關注的是非金錢債權禁轉特約在解釋論上的特殊要件構成,故本部分主要圍繞第545條第2款第1句所稱“惡意第三人\"這一概念展開教義學闡釋,確定惡意第三人的所指范圍,并討論非金錢債權讓與中潛在的“膠著狀態”及其破除方案。
(一)外部效力區分評價的理論基礎
從《民法典》的整個規范體系來看,《民法典》第545條第2款可謂是債權讓與規則中的“異類”。整個債編僅此一處區分了受讓人的主觀狀態配置法律效果。此種立法技術在物權編較為常見,特別是物權有關善意取得的規則中,受讓人善意是受讓人取得物權的重要條件之一。若究其本源,物權編之所以多采此種立法技術而債編較為罕見的原因在于,既有規則體系對物債兩種權利的理解存在差異。一般來說,債權具有相對性而物權具有絕對性,債權的相對性在事實上表現為債權的秘密性,而物權的絕對性則多表現為物權的公開性(登記或占有事實)。物權編中存在相對明晰的受讓人主觀狀態判斷標準:查詢登記或存在占有外觀而受讓則為善意,未查詢登記或不存在占有外觀而受讓則為惡意。但債法中則不存在此種明晰區分標準,一方面如前所述債的相對性決定了其內容的秘密性,另一方面,我國合同的成立以合意為原則,要式為例外,多數合同不具有標準的權利外觀,因此受讓人惡意的情形鮮有存在或至少是難以判斷。
但筆者認為此種特征對規則涉及不具有決定性意義。有學者曾指出,債權的相對性是否構成債權的本質屬性本就存疑,相對性與絕對性的劃分并不取決于權利在性質上屬于債權或物權,而是依賴于具體權利在具體事件中的具體情況,尤其是以主觀和客觀證明責任為核心的行為與司法抉擇[15]1。從《民法典》的規則體系來看,既有的登記對抗規則在體系上更應當理解為“知情對抗\"規則,只要受讓人明知或應知權利外觀存在,其就應當受有對抗,而無論此種外觀是財產登記、占有亦或是其他形式(書面、口頭)。從“知情對抗\"的角度來看,重要的并非權利性質屬于債權還是物權,而是權利是否具有對抗性外觀。因此債權一般不為外界知悉并不能作為否認區分受讓人善意惡意的根本理由。至于債務人能否向受讓人提出履行抗辯,法院更應當關注的是債權在現實生活中存在何種可能的外觀,以及不同外觀對法律制度建構將產生何種影響。只要債權存在具有對抗力的權利外觀,則在債權讓與中根據受讓人主觀狀態區分特約外部效力就具有正當性。
債權可能存在的外觀如下:其一,債權登記簿。其二,債務人對債權情況出示的書面或口頭說明。前者對應著統一的債權登記簿制度,以登記簿的內容確定債權中是否附有禁止讓與特約,未查詢登記而不知者即為因重大過失而不知[3]。后者在制度上對應的是受讓人的形式審查義務或向債務人問詢的義務。若受讓人未審查債權文書中是否附有特約或未向債務人問詢特約存否事項,即屬因重大過失而不知。目前我國上不存在統一的債權登記制度,債權登記散見于保理等典型合同中,因此債權登記在事實上表征債權的范圍較為有限,屬于特定類型債權的權利外觀。后一種外觀則具有普適性,其廣泛存在于各類債權讓與中,此類外觀的實現主要依賴于受讓人的合理審查義務。據此債權讓與中區分受讓人主觀狀態的觀點,可以通過建構債權登記簿制度或通過賦予受讓人對債權外觀的注意義務來強化其正當性,所謂的債權相對性原理并不能作為否認此正當性的絕對理由,主觀狀態區分的關鍵并非在于權利性質界定,而在于權利外觀的識別。
(二)惡意的標準與第三人范圍
就如何認定惡意,目前存在兩種對立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惡意僅包括明知,而另一種觀點認為惡意不但包括明知,還包括應知(因重大過失而不知)。在世界范圍內,兩種觀點均存在立法例,我國臺灣地區采前一種觀點,認為惡意僅包括明知,日本民法修正法第466條之1和《德國民法典》第405條則采取后一種觀點,其認為惡意包括第三人明知和應知兩種情形。就該問題而言,筆者在另文中對此有所論述,此處不再贅述。筆者基本支持后一立場,一方面擴展惡意受讓人的范圍不會增加債務人審查負擔,另一方面若不將因重大過失而不知認定為惡意,可能誘發受讓人道德風險[16]
就第三人范圍而言,由于《民法典》第545條第2款屬于債權讓與規則,因此受讓人和轉得人(廣義受讓人)構成該款所稱的第三人基本不存在爭議。目前爭議較大的是債權人的債權人受讓人的債權人、債權質權人和債務人的保證人是否構成該款所稱第三人。該問題筆者曾另文探討,此處補正部分論證誤區。
其一,就債權人的債權人而言,其不屬于《民法典》第545條第2款所確定的第三人,即便其主觀為惡意,債務人也不得對其主張履行拒絕權。一般而言,債權人的債權人多以查封債權方式對惡意受讓人行權,債權人的債權人查封的效果是債務人停止對債權人支付,此時即便查封人為惡意,債務人對其也不享有履行拒絕權,一方面該查封并非意定債權移轉而是法定債權移轉,特約原則上僅可適用于債權意定移轉的場合。另一方面若準許債務人以此對抗債權人的債權人無異于當事人之間通過合意破壞了法定的強制執行秩序,此種對法秩序的破壞為規則所不能容忍。因此債權人的債權人不構成第三人,債務人不得對其主張履行拒絕權。在比較法上,日本同樣采取了此種態度,《日本民法典》第466條之4規定,“第四百六十六條第三款的規定,對附禁止讓與特約的債權進行強制執行的扣押權人,不予適用。\"其所表達的含義即為債務人不得以禁止讓與特約對抗債權人的查封債權人。該態度在日本法的判例中同樣
有所體現
其二,就受讓人的債權人而言,其不屬于《民法典》第545條第2款的第三人,但其權利主張仍可能受有債務人履行拒絕權抗辯。從法律地位上來看,受讓人債權人的法律地位取決于受讓人,因此在受讓人惡意的場合,惡意受讓人受有履行拒絕抗辯,受讓人的債權人同樣因受有此種抗辯而無法有效收取債權[6]219。此時受讓人的債權人無法收取債權是《民法典》第535條第3款代位權制度中抗辯權延續規則的必然結果[16],根據《民法典》第535條第3款“相對人對債務人的抗辯,可以向債權人主張。\"因此當受讓人惡意時,受讓人的債權人必然受有債務人的履行拒絕抗辯。在比較法上,《日本民法典》第466條之4第2款同樣采此立場,該款規定,“在受讓人及其他第三人知道或者因重大過失而不知存在禁轉特約的情形,其債權人強制執行同款債權時,債務人可以拒絕履行其債務,且可以向讓與人提供的清償或者其他債務消滅事由對抗扣押債權人。”該條同樣表明,受讓人的債權人與受讓人具有地位一致性,此處受讓人的債權人受有抗辯并非禁止讓與特約外部效力的特殊原理,其受有抗辯僅為代位權制度中抗辯權延續的一般性運用。
其三,就債權質權人而言,其屬于《民法典》第545條第2款的第三人,惡意的債權質權人應當受有履行拒絕權抗辯。質權人與受讓人對附有特約之債權有著相似的利益狀態,質權人所希望的是,質押人不履行到期債務或發生當事人約定的實現質權的情形時,自己能就該債權優先受償;而受讓人希望取得債權并實現債權,兩者的利益均與債權實現密切相關。利益狀態的相似性決定了對兩者不不具有區分評價的理由,禁止讓與特約對債權質權人所生效力同其對債權受讓人所生效力。比較法上對此問題采相同立場,《日本民法典》第466條之1第3款規定,“債務人可以對知道或者因重大過失而不知禁止讓與特約的受讓人及其他第三人,拒絕履行債務且可以向讓與人提供的清償及其他債務消滅事由對抗該第三人。\"此處的第三人一般所指的就是債權質權人[17]。因此惡意的債權質權人應當受有債務人履行拒絕權抗辯。
其四,就債務人的保證人而言,其不屬于《民法典》第545條第2款的第三人,但其可能因未經到合理注意義務而無法實現追償權。傳統觀點認為,若債務人的保證人為惡意,則其應當受有履行拒絕權抗辯,債務人可拒絕履行保證人的追償請求。根據我國臺灣地區通說,若債務人之保證人不知禁止讓與之事實,對于受讓人為清償或其他免責行為時,其免責行為有效,得對于債務人行使求償權。本文對此基本認同。但應指出,債務人之保證人明知的內容,并非禁止讓與特約之有無,而是受讓人主觀是否為惡意。筆者認為,若保證人明知受讓人為惡意,仍向其清償的,保證人沒有盡到善良管理人的注意義務或妥善管理義務[18],故保證人不得向債務人追償;若保證人不知受讓人為惡意而向其清償的,要視原因不同區分對待之,若保證人未盡到向主債務人查證之義務,則其不得向債務人追償;若保證人盡到了查證義務,而債務人沒有盡到告知義務,此時保證人可對債務人追償。總體來說,當保證人明知或應知(因重大過失而不知)債務人享有履行拒絕權時,保證人清償后的追償權受有債務人履行拒絕權抗辯,但債務人放棄對保證人行使履行拒絕權的除外。此時保證人受有抗辯并非因明知特約存在,而是因明知或應知債務人享有抗辯權。此種構造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lt;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gt;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第35條保持了構造上的一致性。綜上,保證人并不構成《民法典》第545條第2款第1句中的第三人,但其可能因未經到合理注意義務而受有抗辯。
綜上,可能受到特約拘束之第三人主要指受讓人,除此之外轉得人與債權質權人也屬于第三人的范圍(當然也可將轉得人理解為廣義受讓人)。債權人的債權人、受讓人的債權人和債務人的保證人并非該款所稱第三人。
(三)惡意受讓人收取債權的規范路徑
采取履行拒絕權理論,在附特約的非金錢債權讓與后,一方面,債務人可向惡意受讓人主張拒絕履行;另一方面,債權讓與后受讓人取得債權,讓與人失去債權,讓與人無法向債務人主張履行[17]。此時債權陷入了難以實現的膠著狀態,這一狀態對支出對價取得債權的惡意受讓人而言尤為不利。如何破除此種膠著狀態,保障惡意受讓人順利收取債權,在我國法上既存規范空白,需要以恰當解釋方法予以續造。對此,有如下方法留待選擇。
其一,通過代位權制度解決[19]。若債務人不向惡意受讓人清償,讓與人也不向債權人積極行使到期債權,惡意受讓人可依《民法典》第535條以自己的名義對債務人行使債權。但由于筆者在前述理論構成上采履行拒絕權理論,讓與人并不享有對債務人的債權或收取權限,其因債權讓與而失去債權人的地位,讓與人僅在惡意受讓人授權時方可催收債權。代位權制度以讓與人對債務人享有收取權限為前提,在讓與人缺乏受讓人授權時,代位權制度因要件不滿足而難以適用。
其二,賦予讓與人以法定收取權限,在惡意受讓人的履行請求被拒絕后,讓與人可要求債務人向其清償[20]。該說在日本債法修訂過程中為有力說,但其不應為我國解釋所采。首先,賦予讓與人以法定收取權限,該學說在法效果上將趨近于債權效力說,這可能導致履行拒絕權理論喪失法效果上的獨立性。其次,解釋上存在諸多對此方案的替代措施,我國沒必要在規范理解上亦步亦趨。日本立法過程中之所以主張賦予讓與人法定受領權,是因為《日本民法典》第466條第4款規定,受讓人催告債務人喪失抗辯權以債務人“不履行債務\"為前提,然而在非定期債務的“膠著狀態\"中無人可對債務人提起適格給付請求,債務人不會陷入履行遲延,因此立法主張為讓與人設定法定權限以此保證受讓人權利實現。但在我國沒有此種解釋必要,一方面,受讓人對讓與人的意定催收權授權同樣可令受讓人享有收取權限,權限未必非要由法律規定而取得。另一方面,可以將不履行債務解釋為“事實上的不履行\"而非規范上的遲延,則在非定期債務場合即便無人提出適格收取請求,合理期限經過后債務人仍應當受有不利結果。最后,在我國缺乏做此種解釋的規范基礎。賦予讓與人法定收取權限必定存在授予其受領權限的條文,而我國民法中缺乏此授權性規范。
其三,明確特約的作用在于固定清償對象,債務人僅可向讓與人清償[20]。雖然根據當事人的意思表示解釋,特約的功能在于“固定清償對象”,但履行拒絕權的結構導致債務人的利益不僅僅是“固定清償對象”,也包括了“選擇清償對象”的利益。該說在解釋上忽視了對債務人選擇清償對象利益的保護。
其四,援引信賴保護的一般原理。筆者曾撰文認為,可以根據信賴保護的一般性原理對受讓人進行特殊保護,受讓人對債務人的履行具有一種客觀上的期待,此種期待產生于特定表見事實,即債務人所訂立的法效不明的禁轉特約,該期待屬于法律變遷之際的合理期待,此種合理性來源于交易習慣、法律規范和生活常識,因此債務人應當承擔積極信賴保護之責,向惡意受讓人履行債權[9]。但該構造同樣存在部分理論缺陷,從性質上來看,所謂期待實則是受讓人的信賴,但信賴保護所要求的合理性標準需要達到“對表見事實不存在明顯的合理懷疑”,然而《民法典》第545條第2款即構成此種合理懷疑,當事人對法效果的錯誤認識屬于法律認識錯誤,原則上不應當對惡意受讓人提供信賴意義上的特殊保護。
在解釋上,對債務人“選擇清償對象\"利益的保護,可以通過類推適用選擇之債,賦予債務人選擇權來實現。據此,原則上債務人享有選擇權,其可自主選擇向讓與人或受讓人履行,若債務人既拒絕向受讓人履行又拒絕向讓與人履行,則此時可以個別類推《民法典》第515條第2款關于選擇權移轉的法效果,債務人不再享有履行選擇權,其不得任意選擇履行對象,選擇權移轉至惡意受讓人,受讓人可要求債務人直接向其履行,且債務人不得對惡意受讓人再主張履行拒絕權。
但類推適用《民法典》第515條的問題在于,選擇權原則上僅可行使一次,選擇權行使后不再存在選擇履行對象的可能。債務人在對惡意受讓人主張履行拒絕權時就已經以默示方式行使了選擇權,即債務人選擇向讓與人履行,此次履行對象已經確定,選擇經行使而消滅,此時讓與人無法收取債權并非因為債務人未行使選擇權,而是應為讓與人失去了債權人地位。履行對象既已確定,選擇權即告消滅,履行與否僅涉及違約責任問題,而不再涉及選擇權移轉的問題。
在比較法上存在的另一種方案是,《日本民法典》第466條第4項規定,在債務人對受讓人主張履行拒絕權后,債務人經催告后亦不向讓與人履行的,此時可認定債務人以默示的方式放棄了對惡意受讓人的履行拒絕權。債務人不得再對惡意受讓人的履行請求提起履行拒絕抗辯。但該說同樣無法適用于我國,因為此處所謂的當事人以默示方式放棄履行拒絕權實則是法律賦予了當事人沉默以特殊表示意思,根據民法一般原理,沉默原則上不具有表示意思,除非當事人之間另有約定、法律另有規定或符合交易習慣。顯然我國缺乏與比較法采等同解釋的制度基礎。此外,放棄權利的意思原則上應當以明示方式做出,否則難以判斷當事人內心是否具有真實的受拘束意思。
綜上,筆者認為對于破除“膠著狀態\"的具體方案,可以結合后合同義務理論處理。在讓與人出讓債權后,其負有協助惡意受讓人收取債權的后合同義務,此種義務一方面產生于維護三方之間法律關系對等的需要,另一方面產生于誠信原則對讓與人的要求。讓與人負有后合同義務意味著讓與人與受讓人之間存在著“默示的收取權保留特約”,根據讓與人的后合同義務,在債權讓與時,雙方之間存在著如下默示約定:讓與人保有收取和受領權限,以此確保讓與人即便未取得受讓人明示授權,其仍享有收取權限可催告債務人及時向其履行債務。讓與人收取債權后應當及時向受讓人轉交,轉交給付后讓與人的后合同義務消滅。由此通過后合同義務理論,一方面可以破除禁轉特約所致的膠著狀態,另一方面可以保障惡意受讓人終局性收取債權。
四、結語
《民法典》彌補了非金錢債權禁轉特約外部效力的立法空白,是立法上的一大進步,民法學界的關注重點也應當由立法論向解釋論轉變。特約外部效力的理論構造與生成邏輯并非通過對立法文本的簡單文義解釋就能得到確切結論,在文義解釋之外更應當注重發揮體系解釋、歷史解釋、目的解釋的作用,形成對于立法文本的綜合性理解。同時非金錢債權禁轉特約的外部效力配置中還存在著諸多解釋論上的個性問題。如何把握惡意第三人的評判標準與尺度,如何為惡意第三人提供必要的保護,以防陷入無人能夠收取債權的“膠著狀態”,都是解釋論上應當關注與努力的方向。
注釋:
(1)參見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04)贛民抗再字第0004號民事判決書。上海市徐匯區人民法院(2009)徐民二(商)初字第119號民事判決書。浙江省金華市中級人民法院(2012)浙金民終字第285號民事判決書。陜西省運城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晉民終3802號民事判決書。
(2)此點在日本債法修正的討論議案中有所呈現。「民法(債權閏係)部會資料37民法(債權閏係)改正に閏する論點の檢討(9)」3頁參照。
(3)就我國而言,受經濟體制與歷史因素影響,《民法通則》第91條明確規定,債權在原則上不得自由讓與,債權讓與需要取得債務人的同意或經審批機關批準。直至《合同法》時代,這一現象才有所改觀,《合同法》第79條將債權可自由讓與列為原則,流通性作為債權的基
本屬性得到肯認。
(4)合同關系中典型者為雙務合同,雙方互負對待給付義務,對待給付本身就是自己所為給付的原因。此謂權利義務的對等關系。但也存在單務合同,自己所負給付不以對方負有給付為前提,此時雖有違權利義務對等性,但屬于當事人意思自治的產物,故不屬于此處所述對等性失衡的情形。此處所稱有違對等性的關系僅涉及非因當事人自主意思所致的權利義務失衡的情形。
(5)傳統原理認為“讓與人不為債務人的信用提供擔保”,因此即便債務人不對受讓人清償,受讓人也不得以瑕疵擔保或違約為由要求讓與人承擔責任。但在此處該原理不適用,因為善意受讓人事實上受償難度的增加來源于讓與人行為,讓與人對此有過錯。
(6)最判昭和45·4·10民集24卷4號24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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