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之泰伯歷史儀式化的內(nèi)在蘊含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768（2025）04-0073-0（

泰伯以嫡長子而主動放棄繼嗣之位既是孝順父王古公的表露，又是禮讓賢能的體現(xiàn)；其遠避荊蠻之地開疆拓土建樹開國偉業(yè)，正符合“太上有立德，其次有主功\"的不朽原則。《儒林外史》在民間和官方祠祭泰伯的基礎上，展開集資修建泰伯祠，隆重祭祀泰伯儀式的敘述和描寫，在歌頌和贊美泰伯禮讓之“至德\"的同時，寄寓著對傳統(tǒng)“禮樂兵農(nóng)”踐履之精神的推重和對程朱理學空談心性的嘲諷;而吳敬梓重定一個新制度、再開一個新天地的美好理想，卻在蕭云仙等“禮樂兵農(nóng)\"實踐的全面失敗、虞博士等賢士的風流云散及泰伯祠的廢壞中化為泡影。也許，如“琴棋書畫\"四位奇人一般回歸鄉(xiāng)野回歸隱逸是一種策略性的選擇。

一、泰伯的由來和《儒林外史》的描寫

《史記·周本紀》“古公有長子曰太伯，次日虞仲。太姜生少子季歷，季歷娶太任，皆賢婦人，生昌，有圣瑞。古公曰：‘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長子太伯、虞仲知古公欲立季歷以傳昌，乃二人亡如荊蠻，文身斷發(fā)，以讓季歷。\"1]1I5也有相似之記載：吳太伯和他的弟弟仲雍都是周太王之子，是繼承了王位的季歷的哥哥。季歷本就非常賢能，更重要的是他生了個好兒子姬昌。周太王看上了好孫子姬昌，就想把王位傳給季歷，也好讓姬昌順理成章地繼承王位。長子吳太伯和老二仲雍兄弟理解父親的苦心，為了順利地幫父親完成其心愿就跑到偏遠的南方一一荊蠻之地。他們按荊蠻之地的風俗剪短頭發(fā)、在身上涂上龍紋，做起了荊蠻人，就是為了讓小弟弟季歷不感到為難而繼承王位。后來季歷果然繼承了大位，而他的兒子姬昌做了周文王。吳太伯跑到荊蠻之地，自封為“句吳”。荊蠻之地的人都認為他的行為非常的高尚，愿意團結在他的周圍并服從領導的有一千多家，遂被擁立之“吳太伯”。泰伯舍棄至高地位，禮讓賢士能人體現(xiàn)“立德\"的一面；而勇闖天涯海角，建樹開國偉業(yè)則體現(xiàn)“立功\"的一面。《左傳·襄公二十四年》魯穆叔與晉范宣子討論“死而不朽\"有“三不朽\"之說，“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2]1088，泰伯可以“不朽\"矣。即以《國語·魯語》展禽論“祀”：“夫祀，國之大節(jié)也；而節(jié)，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為國典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3]39，泰伯的千秋功德自然是可入祀的。如《禮記·中庸》所言：“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4]1676，亦必得其祀。

泰伯的禮讓及開發(fā)江南的功業(yè)，備受后人推崇和懷念，而作為泰伯之后裔的吳敬梓及其親族更有一種對祖先的敬仰。據(jù)陳美林等相關專家考證：吳敬梓的朋友程廷祚的父親程京萼《金陵祀典議》積極主張建先賢祠，祭祀大禹、泰伯諸人；景仰泰伯的還有吳敬梓最為欽敬的吳培源，吳培源深受他的老師杜詔的影響，杜詔亦為泰伯祠寫過一篇《重修泰伯廟碑記》；吳敬梓的親友吳愛棠曾在無錫惠山寺內(nèi)建泰伯廟。吳敬梓也曾出資修繕南京泰伯祠，金和《儒林外史跋》“先生又鳩同志諸君，筑先賢祠于雨花山之麓，祀泰伯以下名賢凡二百三十余人，宇宦極閡麗，工費甚鉅，先生售所居屋以成之。\"[5]278顧云《缽山志》卷四：“江寧雨花臺，明所建先賢祠在焉，祀?yún)翘┎韵挛灏儆嗳恕q久，圮矣。征君與同志議復其舊，貨弗繼，則獨鬻全椒老屋成之。\"[5]151

小說中率先提出修專祠祭祀泰伯倡議的是遲衡山：“我們這南京，古今第一個賢人是吳泰伯，卻并不曾有個專祠。那文昌殿、關帝廟，到處都有。小弟意思要約些朋友，各捐幾何，蓋一所泰伯祠，春秋兩仲，用古禮古樂致祭；借此，大家習學禮樂，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6]393-394得到杜少卿的積極響應。第34回遲衡山又與杜少卿商議：“那泰伯祠的事，已有個規(guī)模了。將來行的禮樂，我草了一個底稿在此，來和你商議，替我斟酌起來。\"杜少卿以為還須找莊紹光斟酌，莊紹光滿口應承：“這千秋大事，小弟自當贊助效勞”，第35回莊紹光應征回來，“將泰伯祠所行的禮樂商訂的端端正正，交與遲衡山拿去了。\"第37回述正祭之日，杜少卿擔引贊之職、負責捧香迎神即是遲衡山，初獻禮由主祭虞博士負責、亞獻禮由莊征君負責、終獻禮由馬二先生負責，最后以“行侑食之禮”禮畢。

《周禮·春官》將禮歸納為吉、兇、賓、軍、嘉，其中“吉禮\"是祭祀之禮，地位最尊。[7]529-551《禮記》曰“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禮。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4]1570“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8]13“葬之以禮\"即“慎終”，“祭之以禮”即“追遠”，所以“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8]6這正是作者通過泰伯祠祭所要達到的目的——追思緬懷祖先\"立德\"\"立功\"的偉績以促使社會風俗道德日趨篤厚。無所不在的儀式都具有象征意義，而儀式化正是其象征意義的建構過程。如維克多·特納所說：“在恩丹布人的儀式背景下，幾乎每一件事用的物品、每一個做出的手勢、每一首歌或禱告詞，或每一個時間和空間的單位，在傳統(tǒng)上都代表著除了本身之外的另一件事物，比它看上去的樣子有更深的含義，而且往往是十分深刻的含義。\"[9]15深受顏元、李堞影響的吳敬梓以泰伯歷史的儀式化來弘揚傳統(tǒng)的“禮樂兵農(nóng)\"文化并嘲諷程朱理學；強調(diào)禮讓之“至德”和踐履之精神，將新的希望、祈愿乃至理想注入其中，以為可以開創(chuàng)新的道路；也為“禮樂兵農(nóng)\"理想幻滅后的現(xiàn)實生存提供了策略性的安排或選擇。

二、禮讓之“至德”

“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己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鄭玄解釋說：周太王的長子是泰伯，老二是仲雍，小兒子是季歷。太王看到季歷賢能，且季歷又生了一個有圣人氣象的好兒子即后來繼位為周文王的姬昌，想立季歷為接班人但沒有最終決定。太王得了重病，泰伯能夠理解父親的心愿，便借著采藥的機會跑到了吳越，直到太王去世也沒回去，這樣使季歷做了主喪祭之人，此乃“一讓”。季歷派人告知泰伯太王去世的消息，泰伯也不奔喪，此乃“二讓”。太王的喪事辦完了，泰伯干脆遵從吳越的風俗剪短頭發(fā)并在身上涂上龍紋，做起了吳越人，此乃“三讓”“三讓之美，皆隱蔽不著，故人無得而稱焉。[10]明代陳音《重修至德廟記》也有闡釋：“惟天生民有欲，欲則易爭，爭在利與名耳。利莫大于有天下，名莫高于讓天下，泰伯以天下讓而泯其讓之名，此其所以為至德，而孔子稱之。\"劉咸忻以為“道在倫常，而倫常之壞，名利害之，故備著五倫之義，以明重輕，特祀泰伯，即此義也。國而可讓，名利何有？\"[5]494孔子所稱“至德”即指泰伯“三以天下讓”，要是大家都能秉持禮讓的美德，個個遵循“克己復禮”，禮就能受到維持和保護并被發(fā)揚光大。清康熙年間汪琬《重建泰伯廟碑記》說：“文者禮之跡也，讓者禮之基也，伯之用文教治吳也，蓋實以三讓為之本。\"故孔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8]55

歷史上“以天下讓”使現(xiàn)有的統(tǒng)治者獲得利益，所以現(xiàn)有統(tǒng)治者以至將來的統(tǒng)治者都是要大力提倡和表彰的，有“讓\"就無“爭”，有“讓\"統(tǒng)治就穩(wěn)固。歷來謀取最高最大之“功名富貴\"者最愿意操作別人的\"讓”，也最愿意表明一種姿態(tài)\"三讓”，“三讓\"之后就不\"讓\"了，那就在別人的強烈要求、衷心擁護下登上最高最大之“功名富貴\"之位。張國風以為“祭祀泰伯的描寫除了體現(xiàn)推崇儒學，體現(xiàn)顏、李‘禮樂兵農(nóng)'學說的影響之外，還包含著特定的政治含義”[11]138明永樂奪建文之位，清雍正爭繼承皇位，都與泰伯“三以天下讓\"形成強烈的反差，“如果說永樂是雍正的一個影子，那么雍正就是泰伯的一個倒影。贊譽泰伯等于遣責雍正。\"[11]14 吳敬梓將祭祀泰伯的地點安排在南京，也有他的用意所在。南京與北京不僅僅是“南”與\"北\"地理上的區(qū)分，關鍵是一在\"野”一在\"朝”，且明朝初期政權更迭恰在“爭”中完成，“爭\"前在南京，“爭\"后在北京。

泰伯歷史的儀式化還突顯出對《禮記·禮運》“選賢與能”的強烈追求。泰伯之“讓”中當然包含著尚賢的意義，程廷祚即申述過相同之觀點：“泰伯之讓，乃所謂‘天與賢則與賢'也…其德與堯舜同。\"（《論語說》）“在野\"賢人莊紹光、杜少卿們齊聚南京祭祀泰伯等先賢表達的正是此意。“一時賢士，同辭爵祿之縻；兩省名流，重修禮樂之事。”（第33回）第34回述莊紹光征辟落選結尾有：“朝廷有道，修大禮以尊賢；儒者愛身，遇高官而不受”，所謂“朝廷有道”，恰是天下無道；所謂“儒者愛身”，正是朝廷不用。暗示要祭祀泰伯，為的是擺脫功名富貴的羈縻，不與統(tǒng)治者合作。皮里陽秋的筆法正是對統(tǒng)治者棄賢用佞的反諷。

虞姓也是泰伯的后人，因其初封于虞，所以作者有意塑造了被譽為當代泰伯的虞博士這個人物。虞博士“不但無學博氣，尤其無進士氣。\"第35回遲衡山、杜少卿到玄武湖與莊征君商訂泰伯祠禮樂，對請誰做主祭進行過深人的討論，“這所祭的是個大圣人，須得是個圣賢之徒來主祭，方為不愧。如今必須尋這一個人。\"“這一個人\"就是虞育德，字果行，名字是他父母在文昌帝君面前求子嗣時文昌寫在紙條上的，乃《易經(jīng)》中的一句：“君子以果行育德。\"后中進士，做了一閑官——南京的國子監(jiān)博士。臥評曰：“虞博士是書中第一人，純正無疵，如太羹元酒，雖有易牙，無從施其烹飪之巧。\"[5]272余大稱譽他為\"難進易退，真乃天懷淡定之君子\"（第46回），杜少卿贊揚他是“襟懷沖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節(jié)一流人物。\"（第36回）虞博士以自己的德行感化他人，所以余二由衷感嘆：“看虞博士那般舉動，他也不要禁止人怎樣只是被了他的德化，那非禮之事，人自然不能行出來。\"（第47回）

莊紹光亞獻既知禮又守節(jié)，他謹遵君臣之禮雖不愿做官但不拒征聘，卻在被召見廷對之際遇臧倉小人，于是發(fā)出“我道不行”的一聲感嘆。臥評曰：“莊紹光風流儒雅，高出諸人一等\"“是極有學問的人”“是以莊紹光斷斷推為書中之第二人。\"[5]272三獻馬二先生\"補廩二十四年\"“考過六七個案首”，盡管屢試不中，仍沉迷不已；但總歸心存忠厚，能夠誠心助人，哪怕有時分不清好賴人。

虞育德、莊紹光、馬二先生雖有高下之別，然皆賢人君子。他們參與泰伯祠祭理所當然，但一些所謂的名士如臧荼、景蘭江、蘧公孫、季葦蕭等也被作者特意允許參加祭祀泰伯大典，天目山樵曾表示懷疑：“據(jù)金跋，雨花臺祠凡祀先賢二百三十人。而此獨舉泰伯者，泰伯，青宮冢嗣，而潛逃避位，如棄蔽屣。其于功名富貴，無介意。《儒林外史》除虞、莊、杜、遲諸人，皆不免切切于此。此番大祭，亦居然系名其間，得無文不對題，亦作者寓意所在也。\"[5]399確有“作者寓意所在”，如拉德克利夫—布朗所說：“在人們參與儀式活動的過程中，具有一種教化（培養(yǎng)）個人情操的作用，而這種個人情操的保持，則是社會秩序賴以存在的基礎。”[12]114這些所謂的名士在祭祀儀式中，也都滿懷虔敬之心，他們也許會受到泰伯“三以天下讓\"的感染，在虞育德、莊紹光等賢人的感化下，能凈化心靈，回歸正途。

就是一般的老百姓也摩肩接踵，蜂擁而至；因為他們感到特別稀罕：“我們生長在南京，也有活了七八十歲的，從不曾看見這樣的禮體，聽見這樣的吹打！\"“因物之精，制為之極，明命鬼神，以為黔首則，百眾以畏，萬民以服”[4]1546，通過祭祀，樹立起泰伯的崇高形象，以為民眾效法的榜樣。在極其真誠的對先祖泰伯“立德\"\"立功\"的信仰中，也起著激勵儀式參與者“立德”“立功\"的沖動和激情。故《易經(jīng)》曰：“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13]75。亦如涂爾干所說：宗教不論以何種形式出現(xiàn)，“它們的目的都是為了把人提升起來，使他超越自身，過一種高于僅憑一己之見而放任自流的生活；信仰在表現(xiàn)中表達了這種生活，而儀式則組織了這種生活，使之按部就班地運行。\"[14]567-568

三、踐履之精神

許慎《說文解字》“禮，履也”[15]7，“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錢穆以為“復禮\"之“復\"如“言可復也\"之“復”，謂踐行。[16]302“禮\"作為人們踐行之標準，并非停留在書面上、口頭上，而是需要踐履，實行的。吳敬梓認為先賢泰伯之德行可以警醒世人尤其是讀書之士人，與“清初顏李學派推崇原始儒學，把孔孟和程朱加以區(qū)分，借復古旗號來打破程朱理學的統(tǒng)治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17]573他希望通過祭祀泰伯這樣一種大典儀式，來踐行古禮古樂，并把這種禮儀教化思想推行起來，推廣開來，以改變空談頹廢的世風。高友工說：“在貫穿小說的時間架構下，人物是無數(shù)表面上無關事件的唯一串連線索。當這些人物迅速凋零，唯有‘名'與記憶留下。為了對抗永恒的遺忘，儀式乃成為境界的焦點。”[18]210泰伯祠祭不惜筆墨描寫禮儀的全程著重強調(diào)“習”，泰伯祠前高高懸掛著牌匾，“習禮樓”的金字正是倡議建泰伯祠的遲衡山所說的“習學禮樂”的具體體現(xiàn)。泰伯祠祭中，初獻、亞獻、終獻時反復演奏“至德之章\"鼓舞\"至德之容”;參與祭祀的人都安其位司其事，按照先后順序，在肅穆而誠敬的氛圍中合著節(jié)奏有進有退。顏元就是這樣強調(diào)的，“跪拜周旋，捧玉爵，執(zhí)幣帛，親下手一番”（《四書正誤》）。

顏元崇藝尚能，注重經(jīng)世致用，主張“習行”，希望一改靜坐空談狀態(tài)，形成貴實用、重習行的社會風尚。同時顏元還要求除學習“禮樂射御書數(shù)”外，“則兵農(nóng)錢谷、水火工虞、天文地理，無不學也（《四書正誤》）。白盾指出：“祭泰伯大典，是全書情節(jié)發(fā)展的高潮，比較集中地反映了作者的政治觀點和美學思想。將它和書中寫郭孝子遇虎、奏凱青楓城、野羊塘將軍大戰(zhàn)等回聯(lián)系起來看，作者以禮樂化俗、兵農(nóng)治國的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傾向是十分鮮明的。”[19]32-38所以吳敬梓刻劃的人物如王冕“天文、地理、經(jīng)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如虞華軒“兵、農(nóng)、禮、樂、工、虞、水、火之事\"無一不精通；“以禮樂化俗\"的虞育德“也知道地理，也知道算命”；都是顏元理論的崇信者和實踐者。

顏元說：“如天不廢予，將以七字富天下：墾荒，均田，興水利。以六字強天下：人皆兵，官皆將。以九字安天下：舉人才，正大經(jīng)，興禮樂。\"（李《習齋先生年譜》）小說即敘寫蕭云仙全面踐行“人皆兵、官皆將\"“墾荒均田興水利\"的“兵農(nóng)\"思想和“興禮樂舉人才\"的\"禮樂\"精神。就“兵\"而言，蕭云仙武藝高強，苦練父親蕭昊軒傳下的彈子功，打瞎響馬賊頭趙大的雙眼，救出海月禪林的老和尚。后奉父命投效平少保軍帳，用計破敵椅兒山，取青楓城（第39回）。之后奉將令監(jiān)督筑城，經(jīng)過三四年的艱難困苦，才終于筑城成功。以“農(nóng)\"來說，他一方面貼出布告要求百姓尤其是外地流落至此的窮人集中居住在城內(nèi)，另一方面要求百姓在城外教區(qū)大量開墾田地。還興修水利，開鑿溝渠，“開得高高低低，仿佛江南的光景。”又號召百姓種樹，美化環(huán)境。“我如今手種一棵柳樹，你們眾百姓每人也種一顆，或雜些桃花、香花”，總共栽了有數(shù)萬棵。

依“禮樂\"而言，蕭云仙在各處慰問百姓與民同樂。他建起一座壇場，在場中立著先農(nóng)的牌位，讓人在牌位前安排上牛、羊等祭品。他叫木耐做起了贊禮官，木耐正兒八經(jīng)地喊起來：升香、奠酒，三獻、八拜。蕭云仙穿著官服，站在最前面，率領著眾百姓隨著木耐喊聲行起禮來。隨后便叫百姓都團團坐下，開始訪貧問苦，又或者商討農(nóng)事等。蕭云仙祭祀神農(nóng)的儀式當是泰伯祠祭的延續(xù)。百姓生存問題解決了，他又開了十個學堂，讓孩子們讀書上進。百姓們對蕭云仙解決溫飽、重視教育、注意環(huán)保的恩德非常感激，便仿著蕭云仙建壇場祭祀先農(nóng)的樣子，在城門外蓋了先農(nóng)祠供著先農(nóng)神位，蕭云仙的長生祿位牌供在旁邊。“又尋一個會畫的，在墻上畫了一個馬，畫蕭云仙紗帽補服，騎在馬上，前面畫木耐的像，手里拿著一枝紅旗，引著馬，做勸農(nóng)的光景。\"從此，每到朔望的日子，百姓家男女老少都到先農(nóng)祠來焚香點燭跪拜一番。

其實，顏元的“正德、利用、厚生”“三事\"（《尚書·大禹謨》）“六德\"\"六行\(zhòng)"\"六藝\"\"三物\"（《周禮·大司徒》）之教曾一度付諸實施。他晚年應邀主持漳南書院，即設文事、武備、經(jīng)史、藝能等六齋。如文事齋習禮、樂、書、數(shù)、天文、地理等科，武備齋習兵法攻守營陣、陸水諸戰(zhàn)法并射御技擊等科，藝能齋習水學、火學、工學、象數(shù)等科，以體現(xiàn)其“習行”之主張。由此聯(lián)想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北宋大儒張載，他年少時興趣廣泛，無所不學，尤“喜談兵，至欲結客取洮西之地。\"范仲淹勸其讀《中庸》，“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于兵。”晚年辭官歸隱橫渠，“學古力行，為關中士人宗師，世稱為橫渠先生。”他辦書院，修水利，按《周禮》試行井田古制。門生不理解，他說：“縱不能行之天下，猶可驗之一鄉(xiāng)。\"[20]12723-12725 也許蕭云仙的形象中有顏元和張載的影子吧。

四、理想之幻滅

《禮記》云：“故唯圣人為知禮之不可以已也，故壞國、喪家、亡人，必先去其禮\"[4]826，禮樂文明在國家民族的發(fā)展壯大過程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吳敬梓希望通過“泰伯祠祭\"宣揚“禮樂兵農(nóng)\"的理想，使整個社會充滿踐履之精神，禮讓之“至德”。然而蕭云仙等的悲涼結局、虞博士等的風流云散及泰伯祠的頹敗，隱喻著吳敬梓重定一個新制度、再開一個新天地的理想的幻滅。

蕭云仙雖做出顯赫的功績，但不居功自傲、不爭功要官；然朝廷卻不辯是非，反以修城“任意浮開”之罪讓他賠款，傾家蕩產(chǎn)后還欠三百多兩銀子。第39回臥評曰：“椅兒山破敵，青楓城取城，千秋百世皆知是蕭云仙之功，兩都督不與也。及其結局，云仙不過實援千總，而兩公則回任候升。李蔡為人下中，竟得封侯，亦千古同嘆之事。鳴呼！尚何言哉？\"[5]274武書唯有一聲嘆息：“飛將軍數(shù)奇，古今來大概如此；老先生這樣功勞，至今還屈在卑位…老先生這一番汗馬的功勞，限于資格，料是不能載入史冊的了。”（第40回）臥閑草堂本評曰：“蕭云仙在青楓，能養(yǎng)能教，又能宣上德而達下情，乃是有體有用之才。而限于資格，卒為困鱗，此作者之所以發(fā)憤著書，一吐其不平之鳴也。\"[5]274而劉咸忻說得更到位：“移風易俗，莫如禮樂，故鋪揚泰伯祠之祭，以著禮樂之效也。又恐人疑禮樂之空言，故特著蕭云仙之績，亦以見文人言而不行，而武人乃能行之，以深愧儒林也。\"[5]495蕭云仙的挫敗和狼狐不堪正是泰伯祠祭儀式理想灰飛煙滅的一個縮影。

而泰伯祠祭后，第46回“三山門賢人錢別”，秋風蕭瑟，賢人們?yōu)I餞別泰伯祠祭的主祭虞博士，虞博士向杜少卿說起了自己的打算，無論此去是做中央郎官或地方州縣官，絕不超過三年，也許二年就夠了，無非積點俸祿，夠買些米糧，將來不致餓死就得了。天目山樵于此評曰：“閱者至此，亦不禁潸然淚下。或問何故？曰：《儒林外史》將完了。\"[5]418臥評亦曰：“博士去而文壇自此冷落矣。虞博士是書中第一人，祭泰伯祠是書中第一事。自此以后，皆流風余韻。故寫博士之去，惟少卿送之，而臨別數(shù)言，凄然欲絕，千載之下，謦欬如聞。\"[5]275正如杜少卿之感嘆：“老叔已去，小侄從

今無所依歸矣”。

第47回“虞秀才重修元武閣\"似乎透露重振之意，然只有第48回的“泰伯祠遺賢感舊\"了。鄧質(zhì)夫非常惋惜地說：“小侄也恨的來遲了！當年南京有虞博士在這里，名壇鼎盛，那泰伯祠大祭的事，天下皆聞。自從虞博士去了，這些賢人君子，風流云散。”他與王玉輝瞻拜泰伯祠，卻只見塵封冷落，一片荒涼。臥評曰：“看泰伯祠一段，凄清婉轉(zhuǎn)，無限憑吊，無限悲感。非此篇之結束，乃全部大書之結束。\"[5]276第53回，陳木南和徐九公子酒酣耳熱之際也有鄧質(zhì)夫一樣的遺憾，“可惜我來遲了一步。那一年，虞博士在國子監(jiān)時，遲衡山請他到泰伯祠主祭，用的都是古禮古樂。\"到第55回小說的末尾，蓋寬和鄰居老爹從岡子上跛到雨花臺左邊，遠遠望見泰伯祠的大殿屋倒了半邊，兩扇大門也倒了一扇。兩人走進去后，更看了一幅傷心欲絕的場景：丹墀里長滿了薺菜，有三四個鄉(xiāng)下的老婆子正在那兒挑得起勁，大殿上榻子都朽爛得沒有了。又到后邊五間樓，直桶桶的空無一物，啥都沒剩下，連樓板都沒有一片。兩個人前后走了一圈，不由生出黍離之嘆，從雨花臺高處放眼望去，“那一輪紅日，沉沉的傍著山頭下去了。”夕陽西下，斷腸人遠在天涯，近在眼前的作者所描述的理想時代已經(jīng)結束。

高友工指出：“泰伯祠祭原用以表現(xiàn)對過去的永久追憶，短短幾頁后本身亦轉(zhuǎn)為記憶，而于書之末了，廟堂已化為廢墟矣。\"[18]217所謂“習學禮樂”“出些人才”“一助政教\"僅是其“香格里拉\"的一廂情愿，純粹之烏托邦，乃為實踐所否定與嘲笑。齊省堂本評“所謂曾幾何時，而江山不可復識矣。感嘆蒼涼，天下事皆作如是觀可耳。”[5]291作者心中理想的泰伯祠已然坍塌，而出路何在？“那知市井中間，又出了幾個奇人。\"涂秀虹認為：“作者既看到社會改造理想的難以實現(xiàn)，又不忍放棄對社會理想和完美人格的追求。禮失而求諸野，于是，他把目光轉(zhuǎn)向社會的底層，寫出一群遠離科舉名利場，不受功名富貴污染的市井平民的形象。\"[21]7-78

季遐年自小無家無業(yè)，在和尚廟里安身，“隨堂吃飯”；寫得一筆好字，且書法自成一格。賣火紙筒子的王太，善下圍棋，曾將號稱“天下大國手\"的馬先生擊敗。開茶館的蓋寬，能詩善畫；少歷繁華，晚居貧賤，只有兩間房：一間與兒子女兒住，一間賣茶；仍然瓶插新花，案陳古籍，“坐在柜臺里看詩畫畫”。做裁縫的荊元，除了替人家做衣服，剩下來的時間就彈琴寫字作詩。荊元看到朋友于老者也不讀書，也不做生意，帶著幾個兒子在清涼山澆灌花園，不禁感嘆道：“古人動說桃源避世，我想起來，那里要甚么桃源，只如老爹這樣清閑自在，住在這樣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現(xiàn)在的活神仙了。”于老者請荊元到自己的花園中彈琴，“荊元慢慢地和了弦，彈起來，銼鏗鏘鏘，聲振林木，那些鳥雀聞之，都棲息枝間竊聽。彈了一會，忽作變徵之音，凄清宛轉(zhuǎn)，于老者聽到深微之處，不覺凄然淚下。”

作者以“琴棋書畫\"四位奇人及“也不讀書，也不做生意\"的于老者結尾，是寄望于平民寄望于鄉(xiāng)野的回歸。早在“楔子\"中作者已埋下伏筆，有心描寫了秦老這個人物。秦老宅心仁厚，熱心助人并不求回報，“雖然務農(nóng)，卻是個有意思的人。\"看到隔壁家孤兒寡母生活困難，就許以一定的酬勞讓幼時的王冕替他家放牛且不居功；看到王冕長大成有學問有本事的人，又敬又愛且不托老。王冕避難在外時幫忙照顧他的母親，王冕母親病逝后“一力幫襯\"料理后事。后如窮苦的牛老爹和卜老爹相恤相助；甘露庵的老和尚照顧寄住寺內(nèi)的牛布衣并盡心盡意為他料理后事；鮑文卿身為戲子，卻為素不相識的向知縣說情，且對貧苦手藝人倪霜峰照顧有加等等。知縣向鼎贊揚鮑文卿“雖生意是賤業(yè)，但頗多君子之行！\"臥評亦持此論：“秦老是極有情的人，卻不讀書，不做官，而不害其為正人君子。作者于此寄慨不少。\"（第1回）[5]256“牛、卜二老者，乃不認字之窮人也，其為人之懇摯，交友之盹誠，反出識字有錢者之上。作者于此等處所，加意描寫，其寄托良深矣。\"（第21回）[5]266即如200多年后的錢穆仍有相同之感慨：“我們到鄉(xiāng)村老百姓圈子里，在無知識人身上，或許還有一點中國文化的影子。\"[22]297-298

這也許就是作者對自己所處生存狀況的一種無可奈何或策略性地選擇或安排。孔子有這樣的教導：“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8]82或如孟子所言：“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不能“達則兼善天下”，只有“窮則獨善其身\"了。[23]304所以黃富民在第55回“添四客述往思來，彈一曲高山流水\"回評中說：“一部儒林，終之一琴，滔滔天下，誰是知音？”[5]284魯迅感嘆道：“《儒林外史》作者的手段何嘗在羅貫中下偉大也要有人懂。\"[24]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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