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青,律師,高級工程師,專利代理師,南仲、蘇仲和英國皇家仲裁會成員。古琴愛好者,號琴道人、琴園。
吳門琴派的悠悠傳承脈絡里,朱季海先生如一顆熠熠生輝的星辰。身為吳門琴社顧問的他,雖未活躍于臺前,卻憑借著一身學問和對古琴的深刻見解,為琴派注入了文化靈魂。
我與朱季海先生的緣分,起始于加拿大的黃樹志先生。黃先生彼時正為香港樹仁學院湯定宇先生紀念冊《席散,星月在天》付梓奔走。他深知朱先生深厚的古文造詣,邀先生撰寫紀念文章。后來,黃先生心系朱先生的生活狀況,常常將接濟的款項匯至我的卡上。每次,我從卡中提出錢,前往雙塔茶室,將這份關懷親手送到先生手中。
從雙塔出來,我常請朱先生吃飯。整條鳳凰街,餐廳里的服務員都清楚先生的飲食偏好—不吃鱔魚,唯獨對“粒粒橙”飲品情有獨鐘。
身為大儒,朱先生輕易不落墨。參加活動,先生從兜里摸出一個小章鈐上,不留一字。我有幸得到先生用心為我起的三個琴銘、幾頁章草和一副對聯。2003年我結婚,請朱先生證婚,他也答應給我寫字,但提出來要安排住處,先吃好睡好,并請中醫“葛建良”按摩,說否則手不能寫。限于當時的條件,只能作罷。
承蒙朋友惠讓,后來我得到先生先前寫的洋洋灑灑的長信。信中提到國圖七十行殘卷之復制,論及殷孟倫之“五言”,談及牛兄 (指王仲牽先生)之《桃林集》的付梓,還對湯國梨之喪時的挽聯挽詩之劣感到意外,與惜字如金又判如兩人。信中還寫道“大寒復雨雪,奇冷可知,念在絨線胡同吃成粹手制紅煨牛肉,覺冰雪俱融,陽春在望耳”讀到這些文字,又覺老頭百般可愛?;貞浧鸲嗄昵?,受人之托將接濟的錢塞到先生手里時,他竟頭也不抬,也無一字感謝,那模樣又恍惚間帶著魏晉之風。
朱先生為我的琴取名,次日便攜著寫好的書翰來到雙塔,鈐上了“初照樓”“無盡藏”和“人在富春江上”三印。知我喜愛“瀟湘”一曲,先生便以“浪花無際似瀟湘”句,故意隱去“瀟湘”二字,題作“浪花無際”;我的琴選良桐,聲音如霹靂,因霹靂名琴者眾,先生便依“何須妒云雨,霹靂楚王臺”句,題作“楚王臺”;又以空舲峽“中流逐狂飆,奔騰萬馬聲”為典,題“空舲傳響”。這些琴銘后來分別請曼翁先生和虞山歸之春先生題寫,又請竹刻名手倪小舟鐫在琴上。
作為琴社顧問,朱季海先生強調古琴絕非單純的樂器,而是承載著華夏文化基因的精神圖騰。他曾說:“吳門琴風尚清微澹遠,此‘淡’非寡淡,乃洗盡鉛華后之本真,惟在指法與心性間求得平衡?!边@種主張深深扎根于吳門琴派傳統之中,他主張操琴時需“以心馭指”,讓情感順著琴音流淌,而非刻意雕琢技巧。
在琴弦的選擇上,朱先生更是展現出對傳統的堅守。在他心中,絲弦才更能契合古琴的本真音色。先生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曾寫過一篇重要的文章《話說古琴弦線》,后收錄在《初照樓文集》。文中提到,“及至消沉了多年的大陸琴界開始蘇醒過來,重理舊業的時候,市場上已無弦供應了。其時,或認為恢復絲弦已無希望,于是搞起鋼絲弦來。從此大陸八音,少了一音,絲弦絕響,鋼索轟鳴了…”—朱先生是國內琴界真正意義上最早關注絲弦存亡絕續命運的學者。
在朱先生影響下,我對古琴有了深入的理解。鋼弦,雖有適合它的彈法,老一輩琴家心中有數,指下尚能把握。此間有收揚之異,琴如若僅僅是為了表現,就只是形式上的琴,失卻了靈魂。
朱先生居于觀前街一號的書齋“初照樓”,寄托著他對朝陽與生命力的向往。晚年的他常去雙塔公園散步,后來改到采芝齋品茗。先生曾被章太炎贊為“千里駒”,晚年卻遭遇冷落,他也曾感嘆“斯文不如掃地”。面對記者的追問,他盡顯高寒文士的超脫與豁達。在新書發布會上,90多歲高齡的他發言簡短卻又充滿詩意:“太陽出來了,霞光萬丈,一切都變得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