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野彰 日本隨筆作家,于1974年早稻田大學碩士畢業后入職富士膠卷公司,曾任富士相機開發部長。2003—2006年期間,任蘇州“富士膠片映像機器公司”總經理。駐蘇三年,他工作之余遍訪大街小巷,探尋古往今來,并將所見所聞、所感所悟,以【蘇州通信】為題隨筆成文。
本文是深野彰寫作【蘇州通信】第一百期的紀念文稿,文章展現了一位日本作家視角中的蘇州小巷風情,以及他心中對蘇州小巷經久難忘的感懷。文中照片均由作者深野彰自拍于1999-2020年前后。

水寂巷弄的原風景,平實無華的“蘇州小巷”
蘇州城區主路兩側高樓林立,而一入支路則可見狹窄巷弄。記憶中最鮮活的,是當年騎車誤入的陌生小巷與閑暇散步的幽徑。多少年來,蘇州古城居民依然在巷間穿梭生活。黃昏時分小巷人家窗欞飄出炒菜香味和光景尤令人忘懷,深深感受到蘇城小巷的獨特魅力。
初訪蘇州是1999年,時為照相機開發部門負責人為新產品的量產出差蘇州。工作間隙,蘇州公司駐在員帶我穿行蘇州街巷。行程終點是蘇州城西南的盤門外橫跨運河的吳門橋。
蘇州古城區整體有城墻環繞,護城河與城外京杭大運河相連——這座水城的格局至今未變。欲進蘇城,必先過橋,再穿越巍峨的城門。吳門橋與盤門城墻間有片狹長空地,延伸的巷弄兩側排列著白墻老宅,那景致美得令人屏息。被這片粉墻黛瓦征服的不只我一人。日本歷史小說家司馬遼太郎在《中國﹡江南之路》中盛贊:\"蘇州之美首推民宅……沿河密集的粉墻老宅,每面墻都浸透了生活煙火氣,讓人不由猜想,許多恐怕已歷經數百年滄桑。越是古舊斑駁的陋屋,越透著韻美,散發著一種可稱之為“水寂”(建筑經風水侵蝕呈現的滄桑狀態,或石壁被流水沖刷形成的灰暗古舊色澤)的氣息。\"若你是攝影師,此刻定會舉起廣角鏡頭捕捉這古韻;若是畫家,必當急取畫筆以水彩勾勒這淡雅的景致。
畫家向井潤吉(京都出身的西洋畫家)上世紀30年代的蘇州寫生作品《姑蘇雨情》淋漓盡致地展現了臨水民居的侘寂之美,充盈著古城特有的詩情畫意。\"姑蘇\"為蘇州別稱,畫作以城中運河為中軸,兩岸白墻民居鱗次櫛比,空中淡云勾勒的線條將整片民居建筑籠罩在氤氳水汽中。初見這張明信片,我便確信向井潤吉也一定同司馬遼太郎一樣,為蘇州民居的斑駁粉墻所傾倒。
日語中的\"城\"指帶天守閣(城郭中心的象征性建筑)的城堡,但中文\"城\"的概念卻甚為迥異。日本的“城”在中文語境里相當為\"寨\",可以聯想到山堡要塞;而中國的\"城\"則指城垣環繞的整個都城。如同歐洲古城,中國傳統城市皆被厚重城墻拱衛,這些由磚石壘砌的高墻堅不可摧,蘇州城西的閶門、金門等城門便是見證。古代城內官署宮殿與市井街坊共存。而蘇州直至清代,城南半部仍保留著農地,使這座蘇州老城既能自給自足并可持久御敵。而也正因城市的安全得以城墻的護衛,這些老宅才能穿越時光留存至今。
2003年1月我赴任蘇州常駐,甫有暇便直奔盤門尋訪數年前記憶中的小巷。但見當年盤門外的老宅群已拆殆盡,原址變成了開闊的公園。面對悄然消逝的往昔光景,我怔立良久——邁入21世紀的蘇州,正經歷著脫胎換骨的城市巨變。

蘇州巷弄的粉墻,賦予小巷獨特韻味
我在本文中用了日語詞匯\"路地\"一詞來表達蘇州的小巷。日漢辭典一般會出現\"小巷\"或\"胡同\"的釋義。\"巷\"在日語訓讀中作\"ちまた(CHIMATA)\",原指人群聚集的小街,后引申為眾人生活的場所,即\"人居世間\"。中國對道路的稱謂則更為多樣。看蘇州地圖可見,多車道的主干道常冠以\"路\",如縱貫南北的人民路、臨頓路,橫穿東西的干將路、竹輝路等。較窄的雙車道則稱為\"街\",如十全街、鳳凰街、觀前街等,這類街道兩側布滿商鋪,一如日本的商店街。而在主路延伸分叉的支路被稱為\"巷\",一般寬度僅容兩車交錯。例如從干將東路南拐進入鳳凰街,再東轉入定慧寺巷,巷口立有牌坊。定慧寺巷中段古木掩映處可見定慧禪寺,繼續東行能越過商鋪屋頂望見雙塔——蘇州七塔之一,所屬寺院原稱\"壽寧萬歲禪寺\",俗稱雙塔禪寺。這條巷弄或許正是因寺院而形成的門前小巷。更窄的小路稱之為\"弄\",僅容單車通行,再分岔則稱\"坊\"或\"里\"。江南小巷的特色在于兩側粉墻黛瓦的景致。經年累月,白墻漸染煙塵,剝落的灰漿露出磚色,形成深淺交織的斑駁,賦予小巷獨特韻味。這種景觀源于中國建筑重視圍墻的傳統:城市筑有城墻,富戶宅邸則以高墻圍合,主要功能當為防盜。而\"坊\"因受建筑外墻夾峙更為狹窄,如平江路支巷聯萼坊便是典型,其入口鑿壁而成,巷內多為死胡同,應是通往深處宅院的通道。
五年前經老友費志新引領參訪蘇州磚雕博物館,位于學士街天官坊建筑縫隙間的肅封里。巷口白字招牌甚不顯眼,入內唯見兩側素壁夾弄。這座由明代大學士王鏊故居改建的博物館,其所在的怡老園是他致仕后十六年的居所。\"學士街\"之名正是源于王鏊的官職。令人驚嘆的是,明代高官府邸竟能在這般窄巷深處留存部分遺構,而五百年古宅至今仍作居所用,恰是蘇州的魅力所在。巷弄寬度時有變化,此時路名往往隨之更改。即便兩側是建筑外墻而非圍墻,民居也鮮見開放式設計:厚重的門扉緊閉,窗戶既少且小,與日本常見的竹籬院落形成鮮明對比。這種以城墻、院墻阻隔外界的特征,堪稱中國城市形態的獨特標識。

《蘇州日記》作者曾居的巷弄,堪謂中國近代史的微縮舞臺
2019年時隔五年重訪蘇州,在觀前街書店雖未尋見陸文夫《美食家》中文版,卻意外購得了高倉正三《蘇州日記》(其日記書信集,生動記錄戰時蘇州風貌。2009年中文譯本由古吳軒出版社發行)的中譯本。高倉先生是京都\"東方文化研究所\"的中國研究學者,1939年作為外務省特別研究員被派往研究蘇州方言,兩年后不幸染病,于1941年3月13日歿于新橋巷的醫院。
高倉先生自抵蘇州后便記錄每日見聞,并同感情甚篤的長兄及友人頻繁書信往來。其上司——著名漢學家吉川幸次郎博士與其兄將其留在蘇州的日記及與日本來往書信,于1943年整理出版,即《蘇州日記》。書中記載其居住地即為現在五卅路同益里。該弄由1930年代初國民政府財政部次長賈士毅投資興建。毗鄰有\"同德里\",據說系由當時上海青幫頭目杜月笙所建。巷門朝東而建,確保晨光均勻灑入弄堂。建筑多采用磚砌三合院樣式,巷門為羅馬式拱門,頂部雕有里弄名稱與花草紋飾。兩里合計占地約6000平米。\"同益\"與\"同德\"共用的\"同\"字或許另有深意。
令人不解的是,辛亥革命后清王朝覆滅的動蕩年代,當時中國最大的青幫頭目,竟與執掌國家財政的大官共同開發蘇州同一片區。此兩相鄰并列的巷弄堪謂中國近代史的微縮舞臺。
蘇州巷弄除粉墻黛瓦外,另一特色當屬石板路。步入\"同德里\",可見白墻磚壁間延伸鋪就的石板小徑。這些石板為姑蘇小巷平添靜謐氛圍——當年履聲跫然,馬車轆轆,雨打石板的清響更襯出巷弄幽寂。高倉先生或許也曾聽著石板小路回蕩的種種聲響,粉墻與石板合拍而成小巷的天然音響裝置。

古城水巷,這座古城最獨特的魅力所在
蘇州素有\"水鄉\"之稱。除了地面巷弄外,古城內如方正棋盤般縱橫交錯的河道,姑且稱為水巷吧。這些水道是城市空間的毛細血管網絡。雖然現代以車輛運輸為主,但舊時正是依靠這些水巷將物資與人員輸送至城市每個角落。臨河民居的建筑結構頗具特色——后門通常朝向小河,門外設有便于船只停靠的石階。歷史悠久的平江路沿街也平行分布著小河,巷弄間同樣可見這樣的石階。往往在商鋪林立的街道背后,就隱藏著水巷脈絡。就連繁華的十全街背街后,也靜靜流淌著一段小河。雖說是\"流淌\"其實并無明顯水流,因為蘇州作為長江下游沖積扇的一部分,地勢平坦幾無落差,據說長江下游的動也為上游水量持續擠壓而成。十全街背面的水面平靜如鏡,粉墻黛瓦的倒影構成絕妙畫卷,恰似向井潤吉《姑蘇雨情》所描繪的意境。蘇州地面巷弄與水巷,每一處剪影都若丹青,正是這座古城最獨特的魅力所在。

陸文夫成名作《小巷深處》,是蘇州巷景孕育了這篇小說
《美食家》作者陸文夫出生于長江北岸,但二十多歲便移居蘇州并在此度過一生。他二十五歲始創作小說,但因下放等原因被迫中斷寫作,直至五十余歲才又重啟筆耕生涯。《美食家》是其代表作,其實他還留下諸多佳作,如1956年二十八歲時創作的《小巷深處》。該作品誕生的1956年,中國正開展\"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次年轉為反右斗爭。陸文夫被批判后下放至蘇州機床廠當學徒工,文革期間又下放至紡織廠當機修工。這些人生體驗深刻影響了其后期小說的人物塑造與背景描寫。但《小巷深處》創作于這些運動之前,字里行間流淌著陸文夫青年時代的純真心緒。日本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者釜屋修翻譯的單行本《消失的萬元戶》(陸文夫1983年發表于《人民文學》第四期的小說)收錄了此作。該章節扉頁配有的水彩畫描繪了晾曬衣物的巷弄、散置甕筐的屋前,生動地復原了當年蘇州小巷的生活場景。
故事講述少女徐文霞與青年張俊的戀情。徐十七歲時被迫淪為閶門風塵女。1952年人民政府設立婦女生產教養院,經一年改造后她成為染織廠女工。廠長建議她學習電工技術,她刻苦鉆研。背負陰暗過去的她本孤獨度日,但聰慧氣質吸引眾多追求者,其中大學生技術員張俊最令她心動。\"可張俊那雙孩子般純真的眼睛讓她無處可逃……矛盾心緒折磨著她,昔日慘痛記憶清晰浮現。她伏案啜泣,柔光下肩膀不住顫抖。窗外雨幕垂落,檐水滴答敲打石板路,仿佛無盡絮語。\"巷弄單調的雨聲與徐文霞惶惑的內心形成共鳴。當二人在留園散步時,昔日嫖客突然出現。面對張俊的求婚,退縮的徐提出分手。嫖客闖住所勒索錢財,第二次登門時被她怒斥驅離。徐淚眼婆娑向張俊坦白一切,沉默的張俊陷入混亂。當徐平靜離去后,他在小巷弄口反復徘徊:\"張俊仰望清朗夜空自問:'與她結合會讓你蒙羞嗎?為何沒勇氣說\"我們永不分離,攜手共度人生\"?這有何難!'他猛然沖向徐的住所,忘帶鑰匙便握拳砸門……古老的蘇州城已沉入夢鄉,唯有巷弄深處愈發急促的叩門聲回響不絕。\"這部被作者自謙為\"少作\"的小說確立了陸文夫的文壇地位,其創作風格初現端倪。二十八歲的陸文夫將青春心緒傾注筆端,而\"小巷\"正是兩顆心靈交融的舞臺。可以說,正是蘇州巷景孕育了這篇小說。
同書收錄的《餛飩店興衰記》同樣以小巷為背景。主角朱源達的餛飩攤常客是失業的高先生——靠代改學生作文糊口的語文教員。每當夜深伏案時,巷尾便會傳來梆子聲與漸近的燈火:\"推開臨街窄窗,可見巷底燈籠暈染白墻的光暈緩緩移動,如夜游之神。漸近方看清是漆色鮮亮的餛飩擔子,蒸騰熱氣中,十七八歲的瘦高少年朱源達挑著擔子,身旁蹣跚的白發老人——剛交卸扁擔的父親——正用竹梆為兒子指引這條'能賣餛飩卻坎坷難行'的謀生之路。\"熱氣騰騰的餛飩堪稱寒夜恩物,是貧瘠歲月里觸手可及的微小幸福。陸文夫寫到\"約1958年后,堂食開始排隊。某日我突然懷念起久違的竹梆聲,卻因經歷反右斗爭,再不敢流露戀舊之情。\"當年的小巷通常沒有路燈,唯有月光暈染白墻。當燈籠微光自巷底浮現,梆聲在白墻間回蕩,這光影聲色的交融正是小巷窄弄最美的景致。陸文夫對蘇州小巷與市井百姓的深切眷戀,或正是其創作的源泉。
小巷生活煙火氣,保存和維系著鄰里人際紐帶
蘇州的小巷也是生活的舞臺。臨街的小雜貨店售賣各類食品與日用品。小巷商鋪不僅是家門口的便利店,也是鄰里交流的場所。這些扎根居民區的商店構成了現代連鎖便利店所不具備的地域共同體空間。日本近二十年此類社區空間急劇消失,而蘇州的巷弄至今仍保存和維系著鄰里人際紐帶。
位于蘇州新區的淮海街被稱為\"商業街\",這里日料店與卡拉OK、小吃店鱗次櫛比,曾是號稱中國規模最大的日式商業街。街道南端向東延伸的巷弄里,排列著多家小餐館與大排檔。其中一家烤串攤由爽朗的阿姨與和藹的老板經營,他們的雞肉串堪稱絕品——炭火炙烤后撒上五種香料,僅售一元串,味道遠勝肯德基炸雞。
觀前街東側的平江路南北貫穿蘇州核心商圈。這條沿水巷展開的白墻民居小巷,因兼具水鄉與市井風情,如今已完全景區化。沿路民宅改造的紀念品店與餐飲店晝夜吸引著全國游客。有家店鋪重現了懷舊的手工糖畫技藝,大叔在店頭靈巧地將糖漿捏成熊貓等造型。日本也曾有糖畫藝人在廟會擺攤,如今幾乎絕跡。入夜后平江路依舊游人如織。橫通臨頓路的小巷弄里,夜間大排檔陸續出攤。一盞\"冰糖烤梨\"的燈箱招牌格外醒目。\"冰糖\"即結晶砂糖,\"烤梨\"則是烘烤的梨子——將冰糖200℃融化,帶皮梨子糖水慢煮兩小時后錫紙包裹烘烤而成。這種日本沒有的甜點類似烤蘋果,攤主推著帶爐子的手推車,在無路燈的昏暗窄巷固定經營,甚至備有木椅供顧客等候。
游覽東北隅的耦園與東園時,在白塔東路遇見售賣蟋蟀的大叔。自行車后座疊滿蟲籠,蟋蟀鳴聲此起彼伏。中國蟋蟀養殖愛好者眾多,非為風雅聽鳴,而是培育斗蟋取樂——這項唐代起源的古老競技中,優質戰蟋價值萬金。大叔滿車的蟋蟀或許正是此類選手。
行至曲園附近永定寺弄路邊,男人們正廝殺中國象棋,老少圍觀者眾。蘇州小巷弄常見打牌下棋的居民。觀前街雖是頂級商圈,轉進岔路便是居民區。祖母在木盆洗衣、孫兒一旁張望的恬靜畫面里,二樓墻面晾曬的衣物勾勒出經典巷景。
作為長江三角洲的水鄉,蘇州城內曾遍布水井。每條巷弄都有公井,生活用水皆取于此。雖今已廢棄,倉街凹處仍可見刻著\"民國二十三年\"\"義井\"等字樣的六角古井,井底散落錢幣。吳門橋旁白墻巷弄的公井邊,曾有主婦們洗衣閑話的場景,印證著多少年來井臺乃是社交中心。

數字化先進社會,巷弄里仍流淌著舊日平和的場景
十五年前我在蘇常駐時尚無地鐵,而當時在上海乘地鐵時,車廂喧鬧異常——人們高談闊論,接打電話時毫不顧忌周圍人的目光,喜怒形于色。然而當蘇州開通地鐵后,車廂景象卻截然不同:車內十分安靜,無論老少都低頭沉默擺弄手機,似乎都在閱讀郵件或社交軟件信息。與日本電車常見打盹乘客不同,中國地鐵里人人都專注于手機屏幕。車廂對話聲消失后,噪音水平已降至與日本地鐵相當的靜謐程度。
中國數字化社會的推進速度令人震撼。我住在臨頓路酒店,門口石階下擺攤賣水果的老嫗身旁竟擺放著二維碼,連這樣的老人都能嫻熟運用移動支付系統,正是當代中國全面數字化的縮影。
不過像我這樣的獨行旅人,在數字化浪潮下的中國旅行也感諸多不便。蘇州名園拙政園作為必訪景點,過去隨時可輕松入園,如今卻必須手機預約。園外圍欄處立著印有二維碼的告示牌,游客需提前掃碼預約并出示電子憑證,入園費同步完成結算。這意味著必須持有中國版手機并安裝支持境內銀行賬戶的支付系統。雖然理論上仍可用現金購票,但售票窗口已難覓蹤跡,入口但見手機核驗通道。我的日本手機盡管可支持國際通話,卻因缺乏中國銀行賬戶導致無法支付,頗感不便。獨行客的另一困擾則來自打車,以往景點周邊總停滿候客的出租車,隨處可揚手招車,而如今蘇州街頭鮮見巡游出租車。我曾在十全街路口苦等多時竟無一輛經過。這源于出租車運營系統的顛覆性變革——\"滴滴\"等手機約車軟件爆發式普及,調度中心會指派最近車輛接客。未安裝該系統的外國背包客,連基本出行都成難題。
中國的數字化躍進被稱為\"蛙跳現象\"(原指“跳馬”。引申為技術跨越階段迅速發展的變化形態)。發展中國家因基礎設施不完善,反能擺脫發達國家既有體系桎梏,直接導入尖端技術。原先固定電話網絡薄弱的中國,移動通信卻得以迅猛普及,基于智能手機的無現金支付系統亦瞬間席卷全國——或許背后還有杜絕假鈔流通的考量。
如今中國年輕人已徹底告別現金,數字化生活竟滲透如此程度。盡管新聞報道稱蘇州等城市2020年秋開始試點數字人民幣,但其實中國社會早已具備接受貨幣數字化的基礎。當前移動支付市場雖由支付寶和微信支付壟斷九成份額,若數字人民幣普及,這兩大支付系統或將面臨淘汰。
漫步蘇州街頭,不僅繁華商圈,普通街道也密布著標有\"電子監控 抓拍區域\"的告示牌。據悉全國在網監控攝像頭超兩億臺,近年更啟用基于AI技術的\"天網\"系統。其名源自老子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典故,配合人臉識別、聲紋識別等生物認證技術,瞬息間便可鎖定特定個體。都市里時刻被檢視的狀態雖令人稍有困惑。但若拐進小巷,這種緊繃感便會稍縱即逝。即便置身現代社會的監控網絡,巷弄里仍流淌著舊日平和的場景——這或許正是蘇州小巷的獨特魅力所在。
“文明”化的中國社會,追求物質豐裕也重塑精神世界
駐留期間,每當穿行于小巷時,總能看到四處墻上貼著寫有\"衛生文明\"等字樣的標語。當時我常疑惑:為何要用\"文明\"一詞?2019年旅行時,在新落成的商場里使用嶄新洗手間,眼前赫然貼著\"上前一小步 文明一大步\"的標語。在如此微妙的地方再次邂逅\"文明\",想來是\"雖為向前邁出的一小步,卻是邁向文明的一大步\"之意。誠然\"向前一步\"雖是微小舉動,但稱之為\"文明的一大步\"未免夸張。如廁時我不禁再度困惑:這究竟想表達什么?
這種對\"文明\"一詞的違和感,或許源于中日詞匯用法的差異。日語中的\"文明\"指物質、精神、文化高度發達的社會狀態,除\"世界四大文明\"等固定用法外較少使用。正如明治維新時期的\"文明開化\"形容西方文化洶涌而至引發的社會巨變,日語的\"文明\"概念更為宏寬。而中文的\"文明\"還另具深意——廁所標語附帶的英文將\"文明\"譯為\"CIVILIZATION\",該詞除指代文明世界外,更包含文化教養、開化進步之意。中文的\"文明\"多取后者內涵,表示彬彬有禮、溫文爾雅,反義詞是\"野蠻\"。由此衍生的復合詞不勝枚舉:\"文明單位\"指經考核認證的模范機構;\"文明待客\"強調服務周到;\"文明生產\"要求嚴守紀律;\"文明禮貌\"倡導遵規守禮——這類標語在街頭隨處可見。蘇州觀前街的隔離墩上寫著\"您的每一個文明舉止,展示蘇州文明形象\"。\"舉止\"即行為儀態,意為\"您的每個動作都在彰顯蘇州的文明風貌\"。曾見一位騎摩托的大叔被保安攔下,或是誤入了禁行路段。
當年駐華期間,我也曾目睹過爭先恐后擠公交、堂而皇之插隊的場景。公司食堂用餐時人們前胸貼后背排隊,是為防有人插隊。然而隨著2008北京奧運、201上海世博等國際盛會相繼舉辦,中國政府發起強力宣傳運動,以\"文明\"為口號呼吁民眾提升素養迎接世界賓客——原來\"文明\"還包含禮儀之意。從初見蘇州巷弄\"文明\"標語已歷二十載,昔時僅現身于街角巷口的\"文明\",如今已作為社會口號昂然矗立市中心。這二十余年的數字化與\"文明\"運動,正使中國社會發生深刻蛻變,不僅追求物質豐裕,更試圖重塑人們的精神世界。
不過,當看見滿載貨物的三輪摩托仍在非機動車道穿梭時,又不禁莞爾:果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民間智慧亙古不變。穿行小巷窄弄時,有種感懷愈發濃烈——古城巷弄仍保留著水井,延續著多年來蘇州百姓的日常煙火。只要小巷尚存,那些喚醒五感的市井氣息、油香與輕響便不會消逝。
全球各國都有小街小巷,卻因風土各異而姿態萬千:逼仄天空下的木板墻、灰泥墻、磚墻、土墻各具風韻。地面上,齊整的石板路、積水洼陷的泥徑、嵌鵝卵石的巷道,共同勾勒小巷風情。即便數字新住民的年輕人穿過小巷,心底也會沉淀這份風雅;老者行經此處,往事便隨景浮現。衷心祈愿,莫讓現代化變遷吞噬這些慰藉心靈的蘇州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