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在山塘街尚未散盡,豆漿、生煎與赤豆糖粥的暖香便已悄然漫過青石板。
河埠頭的櫓聲吱呀作響,劃破水面的薄霧——這聲響對游客來說是“江南”的注腳,對老蘇州人顧阿婆而言,不過是六十年來未曾缺席的晨曲。雖然早已見不到對岸淘米的景象,但河水還是如舊時那般清亮。盡管主街日日被絡繹不絕的游客擠滿,但老居民的日子慢悠悠,巷子舊模樣,蠻好。

巷弄新生,文化觸角的悄然延展
被時光反復打磨的非遺文化,正順著老街巷的脈絡,漸漸蘇醒。
平江路某咖啡館的吧臺旁,年輕繡娘正在開設蘇繡體驗課。游客花68元,便能在真絲手帕上親手繡一枚金黃的銀杏。在路的深處,國家級非遺蘇繡傳承人盧建英的繡繃前,曾留下過這樣的對話——“一幅精品要多久?”“有的要一年。”這凝聚著時光重量的回答,讓觀者感嘆:“中華文化的韌性、耐心與定力,正是民族精神的筋骨。”一河之隔的中張家巷,評彈與昆曲的絲竹聲在空氣里交織。游客花20元在書場泡一杯碧螺春,便能沉醉于《三笑》的吳儂軟語。“原以為只是打卡點,沒想到書場里泡茶的老伯會拉著你講‘唐伯虎點秋香’的本地版本,歷史突然就活了。”游客李小姐分享道。平橋直街的遲來小筑把園林古建與DIY手作相結合,在創作獨一無二的園林同時可以把園林帶回家。主理人陳啟辰曾聽到家長對孩子說:“孩子你看,這是我們中國的古建筑。”這讓他更堅定了傳承推廣之路。桃花塢木版年畫快閃店,則讓傳統“門神”躍上時尚手機殼。
近年來,社區正不斷成為小巷轉型升級的引擎,一步步把沉寂的小巷盤活。大儒巷社區將閑置車庫改造為“巷生活實驗室”,每周三的露天電影片單由居民投票決定。暑期,蘇博修復師在此教孩子們用古法皮紙修復“破畫”,文化傳承在游戲中扎根。54號丁宅已悄然變身為“蘇式生活美學館”。雕花門樓與船篷軒廊被悉心保留,空間內流淌著咖啡香與現代設計。主理人坦言:“接手老宅壓力巨大,我們做的不是顛覆,而是輕輕掀開一角,讓更多人看到蘇式生活的雅致內核。”在雙塔街道的錦帆社區,街道旁有章太炎故居、中共蘇州獨立支部舊址,充滿著濃厚的文化氣息。沿街的老房子都被改造成了具有獨特氣質與趣味性的精品店。有古吳軒書店、咖啡店、照相館、買手店等等,在這里不僅能感受到獨屬于江南的古典雅韻也能體驗到都市娛樂生活的輕松閑適。
原住民在駁岸邊浣洗,學生單車碾過石板路的聲響清脆,快遞小哥的電動車與搖櫓船在窄巷中默契錯身——歷史與現實在此刻水乳交融。

使用即守護,古城存續的活態密碼
2012年,蘇州以“古城”為核心概念推動運河申遺;2024年,又榮膺全球首批“世界遺產典范城市”。雙重榮譽背后,是一個被反復驗證的樸素真理:唯有持續使用,才是對遺產最有效的守護。
對古城的使用與守護離不開政府的牽引與支持。姑蘇區推出“古城保護更新伙伴計劃”,70座古建老宅向公眾敞開活化大門。32號街坊成為探路先鋒:國保暢園僅做“最少干預”的修繕,外圍則引入“有熊酒店”,古意與新潮碰撞下“一房難求”;瓣蓮巷曹滄洲祠則由百年老號雷允上打造中醫文化館,既溯源吳門醫脈,也坐堂問診,古為今用。作為蘇州古城保護的親歷者與見證者,同濟大學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研究員,蘇州市姑蘇區阮儀三城市遺產保護工作站執行主任阮湧三表示,如今游客如織的平江路,承載著這座城市的悠悠歲月與文脈傳承,而平江路的保護與改造離不開政府的大力扶持。他說:“平江路的歷史可追溯至南宋時期,當時的知府李壽鵬在蘇州城歷經戰火后重建,刻下了《平江圖》。這張圖詳細記錄了當時的城池格局與街巷風貌,而如今的平江路依然與圖中的模樣高度契合,諸多地名如苑橋橋、雪糕橋、丁家巷等仍保留至今。這不僅是歷史的傳承,更是蘇州古城規制與風貌得以延續的有力證據。”
當然,居民共治對于古城同樣具有重要意義。鈕家巷陳宅修繕后,與潘世恩故居、狀元博物館形成“三宅聯動”。78歲的王德慶本是被動搬遷戶,如今卻成了潘宅門口最生動的“活歷史”。“貴潘家族的故事,我從小聽到大!”他每日用軟糯蘇州話為游客義務“說書”,精神頭十足,“老房子有魂靈頭哉,人在,故事就在。”在古城區老街巷里藏著許多像王老一樣的人。在他們的口口相傳中,蘇州古城的歷史記憶一次次被提及。正是在這樣反復地記憶與傳頌中,這份寶貴的文化遺產才會熠熠生輝、不被人們所忘卻。

原鄉溫度,日常生活里的文化命脈
城市更新若只為游客造景,終將淪為空洞的“布景板”。蘇州的智慧,在于讓原住民成為發展的真實受益者與傳承主角。
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阮儀三是平江路保護規劃的關鍵人物。早在1986年,他就提出要盡量留住原住民。在城市更新過程中,原住民往往面臨著拆遷與遷移的命運,但平江路卻盡力保留了近18000名原住民。“原住民的存在,使得平江路不僅僅是一條供游客參觀游覽的古街,更是一個充滿生機與活力的居住社區。”阮儀三說。如今原住民的生活方式、風俗習慣以及與鄰里間的互動,構成了平江路獨特的煙火氣與生活味,也成為蘇州古城的靈魂所在。
家住水潭巷的張阿伯搖著蒲扇,指了指墻根的青苔,“天要下雨前,這苔就發潮,比天氣預報準。”他說巷里的日子有自己的節奏:清晨被早點攤的香味叫醒,午后聽著評彈調打盹,傍晚搬張小凳在巷口乘涼,聽孩子們追跑的笑聲撞在磚墻上。“住了一輩子,閉著眼都能摸回家。”鏡頭搖向另一頭,32號街坊搬遷居民可選擇貨幣補償或原址回遷。回遷房面積增加8%-15%,并同步加裝電梯、接通燃氣、升級消防設施等等。老宅的生活品質立刻躍升,居民在這里住的更安心、更放心。
當然,對于老蘇州來說,一代代流傳下來的技藝更是彌足珍貴。老德鄰堂吳宅修繕中,本地老匠人顧師傅帶著徒弟完成屋脊“哺雞脊”修復,精湛工藝贏得3.6萬元報酬。師徒二人順勢成立“姑蘇古建養護隊”,訂單已排至明年,古法技藝在應用中生生不息。盧建英的女兒潘乃舒,已是蘇繡第四代傳人。她將工作室安在自家老宅:一樓展銷,二樓教學,三樓母女潛心創作。“讓媽媽‘下樓就能上班’,手藝才不會斷了香火。”潘乃舒深知,真正的傳承需要生活土壤,只有浸潤在故鄉土壤中的技藝才會在子孫中薪火相傳。

平衡之思,繁華巷陌的未竟之問
繁華背后,挑戰與追問始終如影隨形。
一些網紅熱點街巷商業同質化堪憂。平江路漸顯“臭豆腐—絲綢—奶茶”的單調循環。部分店鋪租約到期后,政府擬引入“文化匹配度”評分維度來篩選商戶。“文化匹配度”主要從文化共生和空間共生兩方面來評估。文化共生包括評估商戶的客流量引流能力和歷史文化資源的再生能力,如業態與蘇州文化的關聯度。空間共生包括評估建筑風貌與歷史街區的協調性和與周邊商戶的業態互補性。文物保護、城市規劃、非遺研究等領域的專家會組成評審團,進行多主體協同評審。同時通過互聯網監測客流量、能耗數據,結合 AI 分析商戶文化活動頻次來生成動態評估報告。
還有另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例如老街巷的人口結構老化嚴重。鈕家巷60歲以上居民占比高達42%。如何吸引青年回歸?姑蘇區正試點“青年公寓+共享廚房+創業工位”混合模式,試圖在古巷中為夢想提供支點。青年一方面可以參與社區志愿服務可積累積分,兌換共享廚房使用時長、創業工位租金減免或本地商戶消費券,形成 “服務-積分-資源”閉環。另一方面能對接蘇州市區創業引導性資金,獲得租金補貼、社保減免等政策紅利支持。
與此同時,古城區空間承載力有限。節假日平江路瞬時客流可達3萬。交警在巷口實施“單行微循環”疏導,公眾號自動推送“水上巴士 + 步行”最優路線;非遺工坊、評彈茶館等文化類商戶設置專屬預約通道;主街與外圍支巷進行錯峰引導分流……未來,這些措施都將成為古城疏解壓力的重要方向。阮涌三曾強調:“保護是動態平衡,既要留住‘煙火’,也要守住‘靜氣’。過度商業化或博物館化,都會殺死活態遺產的靈魂。”這意味著在保護與發展之間尋找微妙的動態平衡點,拒絕簡單粗暴的“非此即彼”。
華燈初上,平江路的暖黃光影為青石板鍍上一層溫潤的釉色。人潮漸散,竹椅被搬至門前,搖著蒲扇的鄰里閑話家常。一位白發阿婆望著天邊滿月,輕聲對鄰人道:“今朝的月亮,和小辰光一樣圓。”
小巷,是蘇州人柴米油鹽的生活道場,亦是江南文化綿延千年的母體。它一次次被時代浪潮沖刷,又一次次以柔韌之姿完成自我修復與更新。當“保護”與“發展”在此不再是二元對立的選擇題,蘇州街巷以“活起來”的老宅、“用起來”的巷弄,書寫著中國式城市更新的細膩范本。歷史在此可被深情閱讀,生活在此仍被從容書寫。在每一塊被腳步磨亮的青石里,在每一扇吱呀開啟的木門后,古城的呼吸悠長而溫熱,從未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