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時期的錯金銅博山香爐,作為漢代香爐的典型代表,在漢代眾多的文物香爐中,以其精湛工藝、外在形式美的呈現和意象化表達,深受不同時代民眾的青睞。其理性哲思、玄學文化及造型意蘊的審美造像,影響著社會風尚的諸多層面。那股千年歲月的煙云似乎貫穿了古今,引發了人們諸多藝術遐想,為人們帶來了無盡的審美熏陶。
西漢錯金銅博山香爐淵源
西漢錯金銅博山爐,作為西漢時期的著名香薰爐具,于1968年出土于河北省滿城漢墓,腹徑15.5厘米,通高26厘米,通體錯金。其底座透雕出三條騰空出水的蛟龍,山巒重疊的圖案鋪滿爐身,給人優雅空靈的意境。在青銅器勃古期衰退與巫術宗教禮儀消逝之后,隨著漢代社會對實用與審美的需求、香料的傳入及手工業發展,香爐這一器物文化走入大眾視野。漢代時期的香爐造型,在繼承戰國銅器部分元素(如紋飾簡化思路)的基礎上有所創新,整體趨向輕便精巧;而鎏金、錯金銀等工藝的成熟運用,更直觀地展示了漢代青銅鑄造工藝在實用與審美結合上的卓越成就。
究其起源,博山爐是從早期的豆形圓熏爐發展而來的,豆形圓熏爐的爐蓋逐漸高聳呈山形,鏤出規則排列的三角空隙逐漸隱匿于山巒起伏中,蓋頂的凸起裝飾由鳥形、圈形逐漸變為山形。出于實用的需要,爐座下還出現了承盤,用以盛水輔助熏香,還可以承接爐灰避免環境污染。《西京雜記》中記載“長安巧工丁緩者,又作九層博山香爐,鏤為奇禽怪獸,窮諸靈異,皆自然運動”,可以看出能工巧匠對于營造美感和讓使用功能登峰造極的追求。博山爐在造型中加入了諸多藝術元素,如龜雀形柄銅熏爐的底座為一昂首不伏狀龜,上承一銜珠曲身展翅的仙鶴。鶴喻意長壽,蘊含著時人對長壽福祿的期待,也展示了漢代時期人們對于羽化登仙境界的追求以及這一思想對造物設計的影響。到南北朝時期,博山爐進一步演進。例如,《詠博山香爐詩》中記載,“參差郁佳麗,合沓紛可憐。蔽虧千種樹,出沒萬重山。上鏤秦王子,駕鶴乘紫煙。下刻蟠龍勢,矯首半銜蓮”。人們對博山爐的塑造愈發精巧靈動,通過爐蓋的獨特結構進一步強化了山林意境的層次感,既提煉出山石、草木等具象化元素以再現自然之趣,又融入仙人駕鶴等充滿敘事性的意象,賦予器物浪漫的寓意與想象空間。爐座下的短柄演變為細長柄,并被塑造成蟠龍形態,這類博山爐即蟠龍式博山爐。
西漢時期錯金銅博山香爐中的錯金工藝解析
隨著作為禮器的青銅勃古期結束,青銅器的權威地位隨之下降,逐漸被漆器和鐵器所取代,但錯金工藝卻被保留下來并進一步發展。戰國時期,青銅冶煉早已普遍,鐵礦業也有極大發展,這一現象帶動了黃金、白銀材料的開發利用,同時推動了人們對于新材料的求索和鍛造。錯金銀也稱金銀錯,是古代錯金工藝的一部分,在古代文獻中亦稱金錯工藝。“金”字起初是指銅,春秋中期黃金與銅的區別開始明確,到戰國時期文獻中的“金”字,就多半指的是黃金了。
錯金銀工藝出現于春秋戰國時期,它是在鑄造的銅器上,用金、銀絲或金、銀片鑲嵌成各種紋飾和文字,然后用錯石將表面磨錯光平,使器物呈現出絢麗的紋彩。其藝術特征是用隱嵌的技法,改變了以往青銅器模鑄紋飾的呆板和拘束,突破了傳統的圖形表象對稱格式,具有比較豐富活潑的內容。錯金銀工藝的普及,打破了以往器物紋飾只能以僵直線條呈現的局限,催生出更多靈動的線條與構圖。這不僅推動人們對美學表達產生更高層次的追求,更讓各類器物在保持表層光滑統一曲面的基礎上,演化出多種材質的組合方式——在單一器物的有限空間內,多元質感被鮮明凸顯,為美感的塑造與探索提供了可能。
錯金銅博山香爐云紋的意蘊延伸
云紋作為中國古代極具特色的紋飾之一,承載著深厚的文化內涵。《太平御覽》有載:“云者,天地之本也。”《說文解字》亦釋:“云,大澤之潤氣也。”又曰:“云,山川氣也。”這些記載不僅詮釋了云的自然屬性,更折射出先民對自然的敬畏之心。
在以農作物為主要食物來源的農耕時代,天氣變化直接關系收成豐歉,因此,先民格外關注天象變化,試圖通過解讀云氣等自然征象來預判農作物的生長與收獲情況。云紋的出現與盛行,正是這種對自然規律的觀察、敬畏與精神寄托在器物裝飾上的體現。云象自然成為人們描摹的吉祥對象。云紋的特點為變化,而所繪的云紋必定是當時人們所認為的祥云紋樣,寓意高升的美好意愿,體現了先民崇尚自然的圖騰觀念。人們對這一紋飾寄予了豐富的人文內涵與審美寓意,其作為精神生產、意識形態的代表性產物,極具裝飾性的審美語言。古人取材于不可捉摸的天地,產生崇敬、探究乃至熱愛的情感變化和審美內涵,呈現了“師法自然,天人合一”這一質樸且深刻的文化意蘊,為后人改造自然、與自然共生提供了理論和文化基礎。
部分觀點認為,云紋起源于旋渦紋,其形態具有“音樂性”的韻律美感;同時,它還受到楚文化浪漫主義精神的影響——這種文化中“時空輪回”的觀念,為云紋的裝飾特質提供了深層的精神內核與傳承脈絡。隨著社會風尚的再次改變,漢代文化建立在對各種藝術的包容和融合層面上,云紋作為濃縮漢代及前朝社會眾多思想集合的裝飾紋樣,廣泛地出現在漢代繪畫、漆器、青銅器等各類造型藝術中,并衍化出多樣的審美內核借助不同載體進行表達。漢代時期的云紋瓦當應用最為普遍,以卷曲線條作為裝飾形式。這種云卷紋具有較強的整合性,象征著日與月、陰與陽的天象,看似簡潔的紋樣形式卻有深刻寓意。云紋也稱為羊角紋,《說文》中指出:“羊,祥也。”羊的圖騰寓意,象征著大美、吉祥、安寧,代表著漢代人精神豐盈的現實理想,也體現了人們對美滿祈福、尋求安康的心理。
這一時期錯金銅博山香爐蓋山的云紋裝飾,作為審美意象手段的延伸,在高低起伏的“山巒”中彰顯了不同層次,具有立體感的重疊之美;爐身云紋展示其線條靈動之美;錯金工藝的金線,從線條勾勒中尋求動態與多層次的美感。雖未用畫筆,但鮮明地突出了線條的存在。隨著爐身邊界輪廓交織及纏繞,古人從自然界中提取了幾何形抽象化的形態,對香爐的造型及審美意蘊,都進行了不同的嘗試和探索。
漢代時期人們精神文化的向往——對形的塑造
漢代香爐的造型審美,恰是一個時代藝術精神的縮影。彼時,儒家思想雖已興盛,器物工藝卻仍留存著先秦文化的浪漫余韻,更在粗獷與綺麗的交融中,淬煉出獨有的文化品格。
值得玩味的是,盡管儒家經學在漢代占據主導,藝術創作卻未被其狹隘的功利信條所桎梏。相反,漢代藝術以神話與歷史交織、現實與神怪共存、人獸同臺的磅礴圖景,鋪展出讓人目不暇接的斑斕世界。那些靈動的線條、夸張的形態、奇幻的意象,既不是對現實的簡單復刻,也不是對神權的盲目臣服,而是古人對現世生活熾熱的愛與肯定——正因為眷戀這人間煙火,才渴望將這份鮮活與豐盛永久留存。這種對生命的熱忱與對永恒的希冀,最終化作漢代藝術題材的萬千氣象,在歷史長河中熠熠生輝。
敬山的演變——觀的想象
在漢代文化脈絡中,云紋與高山的形象常被并置,《說文》中有所詮釋:“山,宣也。宣氣,生萬物,有石而高。象形。凡山之屬皆從山。”巍峨陡峭的大山,周圍必然有堆疊的云霧。為了留住這一短暫的美景,古代工匠借助博山爐的創新設計,將陡峭山巒與縹緲云霧巧妙融合——博山爐的爐蓋被塑造為多層次的山形立體效果,而云紋則以二維形式留存在“山”上。博山爐被認為是通往想象并且留住片刻美景的媒介與支點。山形的形態在禮樂器物中也有所呈現,南越文王墓出土的西漢前期的銅瑟枘,其頂端均為博山狀且形態精美。可見,對山形這一形象的喜愛被留存于多種器物上。
古人對美的追求以及對工藝精益求精的精神,寄托于博山爐這一載體上,其不僅作為香料燃燒的載體,更成為連接想象與現實世界的橋梁,承載著人們對現世幸福永續的深切渴望。
香文化的影響——嗅的傳遞
香爐作為薰香器物,形成社會風尚的重要條件是“有需求才會有設計”。《周禮》中記載“翦氏掌除蠹物,以攻禜攻之。以莽草熏之,凡庶蠱之事……”先秦時期借熏香進行驅蟲;戰國時期用于驅蟲、熏染衣物;至漢代,一些上層階級熱衷于使用各式熏香工具,來美化生活空間。
漢代對外開放及絲綢之路的對外貿易交流,西方香料從陸路和海運進入中原地區。當時的上層社會和文人雅士逐漸形成熏香這一風氣,對于各類香具的需求也隨之增加。外來香料需使用不同于傳統的熏燃方式來釋放香氣,便加速了熏香器具的改造。魏晉南北朝時期,熏香、熏衣成為士階層時尚風雅、彰顯身份的象征,得以普及。《史記》中記載“番禺亦其一都會也,珠璣、犀、玳瑁、果布之湊”。番禺即現在的廣州,果布被認為是馬來語中龍腦香的音譯,可以證明作為海上樞紐的番禺已經開始出現香料的輸入,進而傳入中原地區。
西漢時期錯金銅博山爐的意象美學對現代設計的啟發
我國古代傳統美學中,歷來就有“有我”與“無我”的意境表達和言無盡之意,在各時期凝結成不同的藝術表達、藝術形式和哲思理論。從“有我”到“無我”之境,不僅是時代語義衍化,更是對創作作品定義的不同,是作者通過藝術作品來表達不同藝術內涵,是闡述當代人們理想追求與文化審美內涵的高度統一。
香爐的造“境”與審美
漢字的“造”字代表構建,“境”為情景、心境、意境等主觀性表達。“造境”應為主觀性構建的特定情景或意象,進而引發觀者的感受,這其實與當下的感官設計有相似之處。通過調動觀者五感及情感引發對作品的進一步思考和感悟。唐代王昌齡在《詩格》中把境分為“物境”“情境”“意境”三類。“物境”指自然山水境界;“情境”指人生經歷境界;“意境”指內心意識的境界,這里的意境還只是指審美客體,與意境涵義有所不同。劉禹錫與唐代詩僧皎然將“境”定義為“境生于象外”——這一審美范疇并非拘囿于有限孤立的物象,而是突破具體可感的“象”的束縛,由有限的形態延伸至無限的審美意蘊。觀者領會到藝術表達的多種境界,將藝術作品中由外及內的幾重境界與自身體會相聯系。由于觀者視角不同,領會到的境界也有所差別;而不同視域下的感受和領悟,恰好構成了意象中的最后一重——“境生于象外”,并共同形成藝術作品所引發的多樣思考與感受的整體。
造境這一手法,常在宋元山水畫中應用。造境是觀者與畫面短兵相接的瞬間內心所構建的意境,是引發觀者觀看興趣的前提,是作品在觀者內心深處某個角落里停留時間最長的部分,亦是品味作品的余音與雅韻的關鍵。縱觀我國藝術歷史會發現,造境已應用于傳統藝術的方方面面,雖朝代更替,創作手段理念及應用早已熔鑄在所謂“美”的創造中,是從感官刺激到對形式美的追求,是言不盡的思想抒發。
造境可總結為以“靜”寫“動”、以“有限”描繪“無限”、以“具象”之形表“抽象”之意,在香料燃燒升騰的過程中可以窺見靜謐的香爐和縹緲的煙霧、“山巒”在“云霧”中起伏、凍結的紋飾線條在流轉、具象而寫實的藝術表達走向抽象而凝練的提取,對于現世的熱愛連通了筆下的符號凝聚在造物上。反思當下的設計,往往都停留在表面的五感刺激,創作者意欲傳達的多層境界并未被觀者所接收,在傳達過程中語義丟失時有出現。因此,如何更好地將美學意蘊通過具象化的手段去輔助觀者理解,成為設計師亟待解決的問題之一。
構圖的留白與美感
在藝術版式中,留白作為傳統美學形式的存在,始終熔于藝術作品的視覺呈現中。從文學作品到工藝品中均可見一斑。例如,博山香爐的留白審美,從書畫藝術的二維表現突破空間局限,抵達了三維層級。博山香爐的裝飾紋樣并無確切含義傳達,但以留白將更多思考空間留給觀者;在爐蓋部分云紋消失在山巒頂端,真不知是云霧消散在山峰間若隱若現的動勢,是山峰頂端亦是云氣,還是具象山巒形態塑造了無形云霧?留白形式在博山香爐中模糊了具象敘事的表達,更清晰傳遞了國學中以靜寫動的理念,將留白空間續寫為看似靜態的動態表達。
文化特征與功能性的交融
從美的營造角度看,博山香爐所誕生的歷史背景和文化底蘊,首要滿足了作為薰香爐的實用性功能,進而在形式美中融入歷史時期的文化性,滿足了“可用—好用—享用”的遞進式設計策略和序次。
博山爐這一審美器物,無論在文化特征還是審美功能上,都極大滿足了文人雅士們的文化精神追求。這些香具在日常生活及玄學場景的應用上發揮了極大的精神感召力,給人以豐富的精神遐想與高度的人文享受。
在當今AI時代,有些設計文化的傳播往往容易停留于傳統美學形式美的表面,而博山爐卻以恣意灑脫的工藝之美影響了過往的年代,即使在當下仍發揮著文化的影響力。有些形式美正是與歷史文化語義息息相關,憑借博山爐器物之關聯,其深邃的時代“造境”審美意蘊及時代元素提取凝練,給當下設計者帶來極大的藝術啟迪。我們雖無法做到在那些狂放又內斂的時代感知社會風尚和美學氣度,但是前人在工藝造境上的審美探索,會一直激勵后世的人們繼續探索前行。
(作者單位:東北大學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