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置簪花，一路走來一路盛開”

今年5月，第26屆曹禺戲劇文學獎（第十屆中國戲劇獎·曹禺劇本獎）在上海揭曉，全國5名獲獎者中，上海劇作家占有一席，這是他個人創作生涯的高光時刻，身邊同行無不為他高興一部稽古揆今的《張騫》，從本屆59個參評劇本中脫穎而出，實屬不易。

京劇《張騫》將“恩科狀元”的理想主義置于險惡的朝堂風云，將人物在政治斗爭夾縫里的失落、掙扎乃至博弈表現得步步深人、牽動人心。劇作家以細膩的筆觸書寫出張騫的愛國熱忱以及“興實業、辦教育”的不屈志向，而這一歷史傳奇人物發出的惋嘆—“想畫一個圈，總也畫不圓”則體現了劇作家對歷史的深刻反思。通過這一文本所彰顯的思想性、文學性，讓我們看到當今戲曲文學的新高度，同時，也進一步告訴我們，作為一劇之本，不僅要在人物塑造、心理刻畫、結構布局和營造戲劇張力上提供一個扎實的、經得起推敲甚至是不可撼動的基礎，同時要注重為戲曲程式化表演、導演二度呈現留有足夠的創造空間。我想，這也是龔孝雄長年在戲曲園地躬耕不輟所取得的經驗。

一

不敢說看著龔孝雄成長。回頭看，其進階之路倒也是有跡可循、歷歷在目。早年，《小吏之死》《王佐斷臂》兩部小戲，龔孝雄嶄露出創作才華。他把對戲曲的熱愛乃至執念，托付于手中的筆，從那時起，便開始經營自己不疾不徐且充滿韌性的“寫戲人生”。有段時間，題材多樣化探索成為戲曲人熱議的話題，也撩撥起龔孝雄內心的波瀾一一能不能將主題深刻且有可能形成現實觀照的外國文學作品，作本土化改造后搬上京劇舞臺？當這一浪漫得近乎于童話的想法在他腦子里閃現后，自己都為之驚愕。然而，一團火苗在心中忽閃，分明已經無法撲滅。“想做的事就去做”，始終是龔孝雄性格中最強勁的引擎。經過無數個不寐之夜，根據契訶夫小說《小公務員之死》改編的京劇小戲《小吏之死》呱呱落地，它是一部典型的京劇“文五”戲，俄羅斯名篇作“中國化”改造后，戲理戲情毫不違和，加之京劇名家嚴慶谷的精彩演繹，現實主義批判鋒芒和戲曲丑行表演藝術相得益彰，獨具特色。這部戲自2007年首演并一舉獲獎后，至今仍在不斷演出，并成為藝術院校戲劇文學專業的示范性教材。

“王佐斷臂”是龔孝雄縈繞于懷、始終不愿放棄的一個題材。傳統戲《王佐斷臂》著意于“位卑不敢忘憂國”的大義情懷，而心思縝密、對人生有獨到感悟的龔孝雄，卻從中看到了“小人物想成全大事”的艱難與辛酸。這個題材他從小戲寫到大戲，不斷鋪展、完善、升華，斷斷續續寫了十三年，其間，始終堅持的一個創作方向是，要通過新的視角、新的詮釋，呈現平凡人對于不平凡的強烈渴望，開掘出蘊含在題材深處的悲劇因素。最終，他拿出了楚劇劇本《英雄結》并成功上演，完整呈現了王佐的人生境遇和命運狂瀾，讓人性關懷之光重新照亮了這個古老的故事。用十三年時間研磨一部戲，可見用情之深，用龔孝雄自已的話說，“無異于一場藝術與精神的行為藝術”，而我們則從中著到了一個戲曲人“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堅韌意志。

二

你若盛開，清風自來。進入劇本寫作狀態的龔孝雄，激情與靈感同時進發，而善于把握各類題材、善于“多劇種書寫”的特點也隨之顯現：粵劇本不是他熟悉的劇種，但在粵劇《鴛劍》的文本中，我們看到他將粵劇聲腔中的核心板式“綁黃”，以及各類傳統“專腔”操作得十分嫻熟，倘若不是對劇種作了深入的研究，做不到讓板腔結構與情緒色彩適配得如此精準，不能在格律上做到如此嚴密。同時，他大膽吸收了其他劇種的長處，在戲劇情景的設計布局上，為女主演實現花旦、青衣、武生、刀馬旦“四門抱”提供了可能，粵劇演員吳非凡憑借此劇發揮出“全能旦角”的優勢，“沖梅”成功，成為當時廣東省最年輕的戲劇“梅花獎”得主。

晉劇《紅高粱》

同樣是表現男女間的恩怨情仇，晉劇《紅高粱》與粵劇《鴛鴦劍》不僅有劇種上的南北差異，在年代背景、精神底色、情感關系、民俗符號上都存在著極大的不同，龔孝雄在創作晉劇《紅高粱》時十分重視這種“不同”，他像換了人似的，從個人的寫作風格中跳脫出來，一切從題材需要、劇種特點出發，在敘事結構、戲劇節奏、傳統程式現代轉譯上作了顛覆性改變，而前后兩部劇的創作時間，僅僅相距兩年——一名編劇在極短的時間里呈現出風格樣式截然不同的兩種文本，且精準把握了與劇種相關的血脈關系和傳承基因，不能說不是一種能力。晉劇《紅高粱》除了大膽嘗試“雙線敘事”，努力促成古老劇種向現代表達靠攏，更值得一提的是，文本為“九兒”一角的“妙用蹺功”“蹺功化用”設置了足夠的表現空間，在張揚出原始生命激情的同時，讓傳統戲曲技藝為塑造人物貢獻出更多的細部描摹，從而形成了鮮明的特色。

人們說，龔孝雄是懂戲的戲曲編劇。我以為，這與他長期浸潤于戲曲有關一—打小學習戲曲表演的龔孝雄，畢業于中國戲曲學院，學的是戲曲文學編劇專業。之后，進人上海戲劇學院深造，獲得藝術碩士學位。他先后在上海京劇院、滬劇院、淮劇團“深扎”了整整三十年。這三十年，用他自已的話說，“一天也沒在編劇位子上坐過”，長年做的是宣傳、行政工作，之后當藝術院團領導。然而，寫戲是他心中從未熄滅的火焰。以場面上的話說，是用情懷寫戲；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在他心底，有一個深深的情結——他不愿辜負所學的專業，不想辜負給予他悉心教誨的師長，而“情懷”和“情結”之間到底是怎樣的牽連？沒準就是一母同胞、一樹雙果，這事誰又能說得清？總之，他用數十年時間“筑基”，在戲曲悠揚的吟唱聲、激越的鑼鼓點中，逐漸形成了個人的藝術觀；戲曲的唱念做打融化在他血液里，他也視戲曲為自己人生的主基調、主旋律。經過潛心修煉，他不僅熟悉戲曲傳統，深請戲曲規律，也承受過違背戲曲規律之痛。他的人生經歷不可復制，而“戲曲為本”“尊重規律”則是他作為一名編劇恪守的底線和篤誠的信條。

三

花鼓戲《洄水灣》是龔孝雄用家鄉方言創作的一部現代戲，因而顯得格外靈動。劇情表現的是湖南鄉村歷經二十年的時代變遷，當眾多素材將化為藝術形象落于筆下時，他猛然意識到，家鄉的滋養是他受用一輩子的財富一一兒時記憶中的山水草木，曾經蹬過的鄉間溪流、踩過的青石板路，一刻也未曾離他遠去，家鄉人面對社會轉型期的迷茫、堅守以及對鄉土的無限眷戀，仿佛歷歷在目，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人和事。他決意擺脫寫意、詩化的干擾，扎扎實實寫一部接地氣的鄉土劇，用“穿過翰墨見鄉鄰”的情感，鋪展出一條實現題旨的路。寫作方向既定，他每每寫得激情油然、淚流滿面，而一部生動鮮活、富有質感的《洄水灣》也成就了他在寫鄉村現代戲方面的突破。

湘劇《歐陽海》是龔孝雄的又一次“母語寫作”，他把主要精力投注在戲劇結構的創新上一見人見情，不落窠白，是他對“當今時代如何做好英雄書寫”的回應，也是經過反復思考、審慎掂量后的堅定選擇。湘劇《歐陽海》沒有按照線性敘事模式去平鋪英雄歐陽海的生平，而是針對犧牲事故的定性問題，布設下出人意表的戲劇懸念，展開了激烈的戲劇沖突。通過“散點”結構、多場景運作，借鑒影視劇“閃回”方式，來展現英雄人物的精神世界以及人格情操；母親、戰友、公社老書記、部隊領導對歐陽海不同時段的回憶，作為劇作家精心布局的“戲眼”，在一步步凸顯“戲核”的進程中發揮出重要作用—“生命融在朝暉里，化作雨水匯大江”，當劇中的“歐陽海”以“放流”的“高腔”表達出心聲，一個樸實而熱血青年英雄形象清晰地呈現在觀眾面前，雖著墨不多，但每一筆、每個情境、每句唱詞都顯得十分有效，具有直抵人心的力量。“放流高腔”是在湘劇“高腔”基礎上，增加了流水板“滾唱”，使曲式更接近口語化表達，也更有利于人物內心情感的傾訴。從中可以看到，龔孝雄從文本角度，為一部戲曲作品的純粹和精湛，彈精竭慮，創造了各種有利條件——敢于“破圈”是前提，但如果沒有深厚的積累，做不到調動好一切有效的藝術手段。龔孝雄這次衡陽湘劇《歐陽海》的創作，可謂作了大膽嘗試，甚至有可能是冒風險的。然而，觀眾是最好的品鑒者。觀眾為英雄所感動，看戲看得淚水漣漣；湖南藝術界對這部戲給出很高評價，稱其為“技高一籌”。2024年，湖南省舉辦第八屆藝術節，把“田漢大獎”等多個獎項授予這部激情之作。

四

龔孝雄說他寫了不少現代戲，30余部劇作中也不乏“委約創作”，然而無論傳統戲、現代戲，“寫沉淀過的故事，表達對生命的感悟”是他不變的準則。我以為，此話是真誠的。

在我的觀念里，“委約創作”“命題文章”不是不可做，在目前的創制模式、演藝結構下，它甚至有可能是常態。客觀看，委約創作、命題文章對劇作者的要求更高，需要劇作者具備更強的綜合能力，更為細膩的藝術感悟力以及更為精準的路徑選擇。比如，龔孝雄（與魏睿合作）創作以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為背景的淮劇《火種》，前后投入將近三年時間。從學習了解波瀾壯闊的工人運動史起步，一步步走進真實的歷史，一步步搭建起符合劇種要求、演員特點的戲劇框架。其間，劇本經歷了三次大的修改，每一次都在深一步挖掘人物內心、增加作品的豐厚度和真實感上付出了極大的心血。最后的舞臺呈現，效果是很好的，富有新時代氣質的文本創作，以及舞臺形式的多元素融合創新，得到了業內專家和觀眾的高度評價。京劇《北平無戰事》是龔孝雄“寫戲人生”中一項艱巨的工程。該題材的原小說80萬字，改編為長篇連續劇后，長達50集。一部表現國民黨政權潰塌前夕，國共兩黨在金融戰線進行生死博弈的史詩大劇，將搬上戲曲舞臺，客觀上它的容量是極其有限的。如何從浩瀚的素材中提煉出最適合舞臺表現的主線，如何用點晴之筆呈現好時代洪流下個體的命運抉擇，如何深刻揭示“人心向背”的歷史規律，對于任何一個劇作者來說，都是一場關乎才情和毅力的考驗。龔孝雄接受這一創作任務后，最感“燒腦”的依然是，在復雜的故事線索中，如何堅持“戲曲為本”的理念，產生一部具有京劇特色和魅力的時代力作。有段時間，凡見到他，有意無意便打聽最近在干嗎？得到的反饋，始終是“在改（《北平無戰事》的）劇本。”間隔稍長時日后，再次見到他，居然頭發白了多半。我自然清楚，青燈黃卷，嘔心瀝血，是天下編劇的煙火日常。哪一個拿出優質作品的編劇，不是為一句唱詞甚至一個韻腳、一個字，咂摸煎熬到天際放白？然而，當我在現實面前遇見“朝如青絲暮成雪”，真實地看到為一部戲“須臾白發生”的情況，依然感慨不已。

坦白地說，與龔孝雄相識相交三十年，我對他個人的生活毫無了解，平時交流的只是劇和劇本。我甚至不知道他個人有什么愛好，這個遠離故土的湖南伢子而今還吃不吃辣？偶爾刮到耳朵里，是他同事或者前領導平平常常的一句夸贊，說“這孩子肯干，做事頂真”，從中也感覺不出什么情感色彩，無法提供我更多的揣想。不過，作為一個將夢想托付于一支筆的編劇來說，“只見文字不見人”的狀態，我覺得挺好，是一種品性，也是一種境界。

行文至此，我很想賦一首詩來作收煞。我不通平仄，不請辭賦，平時也沒有吟詩作詞的愛好，但此時此刻，內心覺得沒有什么比落一首詩更適合這篇文章的結尾了-

硯田卅載躬耕路，未歇晨昏力未殫。

晝把人情融筆耒，夜將世相入弦欄。

燈前鬢雪添新色，紙上心丹耐歲寒。

淚血斑斑凝作戲，留得赤膽在梨冠。

這首“七律”的詩題，容我慢慢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