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中央,一截蒼老的樹根緊緊纏繞著一支銹跡斑斑的紅軍小號。這靜默的雕塑,是話劇《樹魂》最驚心動魄的意象一它凝結著鮮血澆灌的森林記憶,也預示著生態覺醒的艱難歷程。當主人公林守根最終跪倒在這樹根與小號前,他的靈魂震顫正是全劇的戲眼:人在生態之境面前感到對自然與生命敬畏,在與自然的撕裂中和解,最終實現人與自我的和解。
滬閩藝術家聯袂打造、以福建寧德周寧縣黃振芳家庭林場真實事跡為藍本的原創話劇《樹魂》,其深刻之處遠不止于對閩東造林奇跡、先進事跡的禮贊。上海戲劇學院院長為該劇編劇,他編織的戲劇經緯,結構嚴謹如樹的年輪:三代守林人祖父毀林開荒、父親植樹造林、孫子守護森林這一主體維度如巨樹主干,撐起時間縱軸上中國生態意識從淡薄、覺醒到自覺的蜿蜒歷程。三重時空在舞臺上流轉,從伐木聲聲的灰暗年月,到綠意初萌的造林時代,終至“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生態文明時期,構成一部微縮的民族生態史詩,一場關于生態文明的系統的人文哲學反思。
歷史鏡像:從生存掙扎到生態覺醒
話劇《樹魂》結構復雜,時空交錯,命題宏大。以自然之鏡反觀人文,以歷吏邏輯關照現實。以史為鑒,可知興替,劇中人守根一家當年為了生活而破壞森林,如今為了更好的生活而保護森林。這里深刻反映了中國式現代化人與自然生態和諧的辯證關系和對習近平總書記“兩山理論”的生動闡釋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深刻命題。
《樹魂》的史詩感源于其對歷史縱深的真實觸摸。20世紀80年代初的周寧,“窮”字如影隨形。
村民為了生存,把目光投向了當年革命烈士用犧牲生命保存下來的森林。它殘酷揭示了在生存面前人與自然最原始的對抗邏輯:人與自然的關系是第一關系。求存是第一邏輯。“我見過斧頭砍進樹身的樣子,也見過樹倒下時揚起的塵土,那揚起的,是活命的希望,也是大山的眼淚。”一 劇中見證樹獨白。
一部話劇,終究是主創人員和觀眾共同完成的。《樹魂》在北京國家話劇院首演后的觀眾見面會上,一位中國農業大學大學生就編劇的構思向我提問:劇中人物為了上大學交學費,去市場賣雞蛋,甚至把自己的愛犬“花花”也賣了。這樣的劇情安排是否合理?是否符合實際?我回答她:“這即是戲劇真實,也是歷史真實。你的質疑本身也是戲劇張力的一部分,彰顯了這個偉大時代正在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貧困是當年的時代影像,也是歷史鏡像,折射出中國式現代的恢弘成就。今天的孩子無法理解三四十年前同樣年齡青年的現實處境。在40年前中國鄉村生存的沉重現實,于今卻成了難以理解的歷史寓言。
黃昌勇顯然并非簡單再現苦難,而是通過這種“不理解”本身,讓舞臺成為測量時代進步的標尺。當青年一代在舒適中困惑于祖輩的生存抉擇,《樹魂》如一道閃電,劈開代際認知迷霧與隔閡,照見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人與自然關系的深刻轉型。如此細膩、現實而深刻的筆觸,與編劇黃昌勇長期對鄉土生活、文化的體驗、觀察、思索有著密切的關聯,帶有清晰的個人思想印記。
邏輯進階:從三重困境到文化思辨
《樹魂》編劇構思的核心邏輯,在于敏銳捕捉劇中主人公所面臨的三重基本關系,即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他人的關系,人與自身的關系。前一個問題沒解決好,后一個問題就不構成主要問題,前一個問題解決的越好,后一個問題就越成問題。而這三重困境調和的邏輯次序沖突呈現,構成了《樹魂》強烈的戲劇張力:
1.人與自然:對抗到和解的救贖之路
毀林帶來的災難是覺醒的起點。林守根從“伐木者”到“造林者”的轉變,是生存邏輯向生態邏輯的艱難轉身。劇中“解困樹”的命名意味深長種樹成為擺脫生存困境的出路,更是調和人與自然矛盾的開始。當新苗破土,舞臺燈光由陰冷轉為暖綠,象征希望的視覺語言宣告著第一重關系的初步和解:人不再是自然的征服者,而是共生者。
2.人與他人:利益旋渦中的倫理撕裂
當人造速生商品林蔥郁成材,新的困境接踵而至:法律合同要求砍樹變現還債,市場邏輯與生態承諾再度激烈沖突。第二幕高潮戲中,林守根手握林木砍伐合同,面對銀行貸款、股東權益以及需要經濟支持的殘疾兒媳和孩子撫養,舞臺被象征利益的紅光與象征森林的綠光割裂。這是經濟理性與生態倫理的撕裂,是市場契約與人情道義的博弈。當人與他人的關系因利益而復雜化,生態守護便不再是個人信念的獨舞。
3.人與自身:靈魂深處的終極拷問
當萬畝森林面臨刀斧,當所有外在沖突(人與自然、人與他人)都匯聚于林守根一身,戲劇沖突達到最高潮,也走向了最難調和的關系一一人與自身的關系。林守根面臨融人自己生命的樹木將要砍伐時,他撫摸著陪伴自己半生的老樹,陷入空前的心靈風暴:
“砍?這一山樹是我一根根栽活的命!不砍?小梅的腿、鄉親的盼,拿什么填?…樹是站著的人,人是走著的樹啊!”
導演在此運用意識流手法:舞臺后方幻化出幼時“花花”的虛影、山洪中漂浮的家具、紅軍號手犧牲的身影這些意象構成守根靈魂的法庭。人與自身關系的困境在此刻凸顯一當外在矛盾暫時緩和,內在的價值沖突、身份認同、生命意義的拷問便成為最尖銳的存在之痛。守根最終的選擇,不僅關乎森林存亡,更是一次生命價值的自我確認。而守根面臨的終極拷問,也使戲劇有了更多懸念,尖銳的沖突和似乎無解的矛盾,更加凸顯了“未來樹”在此刻成為畫龍點睛的生態理念象征,新時期我國生態文明理念與實踐 ——“碳庫”的時代價值和智慧。
舞臺詩學:多元手法與生態交響
《樹魂》的藝術感染力,源于其將深邃思想轉化為豐富舞臺語言。
畬族文化的靈性注人:當造林大軍在疲憊中唱起悠揚畬歌,劇中恰到好處地穿插畬族舞蹈,將民族文化中對自然和諧共生的理念,無縫織人現代生態敘事的脈絡中。
象征與意象的深刻運用:從貫穿始終的“紅軍小號”與“纏繞樹根”(紅色血脈與自然根脈的共生),到見證三代人命運的“三棵樹”(見證樹、解困樹、未來樹);從山洪暴發時傾斜的房屋(自然偉力),到守根獨白時傾瀉而下的綠色光瀑 (心靈滌蕩),舞臺成為充滿隱喻的生態詩篇。
表演的恰當張力與克制:林守根扮演者在“毀約護林”高潮戲中的爆發力令人動容,而長青妻子吳梅從健康明媚到殘疾隱忍的轉變,則以細膩的肢體語言傳遞無聲的苦難。導演對群體場面的調度(如毀林的混亂、造林的壯闊)與個體內心戲的聚焦(守根在森林中的獨白)形成張弛有度的節奏。
音樂與音效的渲染敘事:伐木的刺耳噪音、山洪的恐怖轟鳴、造林時的勞動號子、畬族清亮的山歌、守根喊山時蕩開的悠遠回音…聲效是劇情之外直抵心靈的生態訴說。
時代回響:樹魂與國魂雙重變奏
話劇《樹魂》是以藝術的形式對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的生動詮釋和深刻反思。“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在劇中不再是抽象口號,而是林守根們用血淚、汗水與靈魂掙扎驗證的生命真理。劇中政府角色(如林業干部)從早期管理缺位到后期政策引導(“森林是水庫、錢庫、糧庫、碳庫\")的轉變,勾勒出中國生態治理現代化的清晰軌跡。話劇《樹魂》作為生態話劇,其所反映的對生態文明的反思與崇尚,深刻揭示了今天生態文明理念巨變背后的文化基因與精神動力 —一種深植于鄉土、融合了紅色傳統與民族智慧、在個體苦難與時代陣痛中淬煉而成的生態自覺。這種自覺,正是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最深沉的精神底蘊之一。
謝幕時分,舞臺重現那樹根纏繞小號的景象。林守根與兒孫們立于“未來樹”下,身后是連綿的林海。這靜默的場景勝過萬語千言:在生態文明理念下,人與自然的關系,終將定義為人與自身的關系。《樹魂》以其恢宏的架構、深刻的思辨與精湛的藝術表達,完成了對中國生態文明進程的一次史詩性書寫。它讓我們看到,真正的“樹魂”,是深植于大地的生存韌性,是超越個體利益的倫理高度,更是面對生命有限性的困境時,依然選擇守護生命綠洲的靈魂之光。當千萬個“林守根”在神州大地俯身耕耘,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便不僅是一幅藍圖,而是一個正在生長的、充滿生命力的中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