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覽全球重要國際電影節的主競賽單元,入圍作品常常因其先鋒性而令普通觀眾望而卻步,其斷裂的敘事線索、含蓄的情感表達、極具個性的藝術手法,都成為藝術電影的鮮明標簽。然而,第2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主競賽單元卻呈現出令人驚喜的多元面貌:在12部入圍作品中,我們既能看到堅守藝術本體的作者電影,也不乏敘事流暢、情感飽滿的商業佳作。這種“雅俗共賞”的選片取向,或許正預示著當代電影藝術發展的新趨勢。
更耐人尋味的是,這12部入圍影片不約而同地將鏡頭對準了“人生的庸常與突圍”這一永恒命題。當然,與一般商業片強調外部戲劇沖突的創作策略不同,大多數入圍作品更擅長洞悉人物內心的暗流,表現人物無聲的煎熬、隱秘的掙扎與不甘。正是這種對人物精神困境的入微體察,觀眾得以在心有戚戚中與銀幕上的靈魂產生深刻共鳴。
對社會議題的人文關懷與哲學體悟
多部人圍電影以敏銳的觸角關注當代社會議題,并浸潤著深沉的人文關懷。不過,它們對于現實痛點并非金剛怒目地批判,也不屑于編織廉價的夢幻童話,而是以冷靜克制的目光凝視生存的艱辛、愛的匱乏與內心的荒蕪。而且,這些影片往往能超越表層的現實觀照,努力將鏡頭探向更具哲學意味的生命叩問。
日本影片《夏日沙上》以長崎“鐵銹地帶”為背景,展現了中年失業者小浦的人生失重狀態,折射出日本制造業衰落給個體帶來的經濟壓力與精神苦楚,但細究之下,影片的情感力量來自妹妹阿佐子、外甥女優子與小浦構成的生命奏鳴曲:阿佐子潑辣莽撞的生命姿態、優子隨遇而安的處世哲學,與小浦頹喪消沉的生活狀態交織映照,超越了簡單的代際沖突敘事,轉而勾勒出一幅關于日本國民性的心靈圖譜,并思考在不同人生階段遭遇困頓時,人們如何尋找各自的救贖之路。基于此,影片獲得評委會大獎也在情理之中。
德國影片《路易莎》以質樸的鏡頭語言,將溫情的自光投向身心障礙群體。影片不僅真實地呈現了這個特殊群體的生存境遇,更深入他們的內心世界,去感受他們的希冀與痛苦,去洞察他們的單純與天真。影片并未滿足于此,而是有更大的主題野心。影片中至少出現了三種情感關系:路易莎與同為智力殘疾的安東有相濡以沫的真情;司機霍爾格對路易莎萌生了矛盾的情感,混合了情欲與保護欲;丹尼爾則利用身為護工的優勢,性侵了路易莎。影片實際上將路易莎塑造成一個未被世俗玷污的純潔象征,借此探討人類情感互動的多種可能形態,并憧憬健康的情感關系。當然,影片平緩的敘事節奏,散淡的情節設置,影響了主題表達的力度和深度。
葡萄牙影片《被記住事物的氣味》以細膩的筆觸聚焦失能老人這一社會邊緣群體,切中了全球老齡化社會的共同隱痛,并通過阿爾梅尼奧在安哥拉戰爭中的創傷記憶,撕開了葡萄牙殖民歷史的精神傷疤。影片最動人的筆觸落在老人與黑人女看護的微妙關系中:戰爭留下的心理陰影使老人對非裔充滿抗拒情緒,而女看護以潤物無聲的溫柔、睿智與堅韌,在日常細節中完成了對偏見的消解。兩人的情感交融猶如一面鏡子,既映照出看護機構的功利市償,兒女們的疏離冷漠,也折射出老人內心難以言說的孤獨無助。同時,演員若澤·馬丁斯的表演細膩又精準,他詮釋阿爾梅尼奧平時的固執強硬,夢境里的脆弱恐懼,看透一切后的蒼涼悲戚,都讓人信服,獲得最佳男演員獎確實有說服力。
中國影片《長夜將盡》以觸目驚心的保姆弒老案為敘事支點,直面中國老齡化社會的現實痛點,但導演的主題野心遠不止于社會批判。影片巧妙地通過電視節目這一細節完成社會與人生隱喻:馬德勇工作室里播放的極限沖關節目,恰是消費社會的真實寫照,將一切價值消解為娛樂至死的空洞符號;而癱瘓的父親喜歡觀看火星探索紀錄片,則呼應了人類擺脫平庸現實的心愿。這兩個并置的影像世界,折射出大多數人的精神苦痛:一邊是粗俗功利的現世沉淪,一邊是對超越性價值的恒久渴求。這就不奇怪,影片能獲得評委會大獎。同時,方茜的表演讓人印象深刻。她沒有把葉曉霖塑造成刻板的“殺人保姆”,反而賦予角色一種詭異的溫柔狠厲,她護理老人時的細致耐心,與毒殺老人時的冷靜殘忍形成強烈反差。這個最佳女演員獎,萬茜拿得當之無愧。
這些影片關心身心障礙群體、老齡危機與失業困境,但創作者志不在打造現實主義力作,而是將社會議題作為容器,盛裝私人化的生命體驗與存在之思,探尋個體在記憶、自我認同與愛情等命題中的精神突圍之旅。只是,這種藝術選擇固然彰顯了作者電影的品格,卻也暗藏一定的藝術風險。當影片以逼真的現實底色為起點,最終卻遁人形而上的思辨時,難免會消解題材本身的厚重感,而且容易使主題在抽象化的過程中淪為一種精致的空洞。
對“夢想”沉重而張揚的書寫
“夢想”作為電影藝術的永恒母題,在不同類型的影片中會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美學取向。商業片往往將其包裝成勵志神話,為觀眾制造熱血沸騰的白日夢境;藝術電影則更傾向于將“夢想”作為一個媒介,借此探詢社會的肌理與人性的幽微。在本屆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入圍作品中,“夢想”不再是終點,而是在光影迷離中展開對社會癥候的洞悉,并挖掘追夢者的心靈歷險與自我反思。
波蘭影片《失衡的夢想》以一場畢業大戲的排練為敘事舞臺,在驚悚氛圍的營造中完成了一出關于藝術狂熱的精神分析,近乎殘忍地呈現了藝術追求背后的精神代價。導演通過令人室息的戲劇張力與情節的多重反轉,讓觀眾目睹一位有天賦的演員如何被“夢想”異化,最終蛻變成偏執而冷酷的野心家。影片獲得最佳編劇獎乃實至名歸。
巴西影片《風暴》以女主人公極具爆發力的表演,呈現了一位追夢女性所經歷的人生掙扎。女主人公不愿被人稱呼為“黛茜”,而是自稱“龍卷風”。在這個充滿象征意味的綽號背后,她與庸常現實的對抗猶如一場永不停歇的風暴。影片通過一次非法墮胎的慘痛經歷,與《四月三周兩天》(2007)形成跨越時空的對話,卻以更激烈的戲劇沖突將批判鋒芒直指社會的性別禁錮,并完成了對女性精神世界的深度剖析。影片最讓人遺憾的地方是,“龍卷風”這個角色在經歷種種掙扎后,最終卻選擇依附于一位有錢的女同性戀。這樣的結局安排,反而削弱了女主角原本積極正面的形象。
中國影片《比如父子》以細膩的筆觸勾勒出一個關于“夢想”的隱秘寓言。影片前半段,兒子在情感迷狂的狀態下,窺見了父親逃離婚姻桎梏后的另一種可能,那是跨越日常秩序的冒險與自由。這種頓悟超越了道德評判的范疇,直指人性深處亙古的躁動:對既定生活軌跡的反叛,對別樣人生風景的追慕。
在《比如父子》的后半段,導演巧妙地借助AI技術,將父親重塑為一個永困擂臺的數字幽靈。然而,這個虛擬形象竟也滋生出人性化的倦怠,開始渴望逃離自己打造的競技場。這種精妙的敘事回環,使影片跳脫出傳統父子和解的窠白,而是探討了一種形而上的人生困境:人們總是不滿足于現實秩序之中的安穩與庸常,進而尋求人生的突圍與挑戰,卻在不期然中進人一個新的圍城。這部電影能獲得藝術貢獻獎,很可能是因為它采用了獨特的三段式結構:第一部分寫實,第二部分帶著諷刺的喜劇感,第三部分則充滿未來科技感。這三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展現了父子之間復雜多變的情感關系。
德國影片《德瓦克先生,你相信天使嗎?》在雅科比與德瓦克的互動中描繪了不一樣的人物弧光。雅科比從一個熱情樂觀、坦誠直率的職場新人,慢慢變得有點憤世嫉俗,有點清醒通透,進而燭照了官僚體制的庸俗僵化。德瓦克則在雅科比的感染下,開始回憶自己的前半生,冰冷麻木的心靈逐漸感受到愛意和疼痛,并在愧疚與悔悟中想抓住生命中那些已逝的美好時光,但在意識到往事不可追之后,他陷人徹底的虛無與絕望之中。影片展現的不是追夢的豪邁,而是夢想褪色后,個體如何在現實的廢墟中重新尋找生命支點。這部電影通過黑白和彩色的交替使用,鮮明地對比了現實和回憶的差距。特別是那些慢慢變淡的彩色畫面,生動展現了愛情從熱烈到冷淡的過程;而德瓦克妻子服裝顏色從明亮的黃色逐漸變成冷色調,更直接反映了德瓦克自私霸道造成的家庭悲劇。這些出色的畫面處理,加上具有表現主義風格的現實影像,應該就是影片能拿下最佳攝影獎的關鍵所在。
阿根廷犯罪影片《越境重生》雖以兩兄弟的犯罪經歷為主線,但并未借此展開對阿根廷社會更有深度的透視,而是通過零星的成長閃回,勾勒兩人截然不同的人格肖像:哥哥奧斯卡希望通過犯罪實現暴富夢想,弟弟阿羅約則只求平凡安穩的家庭生活。遺憾的是,影片對人物前史的處理過于碎片化,缺乏足夠深入的內心刻畫,使得這對兄弟的形象始終徘徊在類型片的套路之中,未能獲得更豐滿的藝術生命,并讓本該動人的夢想書寫流于表面。
在傳統敘事中,“夢想”主題往往圍繞外在障礙的突破與人物成長的弧光展開,這些人圍影片卻呈現出更為復雜的向內探索的努力。《失衡的夢想》中瑪婭的墮落,表面上源于導師的算計,實則敗于自身嫉妒與狹隘的反噬;《比如父子》里的父親對拳擊夢的追逐,本質上只是對平庸生活的病態逃避,并因虛榮與自私而走向人生的虛無;《風暴》中“龍卷風”的戲劇夢功虧一,確實可以歸罪于男權社會的壓迫,但她的短視與軟弱也是不容忽視的因素;《德瓦克先生,你相信天使嗎?》中的德瓦克毫無征兆地放棄文學夢,多少也是因為他的自我認知比較偏激。看來,摧毀夢想的并非全是外在阻礙,還有我們內心那個永遠填不滿的黑洞;而人生真正的勇者,并非只是那些劈荊斬棘的英雄,也包括那些能夠與“失敗”和平共處的失意者。
在時代轉型的浪潮中努力安頓心靈
在時代洪流的裹挾下,普通個體如同飛絮,只能以脆弱的姿態承受著社會轉型的陣痛:或者在迷茫與焦灼中搖擺,或者陷入狂躁,或者麻木不仁地苦握苦熬。通過人物的命運浮沉與內心歷程,部分入圍影片不僅完成了對一個時代的粗略勾勒,也完成了對個體生存困境的深情凝視。這種以小見大的敘事策略,有時能讓時代變革的宏大命題具象為一次次鮮活的生命體驗。
智利影片《霧散之后》將故事背景設置在1988年全民選舉前夕,試圖在歷史轉折點與家庭微觀生活間構建戲劇張力。湖邊別墅里幾乎與世隔絕的一家人,與廣播、電視中零星傳來的政治喧囂形成鮮明對照。影片暗示:個體無論身處時代浪潮的中心或邊緣,都不可能隔岸觀火,必然是以某種方式卷入其中。影片用濃烈的綠色調展現了湖光山色的寧靜美感,但過于依賴孩子的視角來敘事,導致純凈的自然景觀、復雜的成人世界、動蕩的時代變局三者之間缺乏有意義的互動。
吉爾吉斯斯坦影片《黑,紅,黃》通過一個邊境村莊在蘇聯解體后幾十年的變遷,折射出地緣政治劇變下普通人的生存困境。卡迪爾夫婦曾沐浴在集體農莊的榮光中,在勞動中獲得尊嚴與滿足,當集體農莊成為歷史遺跡之后,他們要面對生活的無邊瑣碎與無盡庸常。卡迪爾的放牧技巧在小農生活中沒有用武之地,而妻子的抱怨更讓他煩躁不安。卡迪爾一度將人生意義濃縮為與女織工圖爾都古爾私奔,但圖爾都古爾的冷靜詰問令他偃旗息鼓:如果你不能讓你妻子幸福,你如何保證我的幸福?最后,卡迪爾賣掉了心愛的馬,買回了奶牛,與妻子經營平淡樸素的生活。影片用平實而動人的方式,講述了一個游牧村莊失去集體依靠后,如何應對現代文明沖擊的故事。全片敘事沉穩內斂,卻蘊含著打動人心的力量,引人深思。它拿下最佳影片獎,也是當之無愧。
中國影片《脫韁者也》將鏡頭對準20世紀90年代末市場經濟狂飆突進的特殊時期。在那個充滿機遇與風險的年代,膽識過人的弄潮兒正乘風而起,而傳統家庭倫理與道德秩序卻在金錢崇拜中分崩離析。影片通過馬飛這個“脫韁者”的人生軌跡,生動地刻畫了那個狂野年代特有的機遇與荒誕,以及個體命運在時代巨變中的渺小與無常。整體而言,影片在編劇方面存在較為明顯的缺陷,情節漏洞比較多,人物刻畫比較表面,但其攝影、剪輯、人物表演方面確實風格鮮明,高飽和度的色調營造了一種被欲望炙烤的灼熱,大俯拍鏡頭強調了人與環境的和諧或對抗關系,凌厲的剪輯加快了敘事節奏,強化了情節的黑色幽默氣息,馬飛的飾演者郭麒麟的表演松弛狂放,天津方言自帶喜感。影片獲得最佳導演獎比較勉強,但也有一定的理由。
這幾部入圍影片對社會轉型的書寫其實保持著審慎的距離,多是將其作為人物活動的背景幕布而非表現主體。這種處理彰顯了創作者的藝術智慧,他們無意成為時代的書記官,而是聚焦于特殊歷史語境下人心的倉皇與迷茫,并為探討普世性的人性命題創造契機。然而,這種“輕描淡寫”的創作路徑也暗藏風險。當時代背景與人物的精神蛻變缺乏緊密互動時,影片就容易淪為無根的浮萍。《霧散之后》正是典型案例,它沉醉于作者型的藝術表達,但在政治運動對個體命運的影響、孩子觀照成人世界的不堪兩個維度幾無建樹。
縱觀本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主競賽單元的12部入圍影片,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各國電影人對藝術表達的執著追求,更在全球化背景下再現了人類共同的精神圖譜。這些作品以或銳利或溫情的視角,在夢想與現實、個體與時代、傳統與現代的多重撕扯中,讓觀眾看到了人性的脆弱與陰暗,也見證了生命的韌性與光輝。值得玩味的是,無論是《長夜將盡》中的病態救贖,《風暴》里的抗爭與妥協,還是《黑,紅,黃》中的人生迷茫,創作者都在試圖回答同一個問題:在深味生活庸常與失意之后,我們該如何安放自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