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8418(2025)04-0016-13
自1998年臺灣網絡作家痞子蔡發表《第一次親密接觸》以來,網絡文學逐步從邊緣走向主流,已成為當代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截至2024年12月,我國網絡文學用戶規模達5.75億人,較2023年12月增長5474萬人,占網民整體的51.9% (CNNIC,2025)。[1]根據《2024中國網絡文學發展報告》統計,到2024年底,中國網絡文學作品數量達4165.1萬部,網絡文學作者規模3119.8萬人,閱讀市場規模430.6億元,網絡文學IP市場規模2985.6億元,顯現出在國內文化消費市場的強大影響力和吸金能力。2]
長久以來,網絡文學的價值在于打破傳統文學創作的門檻限制,“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全民參與、全民創作”[2],是“一場以媒介革命為契機的‘愛欲生產力’的解放,草根讀者的文學消費權獲得前所未有的滿足,創作能量也被極大激發”[3]。然而,在平臺化發展趨勢下,特別是基于流量經濟和大數據推薦算法的免費模式[4]快速發展,平臺以其流量和技術優勢逐步成為數字創作生態的核心主導者,創作者日益被塑造為依托于平臺的“數字靈工”。這種勞動關系本質上是平臺對于創意工作者的一種隱蔽的勞動控制,但由于表面上體現出的狀態是工作者的創意“自主”和主動“同意”,[5]因而相較于其他類型數字勞動類型具有較大隱蔽性
如果認為網絡文學本質上是一種藝術創作而非機械勞動,網文創作者理應擁有創作自主性和主體性,而非被中心化支配和控制的“客體”,那么便有理由重新審視網文領域這種由算法與商業模式驅動的平臺控制模式,并思考如何進一步優化網文創作生態,推動網絡文學平臺與創作者之間的協作創新,實現由平臺單向控制到多主體協同共創共享。本文以免費閱讀平臺的“流量導向”模式為研究對象,深入分析平臺對網絡小說作者的隱性控制方式,探討這種中心化的強控制如何影響創作者的創作自主性以及網絡文學產業的整體生態,進而引入數字共通理論資源和分析框架,在其理論視野下探索構建平臺、作者與讀者三方協同共贏的新路徑。
一、文獻綜述
(一)數字共通理論溯源
數字共通(DigitalCommonality)理念的理論淵源可以追溯至公共領域理論與互聯網開放性的思想基礎。德國哲學家尤爾根·哈貝馬斯(JurgenHabermas)提出的公共領域理論強調個體之間自由而理性的溝通和交流,形成共同的社會認知與社會行動。]這一理論思想為網絡文學平臺中作者、平臺、讀者之間的互動協作提供了理論基礎。同時,美國傳播學家曼紐爾·卡斯特(ManuelCastells)的網絡社會理論指出信息技術促成了更為開放、靈活和協同的社會互動結構,使得社會互動超越了傳統時空限制,實現更大范圍的協作與共享。]這一觀點進一步強調了數字共通在網絡文學領域實現協作共享的可能性。
傳播學界對技術賦能與媒介環境的研究也為本研究提供了重要啟示。加拿大傳播學者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McLuhan)為代表的媒介環境學派強調技術對社會交往模式與文化生態的塑造作用[8,數字技術的介入無疑重塑了網絡文學的生產和消費環境,推動平臺化的互動模式走向開放、共享、共創的趨勢。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Giddens)的結構化理論也指出,個體主體性與社會結構之間存在持續互動的共構關系。9]而在網絡文學生態中,平臺、作者與讀者的關系并非單純的自上而下的控制模式,而是互動互構、動態演變的協作生態。
數字傳播技術實現了人與物的連接,使在線交往呈現出多元、流動而混雜的特征。理性對話與情緒性互動雜糅在一起,私域與公域的邊界深度消融,社會精英與普羅大眾皆為網絡節點。兩者雖然存在著彼此的承認和認同,但也存在著差異和矛盾。面對這樣巨大的變化,傳統的公共領域理論失去了部分解釋力。因此,吳飛等人提出了“數字共通”這一新假設,將社會看成是由流動、活躍、異質的行動者網絡構成的動態聯通體,是各種權力圍繞公共利益爭奪可見性與話語權的輿論場。它關乎未來世界,但同時也是當下的“在場”世界,是一個倡導開放的、復數的對話與情感共鳴的世界。“數字共通”旨在探索人類命運共同體建構的數字社會動力學,從宏觀上延續了人是一種關系性存在的哲學思考,從微觀上為解釋網絡空間的運行規律提供了一種新路徑。[10]
方興東等人深入探討了“數字共通”的概念,提出其基礎源于互聯網的開放性架構,強調了互聯網元架構作為技術與社會變革的基礎。他從技術、社會和價值三個維度分析了互聯網的開放性如何驅動數字共通的實現,并討論了該體系面臨的挑戰。方興東等人認為,數字共通并非簡單的技術實現,而是基于互聯網開放架構下的社會性演化。互聯網的開放架構不僅體現在技術層面,更深刻影響著社會組織、經濟模式和文化互動。尤其是,互聯網的“元架構”,即以TCP/IP為核心的體系結構,通過“沙漏模型”實現了全球各類網絡的互聯互通,且允許不同的技術、應用和創新自由共存與擴展。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互聯網作為一個基礎設施,支撐著從信息傳播到經濟發展、文化互動等各個方面的社會變革。數字共通的實現正是通過這一技術體系的支撐,推動了社會各領域的互聯互通。然而,面對技術、商業和政治因素的挑戰,需要重新審視和保護互聯網的開放性,以確保數字共通理念能夠持續發展。隨著互聯網從單純的技術平臺發展為復雜的“技術一社會”復合體,數字共通的進程已經從技術層面滲透到社會的各個方面,形成了一個多層次、多維度的影響體系。[1]
(二)網絡文學平臺生態研究:從勞動控制批判到多主體協作共創
近年來,網絡文學研究已逐漸從單純的勞動控制批判轉向了關注創作生態的多方主體協作共創。以往研究較多關注于平臺對作者的算法控制、勞動剝削和版權壟斷問題,但平臺的控制方式多樣而隱蔽。一是算法邏輯。有論者認為,數字平臺的算法邏輯塑造了一種“數據主義”下的創作范式,內容同質化與“爽文”趨勢明顯,創作自由受到壓制。[12]二是流量邏輯。平臺的流量邏輯使得作者的創作從藝術創作向數據創作轉變,進一步導致內容淺薄化與作者焦慮加劇。[12](8) 三是更加細節的技術性、規則性控制。平臺利用算法規則、收益分配、內容引導與版權管理等手段,對網絡小說作者的創作過程實施隱性控制,這種控制不僅壓縮了創作者的自由與獨立性,也促使網絡文學內容呈現嚴重的同質化與低俗化問題。[13]
明確網文創作領域中的勞動控制現象及其弊端后,如何擺脫這種困境、構建更健康的創作生態便成為擺在研究者面前的重要問題。一些學者開始探索如何推動平臺與創作者之間的共創共享關系。方興東從理論規范性的角度提出,互聯網的本質特征即在于其元架構的開放性,這種開放性為網絡文學平臺構建更加透明、協作的創作生態提供了理論依據和技術支持。1]陳昌鳳等人則在實踐層面進一步提出,平臺生態的共創共享,需要技術治理的開放與透明,建立作者與平臺之間雙向共創的治理機制,增強作者的主動權與創作動力。[14]這為本研究如何推進平臺與作者協作提供了理論參考。
具體到網絡文學平臺的實踐中,以番茄小說、七貓小說為代表的免費閱讀平臺提供了探索共創共享模式的現實案例。相關研究顯示,雖然免費模式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平臺控制的壓力,但仍面臨算法黑箱、收益不均衡、版權分配模糊等問題,作者與平臺之間的協作關系尚未有效建立。15]也有學者指出,平臺間跨生態聯動,如番茄小說與抖音平臺內容聯動的模式,[16]為作者提供了更多曝光機會和更高的創作自主性,但同時也要求作者進行更多的運營工作,進一步加重創作者的負擔。[17]
此外,人工智能生成內容(AIGC)技術的興起,也為共創共享模式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和挑戰。有學者指出,AIGC技術輔助創作可以降低作者的創作門檻,提升創作效率,但也引發了內容原創性與版權歸屬模糊等問題,進一步影響創作生態的健康發展。[18]
綜上所述,學術界對網絡文學平臺控制和網文創作者隱形勞動問題及在構建多元協同的創作生態方面的規范性和實踐性研究,對于準確理解網絡文學創作生態現狀和困境及思考構建更合理健康的創作生態環境,頗具啟發意義。但如何在理論層面有效證成協同共創、共享共通的網文創作生態的必要性,進而在網文創作實踐的多重維度上,依據穩定分析框架提出具有現實針對性的共創共享生態優化路徑,尚有理論探索空間。基于此,本研究將在現有研究基礎上,聚焦于平臺生態的優化路徑,在數字共通理論視野和分析框架下,探討如何通過技術開放共享、內容多元共鳴、版權與利益共通等路徑,實現從平臺控制到共創共享的生態轉型,以推動網絡文學產業的持續健康發展。
二、研究方法
為了探討數字共通視野下網絡文學平臺如何從控制模式轉向多主體的協作共創共享,本研究主要采用網絡民族志、半結構化深度訪談,結合文本分析方法,構建研究框架。
(一)主要研究方法
1.網絡民族志
本文主要基于以番茄小說為代表的免費閱讀模式平臺進行網絡民族志研究。選擇番茄小說,緣于其在2024年已成為DAU(日活躍用戶)破億的全民級平臺,其獨特的運營模式如智能推薦算法、低門檻入駐機制以及與字節跳動旗下抖音、今日頭條生態互聯的模式,為研究平臺生態內外的互動提供了豐富的觀察空間與數據來源。在從2023年11月至2024年4月的研究期間,研究者分別以作者和讀者雙重角色進人番茄小說平臺,開展深人的參與式觀察和線上訪談及互動。在作者視角下,研究者通過注冊新賬號,以平臺新普作者的身份,參與作品的創作、發布及互動全過程,觀察并記錄平臺的算法推薦機制、作者的內容創作策略、社群互動形式及其對創作自由的影響。在讀者視角下,研究者另外創建獨立賬號,通過參與閱讀、評論互動、社區交流等活動,記錄并分析平臺如何調動讀者與作者間的互動,以深人理解平臺與作者、讀者之間互動關系的構建機制。
2.半結構化深度訪談
本研究在前期觀察基礎上,選取14位番茄小說平臺上的典型作者進行訪談,受訪對象涵蓋了新晉作者、進階作者以及資深專業作者,具有廣泛代表性。受訪者招募首先從網絡民族志過程中的主動表達強烈意愿的3位作者開始,隨后通過抖音、小紅書、知乎等平臺,以關鍵詞搜尋到132個網絡小說作者賬號,經過初步篩選,剔除賣課或純引流賬號后留下65個有效賬號,再依據其創作年限與收入狀況進行抽樣,最終確定另外11位作者作為訪談對象。訪談重點為作者對平臺算法推薦的認知、與平臺之間的互動經驗、創作策略的形成過程、對內容同質化與原創性問題的認知以及共創共享理念的接受程度。
3.文本分析法
針對平臺的規則文件、公告內容、算法推薦機制說明以及作者社群內的互動文本進行深入分析,以揭示平臺顯性與隱性的控制機制、作者之間的互動合作機制以及平臺生態中多主體的協作共創可能性。
(二)深度訪談受訪者抽樣規則及樣本構成
1.抽樣規則
本研究依據研究目的和研究問題,采用非概率抽樣中的目的抽樣,以此確保受訪者群體具有一定的廣泛性與代表性和所能提供的信息量(見表1)。整體而言,抽樣方法確保了訪談對象在創作經驗、收入情況、職業背景、年齡及性別等方面的多樣性,有助于全面理解免費模式平臺生態下數字靈工的勞動實踐、平臺控制與作者抵抗以及如何在數字共通理念下實現創作生態的優化重構。
表1受訪者相關信息表

2.樣本選擇及構成
本研究主要通過兩種方式選擇深度訪談對象。一是在針對番茄小說平臺的網絡民族志研究過程中選取典型個案,二是在主流社交平臺中搜集選取符合要求的樣本。具體選擇方式和樣本構成如下:
(1)通過網絡民族志研究,研究者深度參與番茄小說平臺的創作與閱讀過程,依據創作表現、表達積極性及參與互動程度,從作者群體中甄選出3位典型個案(A1、A2、A3)。其中,A1為創作年限較長的全職作者,收入較高(日均收入超過2000元),代表了資深且穩定的數字靈工;A2與A3則為年輕創作者,分別處于本科與研究生階段,其創作經驗與收益情況體現出新晉作者在免費平臺模式中的成長過程與初期困境。
在具體的訪談對象構成中(見表1),3位網絡民族志研究中的被訪者(A1、A2、A3)展現了免費模式平臺下網絡小說不同類型作者的典型特征:如A1(37歲,女性,全職作者)體現出長期從業作者在數字經濟背景下創作與收益相對穩定的特征;A2(22歲,女,本科生,創作時間不足一年)代表了年青一代如何快速進入網絡文學市場并快速獲得收益(日均700元以上);A3則代表了一批高學歷、兼顧學業與創作的青年群體,體現了數字平臺所提供的靈活創作環境及發展潛力。
(2)研究團隊通過抖音、小紅書、知乎等社交平臺,搜集網絡文學作者相關賬號132個。剔除賣課或營銷賬號67個后,剩余65個有效賬號,再按照創作經驗、活躍程度進行分層和類型化,選取出不同創作階段、不同收益水平的11位典型作者進行半結構化深度訪談。其中包括B1類創作經驗十年以上的資深全職作者,收人較為穩定(日均4000元);B2類為創作經驗一至五年的中堅作者,經濟收益不穩定但具備持續創作能力;B3類為創作經驗一年以內的新晉作者,收人水平明顯偏低(大部分日均低于30元),體現出免費模式下新晉作者的真實創作生態與發展困境。
從社交媒體抽樣而來的訪談對象(B1至B3系列)更加全面地呈現了免費模式下不同階段、不同類型作者的生態狀況及面臨的困境。具體包括:B1-1作為創作10年以上的資深全職作者,收入相對較高(日均4000元以上),具有豐富的平臺互動經驗,深入體驗了平臺控制與創作者自由之間的張力,并提出了較為成熟的共創共享策略建議。B2系列(B2-1、B2-2、B2-3)作者創作經驗介于2年到5年之間,收入水平具有明顯差距(日均130元至1000元不等),反映出作者群體在創作收益與平臺算法控制之間博弈的經驗及現實困境,體現了平臺流量邏輯下作者的焦慮與成長需求,以及他們對數字共通理念可能性的思考。B3系列(B3-1至B3-7)作者為創作經驗不足1年的新人,年齡集中在19歲至32歲之間,收入呈現明顯的不穩定性與較低水平(日均收入在1元至320元之間不等)。此群體反映了免費模式平臺下作者進入初期的現實困境與掙扎,如流量導向的短期化創作策略、對平臺算法規則的適應困難以及由此產生的創作焦慮等問題。
綜上所述,通過訪談不同階段作者,研究得以全面揭示網絡文學平臺上不同階段、不同收入水平作者所面臨的平臺控制方式及創作生態差異,進而探索如何在數字共通視野下實現作者、讀者與平臺之間從單向控制到共創共享的協作共贏模式。這種結構性的抽樣設計為進一步優化網絡文學創作生態提供了深人而豐富的經驗基礎與理論支撐。結合文本分析方法,本研究期望從平臺控制模式的結構性分析,轉向探討數字共通理念下網絡文學平臺如何實現單向控制轉向協作共贏的生態優化路徑。
三、免費模式下網文創作作為數字靈工的實踐邏輯與困境
(一)“試錯創作”:動態反饋與算法控制
2003年10月,起點中文網開啟在線收費閱讀的網文產消模式。此后的10多年,收費模式一直占據中國網絡文學創作和消費的主導地位。直到2018年底,依托于廣告支持的免費模式興起,網絡文學的生產機制和商業模式出現了新的格局。19]免費模式成功的基礎在于“大規模”與“大算法”,[20]即超大流量和精準推薦。原因在于,免費模式的收入來源是廣告,而廣告商所關注并購買的是用戶的注意力,表現在流量數據上。而要固定住用戶的注意力,提高流量,關鍵就在于通過算法精準推薦用戶感興趣的內容。
正因如此,用戶體驗及其反饋成為免費閱讀平臺最為關注的核心價值。有別于傳統上“作者—讀者”“創作一閱讀”的中心化的創作模式和線性傳播模式,免費模式強調創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即時互動和協同生產。這種即時互動機制形成了一種動態反饋循環。在實踐中,平臺通過動態反饋的數據系統,如評論、點贊、分享等行為數據,讓讀者即時反饋閱讀體驗和內容需求,創作者據此可以快速捕捉讀者的興趣偏好,實時作出內容調整,提升創作的靈活性和精準性,進而優化產消匹配。
盡管在免費模式下,平臺通過即時反饋為作者提供創作指引,推動了創作模式從個體式向平臺驅動的協作互動式轉變,但如前文所述,免費模式依托廣告的盈利模式,注定其秉持流量導向,依賴算法機制。當算法成為決定流量多少的驅動要素和關鍵變量時,一種具有支配性的算法權力便被生產出來。為了作品可以被更廣泛推薦、更多看見,創作者必須無條件遵從算法邏輯,讓渡創作自主權。
普遍存在的算法黑箱機制則進一步加劇了這種權力的支配能力和創作者的被動性。盡管創作者積極適應算法規則,但實際效果卻難以預測,創作過程往往變成“試錯與不斷調整”的博弈過程。如有作者所說:“我們一直在猜測算法偏好,比如每天日更4000字,數據不好了要頻繁互動,實際上并不知道這些舉動到底有沒有用。”(B2-2)
算法的權力機制和不透明性讓創作者產生強烈的不安全感,導致在創作過程中更多迎合平臺標準和讀者短期需求,弱化了創作獨立性和內容創新性,進一步加劇了內容同質化問題。這種“試錯創作”的模式并非作者的自愿選擇,而是算法控制之下的無奈應對策略。[21]
(二)創意生產:全程可持續與跨平臺輸出
作為創意工作者的數字靈工對“創意”的需求遠高于傳統意義上的勞動者,而免費模式下的網絡小說創作者所面臨的創意挑戰尤其嚴峻。傳統付費模式下,小說創意往往集中于初期構想和中期轉折,而免費模式則要求作者持續性地產生創意內容,以留住讀者的注意力并獲得平臺更多的流量分配。因此,創作活動已轉變為“全程可持續”以及全平臺的創意輸出。
無論是柏拉圖的“迷狂說”[22],還是貢布里希對于藝術風格源于時代精神的批判[23],抑或是格式塔心理學中的“頓悟學習說”[24],都表明藝術創作中的創意具有明顯的不確定性和非常規性。全程全平臺可持續的創意輸出,最終的結果只能是偽創意標準化產品的復制生產。在此過程中,作者需每日關注平臺數據反饋,通過讀者互動和數據變化不斷修正創作方向,以確保作品符合平臺算法偏好,實現流量最大化。其代價便是好作品所必需的創意特質的流失。“免費模式下每天都要考慮如何設置沖突和‘爽點’,而且稍不注意讀者就流失了,根本無法像傳統寫作那樣有停下來沉淀和布局的空間。”(B3-7)
同時,創作本身逐漸向全平臺生態體系靠攏,跨平臺運營能力成為作者重要的生存技能。為了獲取更多流量,作者將創作思路從單純的文字創作拓展到視頻、社交媒體運營等多平臺傳播模式。特別是像番茄小說這類與短視頻平臺深度綁定的免費閱讀平臺,在短視頻里掛上網文鏈接成為重要的引流手段。這種多模態運營的要求,讓數字文學創作從純粹的文字勞動轉變為復雜的跨平臺、跨媒介創意勞動。作者在增加曝光率的同時,也增加了額外的勞動負擔,進一步加劇了創作疲憊感。“以前只要專注寫作就可以了,現在不僅需要寫作,還需要學會制作短視頻預告、短劇腳本、封面設計,才能獲得更好的流量數據。”
(B2-3)
作者對跨平臺創作和運營看似主動的迎合,背后實質是免費模式平臺的流量邏輯和算法控制下“不得不”的結果。平臺依托數據和技術,鼓勵也是要求作者創作內容同時能適應多個平臺的需求,以實現更廣泛的流量聚合和經濟效益的最大化。這使作者不僅要進行文本創作,還要承擔起作品的跨平臺運營、品牌塑造與社群管理的角色。這種全平臺、多模態的創作要求創作者將個人創意與平臺生態深度融合,一方面生成并延展了創作生態的共通共享與跨平臺協作空間,另一方面也在事實上構成了平臺基于數據和算法對網文創作者的支配和控制。
(三)靈活勞動:創作的流動性與工作的日常性
網絡文學作者作為一種特殊的數字靈工,其工作靈活性相較于傳統數字勞工(如外賣騎手、網約車司機)與短視頻創作者等表現出獨特的特征。[25]免費模式平臺的興起進一步放大了這種靈活性,也重塑了網文作者的勞動方式與創作心態。[26]
在傳統網絡文學平臺(如起點中文網)時代,作者的創作受平臺簽約、編輯審核及內容付費模式制約,創作門檻相對較高。而在以番茄小說、七貓小說為代表的免費閱讀模式興起后,創作門檻顯著降低。作者只要具備基礎的寫作興趣、一定的創作時間與智能設備,即可快速參與創作并獲得即時反饋。以番茄小說為例,作者提交2萬字即可申請簽約,而作品達到8萬字后即可進入首秀推廣期,反饋周期大幅縮短,創作效率和靈活性大幅提高。這種創作機制的靈活性降低了創作者的創作成本。“以前寫作至少要有個大綱、長期規劃,現在免費模式鼓勵我們隨時進入狀態,反正先寫2萬字看看數據,不行的話換本重開,投入成本和心理負擔小了很多。”(B2-2)同時,平臺通過提供低成本甚至免費的內容發布空間,在創作機會層面上賦予作者更大的自由,使創作活動從原有的職業化寫作,逐漸演變為一種大眾可廣泛參與的文化實踐活動。
同時,移動互聯網技術的應用進一步強化了創作的空間靈活性,作者可以不受地理位置約束隨時隨地進行創作,實現了“流動的創作”。這在很大程度上解放了作者的創作空間,創作活動不再受限于特定場所,形成了顯著的“移動創作”的特點。“我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寫點小說,一個月也有幾千元收入,雖然不多,但平臺讓創作變成了一種隨時隨地可以賺取額外收入的方式。”(B3-5)
然而,這種靈活性的背后也潛藏風險:低門檻的進人帶來了市場過度飽和,大量作者為爭奪流量被迫快速創作或頻繁更換題材,內容同質化和低質化難以避免。同時,隨時隨地可以創作,也意味著隨時隨地進人工作狀態,這意味著創作流動性的另一面則是壓力的常態化和勞動的碎片化。[27]
(四)權益讓渡:版權收益的分享與沖突
在免費模式下,平臺與作者之間的版權沖突問題更加突出。雖然根據法律規定,作者是網文的版權所有者,但創作者為獲得曝光機會和收益,往往不得不通過簽署格式合同的方式向平臺讓渡大量版權權益,包括信息網絡傳播權、復制權、發行權、改編權等。
一方面,作者權益讓渡一定程度上可以降低交易成本,并通過平臺的技術和數據優勢集中推廣,有利于提升作品觸達率和流量規模,最終達到大多數人整體受益的結果;另一方面,實踐中,平臺往往憑借強大的議價能力,掌握版權話語權的主導地位,實現平臺資本的利益最大化,某種程度上可能形成事實上的“剝削機制”,如平臺可通過對版權價值進行黑箱化、私利化評估,壟斷衍生收益等方式,壓縮甚至剝奪作者收益。一位已寫作10年的全職作者受訪時表示:“版權幾乎全部讓渡給平臺,自己基本沒有衍生價值,收入嚴重依賴于平臺給予的流量分配。”(B1-1)此外,不可忽視的是,人工智能創作的引入使作者原創性的歸屬與版權界限變得愈發模糊,實踐中也可能削弱創作者持續創作的動力。
四、網文創作與數字共通:差異性與公共性的雙重危機及其回應
承上所述,免費模式下網絡文學創作者作為數字靈工,其數字勞動呈現出算法機制下的試錯創作、全程全平臺持續創意生產、低門檻和流動的靈活勞動,以及版權收益的分享與沖突等特征。由此可見,網文生產系統存在三個相互連接的主體:作者、讀者和平臺。以作者為核心,可以對三者關系及其后果作簡要分析。
有有工)匹刷:左刃工ル在既有研究中,網絡文學創作中的作者和讀者的關系較為明確,即雙方形成了直接的文本生產層面的合作,這是對傳統只在閱讀階段文本意義再生產層面發生關系的作者一讀者合作關系的重大突破,而讓這種超時空合作成為現實的,是互聯網技術“把創作、出版、銷售與讀者互動壓縮在即時性的時空平面內”[28]。事實上,此種看似和諧、某種程度上帶有鮮明數字民主或文學民主性質的“合作關系”,對于網文創作者來說亦可能形成一種壓迫,亦即一種文學創作自主性的喪失。這種壓迫更多地并非源于讀者作為個體在文本生產意義上具體的符號化意見表達,而是外在符號背后所隱藏的作為整體、可被量化的流量數據的壓力。換言之,在當下,讀者參與到文本生產過程中來,很大程度上已不再是早期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所謂民間話語挑戰精英話語霸權、重新奏響民間聲音的解放機制[29],反而以數字化的流量之姿成為網文創作的控制機制。讀者對于作者創作的強大影響甚至控制,導致的直接結果便是某種同質性的類型化。如論者所言,在大眾化的文化消費環境下,讀者所需要的滿足并非文字優美、清潔新穎、情緒感動等審美層面的需要,而是對某種抽象性、看似超越現實,實際上是對現實庸俗再現的所謂“新世界”“新規則”“新結構”的感受,甚至只是評論的樂趣。30]而在數據和意見的即時反饋機制下,“聰明”的寫作者在
讀者(抑或是消費者)的快感系統內不斷生產結構類似、細節差異的同質性的類型化文本。在此過程中,作者個人化的藝術創意讓位于“讀者—作者”網文生產社區的類型創造,差異性被同一性所取代。
(二)平臺的主導機制:公共性危機
在傳統網文研究者看來,互聯網技術只是“作者一讀者”新型文本生產機制得以可能的技術條件。但在平臺化社會的當下,互聯網技術的直接體現一平臺在此過程中,已經不再限于技術中介的作用,而成為強勢的規范建構者、規則制定者和機制運行者。
一是構建以流量為導向的價值規范。如前文所述,讀者對作者的影響力或壓迫性來源于其隱含的流量壓力。但實際上,個體化的讀者本身并不構成流量,唯有將超大量讀者及其閱讀和表達行為抽象化為數據形式,才構成流量。平臺可憑借自身技術資源完成此項工作。但制造出流量并非終點,更重要的是,平臺通過評價指標、資源分配和激勵機制等方式構建起流量取代藝術成為網絡文學創作的目標導向,由此構建起一種新的、以流量為導向的文學創作規范。
二是制定以數據為支撐的運行規則。規范之下,如何運作,涉及具體規則的設計和機制的運行。實踐中,平臺為流量導向的網文規范設計了一套數據化、系統化的評價指標體系和利益分配規則,即時可見的量化指標成為超越主體非人化的系統性規則體系。
三是實行以算法為基礎的運行機制。這套量化規則基于大數據和算法技術得以有效運行。算法技術由此嵌入創作實踐之中,從技術性工具演變成網絡文學創作系統的底層邏輯和核心機制。可見,通過構建以流量為導向的價值規范、制定以數據為支撐的規則體系、實行以算法為基礎的運行機制,平臺掌握了網文創作系統完整且剛性的治理權限,亦即準“立法權”“行政權”和“司法權”,自我生成為近似的“數字利維坦”,對平臺上的網文創作形成事實上的強制性支配權力。面對平臺權力的控制,個體化的作者自主性更多只是表現為靈活適應和日常的“弱者抵抗”[30]。然而,作為面對一般大眾、已被界定為“新大眾文藝”[31]類型的網絡文學來說,相關規范、規則或運行機制均具有極強的公共屬性。但網絡文學閱讀平臺則以法律層面的私人主體的身份,承擔了相關公共職責,因而具有明顯的“私權力”[32],進而造成網絡文學及其創作的公共性危機。如基于算法推送服務導致閱讀圈層化、個體化,進而循環導致創作的去公共化;平臺基于私利偏向或鼓勵特定創作類型,導致網絡文學創作的商業化,從而削弱其公益和倫理價值。
(三)回應危機:數字共通理論及其分析框架
差異性和公共性并非相互消解的概念。差異性相對的是同一性,可表現為傳統社會中的宗教或道德規范。在同一性的規范之內,差異不存在,或者說被消除。但現代政治社會理論中,公共性則表現為差異化的統一性,公共性不代表對差異及其來源私人性的消除。以英國哲學家約翰·洛克(JohnLocke)為代表的自由主義傳統強調私人的第一性,認為私人或個體是本源和目的,社會或共同體是派生和手段。33]即便強調“公意”相對個體有絕對優先性的盧梭共和主義傳統,其論述前提也是由社會中普通成員自由訂立的“社會契約”[34]。所以,可以認為,在私之合法性得以確認的基礎上,作為社會一般成員的私人差異性是建構公共領域和公共性的基礎。35]哈貝馬斯也認為,公共領域即是由“私人集合而成的公眾的領域”[6]。在公共領域中,恰恰是每個人因其所處的位置和角度不同所接收到的差異性,規定了公共性與純個體的經驗世界有所不同,而公共生活的意義正是在于這種由多重差異性而構成的共同實在性。[36]
直至當代,社會呈現個體化[37]和流動性特征。個體從家庭、工作等傳統社群組織中脫嵌,獨自面對變動不居、充滿風險[38]的外在世界,自由感和不安感同時襲來。為了獲得本體安全感[39],脫嵌的個體根據不同環境變化而選擇再嵌入形形色色不同的臨時性的小共同體。因應變動的環境,這種脫嵌和再嵌入是不斷更新的過程,再嵌入的共同體只是“衣帽間式”的臨時庇護所[40],缺乏穩定的維系。特別是在數字化社會,分眾文化、個性需求和獨特的自我表達,生產出缺乏社會共識的“獨異性社會”[41]。在個體化的社會結構和獨異性的表達機制下,公共性與差異性原本的平衡被打破,差異變得絕對,公共只是相對的。一個穩定地指向公有現實和共同價值的、具備社會廣泛共識基礎的共同體和公共性不復存在,基于不同個體和動態小社群或圈層的多元價值所形成的交往失能和社會撕裂難以避免,傳統的公共性理論在新的數字化條件下變得缺乏解釋力,一種強調在數字化時代同時容納差異呈現和共同理解的數字共通理論被視為“重新解釋晚期現代社會的密碼”[42]
具體來說,數字共通基于共享、共鳴與共通三種機制進行運作,亦可被視為數字共通理論的三維分析框架。一是共享,數字基礎設施的連通性確保信息和交往的共享,并讓個體和圈層間的差異得以共顯;二是共鳴,在網絡話題或文化議題的召喚下臨時聚集形成動態性的共鳴關系;三是在動態、多樣、普遍的共鳴實踐中形成基于理性的相互理解、共情,實現在思想和價值層面的深度共通。10]基于數字共通的理念和上述分析框架,或對解決當前網絡文學面對的差異性和公共性雙重危機,有較好的理論解釋和問題解決效力。
五、資源共享、內容多元與利益共贏:數字共通視野下網文創作生態轉型
(一)技術和版權資源協作共享:從壟斷自利到透明開放
長期以來,網絡文學平臺通過黑箱化的算法推薦機制對作者進行隱性控制,造成內容創作的同質化與作者的創作焦慮。在此情況下,算法技術這一數字基礎設施成為平臺壟斷的資源,而無法被平臺內用戶共享并在共享中顯現不同創作者差異化訴求的機會。在傳統平臺模式下,算法“黑箱”和技術資源壟斷,深刻影響了網絡小說作者的創作自由。作者對平臺算法機制的不了解造成了創作的盲目性與被動性,導致內容的同質化與作者的創作焦慮。例如,番茄小說平臺的智能推薦算法雖提升了流量分發效率,卻也加劇了作者的焦慮與創作同質現象。[43]數字共通的理念強調開放、透明和共創共享,意味著平臺需從單向控制轉向共同治理,讓作者參與算法規則的設計與調整。例如,晉江文學城近年來嘗試通過與作者共同協商的方式,部分公開推薦算法邏輯,允許作者定制個性化推薦策略。這種算法透明化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作者的焦慮,也推進了平臺內容多元化的發展。[44]
同時,版權資源長期以來也是網絡文學作者與平臺博弈的焦點之一。尤其在免費模式興起后,平臺逐漸以規模效應、流量控制、版權壟斷等方式壓制創作者的版權權益。此外,隨著AIGC技術的興起,版權治理問題變得更加復雜,創作者的權益面臨新的風險與挑戰。以往網絡文學平臺在版權管理上往往采取壟斷模式,創作者被迫讓渡過多的權利,甚至面臨版權權益的損失與法律糾紛的風險。
在數字共通視野下,平臺資源應從壟斷走向開放。一方面,算法技術數字化基礎設施應從封閉、單向的模式逐漸轉向透明、多主體共同參與的模式。本研究提出平臺需要建立一種更加開放的算法共創機制:一是平臺應公開核心推薦邏輯和流量分配的基礎規則,定期與作者共同討論算法推薦標準,增強作者的自主性與認同感;二是通過作者與讀者參與算法迭代反饋,推動內容分發更加精準,作者創作更具動力,讀者體驗更加多元化與個性化。這種算法透明化的轉型將使網絡文學生態從單向控制轉向多主體的協同共創與優化,實現生態的健康可持續發展。另一方面,平臺版權資源應逐步走向開放共享、透明合作。
例如,掌閱文學通過區塊鏈技術建立版權保護聯盟,公開作品版權信息并提供智能合約機制,作者可自由選擇版權共享模式與收益分成比例。[45]這一機制顯著提升了作者版權的自主性和經濟收益,推動了版權的流動性與創新價值。基于此,可以探索以區塊鏈、智能合約為代表的版權保護與共享技術手段,推動版權信息透明化,明確平臺與作者之間版權收益分配比例與歸屬權利;鼓勵作者主動參與版權的合作與開放共享,允許創作者靈活選擇版權授權的模式,提升版權資源的利用效率與創作活力。這種版權協作共享模式的建立,不僅有利于激發創作生態中的創新活力,也能夠從根本上改善網絡文學平臺與作者之間的關系,實現多方共贏
(二)內容差異中尋求共鳴:從類型同一到多元共創
網絡文學平臺的流量邏輯長期導致內容類型單一化、模式化與淺層化現象,使創作生態陷入內卷與審美疲勞的困境。流量導向下的免費模式平臺,創作內容往往陷入“爽文”和類型化作品的同質化陷阱,削弱了網絡文學的多元性與創新性。數字共通的邏輯是鼓勵作者、平臺與讀者共同參與內容生產的多元共生。以閱文集團旗下起點中文網為例,平臺構建了多個小眾內容孵化專區,如科幻專區、現實題材專區,以專項激勵機制扶持小眾內容作者的創作,提供更全面的流量扶持與更公平的內容評價體系,有效鼓勵了題材創新與多元內容生態的建立。[46]
在數字共通的視野下,平臺應主動推動內容生態的多元共生發展,形成內容多樣化與創作可持續發展的良性循環。一方面,平臺需要建立更為多元的評價體系和推薦邏輯,鼓勵作者在創作過程中突破固有類型與套路,實現多元創意與文化價值的兼容并蓄;另一方面,通過建立跨平臺、跨領域的創作聯盟,實現平臺之間作者和內容的資源互通,打通平臺之間的創意、受眾、內容資源共享壁壘,形成整體內容生態的共創共享。這一轉型有助于打破同質化內容循環困境,推動創作生態向多元化、創新化與高質量方向轉型。
(三)利益共通共贏:從流量邏輯到多元激勵
在網絡文學領域利益分配方面,當前核心問題在于平臺基于自身利益,構建流量至上模式,將作者的經濟收益直接與流量表現綁定,使得作者過度追求短期數據,忽視了長期創作與內容品質的提升,陷入創作與運營的雙重壓力,長期看不利于內容創作生態的健康發展
數字共通視野下,應在理性計算基礎上,建立可持續的利益協同的激勵模式,推動平臺與作者之間從單向的利益綁定走向多主體收益共通共贏機制。例如,閱文集團近年來推出的“作家計劃”在經濟激勵方面引入長期收益機制,作者不僅能獲得流量收入,還可以與平臺共享改編、IP衍生產品的長尾收益,從而使作者與平臺形成真正意義上的利益共同體。[47]以此為思路,可作如下探索:首先,平臺應明確廣告、訂閱、衍生版權等多渠道收入的分成比例,讓創作者在利益分配機制中享有更多自主權和話語權;其次,通過跨平臺的合作,實現內容資源共享與創作收益的拓展,緩解作者在單平臺內部的生存壓力;最后,推動行業協會或平臺聯盟的建設,提升作者對自身創作價值的認同,降低單純流量導向帶來的創作焦慮與內容同質化傾向。
在數字共通理念下,網絡文學生態實現從單向平臺控制到多方協作共贏的優化轉型。這一過程不僅是技術與模式的升級,更是理念與價值的轉變。更具開放性、協同性的共創共享創作生態,不僅有利于創作者的個性化表達與經濟收益的穩定,也為網絡文學產業的可持續發展開拓了更加寬廣的空間。
六、結論與展望
本研究以免費模式網絡文學平臺為切入點,系統地探討了數字共通視野下網絡文學創作生態的現狀及轉型路徑。當前,網絡文學平臺的創作生態在數字技術的加持下形成一系列看似解放、實質壓迫的悖論式特征,如個性反饋與算法控制、全媒生產與創意衰竭、自由進入與全時勞動、版權分享與利益壟斷等。具體來說體現四個值得重視的關鍵問題:一是免費模式平臺通過智能推薦算法對作者施加隱性控制,迫使作者持續追求即時流量表現,導致作者創作從深度布局向即時反饋轉型,進而形成創作的碎片化與同質化趨勢;二是平臺的利益分配高度依賴于流量導向,創作者被動承擔平臺運營責任,經濟收入被深度綁定在流量表現之上,加劇了創作者的經濟焦慮與不穩定性,形成了以流量為核心的短期利益導向;三是免費模式下的創意生產呈現出“即時創作”與“跨平臺傳播”的特征,創作者被迫適應全平臺、多模態的內容傳播,承擔起額外的運營職責,加重了創作負擔,稀釋了創意本身的獨立性與深度;四是平臺對作者版權的深度控制,使得創作者版權權益模糊化與弱化,創作生態的版權分配不公與權利讓渡問題突出。綜合來看,其間體現的是“作者一讀者一平臺”三重創作主體關系中的內容差異性和規則公共性的雙重危機。平臺借助技術和數據,裹挾讀者對作者實現了強有力的單向控制,導致內容創作的自主性和差異性危機,以及資源分配和利益規則上的公共性危機。內容差異性和規則公共性的雙重危機構成了當前網絡文學創作生態的核心困境。
基于此,本文提出以數字共通理論統合創作的個性化和價值的公共性,以資源共享、內容共鳴、利益共通為分析框架和整體目標,提出技術和版權資源共享、內容生產多元共鳴、利益分配共通共贏等網絡文學創作生態優化思路。期待提出的上述轉型路徑,可以有效改善網絡文學平臺的創作生態,促進創作者的自由表達與經濟收益保障,實現創作者、平臺、讀者多方共創共享的可持續生態。未來的研究應進一步探索跨平臺共創生態的具體實施路徑,推動網絡文學產業實現長期、健康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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