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1101(2025)04-0085-08
Breaking the Demons and Returning to the Nature: Review of the Type of “AI-modified\" Videos ZHANG Jian',WEI Xiao2
(1.School ofCommunication,oochowUniversityuzhou,Jiangsu25123,China;2.Shanghai YouthEntrepreneurshipSocial ServiceCenter,Shanghai200060,China)
Abstract: In the era of digital intelligence,“ AI-modified”videos have become a typical sample of technological intervention in cultural production.Such videos,while entertaining the public in a way that is“abstract\",“meme\"and\"parody”,have become very popular and have also sparked a lot of controversy.The phenomenon of passing off the fake as the real and\" modifying\"classic videos occurs frequently.Therefore, taking the“AI-modified\"videos as the research object,on the basis ofclarifying their basic characteristics,this paper analyzes the underlying reasons and potential concerns for the prevalence of such videos, and proposes guiding and regulatory strategies.The results show that: during their emergence and development,“ AImodified\"videos have shown characteristics such as a special fondness for traditional literary classcs,creating content out of nothing,and disregarding the cultural context of the original works. Their popularity is driven by the joint efforts of technological development, social psychology,and commercial interests.This further leads to the deconstruction of cultural significance, the weakening of cultural identity and the transfer of cultural interpretation rights.As a contradictory entity that can be both“positive\"and“negative”,“AI modification” challenges and empowers the inheritance and innovation of traditional culture. It requires the collaboration of multiple parties and the adoption of various measures to help it“break the demons\"and“return to its nature\". Key words: AI-modified videos; type; contemplation
隨著《甄嬛傳》變身“槍戰片”,甄嬛請安化作“甄嬛舉槍\";《紅樓夢》改成“武打戲”,寶黛葬花化作“寶黛動武\";《西游記》變得異常賽博朋克,孫悟空騎著摩托車返回花果山等“AI魔改\"視頻持續“吸晴”“出圈”與“走紅”,網友將其戲謔地稱為“中國雜交電視劇”,對此褒貶不一,或直呼“過癮!看得停不下來”“知識正在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進入我的腦子”,或表露無奈與惋惜“這還是我兒時看過的電視劇嗎?已經記不清原本的情節為何”。文化“創新\"開始異化為文化“戲謔”
“AI魔改\"視頻迅猛發展,揭開了將抽象思維轉化為動態視覺、文字精髓轉譯為視覺盛宴的敘事新篇。在實踐層面,“AI魔改\"借助AI文生圖像、文生視頻、面部置換、聲線轉化等技術,對影視經典中的人物、場景及劇情設定作出大幅修改,甚至激蕩起關注度超越影視經典本身的二次傳播漣漪。在學理層面,有關“AI魔改\"視頻相關主題的探討如箭在弦、蓄勢待發。這是因為針對影視經典的“魔改\"現象早已有之,并非人工智能時代的產物,早在本世紀初便漸次顯現,較長一段時間內以“創意剪輯”“惡搞視頻”“鬼畜文化\"之名風靡全網,“AI魔改\"視頻亦是如此,均為“二創\"產物。
當前,學界經典影視作品“二創\"研究,多聚焦于作品“二創\"創作動因、策劃制作、傳播效果、版權治理等多維度議題。具體來看,創作動因的探討,基于參與式文化視角提出“二創”的萌生主要源于4類意圖,即欲望表達、宣傳推廣、認同獲取與商業效益[1;策劃制作的探討,從界定“創意剪輯\"“惡搞視頻\"等二次創作概念人手,再延伸至“二創\"類型特征“辨異”,最終通過歷時性梳理總結出“二創\"策劃與制作的健康發展路徑[2]13-127,55-169。關關于傳播效果的探討,則呈現出顯著的二元性特征:有觀點認為,若是個體根據自身意愿對影視作品進行再創作,并在創作過程中積極交流與互動,不僅可以獲得群體歸屬感,亦能夠推動作品的二次傳播與擴散[3];亦有觀點認為,“二創”之于影視經典的意義并非全然是積極正向的,借用話語分析理論可發現,部分“二創\"視頻存在質量粗劣、要素缺失甚至事實篡改等問題,容易引發受眾對原著的誤讀與誤解[4]。對于版權治理的探討,多集中在版權界定和保護方面,并有針對性地提出建議與對策[5]
從技術層面看,科技進步常伴隨對人類社會既有規則的挑戰。2024年12月7日,國家廣電總局網絡視聽司發布《管理提示(“AI魔改”》,明確將“AI魔改\"視頻定義為為博取流量毫無邊界褻瀆經典IP、肆意篡改影視經典、沖擊傳統文化認知的侵權行為,要求各相關單位督促轄區內短視頻平臺排查清理“AI魔改\"短視頻,并對平臺上使用和傳播的各類相關技術產品嚴格準入與監看。從文化層面看,經典影視作品以講述中國傳統故事、展現中華文化魅力為創作旨歸,不僅承載著觀眾的家國記憶更承擔著賽續文化血脈、傳承文化價值、弘揚民族精神的使命。因而,當傳統匠心碰撞現代科技、嚴肅議題遭遇娛樂化表征時,不免引發社會各界審思:此類視頻具有哪些特征?為何在各大視頻網站大行其道?會給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帶來怎樣的潛在隱憂?又將如何在流量至上的生態中向文化賦能,引導AI視頻生成技術“斷魔“歸本”,實現創新傳播與價值傳承的平衡和轉化?
一、“AI魔改\"視頻的類型特征
“AI魔改\"視頻,本質上是技術理性與文化邏輯交鋒的產物,是通過生成對抗網絡(GANs)、擴散模型(DiffusionModel)、大語言模型(LLM)等人工智能技術,對影視經典進行自動化或半自動化深度語義重構生成的具有巔覆性視覺及敘事效果的“二創”視頻。這種重構已遠超傳統剪輯范疇,是基于AI圖像生成、場景替換、風格遷移等技術手段所創造出的與原作品精神內核相悖的“超現實敘事”。
“魔改”中,“魔”體現于對原作的“妖魔化”重構,在媒介研究語境中呈現兩種特性:技術魔幻性、意義魔魅性。就技術魔幻性而言,“AI魔改”可通過潛在空間操作,實現人工無法完成的影像內容形變。反觀意義魔魅性,“AI魔改”借由AI技術賦予的“上帝視角”突破物理規律與藝術邏輯,完成異時空文化符號的強行拼貼,形成認知反差與視覺荒誕,以達成算法邏輯對文化記憶的篡改。因此,相較于短時長、強情節、重感官的傳統型影視作品“創意剪輯”,“AI魔改\"視頻在其萌現與發展過程中顯露出獨特的特征類型。
一是對承載集體記憶的傳統文學經典“情有獨鐘”。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Halbwachs)在《論集體記憶》中強調,集體記憶是串聯個體情感的文化鏈接,通過塑造成員“在場感”拉近彼此心理距離,“即使個體與群體存在一定距離,且群體并非實際在場,個體依然能夠回想起那些與群體利害相關的判斷、價值、人物、行動和事實\"[7]。影視經典往往承載著某個或特定時期的集體記憶與懷舊情緒,這種由記憶、懷舊共同引發的情緒共振,最終造就了一場集體文化狂歡[2]163-164。基于此,“AI魔改\"視頻素材選取并非隨機,而是帶有鮮明的經典化傾向:優先選擇具有文化共識性、符號辨識度或歷史積淀性的原始素材,借由其高辨識度的文本類型偏好、得天獨厚的代際傳播優勢以及算法平臺的流量傾斜機制,即刻吸引大眾眼球和媒體關注。
調用文化符號完成列維·斯特勞斯(ClaudeLevi-Strauss)筆下的“修補\"之術,“使用一套現有的‘工具'去為新的目的服務\"[8],是\"AI魔改\"的典型特征。傳統文學經典憑借鮮明的文本特征,成為“AI魔改\"的現成“工具”。又因其意義內核穩定且易于重新編碼,經典IP承載的代際滲透力得以激活煥發。其中,較為典型的當屬《甄嬛傳》IP,既吸引著一批80后懷舊群體,也通過短視頻的高效傳播輻射著整個00后觀眾群,形成了文化記憶的代際傳遞。由此,圍繞四大名著改編的影視經典,或《甄嬛傳》《大秦帝國》等具有文化原型意義的經典歷史劇,成為“AI魔改\"素材的優先選擇。素材中的角色、場景及臺詞,經由時間沉淀,被形塑為相對穩定的符號系統,成為貼合公眾文化認知的默認腳本。創作者可通過高頻調用經典文化符號并進行語義嫁接的方式,達到快速激活觀眾記憶圖式、降低信息收受成本的目的。除此之外,關鍵詞在獲取自然搜索流量的過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短視頻平臺算法中“林黛玉”“孫悟空”等關鍵詞具有高權重推薦屬性,創作者可在視頻標題中植入經典文化符號,如“林黛玉倒拔垂楊柳\"即可觸發算法推薦機制,實現低成本流量獲取。
二是內容上善于“無中生有”。“AI魔改\"視頻與傳統的“創意剪輯”“惡搞視頻”之間的核心分野,在于其內容生成實現想象性突破,即AI技術能夠“無中生有\"創造“視覺一語義\"新組合,無需依賴現有素材的拼貼重組。若將“創意剪輯”“惡搞視頻”與“鬼畜文化”的內容生成描述為“人類主導\"的“組合型\"創作,那么“AI魔改\"視頻則屬于“算法共謀”下的“涌現型\"產物。
傳統的創意剪輯,亦可稱之為“數據庫美學的組合游戲”,即從包括影視、動畫、音樂在內的既有文化數據庫中提取素材,再通過蒙太奇、變速、調音等手段進行符號重組生成作品。其創意受限于素材的物理存在性,需依賴原音原像,無法憑空生成新元素與新畫面。“AI魔改”視頻則不然,生成過程可稱之為“潛在空間的涌現創造”。根據讓·鮑德里亞(JeanBaudrillard)提出的擬像三種秩序,“AI魔改視頻隸屬第三級擬像,即無需歷史原型的自我指涉符號系統9]。此類視頻生成過程并非簡單拼貼組合,而是從概率分布中采樣新的數據點,且生成的內容在物理世界并無對應素材,屬于純粹的技術想象物。
三是對原作文化語境的挪離。作為“世界建構\"的藝術實踐,傳統的創意剪輯主要通過現代化影像語言讓歷史語境重新返場[0]。“AI魔改\"則主張歷史語境的重構與徹底剝離。這種重構與剝離并不是簡單線性解構的時空錯位,而是利用算法生成內容,將歷史符號從原有的“時間一意義\"鏈條中抽離,再重組為“去歷史化\"擬像的敘事邏輯顛覆。其本質上是一場“超現實\"的擬像游戲,解構了歷史語境中將物質與詩意集于一體的想象,通過技術手段將文化記憶降維為可隨意拼貼的數字紋理。
穿越歷史語境的“語境懸浮”,是“AI魔改”區別于傳統創意剪輯的本質特征。傳統的創意剪輯,依賴于歷史文本的既定敘事框架,尊重原作歷史語境的內在邏輯。以鬼畜視頻“諸葛亮大罵王朗”為例,其幽默效果源于觀眾對《三國演義》原劇情的認知預設,屬于闡釋學視域下的意義再生產。這種“二創”視頻雖在時空觀上實現了線性歷史的可逆化操作,但并未真正脫離歷史坐標。而諸如“秦始皇使用智能手機”“維多利亞女王跳K-POP\"等“AI魔改\"視頻,則通過跨模態模型強行縫合不同歷史坐標中的符號。這種敘事不再執著于“穿越”的合理性解釋,而是通過算法在潛在空間中進行數學運算,直接生成“超現實”的擬像組合。整個敘事范式,類似于馬丁·海德格爾(MartinHeidegger)所說的“時間性斷裂\"[1]。歷史人物被轉化為漂浮的能指,時代背景被算法抹除,最終匯入無因果、無方向的混沌狀態。
二、“AI魔改\"視頻盛行的驅動因素
“AI魔改\"視頻的盛行,是多重因素交織驅動的結果。從技術維度看,生成算法實現范式突破、工具鏈走向民主化普及、硬件算力邊際成本持續遞減,為“AI魔改\"視頻盛行提供了有力支撐。從心理維度看,后現代解構主義對經典的祛魅、數字原住民對虛實互嵌娛樂體驗的渴望,成為“AI魔改”視頻盛行的強大拉力。從商業維度看,平臺經濟的流量邏輯、版權經濟的灰色紅利等,成為助推此類視頻盛行的利益引擎。下文將圍繞這3個維度著力考量“AI魔改”視頻盛行的緣由。
一是人工智能(AI)工具的“去中心化\"普及。1979年,美國心理學家詹姆斯·吉布森(JamesJ.Gibson)提出“可供性\"概念,將其定義為“環境中可獲得的行動可能性\"[12]。1996年,美國學者威廉·蓋弗(WilliamW.Gaver)基于技術為社會互動提供的可能性提出“技術可供性\"概念,強調行為主體與技術環境之間的連接關系,用戶主動塑造、接納并使用技術,技術既提供可能,又限制行動[13]。對于AI技術,當它同時具備可用性與易用性時,必然引發創作實踐的革命性躍遷。
本世紀初,影視經典的二次創作更多是基于運動捕捉、3D建模和關鍵幀動畫的傳統計算機視覺和圖形技術,并在遵循人工設計規則基礎上合理加人預渲染動畫、簡易動態貼圖等元素。且部分橋段的非線性剪輯與重組,需要一定的技術設備、內容策劃及剪輯技能,這對于普通用戶而言并非易事。而溯至本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伴隨生成式AI的快速迭代,“AI魔改\"技術短期內即完成了從配音、換臉等半自主輔助生成的“局部點竄\"到依據文字指令形成“完整場景構建”的跨越式發展,其技術普及度亦從“個別持有\"進入“技術平價\"位階。其中,文生視頻大模型Sora的橫空出世,成為AI技術在視頻創作領域的一次深刻變革。普通用戶僅需提供簡單指令或圖片素材,即可圍繞既定主題生成一段流暢且完整的視頻內容。技術賦能不僅拓寬了普通用戶的創作邊界,還打破了視頻內容生產的專業壁壘。用戶無需具備復雜的專業能力和技術背景即可生成頗具視覺表現力與藝術創造性的視頻作品。此外,國內諸多生成式AI視頻制作平臺,如快手旗下可靈、智譜旗下清影及希宇科技旗下海螺等均在各大社交媒體平臺端側嵌入了AI特效開放接口,至此,“可編程文化\"構想成為現實[14]。也是借助上述軟件,越來越多普通用戶完成了從觀眾到創作者的身份轉變,輕松將影視經典中的角色與場景“移植”到全新語境之中,創造出聽憑個人想法與意志的個性化視頻內容。
二是近似于網絡亞文化的心理抵抗與宣泄。米哈伊爾·巴赫金(MikhailBakhtin)提出,人們存在于“第一世界\"(即官方、等級森嚴的現實生活)與“第二世界\"(即狂歡節式的自由生活)的交替中。作為民眾集體狂歡和追求自由與平等精神的象征,以狂歡為表現形式的“第二世界”,是一種反抗霸權力量、支持建立自由民主理想世界的文化策略[15]。
就創作端而言,“AI魔改\"視頻通過解構影視經典創造出了一個虛擬的“第二世界”,在這一世界中,創作者可暫時擺脫現實的束縛,實現情緒釋放與身份重構。具體表現在,首先,創作者將戲謔的網絡熱梗融于嚴肅的影視經典主題與場景之中,這種拼貼方式使現實與虛擬的界限變得模糊,示意著兩種生活感受的交融。其次,“AI魔改\"視頻延續著網絡亞文化的“抵抗性、風格化、邊緣性\"特征,創作者通過解構經典挑戰主流敘事,以滿足追求個性、抵抗傳統的心理訴求。這種亞文化形式在社交媒體時代找到了既可滋養亦可爆發的土壤,成為年輕人表達自我、緩解壓力的獨特方式。
就接收端而言,快節奏的生活背景下公眾的娛樂需求不斷增加。“AI魔改”視頻通過高反差感、夸張的視覺和聽覺刺激,觸發大腦的“返回抑制”機制,滿足接收者對新鮮和刺激的需求,使人放空與愉悅。這種對理性束縛的暫時掙脫,成為現代人釋放壓力、緩解焦慮的途徑。“AI魔改”成為既能釋放壓力、緩解焦慮,又能逃避制約的數字飛地[1]
三是“AI魔改\"視頻背后隱藏的流量邏輯。流量經濟是信息時代下各社交媒體平臺的核心經濟模式,其主要依托內容吸引用戶關注,將用戶注意力視作稀缺資源并轉化為商業價值。讓·鮑德里亞(JeanBaudrillard)曾警醒世人,“消費社會所追求的差異化符號價值,并非自身實際需要,而是資本主義系統制造的需求替代,消費者在追求獵奇內容的過程中為資本邏輯所操控\"[17]。“AI魔改\"視頻爆火背后就存在著清晰的商業邏輯:除數據指標驅動創作決策外,平臺流量規則的戰術迎合、注意力變現的鏈式反應不斷提升著AI“魔改”傳播勢能,形成“流量收割一用戶沉淀—商業轉化\"完整閉環。
對于視頻創作,最為普遍且常見的變現邏輯,即是創作者通過制作“魔改\"視頻快速漲粉,再以廣告植人、直播帶貨的方式達到變現目的。技術賦權下,內容工業化生產、技術規模化普及,實現了視頻創作的民主化轉型,亦催生了工具經濟與效率革命的雙重商業效應。從99元人門課到2999元“大師班”,“AI魔改訓練營\"等付費課程已然形成了技術傳播的市場化路徑。其中,“專業團隊\"提供的百元甚至數萬元的定制服務,便是技術直接轉化為商業價值的最好證明。對此,視頻平臺乘勝追擊、加大馬力,利用用戶行為數據構建數字畫像,實現“魔改內容一相關廣告一靶向用戶\"精準匹配,通過算法優化注意力稀缺資源爭奪[18]
三、“AI魔改\"視頻盛行的潛在影響
籍大模型之力,“AI魔改\"視頻因對影視經典進行反差化剪輯、碎片化傳播與戲謔化解構,收獲了大批網絡用戶的青睞。然而,這種青睞卻在潛滋暗長中削弱了人們對影視經典及其文化精髓的傳統認知,傳統文化的靈韻也在“AI魔改\"視頻戲謔與反噬中漸次消逝,最終造成文化意義解構、文化認同弱化以及文化闡釋權轉移等后果。
一是文化意義的解構。文化意義的生產、傳遞與接受,本質上有賴于符號系統的穩定性與傳播過程的連續性。在“AI魔改\"過程中,文化信息失真、內容傳播碎片化等問題交織,導致文化意義出現結構性變異:從深度闡釋系統退化為表層符號游戲,傳統意義結構被扁平化、去歷史化的符號流所取代,亦從穩固的系統性結構瓦解為離散的模因單元,依靠算法邏輯支配,拋棄人文邏輯重組。
文化真實強調在繼承與發展過程中保持民族文化的本真特性,是維系社會記憶、身份認同與文化傳承的核心和基礎[19]。但部分AI技術使用者通過替換原作人物面部與聲音的方式,修改視頻中的場景與對話,對經典影視作品中的歷史事件與名人言論進行過度娛樂化、低俗化的惡意篡改,扭曲歷史真相。信息失真,會導致公眾文化記憶出現認知偏差。以《三國演義》影視劇經典橋段“桃園三結義”為例,“魔改\"視頻將劉備、關羽、張飛3人結義語錄“最喜結交天下英雄豪杰\"改寫為“最愛結交地痞流氓”。由于視頻中人物動作流暢生動、神情細膩傳神,再配合高清畫質以及人景交融的鏡頭語言,觀眾已然難以辨別何為真實、何為虛構。諸多與原著精神內核相悖的“魔改\"內容,正不斷消解大眾對經典作品文化認知的根基。
列夫·馬諾維奇(LevManovich)在著作《新媒體的語言》中提出,“數字化時代,所有媒體均被轉化為可供計算機使用的數值數據。圖像、影像、聲音、形狀、空間和文本都成為可供計算機處理的一套數據\"[20],即數字化使傳統線性敘事碎裂為可隨機調取的數據庫元素。因此,就“AI魔改\"視頻本身而言,其碎片化傳播屬性會使傳統文化與原作敘事語境產生一定的剝離。這種語境剝離導致的文化完整性缺失,又將進一步消解傳統文化的原始意蘊。作為“高語境類文化”,中華傳統文化的價值觀念、精神意蘊一直蘊藏于時代背景、文化語境之中,表達婉轉且晦澀[21],一旦脫離特定語境,意義呈現將大打折扣。而“魔改\"罔顧文化背景與情節語境,利用AI工具隨意拼貼片段,脫離了原始語境中傳統儀式、藝術展演等特定文化符號,致使原作的意義內涵、價值觀念遭受誤讀與曲解。如被列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鄂溫克族薩滿舞,本是中國原始薩滿教的一種祭祀性舞蹈,作為祛病攘災、祈神護佑的一項巫術活動,卻被AI“魔改\"為片段化、無厘頭的“鬼畜\"娛樂搞笑視頻,隨之而來的是“群魔亂舞”“魑魅翹“牛鬼蛇神”等涵涌惡評。脫離原始語境的祭祀儀式失去了文化傳承的精神內涵與實質意義,傳統儀式的神圣與莊嚴亦不復存在。這使得霍爾的編碼解碼理論在此失效。究其原因,由于碎片化內容缺乏穩定的意義錨點,觀眾只能進行膚淺的“游牧式解讀\"[22]。進一步講,文化傳承失去意義錨點,“創造性轉化\"也旋即淪為無深度的技術雜耍。
二是文化認同的弱化。“文化記憶依賴歷史連續性\"[23],影視經典是延續歷史的載體。而以玩梗、抽象、無厘頭為表征的“AI魔改\"視頻,通過時空坍縮切斷符號與歷史的關聯,致使集體記憶退化為可替換的視覺標簽。在被稱作“當代青年群體聚集地視頻網站BILIBILI上搜索“諸葛亮”“王司徒”等關鍵詞,即可輕易獲取上百條與“鬼畜”相關的視頻內容。經由AI“魔改”的視頻中,諸葛亮與王朗手持機槍、火箭炮等各類現代化軍火,全副武裝,甚至變身為奧特曼召喚宇宙戰艦
劇版諸葛亮與王朗的“思辨”邏輯嚴明、典故迭出,雙方的多回合對談既向觀眾展現了古代中國的社會文化圖景,又生動呈現了中國文人的辯論傳統與智慧才華。然而,“AI魔改\"技術,將點擊量、彈幕評論等作為價值尺度的“民主化\"評審標準,使傳統文化以一種“戲謔美學”的反抗姿態,歷經文化權威從神圣化向世俗化的轉型。這種轉型實質上消解了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理論的核心基礎:倡導“共享文化敘事以增進文化認同\"[24]。AI生成內容不僅使歷史人物淪為可任意改寫的角色皮膚,更將歷史事件化為神經網絡權重的副產品,民眾的集體記憶與文化認同亦被迫經歷一場以記憶載體變異、代際認知斷裂為代價的顛覆與重塑。一旦文化創新認同根基松動,“創新性發展”就會演變為無根的文化漂流。
三是文化闡釋權的轉移。根據福柯的“知識一權力\"話語體系,傳統文化傳承與創新過程中文化闡釋權力,一般由包括學者、藝術家在內的文化精英所掌控,其掌握意義并生產權威[25]。隨著“AI魔改”技術的快速發展,一場文化傳承的生態變革悄然發生。“AI魔改\"視頻不僅可以高效模仿原作的藝術風格,還能夠精準復現非遺技藝的視覺表征。這種由技術創新引發的技術替代,直接削弱了傳統文化傳承的獨特性,專業技藝不再是文化傳播的核心載體,而是淪為可批量復制的數字樣本。很多技藝傳承人、藝術家逐漸被邊緣化,經歷著從“人本傳承”到“算法主導”的文化闡釋權力轉移。
無論是劇版《西游記》(1986)、《紅樓夢》(1987),還是劇版《三國演義》(1994)、《水滸傳》(1998),其改編、拍攝及制作周期少則3年,多則6年。然而,借助“AI魔改\"軟件,操作者僅需寥寥文字加以描述,“宮廷戲\"即刻變身“槍戰劇”。以剪映旗下即夢AI為例,只需上傳提前下載好的《西游記》劇照并輸入相關創意描述,即可在10分鐘左右完成圖文轉視頻。在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端側,亦不乏一鍵生成“AI魔改\"視頻的小程序,內含“AI擁抱”“AI打斗”“AI舞蹈”等多種特效。再看傳統影視制作創作者,其不僅是文化傳承的實踐者、文化創新的執行者,更是文化意義的闡釋者,如編劇、導演、演員對臺本中角色情感的精準把握、文化象征的深刻解讀。而僅對流量負責的“AI魔改視頻卻在“偽傳統\"的外衣掩蓋之下大肆發酵,用獵奇解構傳統創作者的思想內涵與創作初心,以速成劇烈擠壓文化傳襲人的市場空間與經濟價值。
專業壁壘的坍塌、闡釋層級的扁平化,加之反饋循環的異化,致使本雅明所警示的“機械復制時代\"轉移升級為“算法生成時代”的闡釋權逐漸消解[2。這種轉移亦意味著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正不斷陷入阿多諾預言的“文化工業”困境[27],當闡釋權被算法壟斷,文化的傳承與創新旋即淪為技術理性對人文價值的殖民。
四、“AI魔改\"視頻的糾偏與引導
“AI魔改\"視頻是可“正\"亦可“邪\"的矛盾體,對傳統文化傳承與創新既是挑戰,也是機遇。應對這一現象,需兼顧法律規范、技術治理,同時強化文化自覺、優化產業引導,在保護傳統文化內核基礎上煥發其現代表達活力。
一是明確“魔改\"法律邊界,筑牢數字安全屏障。法律是治國之重器,良法是善治之前提。“AI魔改”視頻的祛“魔”從“善”,需從明晰法律邊界與行業規范上下功夫,完善《著作權法》對“AI魔改\"合理使用的判定標準。可增設“傳統文化作品特殊保護條款”,要求商業性“魔改”必須同時取得版權方與文化主管部門的雙重授權,明確“文化基因編輯\"行為的侵權標準,并從視覺內容(是否恰當)、文字表述(是否妥帖)、價值觀念(是否向上)、社會影響(是否趨于正向)4個方面進行評估。
數智時代,借助技術反治技術,建立數字防火墻與應用創新工具,亦成為引導“AI魔改\"向善的數字化創新策略。具體可從以下幾個方面著手:第一,建立區塊鏈溯源認證機制。對影視經典、曲藝作品等傳統文化成果進行區塊鏈存證,記錄原始版本哈希值作為“數字指紋”,確保任何AI修改痕跡均可被追蹤識別。第二,普及AI識別與水印技術。開發專用于檢測傳統文化元素篡改的AI模型,在數字經典中嵌入隱形水印,“魔改\"時自動觸發警示。第三,依法依規開發AI視頻創作工具。提供“傳統文化合規二創工具箱”,內置符合文化規范的生成式AI素材庫,如正版戲曲服裝3D模型、傳統民樂音色庫等,引導AI視頻創作創新但不異新、到位但不越位。
二是鼓勵正向文化創新,找尋適宜應用場景。“AI魔改”視頻的規制與引導,需要超越簡單的“管控一放任”二元對立,通過鼓勵正向創新、優選應用場景,推動“AI魔改”從“無序狂歡\"走向“有意識的批判性大眾文化再生產”。首先,鼓勵與支持“AI建設性戲仿”創作。通過技術手段將經典文本轉化為符合當代審美的表達,避免“魔改”僅停留于“降格狂歡”層面。對于具有社會反思價值的“AI魔改”作品,可適當給予流量扶持,推動狂歡從“無意識笑”轉向“批判性笑”。其次,優化算法推薦機制。可以構建“文化多樣性\"算法加權機制,在推薦算法中引入包括內容原創性、文化繼承性、文化影響力等在內的“創意指數”,而非僅依賴播放量、點擊率設置推送強度。還可以創設“狂歡周期”調控機制,對短期內爆發的“魔改\"熱點設置“冷卻期”,避免算法過度放大狂歡,引發公眾對社會主流議題的倦怠。最后,找尋適宜應用場景。蘇州、蘭州、西安等地區文旅部門、博物館巧用“AI魔改\"視頻技術“復活”當地著名歷史人物,并“邀請”他們介紹地方風土人情與人文特色,吸引觀眾點贊,與其產生共鳴。另外,此類“魔改”還可以賦予教科書人物插畫“鮮活”生命力,薈萃“群英”。這種生動有趣的現代化交互表達,完成了一場跨越時空的文化傳遞。
三是樹立正確價值導向,深化媒介素養教育。“AI魔改\"視頻作為一種技術驅動的文化生產形式,既具備商業變現潛力,又承載著社會文化影響。若想實現賦能文化傳承與創新的旨歸,那么必須在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統一的框架之下,通過價值觀念引導與媒介素養教育使其從魔而無序的“技術狂歡轉向善而有序的“創新應用”
科技倫理是一切科技活動必須遵守的首要價值準則,科技向善的文化理念與保障機制在AI技術不斷滲透文化傳承與創新的背景下顯得愈發重要[28]。一方面,要始終堅持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念的引領,樹立以約束為前提的自由創作理念,讓向善向好成為“AI魔改\"視頻創作者(操作者)始終恪守的道德底線,確保現代視聽藝術在遵循主流價值觀念、道德與倫理原則前提下正確利用AI以創新傳統文化的表現形式,前置化規避文化失實、惡意戲謔、版權侵犯、價值稀釋等風險。另一方面,要深化公眾媒介素養教育,通過公開課程、公共宣傳等方式揭示AI生成內容運作邏輯,打破“技術黑箱”,培養公眾對AI內容的“懷疑性閱讀”與“批判性思考\"能力。引導受眾識別“AI魔改\"視頻中采用的“拼貼”與“戲仿\"策略,強化“娛樂性解構\"與“惡意篡改\"的辨析。再結合“AI魔改\"侵權案例對社會公眾予以警示,自覺形成數字創作的道德邊界,建立“負責任狂歡\"的共識。
五、結束語
作為技術消費主義的典型癥候之一,“AI魔改”以算法暴力拆解經典文本的完整性、以數據邏輯置換人文創作的獨特性,最終在“技術賦魅\"的表象下走向了“意義祛魅\"的悖反。放眼當今技術與媒介革命,“AI魔改”已成為人工智能介入文化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進程中產生負面效應的一個切片。在更為廣闊的數字文化生產領域,算法推薦導致的認知窄化、深度學習對創作主體性的侵蝕、數據庫美學對敘事深度的消解等問題,同樣亟待學理性批判與倫理審思。
展望未來,人工智能與文化的共生關系亟需回歸“以人為本\"的本體論立場,技術應當作為文化傳承與創新的輔助性工具,而非成為文化本體的替代性權威。這便要求我們,既要警惕技術原教旨主義對文化價值的僭越,也要避免陷人盧德主義式的技術恐懼。真正的文化創新,必然建立在對技術邏輯的辯證駕馭之上,唯有在“斷魔”的技術祛魅中“歸本”,才能實現數字時代文化主體性的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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