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介祺的瓦當收藏與瑯琊臺瓦當的傳拓

陳介祺（1813—1884年），字壽卿，號簠齋，山東濰縣（今濰坊市濰城區）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進士，官至翰林院編修，咸豐四年（1854年）辭官歸里，潛心于金石之學，素以收藏宏富、精于鑒古聞名海內，其收藏種類繁多，數量驚人且不乏精品，涉及銅器、石刻、璽印、封泥、錢范、瓦當等。對此，吳大澂評價道：“三代彝器之富，鑒別之精，無過長者；拓本之工，亦從古所未有；先秦文字及周璽、漢印、封泥、秦漢瓦當畢萃于尊齋。\"

陳介祺的瓦當收藏

瓦當是中國古代建筑檐頭筒瓦前端的遮擋，兼具實用與裝飾功能。瓦當雖形制小巧，卻承載著豐富的歷史信息與藝術價值。北宋時就有學者關注瓦當。明清之際，隨著考據學和金石學興起，學者們開始走出書齋，廣采古物遺文，以期抉剔史傳，發揮經典。文字瓦當因能考經訂史而備受重視。至乾隆年間（1736一1795年），朱楓撰《秦漢瓦圖記》，成為首部瓦當專著。嗣后畢沅、程敦、王昶、俞肇修、申兆定、翁方綱、錢坫、黃易、孫星衍、阮元等人，迭有收獲。此外，由于當時碑學書法勃興，“刻在青銅器、磚瓦、摩崖上的古代銘文，也成為書法學習的范本”（白謙慎：《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紀中國書法的嬗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由此秦漢瓦文始大顯于世，其中陳介祺在瓦當的收藏、著錄與傳拓等方面頗有成績。

陳介祺對瓦當收藏和集拓的成果集中體現在國家圖書館藏《陳篤齋藏瓦當文字》中。該拓本為清光緒年間（1875—1908年）制，共18冊，收戰國、秦、漢瓦當約900件。目前尚能見到的傳世拓本還有何遂舊藏本《篤齋瓦當拓片》、日本學者小木太法藏《秦漢瓦當拓本》、徐世襄藏拓本2冊、南京圖書館藏《簠齋藏瓦當文拓本》等。2008年，國家圖書館金石拓片組從《陳簠齋藏瓦當文字》中精選較為完整且具代表性的瓦當拓片200余紙，編輯成冊出版。同時，國家圖書館藏《陳篤齋藏瓦當文字目錄》亦刊布，使我們得窺陳介祺藏瓦的大略。

陳介祺收藏的瓦當以文字瓦當為主，兼有少量紋飾瓦當，包括戰國秦漢時期的幾何紋、動植物紋、云紋瓦當，以及漢以后的蓮花紋瓦當等。其藏品主要來自關中地區，其次是臨淄、青島瑯琊臺，還兼及洛陽、曲阜、即墨、贛榆等地。在陳介祺之前，諸家收藏和著錄之瓦以關中地區所出為大宗。陳介祺因居鄰齊魯故都的地利之便，別求關中以外之瓦當，開大規模收藏臨淄齊瓦的先河。此外，陳介祺對瑯琊臺瓦當的收藏與傳拓值得特別關注。這不僅是因為瑯琊臺瓦當珍稀難得且陳氏藏量豐富，還因為這批瓦當涉及文字瓦當始出年代的學術爭議，并集中體現了陳介祺的收藏特點與研究旨趣。

陳介祺與瑯琊臺瓦當傳拓

瑯琊臺位于今天青島黃島區西南部，遺址三面環海，由瑯琊山頂的夯土臺基（大臺）、海邊的夯土臺基（小臺）等多處遺跡組成。《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秦始皇統一六國后，曾南登瑯琊，作瑯琊臺，立石刻頌德，即著名的“瑯琊刻石”。

至晚清時，瑯琊臺遺跡湮沒，僅存瑯琊刻石。因此，陳介祺收藏瑯琊臺瓦當尤為珍貴。同治十二年（1873年）閏六月十二日，陳介祺在給鮑康的信中寫道：“瑯琊臺瓦當，秦瓦也，藏四十年得五瓦。”同年8—10月，陳介祺委托助手和拓工丁少山、王石經、何昆玉、宮

玉甫等人到瑯琊臺尋訪捶拓秦瑯琊刻石、瑯琊臺瓦當等文字遺跡，并乞囑丁少山作日記見示，以當同游。經全力搜羅，至光緒年間（1875一1908年），陳介祺所獲瑯琊臺瓦當的數量已頗為可觀。吳大在陜西出土“千秋萬歲”殘瓦拓片上題跋時提及：“陳籃齋文：游瑯琊臺，掘得秦瓦三百余。文各不同，余得其全，分拓墨。大半皆‘千秋萬歲’。”（吉樹春主編：《濰坊市博物館館藏選粹「綜合卷]》，文物出版社，2016年）

陳介祺重視瑯琊臺瓦當，一是因為其文獻價值，二是因為其書法藝術。雖然陳氏實際所獲瑯琊臺瓦當多為“千秋萬歲”之吉語瓦當，作為文獻考據價值已不大，但其作為秦代銘文書法極具研究價值。同治十三年（1874年）甲戌二月廿二日，他在致吳云的書信中說：“秦漢以后之篆與用柔毫之法，則必以斯相為宗。近熟讀瑯邪刻石及瓦字，頗有所得”（陳介祺著，陳繼揆整理：《秦前文字之語》，齊魯書社，1991年），此“所得”即對瑯琊臺瓦當文字書法價值的發現。陳介祺對瓦當書法價值的重視使他有別于宋元明及清代前期的瓦當收藏家。嗣后，吳大、端方、康有為等人繼而對瓦當的書法價值有所發微。康有為更是以瓦當文字來證書體之變遷、文字之源流。

此外，陳介祺在瓦當收藏與研究上的另一大貢獻是推動瓦當傳拓。陳介祺不僅崇古、好古，而且還重傳古。這里說的傳古，即忠實于文物的原本，將之再現以傳后世。其中，制作拓片就是主要的形式。作為實物的替代品，拓片的制作與今日的印刷十分相似。在陳介祺看來，傳古之首要在于傳古文字，曾言：“古物出世即有終毀之期，不可不早傳其文字”，又說自己“既知所學之陋，又無近名之心，唯耿耿于古文字之傳耳”。陳介祺還強調：傳古不可不多拓，多拓不可不護器，且傳古當“以精拓傳世方是己物，不然何以信今傳后，豈可虛此一藏（陸明君：《籬齋研究》，榮寶齋出版社，2004年）。

陳介祺對瑯琊臺瓦當的傳拓與刊布，受到金石學界的重視與追捧。他在尋獲瑯琊臺瓦當后，立即通過書信與吳云、潘祖蔭、鮑康、吳大澂等同好分享拓片，并詳細記錄相關細節。例如，他在同治十三年（1874年）致鮑康的信中提到派遣工匠尋訪、拓印秦瓦殘片，并在光緒元年（1875年）寄給吳大大量瓦當拓片。由于拓片制作精良、清晰度高而廣受推崇。

陳介祺的努力使瑯琊臺瓦當逐漸為人所知。民國時期，羅振玉的《唐風樓秦漢瓦當文字》收錄了數種瑯琊臺瓦當，其在序言中指出：“咸同以來，齊之瑯琊臺、萬里沙之瓦多出土者。光宣之世，則若真定、若易水、若中州，漸發現于當世。”

瑯琊臺瓦當年代爭議

陳介祺發現并傳拓瑯琊臺瓦當后，該地區長期未有新發現，直至20世紀80年代才陸續出土瓦當。1982年3月，瑯琊臺頂部出土一件完整的“千秋萬歲”文字瓦當，現藏青島市黃島區博物館。1986年4月，瑯琊臺遺址又發現瓦當4件，包括仰復卷云紋瓦當1件、篆書“千秋方羅”瓦3件。呂樹芝在《秦瑯琊臺瓦當》（《歷史教學》1987年第4期）一文中仍將其定為秦代遺物。

2019—2024年，考古工作者又于瑯琊臺臺頂區域發現一套完整的排水系統及石柱礎、瓦當等建筑構件，經持續發掘，確認位于遺址中心的山頂夯土為“秦修漢葺”的大型高臺建筑基址，龐大的工程量以及高等級遺存應可證實其為秦始皇所筑之“瑯邪臺”。瓦當有“千秋萬歲”文字瓦，形制大小、篆書風格與陳介祺傳拓和1982年、1986年的考古發現相似，當面被十字凸線界格四分，每區各布一字，篆書“千秋萬歲”。此外，還在瑯琊臺南麓，俗稱“窯溝”的深溝附近清理窯址10座，均為馬蹄形半倒焰窯，出土大量殘斷的板瓦、筒瓦、瓦當、磚及陶管道等，形制與山頂大臺發現的基本一致。半圓形夔紋大瓦當殘塊，形制大小、圖案等與陜西秦漢櫟陽城、遼寧綏中姜女石秦漢行宮等遺址所出相近。據此可初步推斷這批陶窯為秦代燒制建筑材料的磚瓦窯，但在窯址區內未發現“千秋萬歲”文字瓦當，說明其年代較晚（呂凱、彭裕、李祖敏：《秦皇漢武東巡地海上樓臺現真容——瑯琊臺遺址考古新發現》，《中國社會科學報gt;2023年6月1日）。這些考古新發現為我們回溯瑯琊臺瓦當的傳拓及研究史、討論瑯琊臺文字瓦當的年代提供了新的契機。

陳介祺一直將瑯琊臺“千秋萬歲”瓦當視為秦代遺物，但后來意識到其中部分為漢物。如他在同治十三年（1874年）五月底致潘祖蔭的信中提到，丁少山所得瑯琊臺瓦當“其字屈填者乃漢非秦”（陳介祺著，陳繼揆整理：《秦前文字之語》，齊魯書社，1991年）。“其字屈填”或指字體盤屈回環，隨形布局、填滿界格一類，與遒嚴端莊的秦篆迥異。陳介祺對文字瓦當的斷代主要基于字體風格，從書法角度出發，且承認秦代已有文字瓦當。

然而，陳介祺的這一判斷不僅影響了同時代學者對其他遺物的斷代，還引發了文字瓦當始出年代的爭議。同為濰縣收藏家的高鴻裁受其影響，將所藏“海內皆臣歲登成敦道毋饑人”十二字漢磚誤定為秦物。高氏謂：“即以篆體而論，‘臣登成道’見峰山刻，‘歲’見瑯琊臺瓦，雖筆跡小異，而遒嚴端莊，與斯相遺法，無毫發差殊。”及至今日仍有學者沿用陳氏觀點，如《瑯琊臺志》將1982年出土于瑯琊臺頂部的“千秋萬歲”文字瓦當定為秦代文物。甚至有學者據陳介祺之說而總結出秦文字瓦當的斷代標準，不免以訛傳訛（徐暢：《秦漢文字瓦當界定的標準——試論陳介祺對秦漢瓦當斷代的貢獻》，載孫慰祖等編：《陳介祺學術思想及成就研討會論文集》，西泠印社，2005年）。

關于文字瓦當的產生年代，歷來存在兩派觀點。一派認為文字瓦當始出于戰國秦或秦代，北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元代季好文《長安志圖》、清代程敦《秦漢瓦當文字》一致堅持此說，陳介祺也屬此派。以往被認為是秦文字瓦當的主要有“羽陽千歲”“蘭池宮當”“橐泉宮當”“蘄年宮當”“維天降臨延元萬年天下康寧”，以及瑯琊臺“千秋萬歲”瓦當等。焦南峰、王保平等學者續倡此說，但爭議頗多。另一派則認為文字瓦當始出于漢代。陳直在《秦漢瓦當概述》（《文物》1963年第11期）中較早質疑前人看法，并指出此前被認為的秦文字瓦當均為漢代作品，秦代只有畫瓦而無文字瓦。此后，劉慶柱在《戰國秦漢瓦當研究》（《漢唐與邊疆考古研究》第1輯，科學出版社，1994年）中從考古資料出發，指出文字瓦當的出現可能在景帝前后，其普及應在武帝時期，西漢中晚期為文字瓦當發展的盛期。這一說法得到了大多數考古學者的認同。由此，以往瑯琊臺遺址出土的文字瓦當更有可能是漢物而非秦物。

回顧陳介祺與瑯琊臺瓦當的發現、傳拓及研究歷程，可見其對文字瓦當的斷代主要依據文字書體，這種方法過于依賴學者個人的經驗和學識，缺少對出土情境的關注，主觀性較強，帶有明顯的“望氣”色彩。這是陳介祺作為一個傳統金石學家的局限。近代考古學的傳入，以地層學、類型學為基礎，彌補了金石學在科學性上的局限，使瓦當研究更加系統、嚴謹。然而，陳介祺對古代文物與文字遺跡的篤好，以傳古為志業的精神追求，為金石學厚植了文化底蘊，也為考古學研究帶來更深層次的啟示。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