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有兩座臨水的老公園,一是百花潭,一是望江樓。
百花潭在南河邊上,望江樓則處在南河與府河合流之后的地段,所以百花潭在望江樓的上游,兩者一上一下,遙相呼應,各得其所。
先來說說百花潭的故事。1940年重陽,四川著名政界人士鄧錫侯在私家別墅“康莊”設宴招待朱自清、蕭公權等人。朱自清當時在昆明西南聯大任教,夫人是成都人,此時他正在成都休假。參加完這個宴席,朱自清寫了一首詩:《二十九年夏歷重九晉公招飲康莊敬賦》,詩中寫道:“將軍有丘壑,小筑百花潭。松竹自多勝,風流皆所諳。逢辰集健侶,對酒唱高談。異日烽煙靜,追思此味醰。”雖為應景之作,但鄧錫侯這人卻頗值得一說。
鄧錫侯字晉康,康莊是他私人別墅,而康莊的舊址,就在如今的百花潭公園上。
百花潭名字的來歷頗為久遠,據《蜀中名勝記》記載,在過去的浣花溪上,住有一民家女任氏,家境貧寒,但勤勞善良。一日,她在水邊為病僧洗滌袈裟,不料蓮花應手而出,整個水面漂滿花瓣,故名百花潭。
當然這只是一個美麗的民間傳說。現實中的百花潭,位于成都西城通惠門外,西郊河由北而南,南河從西向東,兩條江在青羊宮東北角處匯合,水勢急湍,形成一個深潭,即今日得百花潭。清光緒七年(公元1881)有人在北岸的寶云庵豎了一塊石碑,上有“古百花潭”字樣,這塊碑,至今保留在百花潭公園內。
在過去,百花潭是釣者喜歡的地方,被視為閑逸之地。樊孔周是四川近代商界的一大人物,開辦工業,興修水利,籌辦銀行,但也招來各方非議,改革派的命運往往如此。于是蜀中名士趙熙就寫了一首詩贈他,其中寫道:“君言果驗西川福,我亦花潭占釣磯。”意思是你有美好的計劃造福一方,但世態險惡,要急流勇退,到百花潭去釣魚。
百花潭公園的歷史不長,其地在民國時期主要是一些顯赫人家的別墅和果園,如鄧錫侯、孫震、甘典夔等成都軍政要員都在此購地筑屋。鄧錫侯好客,喜歡招飲各路人士,特別是抗戰時期,流寓到成都的文人騷客常常成為其座上賓。
1938年仲春,古典文學家、時任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教授的陳中凡先生應鄧氏之邀,也到康園參加了一次雅集,之后賦詩一首:“康莊近接百花潭,花放胭脂水皺藍。楠檜際天云景羃,瓊英布地日光涵。
山川合沓成梁益,人物遷流自朔南。且喜艷陽春淡蕩,銷憂聊遣一杯酣。”
“山川合沓成梁益,人物遷流自朔南”之句,正好反映了成都作為抗戰大后方的一段歷史,呈現的是南北融合的時代景象,百花潭實是一個見證。
百花潭成為一個公園,是上世紀80年代的事。1953年它曾被辟為成都動物園,1976年動物搬遷新址后,改建成為一個綜合性園林公園,1982年5月開始接待游人,而它在民國時期的城郊別墅群的記憶已被人們忘記。
由于百花潭臨南河,正好在一個彎角上,地理位置頗佳,歷史上還是一重要的津渡。要說古跡,可能是跨越南河的那道笮橋,雖是現在仿建的,但在古史上有記載,以前古人出南門走的就是那種搖搖晃晃的笮橋。整個百花潭公園的布局頗為精心,格調清新別致。步入其中沒有陳腐氣息和堆砌感,花木繁茂,竹樹成蔭,山石、瀑布、溪流、亭臺分布其間,使人益覺園林的清爽脫俗。
但望江樓就不一樣了,它的歷史要比百花潭長很多,是成都最有名的近古建筑。我因為住在望江樓附近,幾乎是日日與望江樓隔岸見面,對此地的景物非常熟悉。
望江樓最早叫崇麗閣,取左思《蜀都賦》中的“既麗且崇”之句,而它確實也是過去成都標志性的建筑,從近代照相資料遺存來看,拍攝望江樓的照片是最多的。光緒年間的舉人王蘭生有“塔影微瀾九眼橋”(《錦江遣懷》)之句,“塔影”指的就是望江樓,那是一道蓉城美景無疑。記得以前火柴盒上有一種“火花”貼票,上面的圖案就是望江樓,其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上世紀初,英國植物學家威爾遜曾經在錦江對岸拍過一張望江樓的照片,我也常常用手機在相同的位置上拍望江樓,兩相比較,百余年時間過去,居然沒有多大變化。
我第一次見到望江樓是九歲那年,父親帶著我到外省探親,途徑成都。后來一次是學校組織春游,從青城山回來就在成都住了一晚,我專門去看了望江樓。其實并沒有走近,而是對岸遠遠地望了很久。這件事對我的影響有多深,很難估量,因為我后來在報社當編輯時,就把副刊的名字取為了“望江”,連續辦了好多年,現在我才敢說,那確實有對望江樓的一點私心。有趣的是,當時每期的刊頭題花都要換,有不少作者給“望江”做題花設計,有不少別出心裁的巧思。這些題花跟火柴盒上的“火花”都如一個時代小小的面孔一樣,早已經消失,只是偶爾會泛起記憶的漣漪。
很多年后,我把家搬到了離望江樓非常近的地方。我喜水,從小在水邊長大,對水很親切。住處前的錦江彎彎曲曲地流到我童年生活的地方,這種感覺挺奇妙,有經絡打通之感。我常常到岸邊去散步、喝茶,望著那一江水,水中倒影著那座古樓,心里常有種很遠的東西。這又影響到了我后來寫的一部長篇小說《紙》,我把故事的背景也放到了這一段,也許所有的機緣巧合在這里都會變得意味深長。我曾有個奇怪的想法,就是把自己的文字也放在錦江里浸泡一下,沾一沾波光粼粼的氣息。
望江樓下過去是出川入蜀的聚散點,“從古詩人皆入蜀”,走水路就必經此地。舊時,望江樓旁的濯錦樓實際是宴飲之處,接風洗塵、餞行送別常常會選在此處。而且當時還有個習俗,百姓喜歡到薛濤井去挑水,官府也常常派船到岸邊,從薛濤井中采水回衙,可能是這里的水清澈甜潤,沾了些靈性吧。其實這也不是臆想,唐代這里是造紙的地方,有名的“薛濤箋”就是用的此地的井水,張之洞就曾寫過“蜀江濯錦膩春水,薛濤井出桃花紙”,就是佐證。
但是,薛濤是否會去干造紙那樣的粗活是個問號,但她可能是太有名了,便把功名都算在了她的頭上。于是,“薛濤井”也跟著冠名而揚名在外。我見過一張民國時期的黑白老照片,畫面上是幾個人站在“薛濤井”旁的合照,他們穿著長衫,戴著瓜皮帽,面帶微笑。現在也常看到游客在井前拍照留影,還是那模樣,那姿勢,只是換成了現在的服飾而已。
百花潭和望江樓都是成都江邊的公園,沾水則靈,這是我喜歡它們的原因。望江樓因為在家旁的原因我觀察得尤多,最壯觀的是白鶴成群棲息于此。每天早晨它們沿著錦江飛出去,傍晚就回到公園的竹林中,身姿優雅,翩翩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