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甘愿畫地為牢,將自己封閉在狹小的樹洞內,拔掉羽毛為即將出世的孩子鋪就巢穴……冠斑犀鳥的一生,都在踐行“死生契闊”的誓言,下著“以命換命”的賭注。

網絡平臺上,攝影師發布了一則在云南納版河自然保護區拍攝的紀錄片,片中出現了一種長相奇特的犀鳥。
畫面中,晨霧尚未散盡,一對犀鳥掠過雨林的層疊樹冠。雄鳥蠟黃色的巨喙在晨曦中泛著金屬光澤,它精準地銜住一枚紫紅色榕果,但卻并未吞食,而是將果實轉送到伴侶口中。雌鳥發出“嘎克、嘎克”的歡鳴,黑白羽翼在氣流中微微震顫。它們的盔突前端,醒目的斑塊如同古老圖騰——雄鳥的如潑墨般濃烈,雌鳥的卻淡若煙霞,這是它們獨有的生命印記。
這種鳥,就是冠斑犀鳥。
通常情況下,冠斑犀鳥大多棲息在熱帶雨林中。從印度北部、東南亞,到中國云南南部、廣西南部、西藏東南部的中低海拔熱帶森林中,常常能看到它們的身影。冠斑犀鳥對居住地的選擇極為挑剔,喜歡生活在海拔1500米以下保存完好的原始季雨林中,尤其喜歡把樹齡超過300年的西南樺、千果欖仁當作居所。也有例外情況,比如在廣西弄崗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喀斯特石山,冠斑犀鳥就把巢穴筑在陡峭的石灰巖洞,用石縫替代樹洞,延續血脈。
一天里的黎明和黃昏,是冠斑犀鳥最為活躍的階段,它們成群結隊,飛行覓食,傣族獵人將它們拍打巨翅的聲響,形容為“森林的晨鐘暮鼓”。午間的高溫時段,冠斑犀鳥大多會隱身密蔭之中,安靜地休息。




冠斑犀鳥的體型很大,體長近80厘米,通體覆蓋著墨黑色的羽毛,光照下泛著青銅綠輝。巨大的翅膀尤為奪目,仿佛披掛著中世紀騎士的鎏金戰甲,當翅膀展開,幅度達到1米左右。當它們展翅滑翔,頭顱前伸,雙翼平展,仿佛一架小型飛機,被傣族鄉民們敬畏地稱作“飛機鳥”。最攝人心魄的,是長約15厘米的蠟黃色巨喙,上部延伸出形似犀角的盔突——雄鳥的盔突有著濃墨般的黑斑;雌鳥的盔突潔凈如象牙,僅邊緣暈染著淡灰色陰影。這種黑白分明的性別密碼,在幼鳥羽翼未豐時,都以灰影出現,隨歲月流轉,逐漸變得異常清晰。
實際上,冠斑犀鳥長長的巨喙,其實是漫長演化過程中為了生存而鍛造出的“工具”。這柄巨喙的咬合力,足以夾碎各種堅硬的果實。每年雨季,云南盈江自然保護區的野荔枝林,就會遭到冠斑犀鳥洗劫,鳥群的喙尖,精準刺破果殼,吸食糖分爆表的果肉。為了喂食幼鳥,雄性冠斑犀鳥常常將果實儲存在食道,它們的食道如彈性氣囊般膨脹,單次運輸量高達12枚果實,返巢時嗉囊(食道中部或下部的囊狀結構)鼓起如拳頭。
最令人驚嘆的是,冠斑犀鳥擁有超高的解毒智慧。在獵食時,如果誤食到有毒的毛柿果實,會飛到溪畔峭壁,刮取高嶺土吞服。有中科院學者在冠斑犀鳥的排泄物中,檢測出蒙脫石成分——這是一種人類止瀉藥的天然原料,能有效中和果肉中的生物堿,為冠斑犀鳥解毒。
每年四月季風來臨前,冠斑犀鳥夫婦就開始巡視領地,要為新的巢穴尋覓良址。但它們不會開鑿新巢,而是執著地尋找天然樹洞。云南盈江石梯村的護林員曾記錄到,一對冠斑犀鳥連續七天考察同一棵千果欖仁樹,最終選定距離地面28 米高的一個樹洞作為巢穴。
當雌鳥產下淡綠色帶褐斑的卵之后,一場驚心動魄的閉關儀式拉開帷幕:雌鳥退到樹洞深處,雄鳥從溪邊銜來濕泥,混合著唾液和果渣,封住洞口,僅留兩指寬的縫隙用于投食。這樣的場景和傣族民間敘事長詩《召樹屯》中的記載十分相似:王子為保護妻子,用蜂蠟封死宮殿門窗。
在接下來的60天里,黑暗將與雌鳥相伴。雌鳥拔下腹部柔軟的絨羽,鋪墊巢床,它的排泄物和腐木混合,成為加固洞壁的“混凝土”。盈江觀鳥協會曾通過內窺鏡觀察到:封巢后,雌鳥體重下降超過40%,尾部飛羽因長期摩擦巖壁而折斷。而洞外的雄鳥,則化身永動機,每日往返覓食超過50次。生物學家通過解剖雄鳥的嗉囊發現,其食物構成中,無花果占62%,昆蟲占21%,甚至還有小蜥蜴和蝙蝠。這些高蛋白食物,全都通過樹洞狹縫,精準投送到雌鳥和雛鳥口中。如果暴雨傾盆,雄鳥會展開雙翼,遮擋洞口;如果遇到蛇類偷襲,雄鳥會用盔突撞擊樹干,發出的“警報聲”可傳至百米之外。
等到某個黎明,當洞內響起細碎的啄擊聲,那就是雌鳥在用盔突撞擊封泥。封泥一點一點脫落,意味著危險的涅槃時刻即將到來,因為雌鳥與幼鳥破洞而出的時候,正是天敵等待已久的黃金獵殺時刻,比如蟒蛇會盤踞在樹上,準備給予致命一擊。對雌鳥而言,當封泥崩裂的瞬間,它必須率先沖出去吸引天敵,這情形,相當于運動員臥床兩月后突然進行短跑沖刺。而雌鳥只能且必須這么做,才會為幼鳥爭取到足夠多的時間,保證它們完成生命中的首飛。廣西弄崗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曾記錄過悲壯的一幕:雌鳥剛破洞,立即遭到蛇、雕的鎖喉,隨后,雌鳥故意墜落灌木叢,以犧牲自己的生命,為幼鳥爭取逃脫的時間。



如果成功出巢,冠斑犀鳥家庭會舉行洗禮儀式:雙親引導幼鳥飛到溪澗,用翅膀拍打水面,洗去身上的污濁。如果雌鳥不幸身亡,那么引發的將不止是幼鳥失去母親的悲劇,雄鳥也會陷入極度悲傷中。因為冠斑犀鳥恪守一夫一妻制,一旦結為伴侶便終身不渝。廣西恩城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曾記錄了這樣兩起案例:雄鳥被盜獵者射殺后,雌鳥絕食七日而亡,洞內的三只雛鳥化作森森白骨;另一起案例中,雌鳥難產死亡,雄鳥終日撞擊巢樹,撞得盔突滲血,最終墜崖自盡。
除了繁殖時面臨的危機,冠斑犀鳥的生存境地也不容樂觀。
資料顯示,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冠斑犀鳥一直是廣西常見的大型鳥類。那時,在廣西崇左的村寨,每當秋楓樹結果,成群的“鳥嘎咯”(傣語對犀鳥的稱呼)就會如烏云蔽日般飛來。但后來,由于棲息地不斷被人類侵占,森林面積持續減少,冠斑犀鳥的生存版圖急劇收縮。衛星影像揭示了這一變化:1958年,廣西原生季雨林覆蓋率為42.3%,到1980年,這一數據驟降至5.13%。弄崗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紅外相機記錄的數據顯示,該區域冠斑犀鳥種群已不足30對。1988年,冠斑犀鳥被列入國家二級重點保護動物。即便后來在人們的努力下,當地原生季雨林覆蓋率回升至66.5%,但適合筑巢的千年古樹卻少得可憐。因為冠斑犀鳥對巢樹的選擇近乎苛刻,偏好胸徑1.2米以上、樹洞高度15~30米的西南樺或千果欖仁。在云南盈江,符合標準的棲息地僅剩不到100處。2021年,冠斑犀鳥成為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并被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
更嚴峻的生存危機來自非法獵殺。相關研究顯示,冠斑犀鳥的盔突含有羥基磷灰石結構,與象牙成分類似。所以,非法獵殺者鋌而走險,打起販賣盔突的主意。在黑市上,用盔突雕刻的物件價格昂貴,每克達到500 元。在利益驅使下,越來越多的冠斑犀鳥遭到殺害。2023年,云南瑞麗海關查獲的走私案中,發現了3.2 公斤盔突雕刻件,這意味著有60余只冠斑犀鳥被殺。
轉機出現在中緬邊境的云南盈江縣石梯村。這里的森林覆蓋率達到90%,是全國生物多樣性最豐富、鳥類最集中的地區之一,聚集著全國95% 的犀鳥種群。2016年,當一群攝影師來到村里拍鳥,村民看到了致富的新路子——發展生態觀鳥旅游產業。于是,昔日村里的狩獵人放下獵槍,成為職業“鳥導”;一些村民則將自家的房屋改造成客棧……“犀鳥經濟”為村民持續創造價值,人們在嘗到“觀鳥”旅游的甜頭后,更加自覺地投身于生態保護的行動中。
如今,石梯村被譽為“中國犀鳥谷”,當雄鳥銜著蜥蜴歸巢的瞬間,雨林中響起的不再是死亡警鐘,而是數十只長焦鏡頭同時爆發的快門聲。
( 編輯 胡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