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還是少年的張順達總會在某個夜里偷偷跑到湖邊望著湖的另一面,湖就像今晚的夜色一樣——黑得漫無邊際,無形中卻又隱藏著無限可能。老家的湖有一個流傳很久的故事:多年前有一個戲班經過,給湖神熱熱鬧鬧唱過一出大戲,之后每一年大暑末月圓夜子時抵達湖邊就能聽到琴聲和鼓聲還有咿咿呀呀的唱戲聲。他第一次向母親描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母親臉上忽然蕩漾著水波紋一樣的笑意,聲音也溫和下來說,她小時候也聽人講過,但是一次也沒見過,想起來的時候總是剛錯過,錯過了又忍不住想要親眼見一見,親耳聽一聽。那天,在母親說話的某個瞬間,他第一次懵懂地知道了原來母親竟然也有小時候,竟然也像他一樣想要聽到湖邊的鼓聲,但他還是無法想象出母親小時候的樣子,仿佛母親小時候比湖邊月圓夜的琴聲還要更像一個故事。后來一天天忙碌著,他也漸漸忘了自己小時候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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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哥”是一年前才有的外號,起因當然是因為“面”,省里知名美術評論家王良有一天微信朋友圈發了張順達端著一個比臉還要大的盆吃面的照片,配文:一人一盆面。張順達第一時間點贊,不光點贊,還留了三個齜牙的笑臉。
照片只能看到餐廳的一角——華麗的酒柜和整潔的餐桌,現實中王良的家和他本人一樣富有藝術氣息。茶綠灑金的仿古瓷磚地面搭配紅棕色鑲暗綠邊的門窗,墻壁是灰白色硅藻泥,離房頂一尺見方走了一條和地磚顏色相近的梯形掛畫線,高低錯落掛著知名畫家的一些畫作和懸垂擺件,客廳中間擺著寬大松軟的皮沙發,上面隨意扔著幾個艷麗的布藝大花靠墊。餐廳和客廳之間用烏木掐銅絲邊的博古架做了隔斷,博古架上擺著世界各地背回來的彩色盤子和小玩意兒,各有故事、各具特色。櫥柜是和博古架一樣的顏色和材質,餐桌上鋪著王良在工作室自己染的香芋紫色亞麻布,多次清洗,有些地方已經露出一些亞麻布原本的顏色,這樣一來倒讓餐廳多了幾分舒適感和親切感。那天就是在這間漂亮的屋子里張順達吃了一整盆面。起初,面撈在碗里堆得冒尖,張順達看著碗猶豫了一下問:
“王老師有沒有再大一點的碗?”
王良搖頭:
“沒有,這就是最大的。”這時張順達一眼撇見了洗碗臺旁邊的一個不銹鋼盆,他問:
“那個盆我能用嗎?”
“當然可以,”王良老婆說著拿起盆用水沖了一下遞過來說,“這個盆很干凈的,平時只放洗干凈的水果。”
面剛倒入盆中看起來的確寬松不少,但加了西紅柿炒雞蛋、尖椒拌黃瓜、蔥、蒜、醋,一攪拌,很快又變成了滿滿一盆。這樣一大盆面和他一起出現在餐桌上顯得突兀又滑稽,再配上他吸溜面的速度以及最終呈現在鏡頭前對食物貪婪的樣子,任何人看到都會驚為天人。
緊張也因為吃得快,很快出了一身汗,他摘了眼鏡高高挽起袖子,從微信照片中看汗打濕的頭發一縷一縷趴在額頭像幾天沒洗頭而導致的油膩,嘴半張著正準備進食一大口面條,臉和手里端的盆子比實際顯得要更大,這副模樣不要說不像個老師,甚至不像個體面人。面吃到一多半,張順達其實已經飽了,但還是保持速度不變把最后幾口吸溜進去。很顯然,能吃完一盆面比任何語言的夸獎都要來得更實在,女主人看起來非常高興,說以后想吃面了就來家里,順便還能看看你王老師。王良從張順達把面倒進盆里那刻起,除了在吃飯中間抓拍了幾張照片,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只是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目光盯著他,仿佛說話會干擾張順達吃面的進度一樣。直到張順達把盆子端到洗碗池,王良才緩慢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接著笑出了聲說:
“你小子是真能吃啊。”
吃面的時候張順達眼角的余光已經注意到了王良的高興,那種高興里夾雜著不可思議,也夾雜著一絲恥笑。
3
從他們第一次謀面,王良看到他的臉那一刻忍俊不禁的表情,張順達就知道自己該用什么方式與他溝通。他總能準確找到與人深入相處的路徑,這是一種接近自然的能力,每一次是需要把丑陋的自己表現得更加丑陋、讓卑微的自己更加卑微,還要有一點點聰明和學識呈現出來,他對這些了如指掌,運用自如。十幾年前走出村子到城里讀書,他就逐漸具備了這樣的本領。
起初在同學們不多說卻刻意多停留在他臉上的目光以及意味深長的笑里,他試圖躲閃和藏匿自己。他們雖然不再像村里人叫他斜眼眼,卻似乎比村里人更在意他的斜眼,村里人只是把斜眼當一個外號,就像叫二蛋、四毛一樣,在村里他常常張大嘴笑,有時候被人說斜眼眼你可丑死了,笑開越丑了,他也還是會那樣笑,甚至專門那樣笑,從出生他學會的是用放肆、更放肆來對沖掉村里那些并無多少惡意卻挑逗的目光。出門前他也設想過很多應對的辦法:不做回應或者客氣而禮貌地回應,實在忍不住了,干脆罵幾聲甚至打一架。他沒有想到新環境對待他的方式竟然是含蓄而冷漠的,連嘲笑的目光都淡淡的,就像春天迎面撲來的大片柳絮,你沒有辦法重拳出擊,甚至來不及躲閃它就會黏到你的臉上、身上還有心上。還好,很快他學會了怎樣應付這些,首先配了副眼鏡,盡管他一點也不近視,因為他發現戴眼鏡的同學可以模糊掉眼睛一大半的目光,離遠一點不細看、不說話甚至發現不了他的斜眼。有了鏡片的遮擋,就像和這個世界有了遮擋,他感覺安全了許多,不久他學會了抿嘴微笑以及謙卑的姿勢,逐漸發現他和多數人的關系,包括向外延展的關系,只能是他單方面主動提供,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樣,是在大家互相試探摸索著前進,他只有足夠努力才能換取一點尊重,一點利益。
拿盆吃面能帶來什么效果,張順達隱約是知道的,甚至王良拍照的時候,他是什么表情,也是清楚的,但效果具體呈現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內心竊喜了一下。第二天在學校,系主任劉鵬飛教授老遠就和他打招呼:
“哎喲,張老師你去王良老師家吃面了?”張順達笑著嗯一聲,頭和身體禮貌地做淺鞠躬狀,沒等他開口,劉教授又說:
“咱們改天一起拜訪王老師。”
“聽劉主任的。”張順達說。
“和王老師認識多久了?和誰一起去吃的面啊?”劉鵬飛像是隨意問。
“嗨,認識時間也不長,那天就我自己,到中午飯點了,王老師就留我吃了頓飯。”
“挺好,挺好,咱們有空再聊。”劉教授說完又拍了一下張順達的肩,笑得也越發慈祥。看著劉教授走遠張順達才轉過身。他知道說“單獨在王良家吃飯”這句話的分量,也知道這句話會在劉教授心里產生怎樣的分量,平時都是他和劉教授遠遠地打招呼,劉教授禮貌性點點頭,這樣主動喊他的名字還是頭一次。剛才看著劉主任一點點靠近自己,就像他曾經一點點靠近所有目標一樣,都充滿了欣喜。
4
研究生畢業后,張順達沒有像別的同學一樣逗留在天津尋找就業機會,任何等待對他來說都是不切實際的,他最需要的是安穩而不是對大城市的展望,其實他讀研的目的也只有一個——就是到四線、五線甚至六線城市的大學去教書。最終他選擇了榆城的師范專科學院。選擇這里不是因為他的學歷不行,恰恰相反,他的履歷非常能拿得出手,大學本科是西安美院,之后保研到天津美院。除了他一言難盡的長相:滿臉的痘印時刻提醒他青春真實的來過,痘印使本來就潦草的五官看起來更加滄桑,但是也給他帶來一樣好處——就是誰看了這張臉都很難升起嫉妒的心,面對這樣一張臉能感到只是年華還在卻仿佛已經不在了的唏噓,誰還來得及妒忌?更不會羨慕,甚至還會瞬間產生某種優越感,至少比這張臉強吧,至少比張順達強吧。這難道還不是優點?世間有多少人在臉面這件事上栽了跟頭,有些臉,你一看到就會心生嫉妒,盡管那張臉什么事也沒有做,卻不斷遭到詆毀和謾罵,直到真的有事情發生了,人們又開始抱著肩說風涼話,你看,沒有說錯吧,沒有看錯吧。所以當張順達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就再也沒有在容貌上自卑過。張順達選擇榆城師范只是權衡過后選擇了能最快入職的方式而已。
在他入職第二年,榆城師范學院和太行師范學院合并,直接提檔升級為本科學院。在沒有任何職級晉升的情況下,工資漲上去當然是件高興的事,但高興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因為大家都漲,也就意味著沒有漲,而物價卻實實在地開始漲了,他開始琢磨起副教授這件事。又過了三年,他轉了講師,能夠獨立帶學生出去寫生,公開課也講了很多次,起初效果很一般,復盤幾次后他覺得主要是自己的長相讓聽課的老師和學生們難以集中注意力。他想了很多改善的辦法,但都不理想,最后經過在房間不斷演練,有一次公開課介紹自己的環節,他克制住緊張放慢速度說,“你們千萬不要對我的長相產生疑惑,我知道自己長了一張潦草的臉和沒有方向的眼,你如果感覺我看你的時候也許沒有在看你,非常抱歉,但是請相信我的心里一定在看著你。”果然這樣的開場白后瞬間響起熱烈的掌聲和笑聲,幾堂課下來竟然也成了學校的一個亮點,尤其是有外面的領導或者專家過來參觀學校,一定會安排聽一堂他的公開課。但是校領導喜歡,并不代表系主任和本系的老師們會喜歡,專業不過硬僅有這些就是嘩眾取寵,看重專業的老師們對這個尤其反感,這也是他和劉鵬飛一直沒有熟絡起來的原因之一。
劉鵬飛兩年前當選美術系主任,那之前人們稱呼他劉教授,他也是系里唯一享受正高職稱的老師。他們學校上職稱大致分五大類:教學、教學科研、科研教學、專職輔導員(專職組織員)、社會服務與科技成果應用推廣,劉鵬飛職稱走的是教學科研型,美術系包括張順達在內有三個老師走這個系列。劉鵬飛的作品曾經參加過國展,省展也得到過一等獎,專業簡歷能寫一長串,平時也常參加高校之間的學術交流,他走的路才是美術老師們認可的一條最佳途徑。
劉鵬飛長得精瘦,喜歡穿松垮的衣服,當然也有可能是衣服到了他身上都顯得有些松垮,總之,那股勁兒看起來就很藝術,整個人的狀態是又節制又嚴謹還松弛。張順達一直想和他走近,去年系里搬到新的美術樓,教室變多,會議室變大,系里開會大家相互離得也更遠,只有挨著的人會說一兩句話,其他人只是互相點個頭,他和劉鵬飛說話的機會更少了。搬了新樓,劉鵬飛有了單獨的工作室,他也去找過幾次,但是劉鵬飛說話非常客氣,并且說話時候始終沒有停下手里的畫筆,他待一會兒只能以不打擾為由告辭。那時他已經清楚,沒有外界因素,他們絕對不會再走近了。
除了劉鵬飛,系里老師們都是兩個人共用一個工作室。和他一個工作室的老師姓李,比他早一年來到這個學校,李老師也是他在學校唯一走得近的朋友。他們常常一起聊學校的八卦和社會上的事,也談起過劉鵬飛。李老師覺得劉鵬飛的畫就那么回事兒,還說,劉主任的現實主義油畫就是投機取巧缺少真正的現實主義精神。這個看法張順達隱約是同意的,雖然一直想和劉鵬飛走近,但這個走近更多是為了自己前途考慮,對于劉鵬飛的畫他并不崇拜,他喜歡的是何多苓那種懷舊的風格和調調。他勸李老師有機會和劉鵬飛走得近一些,他也說了自己的想法,和主任走得近總歸沒有壞處吧,主要他覺得劉鵬飛看不上自己,但是李老師這樣清秀的長相總是容易給人產生好感的吧?
李老師搖頭:
“你不了解劉主任,他呀,誰都看不上,和他風格不同的看不上,和他風格相近的,他更看不上。”
“為啥?”張順達不明白。
“他會覺得你在模仿他,而且還有被一個贗品搶了風頭的危險。”說完,兩個人都哈哈大笑。
“你怎么總結出來的啊?是因為你長得足夠帥吧!”
李老師不肯定也不否定,和他碰了一下杯說:
“我就是喜歡畫畫,其實能這樣畫一輩子畫我就挺滿足。”
每次聽李老師這樣說,張順達都會生出美好的感覺來,那樣純粹的熱愛在他看來是發著光的星星,寧靜、神秘,也像他少年時老家夜晚的湖面似乎有琴聲隨時會響起。他從未有過這樣美好的想法,他學美術,并不是偶然,也不是出于愛好,只是了解到高考加分規則后做出的一種選擇。他的文化課中等略偏上,要想進A類大學靠文化課加分完全沒有可能,只能靠文體,唱歌和體育沒有基礎,差得實在太遠,最后挑選了美術。因為學校有畫室、畫板,靜物石膏也有美術老師專門教學,努力學畫專業課達線應該不難。盡管買紙、買筆、買顏料作為消耗品對他來說也是一筆額外的開支,但母親每學期都會多給他帶一些錢,他再省省也夠了。他不打算和母親說學畫畫這件事,說了她也不會懂反而徒增解釋的煩惱,更不打算問母親多要錢。父親去世后,母親以他太小怕他受苦為由拒絕改嫁,姥爺和爺爺只好湊錢給母親開了間小賣鋪,掙得少,卻也穩定,至少不會像種地那么辛苦。母親的錢都是一分一分、一毛一毛掙下的,母親總是說,等你以后領上政府的錢,就不用再擔憂什么了,所以他只能過得節儉。要省也是從嘴里省,中飯不能省,省了熬不下一天來,晚飯也不行,不吃餓得睡不著,只有早飯,幾個小時忍一忍就能過去。對于他突然不吃早飯,也有同學會問,他說,不想吃,晚上吃完還沒有消化,說完掛上熟悉的笑容。
高中美術老師幾乎沒有夸獎過他,這倒不是因為他的長相和斜眼,是他缺少天賦,別人一個月就能見效的素描,他需要三個月才能把明暗過渡好,色彩上手更是慢得離譜。但他也有他的優勢,準備學美術考學的,一般文化課都不好,尤其是英語及格都很困難,而他在這群人里簡直就算是高材生,所以那一年高考他憑著文化課高分、專業課過級的成績考上了西安美術學院。
大學里當其他同學還對社會充滿不切實際幻想做著藝術家夢的時候,張順達已經進入學生會并在第二年當上了學生會主席。業余時間他還當家教教英語和繪畫,同時他和代課老師還有班主任的關系處得也非常融洽,除了每天固定時間給兩個女老師打熱水,打掃家,還幫忙接送孩子上下學和輔導作業,他就像老師家里的一個成員,從隨叫隨到變成了必不可少。盡管專業課成績一般,但畢業仍舊當了保研生去了天津美院。
在天津美院期間,他過得并沒有像大學那樣如魚得水,他的導師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中年男人,他發現女人才是社會中最好、最溫情的一波人,尤其當她們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常常會衍生出水一樣溫柔的共情能力,對于從小在農村生活的他會心生憐憫,再加上他的勤快、謙虛,女老師一般會把他當作弟弟來看;但是和男人之間的相處就沒有這么簡單,需要權衡需要克制,他們不會輕易地憐憫任何人,作為同一個物種看彼此的目光也會更多一份挑剔。當然如果男人之間關系處理順暢,也會因為同為男性的社會優越感而產生出同盟軍的想法從而讓友誼變得牢固。很顯然,他和研究生導師之間沒有處成這樣關系的可能,所以只能是克制的有距離的,每次兩個人獨處他都努力找話題聊,但話題總是不理他們獨自行走,很快就沒了蹤影,重新找一個仍是如此。
導師對于他的創作提的意見很中肯——開闊一下思路,放下你自己,要么回到小時候,人生的最初,要么走向更遠,去未來,這樣你才能看到更多的可能性,你看另外四個同學創作已經有點眉目了,你要盡快找到畫里要表達的點。張順達這些年學畫的經歷在解決了繪畫的基礎技法問題之后,一直停滯在一個不上不下很尷尬的位置,他覺得對于當下年輕人的困境、困惑、無力感,1970年代那批寫實畫家已經表現到了極致,再創新也很難,材料可以混合技法也可以疊加,其實并沒有多大新意,他雖然沒有藝術天賦,但是并不笨,很多道理他懂。就這樣邊緣化過了兩年半,第三年開始畢業創作、寫論文、實習,他的優勢又開始顯現出來。他的畫和論文找之前的大學老師詳細改過,因此很像個樣子,連他的導師都感到驚訝,論文查重率為零,選題是在外面實習時做的一個關于丙烯畫和油畫古典技法結合的課題,題目并不新穎,但是寫得很扎實,雖然也能感覺到以他的能力還達不到這樣的高度,但是能請到業內人士改論文也算是本事。畢業創作和論文的主題差不多,也是丙烯顏料暈染和寫實相結合。畫中一個男性半身背影伸出一只手臂握著粉筆準備寫下什么,背景的黑板是模糊掉的方程式,頭發、袖口、前面的手還有粉筆,用了寫實,其余虛化,主題比較老套,但是表現力可以,主要是他的大學老師加工得好,大學老師是古典油畫起家,擅長的就是人物寫實,畫一只手和頭發那完全就是小兒科,包括模糊掉粉筆字以及用方程式做背景,一開始想用一首古詩,因為太單調被否了,方程式是請數學系老師寫下的一道題,張順達又一筆一畫描的,方程式盡管專門做了模糊處理,但是仔細看,絕對經得起推敲。所有這些,他和導師說的時候引起了導師極大的興趣,頭發也從花白改成染過又長出白發的痕跡,這些細節讓導師破天荒拿起筆在畫上為他錦上添花了一番,最后這個作品竟然得了研究生畫作優秀獎。他們班五個學生中只有兩個拿到這個獎,研究生的最后一步還是有了完美的結局,這讓他很開心,導師也很開心。畢業后每年教師節,都會寄花給導師和大學老師,中秋、過年還會寄一些土特產,不光微信問候還會打電話過去,不見面他和導師之間也終于不用再費心找話題,簡短而順暢的聊天以及距離感重新整合了他們的這段關系。
5
人只要學會一樣本領總會時不時拿出來用,你的過往可以選擇不說,但是本領總是藏不住。第一次和王良見面,從王良臉上看到那種熟悉的表情,包括握完手到了旁邊,王良又看他的那一眼,都讓他重新燃起了某種希望。整夜他都在復盤白天的那一幕,同時腦子里的想法也像村里蓋房子的石灰泡了水,咕嘟咕嘟冒著泡,隨著白天的來臨思路也變得逐漸清晰。
一周后他打聽到了王良家的住址和電話。他知道打電話再去拜訪會顯得更有禮貌,但是他不能打這個電話,電話里怎么形容自己呢?他的名字王良當然不記得,形容自己的長相?我是榆城師范那個滿臉痘坑的斜眼?這么說,他相信王良會回憶起他的模樣,但是有些東西看起來顯而易見卻絕不能隨意說出口,一出口某些東西就破了,它必須藏起來,像在煙霧中越是隱約,越能讓人感到有趣繼而產生開心甚至會依賴這開心。這個他很擅長。
打開門的瞬間王良愣了一下,張順達手里拿著自己的一張小畫略帶結巴說:
“王老師我一直仰慕您,上次見面不好意思打擾,我特別想請您看一眼我的畫給我提一點點意見,我太崇拜您了,我知道特別唐突,一定一定原諒我的唐突。”說完又是鞠躬又是道歉。王良說:
“好,好,好,你別鞠躬了,你鞠得讓我頭暈。”聽到王良這么說,張順達站直并且掛上了忐忑的微笑。
很快王良想起了這張臉又問:
“我們是在哪里見過?”
“榆城師院衛老師的研討會上。”張順達的話音仍舊微微發顫。
如果換做是其他陌生人,王良一般會以在寫文章婉拒于門外,但是面對一直鞠躬的張順達,他生出了一絲憐憫,這樣一張臉說話還一抽一抽,配上這樣一個高大笨重的身軀,顯得誠懇又可憐,如果拒絕的話仿佛是拒絕了身處大雨中的人,停頓了片刻,決定讓他進屋再說。看見張順達盯著門口的拖鞋,他說,不用換鞋。張順達于是又在門口地墊上反復擦他的鞋。王良只好說,可以了,可以了。從張順達出現的那刻起,他的一切舉動都是王良沒有見過的,所以坐在自己家沙發上王良有點發懵,有點置身別處的感覺。張順達把畫放在地上低頭一直在搓手,還是王良的老婆打斷了沉默。她端來沖好的茶水,擺好茶杯又倒好茶水笑著說:
“請喝茶,水果也是早晨剛洗的。”做完這些轉身去了別的屋子。看見王良老婆過來他起身做半鞠躬狀,王良的老婆倒茶他一直點頭致謝,王良忍住笑說:
“可以了,可以了,來,你的畫我看一下。”張順達從地上撿起畫站起來雙手遞過去,貴重的不是他的畫而是王良那雙接起畫的手。遞過去他到王良身后一尺遠的距離靜靜地站著。身體還是習慣性弓著點。小畫是大學的一幅寫生作品,這幅作品他的大學老師幾乎全部改過,因為當年他們班要出個寫生冊子用了這幅畫,所以他選這幅畫帶過來有他的想法。王良看得很認真,還摸了摸畫問:
“很久前畫的吧?”聽到問話,張順達緊張了一下說:
“是的,這幅我比較喜歡,新畫的也有,都比較大。”
王良就畫說了一些看法,當然和一個不熟的人肯定以表揚為主,也提出了一些含蓄的意見。張順達仍舊一直點頭直到王良示意他坐下,開始聊天。張順達因為緊張,話說得很不順暢,但是他極力讓自己恢復正常,十幾分鐘后終于進入了狀態,說起自己的大學老師和研究生導師,王良點頭表示都認識,于是張順達展開篇幅夸獎兩位老師從人品到畫作再到怎么幫助他,說到怎么幫助他的時候,他反復說了很多描述“感恩戴德”的話,這些話一方面為了緬懷過去,另一方面卻是展望當下:向王良表忠心,如果肯幫他,那他一樣也會感恩戴德。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長相再一次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這張飽受摧殘的臉很容易顯得誠懇。說起他的家鄉,張順達既描述了早年喪父生活的艱辛又描述了田園式鄉村生活的浪漫與自由,還編撰出來很多有趣的軼事。這些故事王良顯然聽了進去,王良也順便回憶了一點自己的少年時光,那些被時間反復揉捻、遺忘、沉淀再重塑的時光,被描述起來變得格外美好。看見王良臉上綻放出的光芒,張順達知道自己離目標又進了一步。很快到了中午,王良的老婆過來又幫著加了一次茶水,她看王良,王良對張順達說:
“哎喲,聊得很開心,中午了你怎么安排的?”這樣的問話給了一般人,都能領會到是“辭客”,但張順達卻起身說:
“聽王老師的安排,我請您。”王良愣了一下,他當然不會和一個頭一次見面而且無論哪方面都和他相差太多的人出去吃飯,他還不想那么熟絡。于是說:
“我很少在外面吃飯。”
“哦,我們出去簡單吃一點吧,正好中午了,我趕回榆城飯點就過了,我反正是要吃飯的。”張順達的回答像塊磚頭,王良有些接不住,又說:
“孩子不在身邊我們倆吃飯很簡單,平時中午就一碗面。”
“要是老師不嫌棄我就留下吃。”張順達說完仍舊半鞠著躬很憨厚的樣子,好像他真的聽不懂王良話里的意思。王良的老婆看著王良點頭,充滿深意地笑了一下,轉身去了廚房。顯然王良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他還不知道該怎樣應答,這次張順達很快坐下開始說起他的姥爺,每次回村腿腳不太利索的姥爺都會提前走很遠到村口等他,“您知道為什么嗎?”“不為別的,就為悄悄問我要上十塊二十塊錢,然后高高興興回家吃我母親做的飯,他還會和我母親說,你看我把娃接回來了。”說到這里張順達大笑了起來,眼睛也斜得更厲害。
直到張順達要求把面倒進盆子那一刻,王良徹底相信自己面對的是一個難看、憨厚又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他并不知道今天的一切是張順達反復演練的結果:包括以什么面目出現、什么時間到他家,如果不是快11點左右到,再能聊也聊不到中午,那樣就少了留下吃飯的理由,當然拿盆吃面絕對是個偶然,盆子就像演員在演出過程中發現的一個有趣道具。王良熟悉的只是他常在的那個圈子,人們怎么想問題、怎么做事情,你客氣一下,我迂回一下,大家你來我往怎么出牌都清清楚楚。張順達對他而言就像知識的一個盲區,因為沒有見過,所以一切都信以為真。
他稀罕地拍了照片,并且很高興自己想到了那幾個字來配文——一個人一盆面。微信發出去沒過十分鐘,有朋友打過電話問他,誰啊?哪里找來的這么個斜眼啊?你們那邊人吃面都論盆了?他在電話里也是忍不住要大笑,他和他們一樣覺得不可思議,他說,是大學老師,畫油畫的。幾天下來,這條微信無論點贊還是轉發竟然超過了他過去發過的所有微信。照片隨后又被轉發在一個名叫“大咖云集”的美術微信群,不斷有人充實和簡化照片的內容:有人說這就是吃面的斜眼一哥啊,有人跟著說是啊,跟著有人說,這就是大學老師中的面哥,后來又跟著跟著說這就是教授里的面哥啊,是啊,面哥。盡管這時張順達還什么都不知道,他更不是教授,但是“面哥”就此誕生。
有了第一次在王良家拿盆吃面的經歷,很快張順達又安排了第二次,這次他先給王良先打了電話,說從老家拿了母親種的菜,趁著新鮮想給老師送過去。王良說,好。人總是不由自主喜歡新鮮的事物,張順達對于王良來說就是這樣,所以再見面顯得順理成章。和第一次一樣,還是拿盆子吃面、拍照、發朋友圈。幾次吃面之后,張順達和王良的關系得到了鞏固,在繪畫圈“面哥”的稱號也徹底叫響,同時他和劉鵬飛的關系也迎來了實質性轉機。繼上次主動打招呼之后,劉鵬飛又約他在畫室聊天,這次劉鵬飛沒有拿畫筆畫畫,而是和他認真談起了畫。開場白照例進行了互相夸獎,他夸劉鵬飛是大家的榜樣,劉鵬飛夸他是最有為的年輕老師。劉鵬飛還夸獎了他的公開課,對于他可以自嘲表示很佩服,還說,這是內心強大表現,是優秀人才具有的品質,人要勇于自嘲才能進步。張順達也表示從進這個學校一直最敬佩的就是劉鵬飛,從人品到畫作到風度,還說劉鵬飛和王良一樣是繪畫界里能稱得上“君子世無雙、陌上人如玉”的不二人選。
“劉主任,您畫好,長相也這么好,真是太難得了。”這兩句話徹底說到了劉鵬飛心坎里。對于自己的長相,劉鵬飛一向是自信的,只是作為男人不好宣出口罷了,他拍拍張順達的肩,自我陶醉完又用同情的目光對張順達的長相表示了該有的遺憾后,主動說:
“你是有潛力的,好好沖一沖副教授,我看好你,我這里你放心,”一次聊天就能達到這樣的效果,這是張順達沒有想到的。劉鵬飛接著說,“你在繪畫圈也有名了,成面哥了!”說著拿出手機給張順達翻看微信群里的消息,張順達低下頭認真看,他看到“斜眼教授”“面哥”“粗鄙”這些詞,他還是帶著笑說:
“不敢不敢,主要是王良老師太太做的面太好吃了。”
“我還沒有去過王良老師家,幾次吃飯都是研討會上,你什么時候過去叫上我一起拜訪一下?”劉鵬飛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明顯急促了點。
“好啊,等王良教授再叫我的時候,咱們一起去。”這樣的回答既彰顯了和王良關系不一般,又表達了去王良家不是他張順達可以決定的,而是要等,一切事情一旦需要等,就會顯得珍貴,而且還會模糊掉時間概念,同時也可以推脫掉責任——不是他不約,而是他也在等。面對這樣的回答,劉鵬飛停頓了一下,笑著表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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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鵬飛和王良的關系一直停留在剛認識還不熟悉的階段,唯一交集的只是共同參加過幾個美術展覽和微信群,剛加上微信他也試圖單獨約王良,都以忙碌為由拒絕了,劉鵬飛自詡是個很斯文的人,被拒絕幾次也就不再約,后來只剩下節假日問候,而且還是他問候兩三次,王良才回復一次這樣的頻率。他不知道張順達通過什么關系搭上了王良這條線,竟然還能在王良家吃飯,他相信這中間一定有很厲害的人才能促成這件事。本來以為張順達那樣的長相又沒什么美術天賦的人,一輩子只能靠在校領導面前嘩眾取寵來博得一點關注,沒有想到竟然還能得到王良的青睞。他相信光憑張順達的能力,王良恐怕連眼皮都不會抬,王良眼高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王良早年學油畫是央美詹老的學生,畢業后偶然的機會寫了幾篇美術評論,因為有良好繪畫基礎和文字功底又有老師的人脈,很快以“畫家視角做美術評論第一人”的稱號在美術評論界有了一席之地。之后很多畫家也以能請到他寫評論為榮,畢竟能考上央美還能在詹老班里學習的人,無論成名與否,專業都不會太差,會點評畫,還能寫評論,聽起來就是一件不錯的事。
寫了幾年評論,太行省畫院向他伸出了橄欖枝,能回到老家有固定工作、工資、畫室、還不用坐班,王良答應得很爽快。事實證明,畫院也是有眼光的,王良不但帶回了自己的美術評論,還帶來了許多當代知名畫家的展覽和學術座談。很多名家座談甚至不需要畫院出差旅費,只是一個單獨拜訪王良的機會就做了座談。部里也因為畫院做的這些工作得到市里的重視,成了亮點工程,撥了更多的研究經費。畫院把他當成了寶,很快畫院的舊住宅房也勻出了一套給他。
舊住宅是三十幾年前和畫院一起蓋的,在畫院的后院,五層小樓總共三十戶,當時畫院職工基本每人分了一套,沒有購房政策前有人調去外地工作畫院又收回來兩套,半年后趕上購房政策都以商品房購買了。幾年后空著的兩套房子,因為一下子進了好幾個新人,沒有辦法分配名額而選擇先空著,又等了幾年,干脆沒有辦法購買了,如果要購買就需要重新報批,那么多職工報誰似乎都不合適,為了不激化矛盾,干脆一直空著;新來任職的院長也不好意思直接申報自己,所以每一任來這里都是暫住,一離職就搬走。時間一久,畫院的職工已經不再惦記這兩套房,有些新來的甚至都不知道還有這兩套房。
院長有一次約王良到畫院暫住的房子聊天,王良羨慕地說,這里真方便,除了上班近,離美院也不遠。這樣的話說了幾次后邊,院長琢磨把另外那間打掃出來給王良住,和部長匯報工作,順嘴說了一下這個思路,部長覺得很好,還說,分管文化的市長對他們的幾次展覽非常夸贊,說要多留住像王良這樣的人才,多給他們創造好的條件。
部長和分管市長做了匯報,市長也同意這個想法,還說,佛山那邊的美院為了留個老師,安家費都給100萬起,咱們雖然還沒有這樣的政策,但是盡量多傾斜吧。院長當天就給王良打了電話,王良在電話里表示了感謝。上黨委會大家知道上面支持,也都表示沒有意見,還提議干脆另一套房院長也報個名,一起寫申請吧。院長拒絕得很堅決,說,前幾任都沒有這個先例,我也不能破例,另一套先留著吧,萬一還有其他人才呢。得到政府支持流程走得快,最后考慮到舊房、原本的福利房、當前市場價多種綜合因素,王良花十萬買下這個房子。王良很高興,院長和部長乃至市長也很高興,都感覺自己做了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有老職工議論,也僅僅只是議論,王良的客觀條件擺在那兒,表面上誰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因為還有別的房子住,這里王良簡單裝潢了一下,小的房間靠墻角做了一尺高的榻榻米,旁邊放了書桌,另一間大一些做書畫儲藏,客廳和餐廳打通,中間擺了小餐桌、沙發、茶幾和茶桌還有一個大的藤條躺椅,幾個區域用藤條做的花架做了隔斷,藤椅旁邊放著一個小的藤條圓桌,上面擺著一個咖啡杯和玻璃瓶插的幾支綠蘿。平時寫累了,他會沖杯咖啡在這里躺一躺,有畫家拜訪,熟悉的人會帶到這里看看他的藏畫,喝喝茶或者咖啡,不熟悉的會帶到畫院給他準備的工作室,那里也有茶桌,還可以參觀他的一些畫作。另一個住所裝得要更華麗些,吃飯住宿一般也在那邊。平時有知名的畫家或者是畫院安排的本省的一些畫家開畫展,需要做評論的,他都會參加一下,也都有可觀的潤筆費,不出去就在家里安心畫畫。這樣安逸的生活一晃過了十幾年,他在評論界的名聲和他的年紀一樣漲上去,近來他的油畫竟然也賣得不錯。劉鵬飛只去過王良在畫院的工作室,所以他會對張順達另眼相看一點都不奇怪。和所有這些匹配的是王良的長相,除了頭發花白,這些年仍舊留著年輕時過耳兩寸的微卷長發,體重也多年保持不變。試問這樣的一個人,怎么能看得上張順達呢?
7
王良打過電話來,張順達剛沖完澡,認識王良后即使沖澡他也會帶著電話。他害怕錯過任何的機會,像王良這樣的人只能耐心等。這是王良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他,半年來所有的交往都是張順達在創造機會。看到屏幕上王良兩個字,張順達心里綻放出了水花,即使在電話里,他仍舊像見面時一樣半低著頭弓著身子:
“王老師好,王老師好。”已經習慣了他說話愛重復的毛病,王良打斷說:
“你愿意陪我一起參加個學術畫展嗎?明天走,大后天回。”
“啊?當然愿意,我非常愿意,王老師,需要我準備什么?”張順達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和手都在發抖。
“不需要,你定明天下午兩點半飛南京的航班,住宿和返程都不要管,明天機場見。”王良說話一向利索,掛了電話,張順達跳了起來,成年后,他還從來沒有過用這樣的舉動來表達喜悅。盡管還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好事降臨到自己頭上,但這實實在在的喜悅已經從里到外覆蓋了他。
第二天下午提前三個小時張順達到了機場,一到機場他就給王良發微信,并且拍了自己等候的位置照片,又等了一個半小時,王良才出現,他沒有向王良隱瞞這是他第一坐飛機,和第一次見他吃面一樣,王良看著他愣了幾秒后笑了。然后王良帶著他換登機牌、找登機口、登機找座位,包括告訴他怎么系安全帶,當張順達高大、壯碩的身體坐在隔壁后,王良感覺自己的座椅都瞬間擁擠了一下。接站的人先和王良打了招呼接過行李,然后看一眼張順達驚喜地問王良:
“這就是面哥吧?”王良點了一下頭算是回答。張順達也笑著頻頻點頭,他點頭并不是在承認什么,只是表示尊敬,因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這里是什么位置、什么角色,禮貌一點、客氣一點總歸沒有錯。
晚宴他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林大師,和畫冊宣傳頁上一樣剃著光頭,上身穿一件黑色圓領棉體恤,下身灰色工裝褲。整個人散發著從容、自信的氣息。遠遠看去,在燈光的照射下光頭還反射出一道光暈,像是廟里墻壁上畫的羅漢。林大師也稱呼他“面哥”,和一圈人寒暄完,過來又仔細端詳著他的臉看了片刻,說:
“看來不是王良攝影技術好,是你本身就入畫,是吧,王老師,”王良抿嘴憋笑,張順達仍舊是點頭,林大師又說,“王老師你得把面哥借給我用半天啊,我畫個素描。”
“那你得問張教授同意不同意?”王良說完看著張順達,張順達通過王良的眼神確認過行之后說:
“當然愿意,當然愿意。”
“王老師,還得是你,張教授還是聽你的。”大家一會兒稱呼“面哥”,一會兒稱呼“張教授”,在一群人熟悉的語境里張順達完全插不上話,他只是能清晰感覺到在抵達這里之前,他已經被大家所熟知。他的眼神一直緊隨著王良,以便王良有任何需要他可以第一時間跑到跟前。這個晚上,王良介紹了很多畫家和一些美院的院長給他認識。和他預想的一樣,用餐到尾聲的時候餐桌上專門為他點了一碗面,是掛面一樣的細面條,有人說,可不能委屈了“面哥”,“面哥”出門必須得有一碗面。張順達笑著表示感謝,端起碗,他快速吸溜進肚,低頭的瞬間他感受到了好多雙眼睛注視的目光,他們仿佛在幫著他挑起面再送到口里。林大師看見他吃完體貼地問他要不要再來一碗?張順達搖頭說,不了,說完他看著王良,王良說:
“面還得回我老家吃,外邊的面根本算不上是面,是吧張教授?”來了南京,王良一直稱呼他張教授,不再喊他張順達,他有些惶恐,但仍舊點點頭。
大家說話的時候,張順達只是認真聽,他像一個表演用的道具,有需要時會拿出來展露一下,不需要的時候,他被靜置在一邊。有片刻他像置身于荒野之中,心里寧靜極了,仿佛這是一幅畫作,他只是看客;更多的時候看著來往喧嘩的人群,他不能相信自己竟然是這里的一分子,竟然和畫冊上出現的一些人在同一個空間里吃飯喝酒,這又讓他產生了某種幻象,懷疑自己已經一步跨越到了美術界最優秀的一批人站立的地方,或許假以時日,他也可以站到這里,雖然這只是一個念頭,也讓他興奮不已。兩天時間半天觀展,半天研討,剩下的時間,除了喝茶就是吃飯,大家專門聊畫的時候并不多,不知道是因為都很優秀怕凸顯淺薄,還是大家已經習慣了聚在一起放松的氛圍,聊的都是些熟人八卦、偶爾也聊繪畫市場,因為說的都是些掐頭去尾的話,張順達并不能完全明白大家在說什么。第一天晚上他控制著沒有多喝酒,第二天卻在一群人的起哄中徹底喝大了,仿佛他不喝酒就不敞亮也融入不了群體,事實證明他即使喝大也融入不了這個群體。半夜渴醒,他發現自己睡在房間的地毯上,喝了一大杯水,他開始懷念和李老師在學校徹夜在一起喝大酒的時光。李老師說,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宿舍,他也說,他不放心李老師一個人回家,于是兩個喝醉的人就在他的房間,一個在床身上躺著,另一個人拿毯子墊在地上躺著,睡一會兒、醒一會兒、聊一會兒,再睡一會兒。酒是最好的媒介,只是花了一點錢就帶他們逃離了生活,每次喝酒之后他們都覺得自己可以暫時卸下生活中的不愉快。不像現在,除了頭疼,更多是擔憂,害怕自己喝多說了不該說的話,更怕自己醉酒需要人攙扶惹人厭。吃早飯的時候,他不確定地問:
“王老師對不起,昨天喝多了,真是抱歉,給您添麻煩了,還辛苦您送我回房間。”
“還好吧,你自己回的房間。”王良看了一眼張順達餐盤里堆的滿滿食物說。張順達暗自松了口氣,王良和頭一天早晨一樣很快吃完先回房間,張順達注意到,早餐王良只拿一點水果和一片面包一杯咖啡,他能感覺到王良看他餐盤的眼神,并無惡意,卻有一點嫌棄和新奇,其實他很樂意在王良面前展示他能吃這件事,所以對此一點都不介意。飛機上王良問他,這趟來南京有什么感受?張順達反復表示了感謝,像第一次吃糖果的孩子又像追星成功一樣表達著自己的喜悅和驚訝,可以和那些知名畫家面對面,這簡直太神奇了,張順達反復說著這樣的話,還說回去要和他姥爺好好說說,自己也坐過飛機了。王良看到眼前這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表現出無知的喜悅和笨拙,還是覺得很新奇,同時也感到一絲欣慰,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一樣,于是說:
“以后有特別熟識的人開展,我再帶你出來,你還可以再坐飛機,見更多有名的畫家。”聽到他這樣說,張順達握緊了他的手說:
“您就是我的恩師,帶我見了世面,又教我畫,我怎么這么有福氣。”盡管很不習慣被一個男人油膩的大手這樣握著,王良還是等待了幾秒才抽出手。
很快劉鵬飛從微信群里見到了張順達和畫家們的合影,雖然沒有單獨合照,但仍舊加深了他之前的猜測。這方面張順達表現得異常冷靜,在南京他沒有和任何一個畫家提出單獨合影的要求,甚至只要不喊他,他都不會主動往合影里湊,更沒有去要任何人的微信,他知道沒有王良的推薦他加任何人都沒有用,去的時候他和王良說,他就是王良的一個小跟班,他是這么說也是這么做的。追趕著去加微信,那不是一個畫家該做的事,以他的資歷還不夠格,事實上也正是這樣的表現讓王良確定了他是個笨拙而樸實的人,聰明的人王良見得太多了,他怎么會稀罕呢?
從南京回來不久,劉鵬飛約張順達吃了一次飯,中途以去洗手間為由,張順達買了單,簡單的禮貌他是懂的。劉鵬飛問張順達有沒有女朋友。張順達擺手:
“沒有,沒有,我這樣的人還沒有資格找女朋友。”聽他這樣說,劉鵬飛馬上以一個老大哥的口吻勸他:
“該找了,家庭事業兩不誤啊,找了談對象需要一年半載,結婚再適應一年半載,等生孩兒最快也四年以后了。”
張順達點頭說:
“劉主任說得對,但是我交往人的只有咱們學校的老師,社會上的根本就不認識,沒機會找啊。”
“不要把條件放那么高嘛,你一定要找老師嗎?”
“當然不是,我這樣的條件怎么會挑?人家還要能看得上我,能處得來就行。”
“那沒有正式工作呢?”
“也行啊,人好就行。”張順達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學校的老師有的年齡合適根本看不上他。總不能一直不結婚吧?大三當學生會主席的時候也談過一個女朋友,隨著學業的結束一切畫上了句號。無論是足夠的愛還是別的什么,他們都給不了彼此,能給的只是在學校里一起吃飯一起陪伴的愉悅還有短暫的溫存,當他拿到保研資格的那刻,女朋友臉上是失望的,失望的不是即將失去他,而是他做的這一切,計劃里根本沒有她,他怎么會不清楚她的失望呢?可他的能力就那么多,他只能先保證自己。都說情侶間攢夠了失望才會分手,他不確定她究竟攢了多少失望,他們分別后再沒有任何聯系,甚至不會和同學打聽彼此的消息,或許只有這樣才能勉強留住一些美好吧。偶爾他會想起大學和她一起度過的時光,她的面龐在回憶里變得越來越模糊,倒是一些細節和情緒越來越清晰。劉鵬飛的話還在繼續:
“我朋友的妹妹,比你小幾歲,開了一個小店賣女裝,她父母呢就是希望她可以找個有正式工作的,大學老師肯定更好啊,女孩兒長相和人品肯定沒有問題,這個我了解,你要不要見一見?”
“好的,聽主任的安排,您的眼光從來都是好的。”張順達來不及琢磨,就已經答應了劉鵬飛。但他心里并不抱什么希望,他的確有固定工作,但是家庭和長相完全沒有優勢,現在的女孩兒哪會那么聽父母的話,見或許就是見見而已吧。
8
選在畫室見面是劉鵬飛的主意,劉鵬飛說,咖啡館見面太俗氣了,正好讓小慧了解一下你的工作。見面前一天,李老師特意陪著他打掃了他倆的工作室,還買了礦泉水打趣他說,放心聊天,我一定不過來打擾你們,這個畫室以后就是你們的了。下午洗了澡,刮了胡子又換了干凈衣服,聞了一下自己身上布滿了濃郁的香皂味,改變不了長相,但是干凈總還是能做到的,這對于他而言是一種見客的禮貌。畫室里松節油的味道仍舊濃郁,還有油畫上已經包漿的顏料陳年的油腥味,這些他不知道女孩兒是否聞得慣。等待的空隙,他又盯著自己不久前的油畫看了半天,他還是畫不好手,總感覺和手腕是脫節的,而且太硬朗了點。敲門聲響第一下他立刻起身,敲兩下劉鵬飛自己推門進來,身后跟著一個姑娘,給他們彼此做了介紹并且夸獎了一番,劉鵬飛問:
“要不你們先聊會兒,我回畫室拿點東西?”女孩兒接話很快:
“好啊,鵬飛哥,你去忙吧。”劉鵬飛看了張順達一眼轉身離開。
張順達沒有想到女孩兒答應得這么爽快,本來以為要經過一番語言的客套才能單獨相處,他給女孩兒遞過一瓶水說:
“你喝點水。”
女孩兒接過水說,叫我小慧吧,然后起身看畫室,問他:
“你就在這里畫畫啊?”
他點頭說:
“嗯,學生上課的大畫室也畫一些,但是創作一般是在這里,我和另一個老師共用這個畫室。”
女孩兒站到一幅畫前問:
“這是你畫的?”
“嗯,去年帶學生去交城寫生的時候畫的。”
“呀,你畫得真好。”說著小慧笑了,那種笑一點不遮掩,也沒有過度,笑的時候眼睛像月牙,一笑,整個畫室都亮了一下。昨天整理畫室的時候,李老師特意把他的畫都擺在明面上,把自己的舊畫摞起來擺在柜子側面,還囑咐他,不要主動說畫室是兩個人共用,我可不打擾你們,當時他還覺得多余,反正就見一面。聽著小慧無遮攔的夸獎,又看著她陽光般的微笑,他說:
“因為是寫生畫得匆忙,所以畫得不是太好。”
“我覺得很好。”說這句話的時候,小慧轉身看了他一眼。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能感覺到血液流到了臉上。又看了幾幅畫,他詳細做了介紹,這一刻他竟然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畫家。
畫室并不大,看完畫兩個人又坐下,短暫沉默了一下,小慧說:
“我爸媽希望我找個有工作的,因為我是做個體嘛,”說著小慧又笑,張順達發現小慧很愛笑,“他們這么想也沒錯,誰不想過得安穩呢?尤其是自己的孩子肯定希望她過得好啊,”張順達點頭。“其實,我也不反對,尤其是在店里待一天和顧客沒完沒了地說話,還幫她們試衣服,結果一件不買,看見亂七八糟堆在那兒試過的衣服,我就會想干脆別干了,找個人嫁了得了,”小慧眼神里有了一點點憂傷但是轉瞬即逝,“可是,你說只是為嫁人而嫁人,是不是有點憋屈?我反正覺得憋屈。所以我呢就是熟悉的人介紹該見面見面,不對眼兒,就不來往唄,沒有什么大不了。”張順達看著小慧,開始認真端詳這個姑娘,眼睛不大,但一笑真是漂亮,兩個虎牙又露出了小動物一樣狡黠,穿的衣服張順達感覺應該是很時髦,這個他并不能確定,對于女孩兒們穿衣服,他只能清晰判定是穿了正裝或是運動衣休閑裝,怎么樣才算時髦,他不知道,但是總感覺小慧穿得很好看,應該就是時髦吧。不知道是因為小慧說得坦誠,還是小慧的漂亮讓張順達瞬間迷失,他竟然摘下了眼鏡說:
“我斜眼,戴上眼鏡估計能遮擋一點兒,但也是自欺欺人吧,反正我戴上它就會安心許多,”說著又戴上,“你看,戴習慣了不戴都不會說話了,好像沒有穿衣服裸奔一樣,”小慧聽到他這么說笑得前仰后合,好容易止住笑說:
“你太逗了,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啊,你這樣的眼睛看人的時候,大家很容易弄不清你到底在看哪里,換句話說,你具體看哪里,誰也不太好判斷,有可能是看左邊也有可能是看右邊,還有可能是看前面,迎著你這樣的目光,再犀利的眼神都會瞬間迷失方向吧!”
“是啊,這些從來沒有人和我說過,因為斜視,很多年前我母親說我,說話前不要總是習慣性偏一下頭,或許我是要正一下頭吧,嘴也要用一下力才開口,這樣操作之下我的五官更不協調了,不光斜視,臉上還滿是青春期過后的痘坑,我明白自己的長相,真的一無是處。”初見的兩個陌生人竟然說了許多從來沒有對別人說出口的話,說完都開心起來,小慧又說了一些她賣衣服的趣事,包括怎么看人,怎么說話,她說,“有些話說得我都想笑,眼看著衣服穿上根本不合適,但是總要賣貨吧,所以就說太好看了,我要是你肯定就買了。”
“這么說管用嗎?”
“有時候管用,至少會讓顧客猶豫一下吧。”
他發現自己喜歡聽小慧說話,小慧描述一件事的時候總是眉飛色舞的,劉鵬飛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們正聊得起勁,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這是劉鵬飛沒有想到的,他認識小慧的時候,她還是小眉小眼傻兮兮的小姑娘,長大后打扮一下雖然漂亮了許多,但是絕對不是個輕易能聽進父母話的人,他的本意就是介紹他們認識一下而已,既表示了關心,也顯得和張順達更近些,不是不希望他們成,而是張順達的長相實在是太不盡人意了。他覺得小慧看不上張順達,剛才他介紹的時候小慧臉上連一點嬌羞都沒有,不嬌羞說明不在乎,不在乎說明沒有看上,可是眼看時間過了這么久到了晚飯時間,他不能一直不出面啊。張順達看著小慧問:
“晚上一起吃飯好嗎?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江南菜館。”
小慧看著他笑:
“第一次見面就吃飯啊?”
張順達尷尬地笑。小慧說,“下次你再請我吧。”張順達知道這是客氣話,但還是高興地說,好,下次多推薦幾個館子你挑。
回去的路上劉鵬飛象征性地問小慧,覺得怎么樣?
“挺有趣的,人看起來不錯。”
“他人是挺好的,研究生畢業,家雖然是農村的,但這樣反而省去了和婆媳相處的煩惱,還能多陪陪你爸媽。”
“鵬飛哥,你看我是怕婆媳相處的人嗎?不行就不處,哪里那么麻煩。”
“嗨,反正多談總沒有壞處,你不還能積累點經驗嘛!”聽到劉鵬飛這樣說,小慧開心地大笑。
見過小慧的這個晚上,張順達躺在床上竟然什么都沒有想就睡著了。這些年從上學到工作每一步他都在盤算,他已經習慣性地會復盤一下白天發生的事,然后再總結一下自己該怎么做,時間久了,即使沒有事他也會亂想一通,這樣躺下就睡著還是第一次。早上一醒來,他就回想起了小慧的笑,那樣的笑像母親的手一樣摩挲著他,怎么還會有這樣的笑啊,張順達萌生出了要抓住它的沖動,至少他感覺小慧并不討厭他,爭取一下吧,只要能看見她,看見她笑一笑也好。白天在學校碰到劉鵬飛,張順達表達了感謝又夸獎了小慧,說,這個女孩兒真好。他沒好意思說出他喜歡小慧的笑那樣具體的表達。劉鵬飛拍著他的肩膀:“是挺好的,你多努力吧,我能幫的就到這兒了啊!”張順達明白能介紹他和小慧認識,劉鵬飛的確已經是幫了忙,他點頭說:
“明白,還是要感謝主任,我繼續努力。”
說這句話的時候,張順達一點把握都沒有,他不確定自己能把小慧約出來,和李老師聊,李老師說,再約畫室唄,就說想給她畫個素描,畫油畫時間太久吧,人家不一定答應。
“還是你有辦法。”有了打電話的借口,張順達很開心。
“哎,你怎么和劉主任搭上線的啊?他竟然給你介紹對象?”
“嗨,看我可憐吧,長得不行,才華不行,哪兒哪兒都不行唄。”
“那也不錯啊,你不是一直想和他走近嗎?”李老師并沒有細問下去,張順達卻有些緊張。不和李老師說與王良相處的經過,是因為沒有辦法說,總不能詳細去說他的那些盤算和表演吧?李老師該怎么看待他?兩個人還怎么相處下去?何況如果李老師提出讓他幫忙引薦一下,他也一樣做不到,他和王良的關系靠什么維系,只有他自己清楚,所以只能什么都不說。
電話里小慧聽他說要畫自己,問:
“我長得又不好看,畫我干嗎?”
“好看啊,你還要多好看?”電話里小慧的沉默讓張順達感覺到了女孩兒的開心,誰不喜歡聽夸獎的話呢!小慧又問:
“畫畫我該穿這么衣服呢?”
“你穿什么都好看,想穿什么穿什么。”張順達接著夸獎。
再見面,小慧穿了粉色的裙子,說:
“我喜歡你把我化成漫畫里公主的樣子,行嗎?”聽到她問,張順達說,行啊,小慧此刻說什么他都會說,行。說完腦子里開始琢磨漫畫里公主的樣子,白雪公主?還是百變小櫻?他知道的動畫人物實在有限,而且畫素描,怎么畫公主?于是他問:
“我看過的動畫少,你有沒有現成的圖片給我看一下?”
“沒有,就是公主的樣子,你看,我專門穿了粉色的裙子,平時我可不喜歡粉色。”張順達用笑掩飾著慌張,又問:“那我給你畫張油畫?”
“我不知道,你畫什么都行。”小慧坐到椅子上開始擺弄自己的裙子,擺好裙子又問手該怎么擺,腳該怎么擺,頭該怎么擺?張順達說:
“你靠著椅子坐舒服一點就行,畫的時間長,怕你累,油畫需要畫很久,你估計得多來幾次。”
“來唄。”和第一次見面一樣,小慧回答得很干脆。聽到小慧這樣說,他非常高興,除了開始他有點猶豫,不知道公主是要寫實啊還是要虛構一點,要像畫古典油畫一樣之后用丹培拉嗎?那樣畫出來會更透亮,但是他的古典只是入門,還沒有那么熟練。他都有給李老師打個電話商量一下的沖動,靜下來心想還是先畫吧。整個下午都在打輪廓,細致到了頭發的紋理,但是沒有畫小慧的五官,他試著畫了一下眼睛,總感覺畫不出小慧的美。中間休息,小慧問他怎么沒有畫臉啊,他說,你的臉最美也最生動,他要再感覺一下才能畫。小慧一邊說著“是嗎”,一邊眼睛又彎成了月牙。畫完張順達又約小慧吃飯,這次小慧沒有拒絕。
還是挑了江南菜,因為有一次和李老師在這里吃,李老師說這些魚啊,花蛤啊,蟶子啊,微辣的小海鮮是女孩兒的最愛。果然小慧吃得很開心,但是快吃完的時候卻突然有點嚴肅地說:“我可沒有確定要當你女朋友啊,你說要畫畫我才出來的,你不要誤會了,我可不想耽誤了你找對象,下次我請你吃飯。”
張順達聽到沒有確定幾個字,心里已經在高興了,不確定就說明不排斥,男女只要能繼續相處就會有無限可能。他笑著說:“都聽你的,就當普通朋友,我們是漂亮模特和畫家的普通朋友。”
聽到他這么說,小慧的眼睛又彎成了月牙說:“我真的漂亮嗎?以畫家的眼光看,我真的漂亮嗎?不覺得我眼睛小嗎?”
“當然不小了,大了那是村里的牛眼,有什么好看啊?”
小慧更開心了,說:“這樣沒有負擔的相處真好,你該找女朋友就找哈,我覺得我還沒有定型。”
“怎么都好,就是普通朋友我都很高興,又肯給我做模特,你也該繼續找。”說完張順達像看孩子一樣目光變得更加溫柔。小慧有些感動,這樣寬容的笑,她除了父母還是第一次在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身上看到。過馬路的時候,張順達沒有用手扶她,而是用胳膊擋在她前面,走在一起小慧發現張順達個子很高,肩膀也很寬。
給小慧畫像一直持續到這一年的冬天,他們已經無話不談,小慧說起她之前相處過的男生,他安靜地聽著,目光溫柔地看著,小慧已經習慣了他的斜眼,并且不用捕捉也能夠確定他的眼神看向哪里。作為回饋,他也說起他之前的女朋友,小慧最初還笑著聽,后來聽到他說反復用初戀來代替之前女朋友,板著臉問:“她很漂亮嗎?你確定你也是他的初戀嗎?”
“你更漂亮,你比我見過的任何女孩兒都漂亮。”不輕易地打壓一個女孩兒才有可能獲得另一個女孩兒好感,況且吃醋意味著什么這點張順達清楚。他也第一次表達了對小慧的愛慕。小慧沒有說話,還是氣鼓鼓的。
“知道嗎?第一次見你,你一笑整個畫室都亮了一下,那天晚上我睡了一個非常美的覺。”
“你不是應該失眠嗎?”小慧插話。
“我是個心思很重的人,平時習慣性每天都會復盤白天發生的事,只有遇到你,什么都不想了,你像個孩子,爽快、直接,成人之間的彎彎繞繞在你面前沒有用,任何人見到都會只想寵著你。小的時候我們或許還會急著長大,可一旦長大當有人足夠寬容還愿意把你當孩子的時候,光是這份縱容就誘惑著讓你心動。”
那天他牽了小慧的手,過馬路的時候還輕輕搭了小慧纖細的腰,夜色中他們走在一起的身影顯得那么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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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個月空閑時間除了給小慧畫畫,張順達還陪王良出了兩趟差。這兩次他沒敢喝多,無論大家怎么勸,他始終控制在兩口杯的量,也不解釋,只是微笑,微笑掛在他的臉上形成了別樣的語言。有幾個第二次見面的畫家流露出對他的好感,喊他教授,他會笑著說,我還不是教授呢。畫家就開始喊話王良,“王老師,你趕緊讓咱們面哥轉正啊,白叫你老師呢!”和這些畫家朋友在一起,王良顯得很松弛,那種松弛的氛圍讓他看張順達的目光都變得平等了,他也說,張教授多努力啊,爭取過年前轉正了。開玩笑的場合,張順達不會多說什么,兩個人單獨相處,他會抓緊機會說,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寫文章的思路,請王老師多指導,還說,自己不認識這方面的人,并且知道發文章需要花錢,錢他都準備好了。
不久后,他專門找到王良拿自己寫的稿子給他看。王良已經默許了他可以隨時找他,那么他要更勤快些,一萬多字的稿子王良看完,嘆了口氣,有時候張順達新畫拿過來,王良也會給他改幾筆,但改任何東西都是需要基礎的,沒有基礎什么都談不到,張順達的文章一點不上道,拼湊的痕跡也很重。沉默一會兒,王良在紙上寫了幾行字說,你回去查這幾個資料,一定要有出處。說完示意張順達可以走了,并沒有留他吃面。每次看完張順達的畫,王良都會感到疲憊,可以說沒有指點的空間,或者說空間大到無處可指點。張順達拿盆吃面也失去了最初的新鮮感,只有和畫家在一起,帶上張順達還是像最初一樣開心,有了張順達的存在,話題源源不斷,大家說話都變得有趣許多,但這樣一個人回歸到繪畫上,他的遲鈍讓王良非常難過。寫文章想發表張順達已經提了幾次,說他的姥爺要是看到他的文章變成鉛字一定又要問他要零花錢了。其實即使張順達不提,王良也覺得應該讓張順達身份變一下,帶出去連個教授都不是,他總歸有點沒面子。
文章在三個月后發表,在王良家里看到樣刊,張順達用語言直觀地表達著喜悅,盡管這篇文章他除了查閱資料,一個字都沒有貢獻,但他欣然接受,因為評副教授的資格終于具備了。王良寫稿期間,劉鵬飛已經安排了他的單獨授課評分,幾個評委打的分數很不錯,除了他開場白開的幽默,劉鵬飛的夸獎也出了力。這三年他承擔的全校公共基礎教學課時數也達到280節以上,之前和劉鵬飛溝通決定以“教學型”先申報職稱,因為他的科研參與度不高,可以說萬事俱備只欠在學術雜志發表文章這一項,所以這篇文章是誰寫的,一點不重要,重要的是署了他的名字。
王良看到文章發表也很高興,大學畢業后他沒有再寫過學術性這么強的文章,這些年他看的評論多、畫多、寫的評論也多,所以寫一個東西很像個樣子。文章拿到他朋友那里,朋友看完很驚訝,“年輕人寫這么好啊?”他說,“我改了,幾乎都改了。”因為不能說是自己寫的,那樣涉嫌造假,朋友是主編也不能發。“好吧,看來你是真喜歡這個人,不過文章不丟臉,插個隊也沒毛病,我讓其他人往后排,面哥嘛!”所以文章雖然署名是張順達,王良卻更有成就感。和以往一樣,中午做了面,看著張順達粗鄙地大口吸溜面,他沒有拍照,而是第一次有厭倦滲了出來。張順達臨出門又是一通鞠躬致謝。王良說,行了,行了,遇到你我也是沒辦法。這句話是說給張順達,但更像是說給自己。
劉鵬飛拿到張順達遞過來的刊物,認真看了一會兒,沒有看完已經能肯定這篇文章一定有高人給他改過,通過這段時間的聊天,他很確定張順達還不具備這樣的水平,他把笑掛在嘴邊,說,挺好,恭喜。
“對了主任,王良老師說,什么時候有時間咱們一起去看他。”張順達說話的語氣顯得很誠懇。劉鵬飛并沒有表現出開始聊起王良時的興奮和激動,反而有點淡淡地說:
“好。”
任何喜悅只要拖得足夠久等待得足夠長,都會被時間稀釋、沖淡,即使那個喜悅重新站在你面前,你都會因為熟悉而變得坦然。其實張順達并不是勢利到要等文章出來才促成這次見面,而是沒有文章發表,他就沒有資格主動開這個口,他尚且是需要被人提攜的一個人,他怎么能提得動別人呢?但是文章一發表,他和王良說,條件已經都具備了,上報還需要系主任去操作,王良當然不愿意浪費自己寫的文章,這樣一來就變成王良需要劉鵬飛成全,所以世間很多事只能是等。
真的到了王良家,劉鵬飛的興致又被提了起來,掛在屋里的那些畫他心里清楚它們的價值,和它們比在感覺到自己渺小的同時,又覺得幾個月來的等待還是值得的,那個繪畫的中心地帶,即使永遠也抵達不了,終究還是在靠近了。中午在外面吃的飯,王良話說得很客氣,劉鵬飛是貴客不能和張順達小輩一樣在家里瞎吃,一定要去外面。吃完飯,王良去付錢,才知道吃飯中間劉鵬飛和張順達都過去搶著要付,最后張順達搶到了,這無形中又給了劉鵬飛機會,他說,“下一次必須我請客,我知道幾個不錯的館子,我接您來榆城。”王良點頭,表示自己也要請一次客。
系里打報告當天晚上下了一場雪,等到夜深了,張順達獨自去操場走了一圈。看著雪地上自己的腳步,他深吸了幾口氣,臉上濕濕的,這樣的好消息他沒有選擇和任何人分享,即使和小慧也不能完全描述其中的艱辛,和別人能說的,只有等到批下來,塵埃落定的那個結果。此刻只剩自己也只有自己,張順達有些悲涼。和小慧剛認識時的那個晚上所擁有的坦然、舒心已經隨著他們關系的深入接近談婚論嫁而變得日漸沉重;自從他拿給李老師看他發表的文章,李老師問,“你寫文章了?什么時候寫的啊?咱倆天天見怎么沒聽你說過啊?”盡管張順達給了一個解釋,說自己也沒有把握,是和自己老師弄的,這里他只能說老師兩個字。李老師沒有再說什么,他卻明顯感覺到兩個人之間被推開了距離,只有談起小慧,李老師會勸他抓緊時間吧,談得越久你會發現結婚的希望就越渺茫,近三十歲的女人只要想明白了,就沒有幾個想結婚的。后來他們也單獨吃了幾次飯,聊天中間已經有了明顯的空當,那些空當的縫隙需要其中一個人專門去填才能繼續下去,此后兩個人也沒有再像之前那樣喝大過,因為等不到喝高,話已經說完,他們對這段友情越是努力越是能看到無望。就像此刻的操場上那些腳印一樣,排得再密集,能看到的也只有孤單。
婚事推進的比想象中要快,小慧的父母很滿意張順達大學老師的身份,對于長相小慧應該和父母描繪過,所以見到他并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訝,反而夸他個子高,能改變一下他們家的遺傳基因。說話這方面,小慧的父母和女兒一樣非常直接,還說,趕緊嫁出去好,和他們比,張順達的心思顯得過分縝密、細小。關于婚房,小慧的父母說,不要擔心,他們會付首付,張順達有固定工作付月供就行。在結婚這件事上,小慧的父母推進得越快付出得越多,張順達的自尊心就被擠壓得越小,幾年的積蓄勉強能簡單裝潢一下新家,連家具都不夠買。在錢這件事上,他沒有辦法更沒有方向。副教授批下來,從表面上看是對小慧和她父母有個交代,其實不過是安慰了他自己。
稿費在文章發表后第三個月收到,他沒有想到會有那么多,一萬七千元。刨除給雜志社的五千元,還剩一萬二,這下新家做防水鋪地的錢出來了,他趕緊和小慧說了這個好消息。小慧電話里說,“你真棒啊,稿費可以掙這么多,以后多寫稿子吧。”張順達沒有辦法解釋這其中的緣由,只好答應著。掛了電話他才想起應該再感謝一下王良,副教授批下來他去感謝了一次,最近忙著裝房子和王良之間走動變少了,又想起劉鵬飛說過要請王良過來吃飯,干脆自己約一下請頓飯,再送點東西,也算是表達了感謝。
這次王良答應得很爽快,劉鵬飛自然愿意,但聲明要自己先請,張順達笑著重復了幾次:“我要感謝王良老師和劉主任的關心,我必須請。”見他很堅決,劉鵬飛口頭上約了自己下次請客。在榆城請客,張順達也終于有了帶李老師參加的理由,這樣一來既能介紹他認識王良,為他以后發展鋪路,也省去了許多解釋,打心眼里他是希望李老師可以發展更好的,或許因為引薦還會讓他們的關系有回到從前的可能;無論如何,李老師對他而言都是重要的人,即使不像之前那么親近,在學校里他仍舊只有李老師這一個朋友,其他人,他定義為同事。李老師聽說要和王良吃飯,顯得很驚訝但更多是高興,問:“怎么認識的?你居然認識王良啊?”
“我的研究生導師介紹的,剛認識不久。”張順達說。
“你導師也來嗎?”
“沒有,我的文章王良老師幫忙改的,所以要請一下客表示一下感謝,還叫了劉主任和小慧。”說完張順達看著李老師。李老師只是感嘆:“太好了,我很喜歡他寫的評論,聽說他的畫也不錯,央美畢業啊。”看李老師這么高興,張順達的心瞬間踏實了。
為了這次請客,和小慧又仔細做了計劃:當天他坐小慧哥哥的車從省里把王良接到榆城,飯店也是小慧哥哥定的,一個私房菜館,他和老板熟識,以他的經驗,晚上的飯如果盡興,會喝到很晚,有認識的人至少不會因為提前關門而掃興;請客當天李老師、劉鵬飛和小慧被安排在飯店早早等候,菜提前一天已經點好,就等張順達的電話一響先起涼菜,沖泡茶水,隆重的程度讓大家都恍惚有了過年等12點鐘聲的錯覺。王良到達飯店的時候,劉鵬飛、李老師、小慧早早出來迎接,王良對張順達這次表現的這樣周到感到很驚訝,這一點兒也不像和他初次見面的張順達,也不像和他出差的張順達,一個人難道這么快就變成熟了?張順達給王良介紹李老師和小慧,稱呼李老師是他們美術系除了劉主任之外油畫畫得最好的老師,介紹完后,大家又客氣一番開始落座,張順達和劉鵬飛挨著王良,李老師挨著劉鵬飛,他挨著小慧,小慧的哥哥覺得繪畫的圈子自己完全插不上話,彼此都會別扭,以有事情要忙為由先走了,小慧負責倒酒和微笑,王良出于客氣夸獎了小慧,說她很漂亮,夸張順達有福氣,也夸獎了李老師年輕有為和劉鵬飛有造詣,沒有任何地方會像酒桌一樣大家巴不得用最好的話語來贊美對方,說的話都像抹了油打了蠟,潤滑極了,身處其中很容易讓人忘掉自己真正的樣子。起初的一個小時就在彼此的客氣和夸獎中度過,頻頻共同舉杯,之后隨著時間的推移,開始小范圍碰杯,話也多了許多。李老師向王良表達了自己的崇拜之情,與張順達不同,他說話很少重復,所以表達完崇拜,為了增加話題,又聊起了張順達的導師,“不熟悉,在學校的展覽上見過。”王良說。
李老師愣了一下問:“不熟悉?不是他介紹張順達和您認識的?”
“是張順達自己找過來的,自我介紹,呵呵,他真是很勇敢的一個人。”王良說著回想起了張順達第一次站在他面前的樣子。很快他們被劉鵬飛過來敬酒打斷說話,張順達則過來和他碰杯,李老師只是微笑,張順達問,是不是喝多了,李老師直搖頭。就這樣三個男人不停碰杯、不停說話,這頓飯斷斷續續進行了很久,中途小慧出去過好幾次,他們都沒有發覺,好像都不知道這頓飯該以什么方式結束一樣,最后還是李老師吐了,大家才散。
又過了幾天,王良打過電話來問還需不需要樣刊?張順達說,不需要了。接著又說了一通感謝的話,還說等裝潢完房子就去看老師。掛了電話,張順達隱約感覺王良有什么話要和他說又沒有說,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等房子裝潢好再去拜訪。他已經想好結婚的時候讓王良作為證婚人講幾句話,那樣校長沒準兒也會對他刮目相看;自從上次請王良來榆城吃飯之后,在他心里他們的關系已經又近了一步,那晚酒桌上大家談得那么歡暢,甚至久久不愿散去,他第一次有了當主人的感覺,也是第一次面對王良不再那么謙卑而是一點點挺直了腰桿,包括劉鵬飛和李老師都是因為他的存在,才有了和王良吃飯的機會,所有這些都讓他看到未來遲緩卻清晰地站在了他面前。他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總有一天王良帶他出差,那些畫家們會叫他畫家里的“面哥”,他甚至可以變成他們中的一分子,也可以開著玩笑,他們會看到他不光可以樸實、還可以幽默、還會畫畫。想到這些,他希望房子馬上就裝潢好,結婚一定會迎來他人生嶄新的開始。
兩個月后,張順達的婚禮終于有了眉目,他決定和王良商量一下,以王良的時間安排決定最后的婚禮日期。這樣既顯得王良在他的人生歷程里的重要性,也讓王良沒有借口拒絕來參加婚禮。電話打了幾次一直沒有人接聽,微信也留了言,一樣沒有回復,過了兩天他決定親自上門去看望一下,他擔心王良生病了,更擔心因為忙著裝潢沒有慰問而惹王良生氣。王良老婆開了門,他剛喊了聲“師娘”,女人冷著臉說:“以后不要給王良打電話了,就當沒有認識過。” 說完“咣”地一聲關了門。張順達停頓了幾秒伸出手按響門鈴,他準備好好道歉,這一段因為忙著裝潢房子的確是疏忽了王良。門鈴響了很久門才打開,仍舊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女人說:“已經說過了,不要再打擾我們,請回。”說完還是“咣”地一聲關了門,這次張順達沒敢再按門鈴,而是立在原地猶豫要不要把手里提的水果放下。轉身離開的時候他又看了一眼大門。回去的路上張順達陷入了沉思:聽女人的口氣不像是王良生病了,那應該是在生氣,發生了什么事讓他這么生氣?因為裝潢房子?張順達想不明白除了這個還有什么事讓王良生氣,是覺得他評上教授就不再聯系那么緊密,像過河拆橋?可是上次吃飯王良還囑咐他要好好對小慧,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讓他們之間的關系竟然到了不說話這個程度,回到宿舍他仍舊沒有想明白。發了一長串道歉的微信也都石沉大海,因為他們相處的過程并沒有任何熟識的人參與其中,現在出現隔閡也就沒有任何人可以幫著解釋,此刻對于張順達來說,他們像是一對鬧分手的情侶,不能見面不能溝通,他只是各種揣測,甚至猜測王良是不是有了新的替代品?有人可以像他一樣拿盆吃面?可以一起出差帶給畫家們新的話題?這樣過去幾天,小慧發現張順達竟然有了失戀一般的面容和情緒,面頰凹陷,眼圈發黑,做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趣,盡管張順達解釋說,“沒有關系,過幾天就好了”,她還是和劉鵬飛說了這個情況。劉鵬飛不光是她哥哥的朋友,張順達的系主任,此刻還是他們即將步入婚姻的介紹人,況且劉鵬飛認識王良,她覺得他應該會有辦法解決。劉鵬飛聽小慧說完,也是一頭霧水,他說:
“我和王良單獨見面還是張順達引薦的,我們并沒有更深的關系。”
“你總有電話吧?你電話問問呢?”
“怎么問?直接問你和張順達怎么不說話了?”
“我不管,反正張順達是你介紹給我的,他這個樣子和丟了魂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倆吹了呢!”
“行吧,我考慮考慮,你剛才說的就是他們對話的全部?”
小慧點點頭:“他都說了好幾遍,哎呀,那個樣子,完全和失戀一樣。”
給王良打電話的時候,劉鵬飛并不期望王良會在電話里和他解釋什么,只是婉轉表達了他是他們的婚姻介紹人,張順達的女友求他,所以打了這個電話,電話里王良沉默了一下問他,是否有空下午見面談?劉鵬飛沒有猶豫說,當然有。
當王良用混蛋、卑鄙、無恥小人之類的詞來形容張順達的時候,劉鵬飛是吃驚的,盡管他不喜歡張順達,但也沒有到了討厭的地步。王良罵得很大聲,而且聲情并茂,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罵坐在他對面的劉鵬飛。本來倒好了茶,王良坐在沙發上一直沉默著,為了打破沉靜,劉鵬飛只好找話題開始夸張順達,誰想只是開了個頭就完全擊中了王良的怒火。罵的過程中,王良走來走去,劉鵬飛既不能打斷也不能安慰,只是聽著,中間用感嘆詞偶爾做一下迎合。王良說完,他的老婆也從客廳出來說,“你不知道王老師是怎么提攜的他,又是留吃飯又是帶著出差,結果養出個白眼狼。”看見老婆出來接著罵張順達,王良的情緒暫時得到了緩解,劉鵬飛也聽明白了大概的意思:王良幫張順達寫了文章,張順達不但心安理得發表了,而且稿費也據為己有。當然中間也夾雜許多他沒有理清楚頭緒的事,什么第一次坐飛機之類的,總之,王良非常生氣。夫妻兩個說累了,開始坐下喝茶,過了片刻王良又說,你說,他算個什么東西,就是剽竊,而且不知道感恩!劉鵬飛趕忙回應道,“是的,的確過分了。”就這樣又在劉鵬飛不斷找合適的字句應和中過了一個多鐘頭,三個人都因為不斷在重復說話而變得疲憊不堪,當劉鵬飛說,“我回去一定叫張順達把稿費退給您。”王良使勁拍了一下皮沙發站起來說,“這不是退不退錢的事,我是在乎那些錢嗎?”“當然不是,”劉鵬飛只好也站了起來。“我在乎的是一個理字,”“早點他真的把錢拿給我,我會要嗎?不會,我王良不是在乎錢的人,我給過他機會了。”“您當然不是。”劉鵬飛說。
“我是看透了他這個人的人品極其惡劣,在我面前裝可憐、裝淳樸!”因為這句話說得過分用力,導致王良的臉上的青筋爆了出來。劉鵬飛只好又安慰了一番還跟著罵了一通張順達,兩個人通過咒罵張順達竟然拉近了彼此的距離。臨出門王良囑咐說,你也要小心他,也叫他那個女朋友小心他,最好不要結婚。劉鵬飛點頭說,好的。
事情的緣由劉鵬飛轉給了小慧,小慧轉給了張順達,張順達聽小慧說完也恍然大悟,他開始責怪自己因為裝潢房子,已經很久沒有習慣性睡前復盤當天的事了,那天王良沒有說出口的話原來是稿費,在他心里的確并沒有把稿費給王良的打算,自己查閱了資料還提前給了雜志社發表的錢,稿費當然是自己拿,但是如果王良開口,他一定會給,甚至如果當時他感覺到了王良是這個意思,他也一定會給。他不確定現在這個樣子他和王良的關系是否還有補救的機會,但當一個問題終于清楚的時候,張順達還是松了一口氣,至少不用再琢磨了。
10
張順達和小慧婚禮舉行的當天,王良沒有到場,李老師一直推脫不肯當伴郎,只是和學校老師坐在一桌跟著鼓掌,學校的副校長和劉鵬飛做了他們的證婚人。婚禮前一天,劉鵬飛像無數次集體活動前一樣例行動員:
“這可是小張的終身大事,成人之美可是積功德的事,何況小張平時幫大家干了多少打掃的活兒啊,能去,都去啊……”其實,即使劉鵬飛不這么說,只要有人張羅,大家一樣也都會去,捧場又不是多難的事,在集體里待久的人,早就習慣了哪里有大家哪里就有自己,雖然這樣做未必開心,但一定會讓自己更安心。那天很熱鬧,大家都帶著笑,其實人只要足夠多,氣氛到了,仿佛大家都會很高興,至于高興什么倒是無所謂的。第一次當中心當主角的張順達,那天用厚厚的粉底抹平了他的痘坑也抹平了心情,因為不必費力去聽別人說什么,他臉上的五官也平展了許多。在燈光的照射下,看著不遠處的母親和姥爺,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未來仿佛還有無限期許。
但深夜張順達心里還是有一簇細小的刺很密地長了出來。此刻他的妻子小慧就躺在身邊,他完全可以轉過身抱住她,求一點安慰,那樣也許難過就過去了。但他沒有,和小慧無論是結婚前還是現在,他只說能說出口的話,只有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保留作為男人的尊嚴和面子。也許人和人之間真正的坦誠只停留在少年時代吧,那時還不知道什么叫思慮,包括對母親也只能談些讓她放心且高興的事。小慧翻身推他,哼著說,摟著我。他轉過身抱著小慧輕聲說,“咱們要個孩子,這輩子就只寵著你們好不好?”
半年后,小慧毫無征兆地流產了。對于醫生的解釋,他覺得很牽強,醫生說了包括做愛在內的數十種導致流產的可能性,當然也包括反復做人流之后習慣性流產。此刻孩子脆弱的程度完全可以和小時候吃的吹糖人有一拼。小時候,拿了五分錢去吹糖人的攤上等著,看著一小塊金褐色的軟糖被糖人吹一吹、捏一捏轉瞬就變成老鼠、孫猴子、豬八戒。每次,拿了糖人,他都會小心翼翼地往回走,但即使這樣,糖人還是會在不經意間破掉一些邊角,同樣的情形幾乎每次都會上演。孩子難道像糖人一樣脆弱嗎?有過一瞬間,他在心里放大了習慣性流產這幾個字,但這個念頭比閃電消失得還要快,隨之而來的是對醫生的極度不信任。回到家,那些情緒演變成了濃重的卻又虛無的失落。仿佛,那個孩子不是從小慧身體里流掉的,而是剝離自他的身體。之后,隨著他們又流掉一個孩子,失落變成了一種生理反應,有時是胃痛,有時是心口痛,還有的時候,是彌漫全身的不舒服。他必須很忙,很忙才能把這失落壓下去。但某個夜晚,那個已經走遠,消失不見的孩子還是會突然的,不打任何招呼就出現在他夢里,讓他慌亂、讓他不安。這件事過后,他和小慧兩個人都避免對這件事正面談論和埋怨,仿佛心照不宣就會過去。
很多個夜晚當孤獨襲來的時候,他也曾試圖緊緊抱著小慧用胸口緊貼著她的脊背,讓她的臀部緊挨著他的下體,他希望他們可以像電影里描繪的男女那樣,如此貼近然后沉沉睡去。可惜,事與愿違,那樣一個親密的姿勢,并沒有讓兩個人感覺到溫暖,反而加強了別扭和難過。沒過多久,就各自背過身睡去。
而且他發現自己越來越膽小了,很多事他都不敢確定了,是好,是壞,要考慮諸多利弊,即使這樣仍舊做不了決定。大學時聽著傍晚操場上的音樂,看著剛洗過澡的姑娘們濕漉漉的頭發高高綰在頭頂,滴著水脆生生地笑,他想,世上不會再有比這更讓他心動的場景了,后來在操場趁著夜色吻一個姑娘的時候他也想,世上不會再有比這更美妙的事情了,然后第一次和姑娘身體相互觸摸的時候他也這么想。那些時間里,他特別篤定,就連不久前上職稱、追小慧他也非常篤定,但現在他連想問李老師為什么這么疏遠,他都拖了又拖,兩個人仍舊會聊畫,也偶爾聊學校的人,但是都淡淡地,點到為止,客氣得仿佛怕多說一句就掉在地上摔碎一樣,他并不知道在李老師心里,也一樣想不通為什么那么好的兩個人,因為上個職稱就開始事事隱瞞,難道人就那么不值得信任?兩個人最后都以成年人常用的方式擱置了這段關系。
之前張順達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外鄉人,可這個城市里誰不是外鄉人呢,周圍堆滿了越來越多的高樓,里面恐怕住滿了外鄉人吧。樓有多高,燈光就有多亮,燈光有多亮,聲音就有多嘈雜,從畢業、找工作到結婚一樣不落,他像被狗追攆著跑。有時候是快樂的,有時候狼狽不堪。說到底,人世間所有求而不得的東西才會讓人戀戀不舍。
婚姻磨合中,張順達也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任何精神的愉悅都是需要身體來依托承載的,無論是吃、喝、玩,還是形而上高雅的讀書、畫畫,身體最直接的滿足往往最是歡愉。人世間沒有一樣愛好不需要金錢來支撐,不需要時間來供養。他只是個普通人,有限的錢,有限的時間,但他有身體,而且是一個強壯的三十三歲的男人的身體,出過汗,看著小慧像一汪水攤在床上的時候,他會松一口氣,也會點一根煙。世上這最現實最短暫的歡愉才最能壓得住平淡又無限循環往復的人生。不止他,在這個城市的角角落落里每天都有和他一樣的人在努力奔著前程,夜晚來臨也用最簡單的歡愉來平復著煩惱。一杯酒,一盤肉,一場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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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鵬飛和張順達的關系并沒有因為王良的緣故而發生改變,因為王良和劉鵬飛徹底發泄完后情緒之后,再也沒有聯系過劉鵬飛,幾次有碰面的機會也都是客氣而疏離的,仿佛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那個下午、那場深談、沒有人發過脾氣,更沒有人埋怨過張順達。只有劉鵬飛在短暫憧憬過兩個人的關系后,認清了自己當時的作用——就是找一個認識張順達的人發泄一下情緒而已,或許連面對他那些熟識的畫畫朋友,他都不會說得那樣生氣、那樣直白,況且多數事情在旁人眼里本來就無法感同身受,會覺得文章既然同意拿給一個人去發表,那就是默許的,之后發生什么事都正常。從始至終盤旋在劉鵬飛腦子里的,一直只有那一萬七千元錢,而且知道他們關系背后的原由,他反而更羨慕張順達,因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有張順達那樣的勇氣——可以徹底放下身段去做一件事情。既然這樣,他又怎么會去為了一個永遠都不可能走近的人而得罪一個眼前的朋友?所以他和張順達反而看起來越來越親近了。
七月的一天,畫完畫下起了雨,看著窗外,張順達猶豫著:是馬上回,還是再等等,等等也許雨會停,也許會更大。他并沒有做出任何判斷和選擇,只是因為在窗邊站得太久了,所以只能留了下來。后來聽著雨滴細密地敲擊玻璃,窗外漆黑的夜突然像極了家鄉夜晚的湖,一眼望不到邊,少年時他就像現在這樣癡癡地望著湖,想象湖的另一面是什么?還有湖邊的琴聲,他和母親一次也沒有聽到過,隨著雨滴變密,他的心也一下一下緊縮著,他哭了,一開始是默默落淚,后來演變成了哭泣。他越哭越放縱,身體也在晃動。有一刻,張順達感覺自己在船上,四周水波蕩漾,還有一刻,張順達感覺自己在湖的中央,水開始吞沒他,直到窒息。他那可憐的、干癟的人生在淚水的浸泡下,竟然逐漸回軟、變大,并排著走到他面前。這么多年來,他還是頭一回,這么清晰地看見他們。
回到家他把小慧緊緊摟在懷里說,永遠沒有孩子都沒關系,我就把你當孩子寵好不好?起初小慧在他懷里嚶嚶哭泣,他以為他們會在這樣的氣氛中相擁著說很多話,然后沉沉睡去,很快小慧停止了哭泣輕輕推開他說,睡吧,我累了。
雨夜過后,張順達的心情好了許多,像是被仔細梳理過羽毛的鳥兒一樣,表面看起來變得面貌齊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