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幾年很少讀小說,最近白內障術后卻把韓石山的《絨仙》看了一遍。起因是他發在朋友圈的一句話:“ 《絨仙》這樣的小說,褒揚固然不易,批評只怕更難。”他直接點出圍城隱喻、中西文化比較,“這幾點就不是當下冬烘先生能批得了的”。其犀利、直率的文風,一如既往。不過,這倒引發了我的興趣——老先生寫了一部什么樣的小說呀?
一
看《絨仙》第一章,“街上是女人的T臺”,寫一個中年女性的胡思亂想,走在街頭的“回頭率”,研究性心理專業的德國留學博士,直到前四章讀完,我都以為這是一本世俗小說。從第五章開始,寫到梁教授,言及《史記》《漢書》寫到人物籍貫時,地名用字的不同;后面寫到夏涑水,又出現楊家將的史實考證,我才明白,韓公通過一個文史研究會的故事,在寫一部學術小說。
他在自序中故弄玄虛:“書中所寫全是虛構,若有與現實中人事沖撞的地方,絕不敢說我有如此之幸運,把假的寫到亂真的地步,只敢說我的虛構能力還是不行。”此言如一把鑰匙,旋開了這部小說深藏的機杼——表面是情愛糾葛的世俗畫卷,內里卻奔涌著學術爭辯的暗河。這位“文壇刀客”,將學術的鋒刃藏進小說的絲絨鞘中,開創了一種以敘事承載思辨的文體革命:用虛構人物談真實學問,借風月筆墨析歷史肌理。
我不知道此說是否恰當,姑且斗膽說一句:利用小說傳播學術觀點,是韓石山一大發明。
二
韓石山2024年出版了《圍城藝術譚》,他對《圍城》的多年研究,在小說中化作一場場隱秘的對話。他自比“完成了錢鐘書的未竟之業”,將錢氏未寫的《百合心》中“一女對多男”的構想,移植到絨仙這位聰慧女學者的生命歷險中。當絨仙在《山河志》編輯部、文史研究會里與男人們機鋒交戰時,那些充滿張力的論辯場景,分明是錢鐘書式知識分子諷喻的轉世重生。但韓石山走得更遠——他讓理論長出肉身,使思想在欲望中翻滾。
小說更深層的土壤,埋著山西的歷史礦脈。韓石山曾在《邊將》中深耕大同邊塞史,在《民國文人風骨》中梳理過梁思成考察云岡石窟的足跡。這些學術積淀在《絨仙》里化作鎏金的背景。當絨仙隨同文史會的學者們,漫步在大同高山堡,當老主編說出“來大同,可以不去云岡,不去上下華嚴寺,怎么也該看看高山城”,作者其實在引出那篇論文《楊家將史源探真》。
三
韓石山是一位著作等身的老作家,他對小說結構、語言、人物塑造方面的造詣,無須我來評價。我只想說說“絨仙”這個人物形象。我一開始不明白,韓公怎么給女主角起了一個略顯土氣的名字?看進去才恍然,“絨仙”是合歡樹的俗稱,她正是韓石山智性美學的完美載體。這是一個在小說史上沒有見過的女性形象。她可以陪老謀深算的文史會長吳悅臺去歌廳唱《纖夫的愛》,在洗浴茶苑里與喜歡的何其愚主編調笑;也可以在謝次隴副主編家里,當著其夫人的面,討論《楊絳對lt;圍城gt;的誤讀》。這個人物撕碎了女人的二元標簽——她寫《錢鐘書先生的筆下誤》論文時的嚴謹,和與出軌丈夫的較量同樣真實。絨仙的俗世欲望與學術追求恰是這種輕與重的共舞:她的調情是羽毛,她的學問是鉛塊,而生命正是在這飄落與沉降間獲得張力。
韓石山的真正發明,在于將西方文體學家所推崇的“二元結構”本土化。他在三十年前就認為,小說既有俗的一面,又有雅的一面。雅俗之分在于,同一作品,讀者在接受過程中,既有感知層次,又有認知層次,即“淺層結構和深層結構”。米蘭·昆德拉說過:“我的野心是把極為嚴肅的問題與極為輕松的形式結合在一起。”
《絨仙》如一架織機,將學術經緯與世俗緯線交織成錦。絨仙在與男人的角逐中,收獲了自己的愛情,治好了自己的抑郁癥,也憑借自己的聰慧,改變了很多人。韓石山也把錢鐘書的機鋒、昆德拉的哲思、三晉大地的煙云,都紡成一根閃著智性之光的絨線,系住了小說藝術的輕與重。
四
我不知道將來的人會怎樣評價《絨仙》這部小說,但我有一個觀點,韓石山的創作,沒有得到應有的反響。
這倒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的狂狷,因為他的小氣。他居然敢于出版《誰紅跟誰急》的文學批評文集,把王朔、余秋雨、錢鐘書等當代文壇名流,批了一個遍。
但是,在我看來,韓石山是當代文壇一個屈指可數的另類。
他不像許多同齡作家,是靠著知青經歷和文學愛好,走入文壇的。他經過成熟的準備,才從事創作。作為山西大學歷史系畢業生,韓石山將史學方法注入文學創作。在《徐志摩傳》中首創“紀傳體傳記”:以“本傳”為經線書寫徐志摩生平,以“交游”為緯線編織四十余位文化名流小傳,形成立體網絡式敘事。這種結構創新,既規避傳統傳記的臃腫,又還原歷史語境,實則是將《史記》的史學智慧轉化為現代敘事實驗。
他的《圍城藝術譚》,表面上是語法研究,實為小說創作方法論的重構。他摒棄傳統的主謂賓體系,提出“名物-詞位-筆法”新語法系統,從錢鍾書的案例中,提煉出漢語節奏美學的創作密碼。他借書中何其愚的嘴,說出:“好多大學者寫到后來,都轉向了對語法的關注。”當學界還在爭論語法規范時,他已將語言學轉化為小說家的武器庫。
韓石山以小說承載學術考據的探索,有著深厚的史學基因。《絨仙》將艱深學術轉化為小說肌理的能力,恰是其最大創新,卻也成為主流評價體系中的盲區。他將學術論爭轉化為小說情節,用虛構人物演繹真實歷史命題,如絨仙以學術話語調情的橋段,實為對知識權力關系的解構。
韓石山以《絨仙》證明:學術與小說的融合,不是噱頭而是方法論。當文學愈發陷入內卷,他的跨界實驗恰是破局之鑰。在輕逸的敘事中承載重大學術命題,在笑謔的表層下埋藏嚴肅批判。
韓石山將歷史考據、語言革命、文壇批判熔鑄為“學術小說”的新范式。這種顛覆性創新,恰如米蘭·昆德拉所言:“小說的精神是復雜性,它要求每部作品破解存在的一個未知數。” 未來文學史重估這段公案,或會發現:那些曾被貶抑的,恰恰是這個時代最稀缺的。
最后寫一個缺點,本書的章目只有排序編號,沒有小標題,讓我寫此文時,翻查起來有點費勁。我建議在重印時,請韓公彌補這個疏忽。我相信有些讀者和我一樣,閱讀中時有回翻一下前面看過的細節。
2025年8月4日
【作者簡介】 張弛,從事新聞寫作四十年,高級編輯。曾獲中國新聞獎、解放軍新聞獎。出版多部新聞作品集。作品散見于《解放軍報》《新民晚報》《中華英才》《傳記文學》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