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鳥蟲魚篇
貪癡
蝸牛是屌絲。風里雨里奔波苦,旅館又那么貴,治安又那么不好,撂了破房子在路邊,會被人搶走的。所以,隨身背著它那個蝸居,到處走,聊避風雨。這不叫貪。是必要的吧。
有一種癡蟲,叫蝜蝂。一路走,一路撿,把它所遇到的一切“寶貝”都往背上扛。累得牛吼,仍癡心不改。人可憐它,解放了它,它還急赤白臉地跟人急!趁人不注意,就又扛起來就跑,不到累死不休息。又喜歡往高處爬,不到摔死不算完。
這樣的蟲子現在也多見。唐朝時就有,柳宗元見過的。
但是,說什么好呢?人家就圖這么個樂子。也許是受多了貧與困的傷與苦,勘破了世情人情的不堪與涼薄。以人的經驗來論,也是可以理解的。英國的王爾德說:“我年輕時,以為金錢是重要的;到老了,發現,果然如此!”
不好說啥的。你也沒有同情人家的資格啊。
驕癡
我們老家把癡人叫“鵝頭”。對,對,對!就是“曲項向天歌”的那種扁毛畜生。你可以想象得出它梗著脖子和天叫板的癡樣子。據說牛眼看物是放大,所以牛謙卑;鵝眼看人是縮小,故而鵝自大!狗眼只是看人低,鵝眼看人小,見人就撲上去,比狗還執拗地撕咬。這呆頭鵝!被人用來看家護院了。
鱖魚也是。見人就豎起鬣須,以為人怕了它了。
但,精衛不是,螳螂不是,青蛙不是!那一年,勾踐滅吳,大軍所到之處,蕩然一空,靡有孑遺。正行進間,有一怒蛙,穿綠色迷彩,如坦克一般,虎踞當道,霸住去路,不放三軍過去,要為它的家室復仇!這不是驕癡,不是傻,這是寧為玉碎的意志!是決心!是勇氣!越王為之扶軾,我也要向其致以崇高的敬禮了!
立正!
情癡
自戀也是一種愛情吧。“愛自己,是終生浪漫的開始?!?/p>
有自戀成癡的。譬如錦雞,自惜羽毛,常臨水自照,多有溺水而亡的;譬如梅花鹿,癡迷于自己枝枝椏椏的鹿角,常因此掛在樹叢,被獵人割了鹿角去;美少年納西索斯對山林女神的求愛不屑一顧,卻愛上了自己水中的倒影,最終化為水仙一叢。
自戀沒什么錯。要是能分一點兒愛給別人就更好了。會顯得更有愛,更可愛,顯得不那么自私。
愛人如己比較難,也比較少見,所以彌足珍貴,因此備受稱頌。鳥中多有這樣的,一夫一妻,矢志不渝。 譬如天鵝,譬如鴛鴦,譬如大雁。你捉了雌的,雄性會自投羅網;你捉了公的,母的會自殺身亡。
金末元初元好問就遇到過這事兒,填詞《摸魚兒·雁丘詞》:“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是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汾水河邊,壘石成丘,安葬了那對情癡。
我有一晚在汾河邊散步,忽然想起,就一路癡癡地草叢里搜索,無果?,F在,誰還會在乎一對鳥兒的愛情呢?沒人會想起該保護這對愛情英雄的紀念碑的。
其他
有一只鸚鵡,路過一山,看山火燒天,便不遠萬米,到溪邊濡濕了羽毛,去滅那山火。自然杯水車薪,精疲力竭,還被燒烤成只烏鴉一般,僥幸逃生出來。人問這傻鳥,何苦呢?它答:“只為曾在此山住過?!?/p>
此誠癡情中之大者也。
玩物喪志
明張岱云:“人無癡,不可交也,以其無深情;人無疵,不可交也,以其無真氣!”我喜歡一切有深情的人。要愛,就深愛!深到癡,深到傻,深到貧無立錐,深到傷痕累累,仍不可理喻地執著。未曾在深夜里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語人生。未曾執著到執迷的人怎么會懂得放下的好呢?人生天地間,大概就因為這么一點點兒想不開,才成其為人的吧。
癡迷于物,勝過癡迷于人。人是善變的動物,你甚至不能兩次遇到同一個人。物不會背叛人,人會。從來都是人背叛人,從來都是。——但背叛也是對的。唉。背叛是忠實于自己。倘若你渴望矢志不渝的永恒之愛,那還是選擇戀物吧,選擇玩物喪志。
玩物喪志的感覺真好!不到喪志不痛快。茍得癡中趣,莫為醒者傳,一生受用無窮的。
宋朝米芾愛石成癡,人稱“米癲”。知無為軍時,于州廨見奇石,取笏袍而拜,呼為“石丈”。一時傳為笑談。米芾對這種謠言不屑一顧,撇撇嘴,辯道:“哪里有拜啊?!我真的只是作了作揖而已嘛!”真的,他只是作了作揖而已。
這事兒還有續集。怕米芾玩石喪志,朝廷派楊次公前去督查。楊次公一臉寒霜地問責米芾。米癲也不辯白,只是一言不發,趨而前,于左袖中探出一石,徐徐把玩,抬頭看了次公一眼,緩緩問道:“閣下覺得這塊石頭怎么樣???”楊次公扭頭不理。米芾又于右邊的袖子中探出一石,奇巧又勝前石。楊次公偷偷瞧了一眼。米芾收起,再出一石,巧奪天工?。∶自聯P眉嘆道:“這樣的石頭哪能不愛呢?”楊次公忽然蔫人出豹子,搶了就走,一頭走,一頭說:“非獨你愛,我也愛啊。”
——宋朝的文人啊,真是有情趣、懂生活、好有愛的一群人呢。
當然,玩物可以,真不好誤了公事和家事的!宋徽宗也癡愛石頭,整了一出花石綱的大戲,結果,大宋朝落幕了。這就玩大發了。玩到忘了自己就好吧。老婆孩子還是要記掛在心上的——這是比國事更重要的使命。
情癡
該輪到說人類了。人類也不是沒什么可說的。有的。
好吧,我只好舉古代的例子。
情癡之祖,當推尾生。真真是古今天下第一情圣。女子不來,尾生不去。后來,潮水先來了,帶走了尾生。“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蔽采员е暗人馈钡臎Q絕姿態成就了“死等”的愛的傳奇。話說到這兒,我已經熱淚盈眶,悲不自勝了。稍等,且待俺擦去滿臉咸濕的淚水,再爆料點兒不必向外人道的內幕消息:其實,那個女子,她永不會來!其實,尾生他一直知道,一直知道。不說了,不說了,難過。
不過,話再說回來,倘若不是悲劇,那么,這則愛情故事就太無聊了,不夠圓滿了??瓤?,尾生,你死得光榮啊。
六朝時,癡情如疫情泛濫成災,一家族一家族地感染哪,還沒得救。像后燕慕容家,北齊高家,都因此亡家亡國亡天下,算毀國抒情型情癡——讓我想起“燒別人家房子煮自己一包方便面”的故事來,壯觀是夠壯觀的,動靜多少有點兒大了吧?!苻皇后死,慕容熙殉以嫂,拆城門,光腳徒步送別20里……可圈可點!真是死了都要愛啊?真是。真是感天動地,足以與山河同在,與日月同光了。
你也許會鄙視這幫子傻瓜,笑他們不理智,不愛江山愛美人。我不這么看。真心覺得他們理智到可憐:江山是我的江山?你看那“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实酆芰瞬黄鹈??“古來將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沒了?!笔沁@樣露水一樣的一生啊,露水一樣的!又是那樣的亂世,那樣的亂世!不如,抱了所愛,躲進愛情的桃花源里取暖:暖一會兒,暖一會兒。有一會兒,是一會兒。是這樣實實在在的溫暖。
好想也有自己的江山啊。那樣,我也可以葬送著玩兒了。并沒有。
好吧,我只好粉江蘇的陳體方。陳體方是一枚詩人,窮,酸,迂,腐,呆,丑,老,境況正和我類似。他喜歡上了小姐黃秀云,一見之下,驚為愛情。黃小姐是聰明人,又愛詩,誆他說:“我是一定要嫁給你的!但是呢,你太窮了。這樣吧,我就要百首情詩做聘禮。”陳詩人就信了。旁人笑他年老昏聵,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全不以為意,日日苦吟不休。每有吟詠,必先索酒!成六十余首,篇篇情深深意綿綿,終于神竭而亡!臨死,頭戴野花,乘肩輿,遍游山川,狂醉三日乃逝。
一個人一時傻并不難,難的是傻一輩子。我的偶像死得很及時!很幸福!他是幸運的。不是每個人都有這么好的運氣啊。羨慕!
死就死了吧。總這么著轟轟烈烈、要死要活的,誰受得了?。恳膊缓靡嗖揭嘹叢狡浜髩m的。
日常型的癡情也是癡情。十冬臘月,老婆病了,發燒,自己脫光了,站到院子里,把自己凍成冰塊,回屋抱著老婆給她降溫;老婆怕冷,起夜,你先掙扎著起來,攔住,自己坐馬桶上暖熱了,再扶她方便。
這也算情癡么?算!
好吧,就這樣子來吧。這樣子,來一輩子。
愛你沒道理
就好那一口兒
王老漢臨終,總也不肯落下那一口氣去,目呆呆地,抬抬手,指指大門外,又指指大門外。大兒子紅腫了兩眼,顫聲問:“爸,你是在等我小弟回來么?”老漢搖搖頭。老二媳婦試探道:“爸,你是說地里的麥子還沒收回來,你不放心走么?”老漢搖搖頭。老幺回來了,端來碗對門豆腐西施家的豆腐渣。老頭兒點了點頭,掙扎了坐起來,吃了,又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躺下,閉眼去了。
老漢年輕的時候,和對門家的女兒豆腐西施有過一場秘密的歡天喜地的戀愛,從此落下了好吃她家豆腐渣的毛病。
豆腐渣呀?嗯,豆腐渣。不為了什么,他就好那么一口兒!
豆腐西施后來遠嫁他鄉,給城里人做媳婦去了。這后來,老漢就開始叨叨說,這豆腐渣不是味兒了,不是原來的豆腐渣了??扇猿猿圆恍?。端了碗,一邊搖頭一邊吃,嘟嘟囔囔道:“不對了,不對了?!?/p>
哪里不對了呢?
我曾經吃過她家的豆腐渣,真心難吃啊。
想,人活一世,草生一秋,駒隙之間,恍惚一夢而已。終不過是水中月,鏡里花。所難放下的,不過那一點點兒念想;可勘把握的,那一點點兒實在,不過一碗豆腐渣而已——讓人生不那么像夢一場啊。
愛你沒道理
愛,沒什么道理可講的。不愛時,也是。
這么說,不是我胡說,我是有哲學和科學依據的。譬如柏拉圖的球人說,力比多荷爾蒙多巴胺什么什么的。只是科學、哲學太嚴肅了,因此不大通的。神話的解釋比較現實一些。因為是神話,神說的!愛這種東西,人不懂。
在西邊兒,愛神是長著翅膀的,一會兒飛來,一會兒又飛走,到處亂飛一氣。他還是個孩子!孩子還調皮,還蒙了雙眼,到處亂射一通。咱們這邊“負責”的(負責的?負責了么?),是個昏聵的老頭兒,耳聾眼花,還得了帕金森綜合癥,灰暗的月光下,亂翻鴛鴦譜,顫抖著雙手哆哆嗦嗦地,亂綁一氣!綁住誰,就是誰了;綁成啥,就是啥了。
愛,就是這么回事兒。
有位美少年,——自然是高富帥的啦。自然有許多白富美跪求、哭求、上吊割腕喝藥求,求一夜,無果。那少年傲嬌,連眼珠子都懶得轉下去看一眼。后來遭報應了。某次踏青,打馬從河堤上路過,邂逅一妓女,眇一目,丑得沒邊兒!可他就愛上了。買車買樓買別墅,低聲下氣不敢高聲語,孝子賢孫伺候著,生恐不稱其意。旁人嘲笑他,他還急了:“你們多嘴多舌什么?自從有了她,我回頭再看天下女子,還都多余長了一只眼呢?!彼改笧榇诉€作了一首詩《天問》,大意是,“這是為什么呢?”
這是為什么呢?春來草自青吧。也可能是他五行缺她。
【作者簡介】王龍,1970年生,山西太原人。2013年起開始寫作。出版有散文集 《人間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