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用全能的視角去看我和我村莊里的人們。我們會向西走三里路去高石河村看戲;我們會向東走五里路去上馬家峪村看戲,五里已經走了,一里走不了嗎?我們會再多走一里路去和上馬家峪村名對應的下馬家峪村看戲;六里路都走了,也不在乎多走三里,于是我們會繼續往東走三里路到龍王廟村里去看戲。這樣說,好像就沒完沒了啦,其實我們的腳力是有限的。龍王廟村再往東三里還有個村莊叫楸樹垣,我們一般是不去的。從楸樹垣村再往東走三里路就到河北省了,這個在省界線上的名叫峪里的村子如果唱戲,我們從來沒有去過。從龍王廟村往西折走三里是蘇家峧村,我們也是不去的。從我們村往北走五里,我們會到前賈嶺村去看戲,與前賈嶺村村名對應的是后賈嶺村,中間隔著三里路,大約因為需要翻越一道山嶺,我們一般是不去的,至少我是一次也沒有去過。但和前賈嶺村同樣隔著三里路的西駱駝村,同樣也要翻一道山嶺,甚至需要穿過一道峽谷,我們卻會去。我們甚至會再多走一里路到谷聯村里去看戲,谷聯村再往北走當然還有村子,我們也不去了。那么,可能有人要問,往南走沒有村子嗎?沒有。往南是一列如屏障一樣高大的南山,翻過南山就是山外,當然有村子,村子里也會唱戲,如果我們是鳥,我們就會毫不費力地飛越,但我們只長著兩條腿,腿只能在地上走,要走到山外,得繞路,繞路自然很遠。腿限制了我們的行動范圍,盡管大家似乎從來也沒有因此而感到不滿。事實上我們的腿已經足夠長了,現在想想,那時的我們腳力勁真是大,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這近似著魔一般的行為成為幾十年里我的村莊里的壯麗景觀。
說壯麗景觀,只是在一個兒童眼里,尤其是在晚上,在散戲回家的路上。我眼中的大人們只是一個個黑黢黢的快速移動的高大的影子,他們意興猶濃,一邊走還一邊談論,這時的他們仿佛成了一顆顆飽含著甜汁的果實,又像一只只行走的燈盞。我也走在隊伍中,我的母親一定也在隊伍中,我的哥哥、妹妹也在隊伍中,甚至我年邁的祖父也在隊伍中,隊伍像一條斷斷續續的小河在流動,我只是其中的一朵浪花。隊伍又像一小條銀河,這一晚,它從天空飄落人間,它流動著,直至最后一顆星熄滅在自家的大門口。這自然是用我現在的眼睛隔開了一段長長的時間和空間在看,那時的我眼中只有幢幢人影,散亂的手電筒的燈光,耳中充滿雜沓的腳步聲和紛亂的說話聲,而且這聲音還會被深夜的寂靜放大許多倍。但我懵懂的心并不允許我去關心他們在談論什么,我只在意一點,就是千萬不要掉隊,當然不是擔心迷路,而是怕一個人走夜路,倘是遇見鬼,那簡直是件要命的事。
這是村莊里的人們一年之中少有的歡樂的時刻,這種時刻一年中大約有兩次,第一次在正月,第二次在初秋。第一次是農閑,仿佛錦上添花,過節加上看戲,再沒有比這更開心的日子了。第二次是農忙,當然不是最忙的時候,或者說是在準備真正的農忙,給農忙打氣、鼓勁。這樣的時刻,每一次都會持續半個多月,附近村莊里唱戲就等于是自己的村莊里唱戲,人們自覺地把時間錯開,互不沖突,決不浪費,這難得的歡樂需要均勻分配,慢慢享受。這歡樂也各不相同,有的戲班子來自本地,有的戲班子來自外省,唱腔裝扮都不同,劇目也不同,即便是相同的戲班子,相同的唱腔和劇目,每看一次的感受也不同,就像享受一場流水席,不同的菜品依次端上桌來,給感官帶來極大的愉悅和滿足。
看戲也成為村莊里一年一度的人口流動或者遷徙的時刻。對于我,在這流動或遷徙的隊伍中大約有十年的時間,從一個兒童長成一個少年。這有關集體記憶,但個體的體驗卻更為真實和重要,它甚至構成一個人心靈成長史的一部分。包括美的感受、性的啟蒙、愛情的萌動、苦難或幸福的藝術表達、英雄或俠義精神的現實投射。或者說,鄉村喧鬧的舞臺成為我成長的一部分背景,當然也可以把現實看成更大的舞臺,我也是舞臺上的一個角色,這樣,臺上、臺下便互為背景,互為隱喻,互為解釋,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
盡管如此,在我眼中,一座簡陋的舞臺仍然成為夢幻和現實之間的界限。具體到我的村莊,那高高的舞臺的臺基,有效隔開了演員和觀眾,尤其在一個兒童眼中,那些臉上涂滿油彩或者脂粉,身著古裝或者現代裝的人,他們簡直就是存在于遙不可及的天堂般的世界,甚至包括那些半隱于幕后的琴師鼓手們。我甚至極為羨慕某家的孩子,被大人舉放到舞臺的邊沿上,他坐在那里,近距離看見了那些鮮艷的面孔、華麗的服裝,甚至聞到了油彩和脂粉混合到一起的迷人的氣味,他是離天堂更近了一步的人!有時,好奇心甚至驅使我們結伴繞到后臺的入口處,我窺見的世界當然又是另一番情景:人影幢幢,亂而有序,所有人的行為都在指向隔了一層幕布的前臺,上妝、卸妝,更換衣服,候在一邊隨時出場。有一次,我甚至想弄清楚那個扮演老虎的人,他穿著虎皮服裝在舞臺上輾轉騰躍,在我尚沒有見過真正的老虎的年齡,我想看一看這個老虎的真身是個有著怎樣形貌的人。還有一點,像一個秘密,多少年,我都沒有說出來,它有關女性,有關性意識,它帶給我的體驗是那樣強烈,那也是最初的體驗,這種體驗一定是喚醒了我生命里某種東西,這種體驗,家庭完全沒有可能帶給我。我驚訝一個兒童,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要去窺探,他要去尋找,當然也可以說,那些油彩和脂粉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將我吸引了過去。我們結伴跑向后臺的入口處,有時演出剛好結束,演員們在卸妝,他們將洗過臉的重濁的污水潑在舞臺后門外的泥土地上,那種迷人的氣味便彌漫開來,它們爭著往我的鼻孔里鉆,這是物質的氣味,也是精神的氣味。從此,生命中便又增加了一種東西,或者說,此前這種東西只是以種子的形式存在,現在它萌芽了。它的萌芽源于我的好奇,源于那些化工產品或者花朵的提煉物,我生命中的某種東西從此開始蓬勃生長。這是隱秘的東西,也是不易講清的東西,也是無需講清的東西,或許還是不能講清的東西,甚至是禁區,每個人都在小心地守護著它。
看戲,對于我來說其實并不確切,我從未完整地看過一部戲,或者說,我從未真正完整地去了解過一部戲的劇情,這當然是因為年齡的原因。幼年的記憶中并無戲劇,戲劇的記憶大約始于童年,那時的戲劇也不是古裝戲,而是新戲,新戲的裝束雖然接近于現實生活,但幕簾、樂隊、唱腔、道具,以及突顯角色性格的臉譜構成了戲劇與現實的嚴格界限,構成了分明的戲里與戲外,哪怕是坐在戲臺沿上的那個同齡的孩子,他們也仍然是觀眾。最初的新戲是樣板戲,我只記得看過一場《紅燈記》,那是個附近村莊里的一個戲班子的演出。一個小村莊居然能排演戲劇,這在周圍的村莊中并不多見。這個村長期與我們村通婚,也是我母親娘家的村子,許多演員即便是化了妝,穿上所扮演角色的服裝,我們也能認出來,臺下的人會指指點點,甚至會叫出演員本人的名字,這樣戲里戲外的新鮮感和神秘感就減少了許多。在汽燈慘白的光照中,舞臺上更多的是一些晃動的人影,又沒有擴音設備,如果從遠一些的地方看,那簡直就是在演啞劇。唱腔也是本地的上黨落子調。時間如果能倒流,我真想仔細聽一聽那被改編成地方戲的唱法是一個什么樣的效果。現在,我仍然能從記憶深處翻找出那些模糊的場景,臺上幾個人在表演,臺下一堆人仰著頭看,正值冬季,不耐冷的人正陸陸續地離開,我好像也沒有堅持到最后,盡管我想看到最后的結局。其實,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紅燈記》的結局是什么。至于當初,我也僅僅是好奇李玉河的大蓋帽,那只紙做的紅燈,也包括反派人物鳩山,他的仁丹胡,黃呢子上衣,軍用皮帶上掛著的道具手槍。臺上人在認真演,臺下人在認真看,這是時代的語境,演員、觀眾都在時代的大舞臺上扮演自己的角色,這是再正不過的正劇。一個草臺班子,或者僅僅為了完成任務,那些常年和莊稼打交道的人,你讓他去練唱腔,背臺詞,保不準丟三落四,笑話百出。當然,或許它表達的主題遠遠超越了形式,但如果主題經過時間的淘選成為棄物后,現在可能也僅僅剩下“戲劇”這兩個漢字的空殼。現在想來,那樣的表演歪打正著地解構了原劇,產生了后現代主義的藝術效果。后來,外省的一個戲班子還演過《半塊銀元》,這是一部悲劇。然而,對于一個兒童來說,更多的仍然是好奇,第一次知道這世界上還有用活人陪葬的事,那個直挺挺坐在椅子上的小演員,劇情中,她被狠心的地主灌了水銀,那時,我甚至不知道水銀是什么,人被灌了水銀之后,身體就可以變成人們所需要的形狀嗎?《半塊銀元》 作為一部苦情戲,它無疑是在控訴和揭露舊時代地主階級的罪惡,整個劇情我早已忘記,或者說壓根就沒有弄清楚。多少年之后,我再次回過頭看當初,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我的祖父在不在臺下?作為村子里曾經的少掌柜,他怎么看待臺上正在上演的故事的?
現代戲的時代并不長,進入1980年代,古裝戲出現了,這是舊時代戲劇的復興。那些清官戲、英雄戲、才子佳人戲,給鄉野之中的人們帶來新鮮感的同時也帶來世俗的歡樂和情感的安慰。而對于一個兒童來講,仍然僅僅是好奇,那些花花綠綠、繁瑣復雜的戲裝,那些僅僅是用木頭做成的,但又銀光閃閃貌似真的刀槍劍戟,那些體現人物性格和品質的各色臉譜,從觀感上確實要比現代戲好看多了。它們甚至引發了我的想象,幫我穿越時空去會見古代的人,他們的生活大約就是舞臺上的這個樣子吧?這就是兒童,他總是不得要領,他不會和臺下的大人們共悲喜,比如看《竇娥冤》,我只關心那毒死人的藥是什么,竇天官夢中見到死去的女兒,那披發覆面的冤魂在舞臺上旋轉著,讓我幼小的心既好奇又恐懼。還有六月飛雪,舞臺上的呈現無非也是象征意義的,當白色的紙屑從高處紛紛揚揚撒下來,這種蹩腳的特效,居然會讓一個兒童的眼中散發出歡喜的光彩。再比如《鍘美案》,單是這個戲名就會引起一個兒童內心無限的好奇。生活在鄉村,我們見過鍘草,鍘人可沒有見過,古人真的會將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腦袋鍘下來?事實上,舞臺上的表演卻差強人意,它可不像電影,用切換鏡頭的方式,給人造成真實的視覺效果。戲劇中鍘人的場面當然無法直接呈現,隨著監斬官的一聲令下,劊子手們先是托舉著道具鍘刀興沖沖穿過舞臺,接著是忘恩負義的陳世美被直挺挺托舉在空中穿過舞臺,接下來是一聲:開鍘!陳世美的腦袋在我們的想象里轟然落地。我并不滿意這樣的效果,但象征主義的做法在戲劇表演中屢試不爽,這當然也可以看作是一個兒童的無知。至于《鍘美案》中別的情節,包括處于兩難之中不得已自刎的韓琦都完全不足道。有關《鍘美案》中所包含的道德主題,多少年來人們爭論不休,以后還會繼續爭論。我已經多年不看古裝戲,我對其中充斥著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忠臣烈士產生了一種審慎的態度。在兒童時代,我只是好奇其中的細枝末節,只是出自一個兒童的好玩的心理,而成年之后,我自覺和古裝戲劃出一條界線,這根本上源于我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甚至審美觀的確立。但匪夷所思的是,我的母親卻是個戲迷,甚至在她因為腰椎病行走困難的晚年,都要興致勃勃地到戲院里去。我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理在支撐著她,她會同戲中的人同悲喜,她會罵昏君貪官,她會罵負心漢,她會贊美仁君忠臣,她會贊美英雄清官,她會羨慕才子佳人。對于生活強加于她的不公和苦難,她從青天大老爺那里獲得了安慰,她甚至深深同情于劇情中那些被污辱和損害的人,她在集體無意識中隨波逐流。其實,再往深處想,我對于清官政治的理性評判,對于婚姻中道德綁架的不齒,對于才子佳人貌似理想人生的反感,更像是為自己建立了一個烏托邦,我再也無法做到像母親那樣單純地去熱愛,其實,我是將自己帶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
我在素面朝天的環境中長大,在我看到戲劇之前,我從不曾看到過,人的一張臉會被美飾成那樣一種樣子。在我的人生做加法的時期,怎樣的濃妝艷抹都不過分,尤其是女性的妝容,那細長如柳葉的眉毛,那描著濃重眼影的杏眼,粉嫩的臉頰,成熟櫻桃般的嘴唇,它們一遍遍印證著人們對于古典美人外貌的經典描述:丹鳳眼、臥蠶眉、櫻桃小口一點點。它們讓理想和現實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前面我寫過關于性的啟蒙,這種遠遠超過現實的女性之美,仿佛催熟劑,確實在迅速地讓我的性意識快速地覺醒。多年之后,我讀到弗洛伊德的關于性本能的理論,簡直是石破天驚!即便是泛化了的性,我仍然認為,性對于一個人的成長有著重要作用,或者說,生命的根本動力與性是息息相關的。
我是個不喜歡公開內心的人,尤其是在男女私情上。我一生中的幾個階段都有過單戀的對象。在我的童年時代,我甚至喜歡過我班里的某個小女生。但我卻從未向她表露過,一方面由于我生性懦弱,另一方面她好像并不喜歡我,而是喜歡比我高一個年級的另一個男孩,這令我很難過。我對美麗女性的追求甚至擴大到舞臺上,盡管仍然是一廂情愿,盡管僅止于幻想。那女演員的一舉手、一投足,鶯聲燕語,唇紅齒白,真是銷魂奪魄。有一年,有一個外縣的劇團到村里演出,這是一個由少年人為主干的劇團,演員的年齡大多是十多歲,與我的年齡正相仿。這是我從未有過的經驗,村子里忽然來了那么多漂亮女孩子,真是令人精神大振,那些同齡的小演員,那些如春花初綻的女孩子,一下子讓我的某個精神領地變得明朗闊大。她們讓我知道,這世界上不僅僅只有我村中的那幾個良莠不齊的同齡丫頭片子,世界上的美麗女孩多得很。這些女孩子深深吸引了我,我甚至喜歡上了其中的一個。盡管濃妝艷抹之后,面貌很難區分,但我記住了她的嗓音,身形,即便是換一個劇目,我也能認出她來。她每次出場,我的注意力便集中在她的身上,我已無暇顧及演出的內容是什么。我會一場不落地去看戲,但有的場次里她并未出現,我就十分失望。這種喜歡當然也是單向的,誰會喜歡上一個鄉巴佬、渾小子?但我仍然抱著一絲幻想,我希望她也能感受到我對她的喜歡。為了增加這種可能性,我會和聚集在一起的觀眾拉開一點距離。這樣,我在臺下就會明顯一些,我希望我們之間哪怕只是產生一個眼神上的交流。我甚至希望邂逅到場外的她,我抱著這一小小的隱秘的愿望在村中游走,希望有意外的收獲,事實上是一無所得。一個鄉村少年就這樣懷著希望又絕望的心情度過這短暫的心猿意馬的幾日。少年心事當拿云,我的心只在一個小小的女演員身上。這種只在內心澎湃的情感當然是沒有什么結果的,一切都是悄悄地來悄悄地去。三天之后,劇團離開村子,我甚至沒有勇氣去為他們送行,我還不至于那樣地失去理性,我只在心中想象一番我喜歡的女孩子:她在幫助收拾東西,幫助搬運東西,幫助裝車,然后爬上高大的卡車,她坐在堆疊起來的箱子的上面,卡車顛簸著,搖晃著駛離我們的村子,拐過一個彎,一切便消失了。
在鏗鏘的鑼鼓聲中,我們更多地渴望自己成為英雄、俠士。多少年之后,當我讀到羅曼·羅蘭的那句名言時,英雄的定義在我的人生詞典中產生了新的含義。不過,即便是當初,我心目中的英雄也不是教科書上的英雄,我心目中的英雄更接近俠士,“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我心中的英雄是民間的、草莽的,他們義字當頭,打打殺殺。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人心思變,一個兒童的內心或許感受不到太多,但某種特殊的情緒卻從村莊的一場場戲劇中潛滋暗長出來。現在想想,人們不辭辛苦,東奔西跑地看戲,更像是一種長久積壓在內心的某種情感的宣泄和釋放。特別是那些青壯年男人,改革開放帶來的內心悸動,單單憑看戲是無法平復下來,戲院那樣一個亦真亦幻的所在,完全可以催生出一種負氣任性的東西。這當然也與某種客觀因素有關,我們那一帶的村莊,舞臺的臺基大都有差不多兩米的高度。這樣,舞臺下方的相當一塊區域觀眾便不能坐著看,這塊地方自然留給了青壯年男人。也就是說前面的觀眾是站著的,后面的觀眾是坐著的,但問題的關鍵是,前面的地方又非常有限,為了看得真切,聽得清楚,有限的地面資源,自然會引來人們的爭奪。人與人的身體幾無空隙,從高處看,就只有密密麻麻的人頭。在一個兒童眼里,這情景真令人望而生畏。有那么一段時間,常常有打架事件發生,無非就是你擠著我了,我擠著你了,你踩了我的腳了,我踩了你的腳。先是口角,然后是動手,好在從來沒有造成嚴重后果。后來,我偶然想起這件事,覺得鄉人們未免有些無事生非,小題大做。擠著了、踩著了,僅僅是一個借口。那些青壯年男人們,也是1980年代的青壯年男人們,他們也像我們這塊春潮涌動的廣大土地上別的男人們一樣,他們被精神的荷爾蒙催促著,他們正在以一種特殊方法沖破土地的硬殼,為自己渴望成長的精神松綁。
男人們打起來了,戲院里瞬間騰起一陣騷亂,所有看戲的人們的眼光便從臺上移到臺下。這是一個意外的插曲,卻令在場的所有人精神大振,男人們的叫囂聲甚至超過了臺上的演唱聲和樂器聲。然而,往往是雷聲大,雨點小,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人群密集,無法施展拳腳,也就是那么近距離地推幾把、搗幾拳,也不朝著關鍵處,又是長期干體力活的青壯年男子,抗擊打。因此,到最后,一切都像沒有發生一樣。而臺上那一邊,演出一般情況下都會正常進行,但如果剛好遇上臺下毆斗正酣,臺上又是一個女演員,她就會芳心大亂、花容失色,演出就會被迫中斷,被幕布擋住了大半的樂師們也驟然停止了他們的演奏,紛紛把腦袋伸向臺下,演員和工作人員,少數好奇心強的甚至會從后臺跑出來看熱鬧。因為演出的中止往往又會引發連鎖式的騷動,那些坐在后面的觀眾,因為興頭的突然被打斷,將怨恨的矛頭指向毆斗著的男人們,于是戲院里又騰起一片指責聲。好在,這樣的狀況持續時間并不長,在村干部或者村里有威望者的及時制止下,一切又回到正軌。然而,真的能回到正常狀態嗎?一座小小的舞臺如何能盛得下那些無法遏止的如海水般洶涌情緒?不過,對于一個兒童來講,也僅止于斗毆,我只是覺得又刺激又恐懼,我會沿著人群的邊緣跑來跑去看熱鬧,這是大人們的游戲,或者更大舞臺上的人們的表演,兒童于其中,只是處于邊緣,更像配角,無足輕重。
仿佛前赴后繼,幾年之后,我長成了小伙子,成了生活這場大戲的主角。即便是看戲,我已完全無視那些舞臺上的裝扮和演唱。我們在真實的大地上縱橫馳騁,我們拉幫結伙,希望打抱不平,希望行俠仗義。當然,事實是,我們的雙腳是有限的,只能走到離村子七八里的地方。鄰村的青年也都是同在一個鄉村中學教室里上課的同學,完全不可能成為敵對的一方。我四顧茫然,但心中總隱隱覺得會有乘長風破萬里浪的那一天。
【作者簡介】張紅兵,美術教師,業余寫詩。在《詩刊》《詩歌月刊》等刊物發表詩歌。詩作入選《2007中國詩歌精選》《2012中國年度詩歌》 等多種選本。參加詩刊社24屆“青春詩會”。獲2016年度《都市》文學“桂冠詩人”。著有詩集《十年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