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拜妮:歡迎參加“步履”作家對話,2020年欄目發表了你的《404的客人》,這篇小說獲得《山西文學》雙年獎,以及第八屆“西湖·新銳文學獎”,還記得這篇小說的一些創作細節嗎?
余靜如: 《404的客人》,當然記得。大學畢業以后一直租房住,一開始找中介,后來發現在一些平臺上找房東直租可以省去不少中介費,就轉而找直租。這樣我便接觸了一些真正的上海市民,他們對我同樣好奇,老家哪里?什么學校畢業?什么工作?談戀愛沒有?結婚沒有?這些都是基本問題。如果是退休的老年人,好奇心更重,往往會在租房幾個月后突然找個理由,回來看看。曾經有一個老太太不顧我的勸阻一頭扎進我的臥室(說是去檢查陽臺的一個舊電器),進門之后左看右看,發現我有一堆快遞盒子,大笑,說:“哎喲,你和我兒媳婦一個樣。”我小說里面有個細節,是一個老太太讓我去她家洗衣服,這也是生活里的真事,只是因為她過于親熱,那家的房子我最后沒有租。這些租房遇到的小故事我覺得挺有趣,也會化用到小說里。
顧拜妮:細節很生動,那個老太太我印象很深。最初為什么開始寫作,對小說的理解如今有沒有改變?你的小說觀是怎樣的?
余靜如:最初寫作是為了好玩,簡單說就是編故事的原始樂趣。我覺得人特別有意思,好像是唯一需要“故事”的物種,我小時候睡覺,需要媽媽“講故事”,相信大多數孩子都是如此,這真是不可思議又浪漫的需求,故事或許開始的比文字還要早,伴隨人類度過危險的漫漫長夜。我的文學觀很樸素,我喜歡小說是有“故事”的,而不是辭藻或觀念的堆砌,我也要求小說有思想,但“思想”是很難得的,退而求其次,至少有“思考”。我對自己是這樣要求的,對自己閱讀的作品也會有這樣的期待。我的寫作觀從寫作以來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有階段性的側重,比如說,我在校期間覺得寫作需要有一種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這應該是受了文學教育的影響,最近我常常想要放下這種思想的重擔,主要因為太累了,把寫作的樂趣損耗了,我還是希望自己回歸最初那種快樂自由的寫作狀態。
顧拜妮:故事對我來說也很重要,還是要重視“故事”的價值,有讀者意識,但是我不排斥不同的創作觀。可以談談你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嗎?你在生活中很溫和,為什么處理人物時卻有種尖刻的凜冽,傾向于認為她們藏著某種秘密或野心,而不是認為她們有什么苦衷?
余靜如:我并沒有覺得自己小說里的女性都具有野心和秘密。第一本書《安娜表哥》中大概塑造了五個不同的女性形象,安娜、梅林、汪薇、麗花、陸麗萍,前面四個都是少女,后者是離異重組家庭的婦女。如果說她們有什么共同點的話,大概是不安和痛苦。安娜的痛苦是對家族遺傳性精神疾病的害怕,梅林則是因為脫離常軌,小小年紀“愛”上精神病人的不安;汪薇是對母親的占有欲和對與母親不匹配的情人心生厭惡和排斥;麗花是為了融入“正常”社會而想要與智力低下、身份不明的母親做出切割;陸麗萍則是一個在伴侶、兒子、新家庭中找不出一點兒情感慰藉的孤獨中年女性。第二本書《以X為原型》里,對女性的刻畫并不像第一本書那么多,這倒也不是有意為之,只是因為談論的問題不同。
要說野心與秘密,新寫的《客廳里的阿芙洛狄忒》確實刻畫了一名這樣的女性,它看起來是一個家庭小說,我自己把它定位為一個社會小說,杏子是一個當下社會里常見的女性角色,她游刃有余于各種親密關系之中。她做同齡女性的密友,做年長女性的女兒,對男性則一律用自己的魅力征服。在高舉女權的今天,起初我的確想要以批判的態度來刻畫這個人物,但是寫作的過程中我發現,她是一個很有生命力的角色,而她的成功事實上來自于這個社會里其他人的矯飾和虛偽。因此,這個家庭里的其余三種人才是我真正批判的對象。權力中心,唯我獨尊的“父親”,用溫情掩飾一切的秩序維護者“母親”,審時度勢的機會主義者“哥哥”。游走于灰色地帶,靠著秘密與野心成功的“杏子”正是他們的產物。這個小說我寫得很順暢,也對它比較滿意,因為它實踐了我的小說理念,它有故事,也有思考,不同的人其實可以在里面看見不同的東西,這是寫作與閱讀的樂趣所在。
顧拜妮:你對人性幽微的部分似乎有很深的觀察,普普通通一個租房子的故事,但是寫出了人物很豐富的心理活動。說到新小說,杏子這個人物其實挺簡單,只是比較懂得利用自己的優勢生存,你說得沒錯,她身邊人的復雜、虛偽,反而襯得她成了那個擁有野心和秘密的人,她的野心或許不過就是更好地活下去而已,她的秘密則是對他人的人性心知肚明又保持緘默。每個作者都有自己偏愛的題材,你最關心的題材是哪一類?為什么?
余靜如:我一直偏愛少年人的題材,這在我第一本書《安娜表哥》中有展現,那個階段的題材我遠遠沒用完,一直想等自己技術成熟之后再去寫。有些人喜歡把少年題材歸為“青春文學”,我非常不喜歡這種歸類,少年一直是比較被忽視的群體,好像這個世界都是為成年人準備的。其實少年是對這個世界最敏感的階段,一個處于少年階段的人既沒有失去孩童的天真與好奇,又增加了一份對成年人世界的探究與警惕,他們是一團待塑的泥漿,因此充滿無限可能。但我想寫的東西太多,寫得又慢,現階段關心的還是跟社會現實密切關聯的題材,因為身處于其中,我們這一代人究竟在歷史進程中會扮演什么樣的角色,還能不能自我實現,老了以后退休工資能拿到嗎,以后會孤獨死嗎,同代人的精神世界都是怎樣的,這個世界還能更好嗎,這個世界還能壞到什么地步,北極的冰什么時候融化,會不會有世界末日大洪水,這些我都挺關心的。等寫得差不多了,我還是要回去寫我的少年題材。
顧拜妮:很多編輯和讀者習慣將少年題材歸類為青春文學,但其實不是,確實又很容易變成青春文學,這個題材其實挺難把握的,需要足夠天真,又足夠知世故,要有少年心性,還要有成年人的眼光。很多人都放棄這個題材了,希望你把它寫出來。作為女性,在日常生活中有沒有遇到一些特殊的情景,讓你意識到性別帶來的幸運或困難的時刻?
余靜如:我比較幸運,出生在一個沒有重男輕女的家庭。小時候周圍的男性并沒有得到優于我的待遇,我的性別意識似乎也開始得比較晚,沒有覺得男孩和女孩有什么本質上的區別。進了學校,小時候跟男孩吵架,總有要好的女孩幫我,就算打架也沒有吃過虧。反倒是讀書讓我意識到了原來我們一直以來是男權社會。帶著這樣的觀念再去反觀日常生活,真就發現了不少“不平等”,但自己也會思考,有時候是否會“觀念先行”。在當下社會中,男性是否比女性更容易生存和發展,真的很難說。
顧拜妮:最近出版的一本書,有什么地方讓你感到驕傲或遺憾的嗎?可以推薦一本自己的書。
余靜如:我現在一共也只有兩本書,一本《安娜表哥》,主要寫了小鎮青少年題材。最近出版的是《以X為原型》,寫的是比較頹喪的都市青年,也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倒也沒有什么驕傲,最多是不為它羞恥罷了。我當時思考的問題,現在已經有了新的答案,我會將新的答案注入到新的作品里去。至于舊的一切,不過是我留下的一點印記。如果讀者對這個題材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看。
顧拜妮:推薦一部與女性有關的書或電影,并說說喜歡它的理由。
余靜如:我近幾年比較喜歡的和女性有關的一部書是《那不勒斯四部曲》,雖然它已經很紅了,也不需要我來推薦,我喜歡它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我覺得它給人一種特別的真實感,這和它是否虛構無關。作者本人一定非常坦誠地呈現了她的內心世界,貢獻了她真實的觀察、思考和自省。莉拉是一個十足冒險的角色,而萊農更接近現實生活中的我們,更不用說她還扮演著一個作家的角色,她的求學和寫作經歷并不讓異國的我感到陌生,而莉拉冷冷的目光也像是在審視我的生活。有時候我會猜想她們是同一個人,一個人在掙扎著生活的同時審視生活,我相信作者本人正是如此,不然她便寫不出莉拉。我真希望中國也有人能寫出這樣的作品。
顧拜妮:我們欄目現在有很多年輕的作者,可以給他們說點什么嗎,關于寫作或生活的都可以。
余靜如:對年輕的作者,我想說寫作是一條很漫長的路,寫作本身就是一種回饋,愿你們永遠能在寫作中獲得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