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作為群居性的物種,每時每刻都處在與他人、與時代以及與社會的關系網絡之中,當你去深入思考這種關系,清晰地把握其中的情感或理性糾葛,你就會懂得站在更高層面去思考,進而產生悲憫。這種悲憫不是去如何幫助他人,而是在各種社會關系中去見自己、見眾生、見天地,進而遇見更真實的自己以及你眼中的斑駁世界。寫作就是在這類社會學層面的思考中去言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用文字去描繪心中所思、所感、所悟,提供一個可供他人感知和品讀的文本世界。
作為年輕的寫作者,她的小說創作檳棄了當下青年作者常見的以情景、虛無、碎片、幻想、頹廢等不確定性或縹緲感為主題的寫作模式,而是深入人物和故事,在多層次的社會關系交織中呈現感知,凸顯人物成長的邏輯和生活的原始常態,這種創作方式更接地氣、有抓力,是建立在生活本源基礎上的文學認知和表達。《蛋糕》和《美杜莎的頭發》這兩篇文本正是通過孤獨與自我質疑的小說人物,在人生經歷的兩個重要階段展現出的掙扎與困惑,試圖追問、訴求關于對成長和生活的理解。
文氣或質感。在中國古代文論中一直有關于文學特征的探討和文筆之爭。魏晉時期,借由曹丕、陸機等對“文”之概念的理解,開啟區別文學與非文學的觀念。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指出“文以氣為主”;陸機《文賦》中對詩賦創作中“緣情\"“體物\"的論述,以及提出的“應、和、悲、雅、艷\"五條作品藝術美的標準,皆在文筆之爭的基礎上闡釋了“文”的標準。今天,我們形容一篇成熟的文學作品也多用“充滿文氣或質地”“具有文學質感”來統攝其審美風格。文學質地或質感是在綜合書寫方式上帶來的審美感知,是小說作品凝練、高于生活的一部分,同時也是小說區別于故事之所在,它既關乎文本的審美氣質,又涉及語言的內在生命力與修辭的物質性表現。
《蛋糕》《美杜莎的頭發》所呈現出來的文學質感源于作者對文本多重思考帶來的有意識構建和無意識表達。
一是人稱敘述帶來的情緒傳達。兩部短篇都是用第三人稱敘述中的內心獨白來開啟故事、陳述內在想法,這種貼近人物思考的寫作模式,更容易與讀者建立連接,傳遞人物的情感起伏。《蛋糕》的主要人物是18歲的縣城女孩兒,通過少女的敘述視角,可以進入青春少女的生活環境,其中物質生活與精神困擾、生存境遇與內在欲望都在縣域空間中交織糾纏,隨著一段段陳述,沉郁壓抑的情緒也隨之鋪展開來;而《美杜莎的頭發》卻借助成年男性視角,呈現職場和家庭生存境遇,在網絡與現實的撕扯中分裂人物內在,叩問人性的復雜性。內在情感的復雜彌漫于平靜的外在之下,讓整部作品情感沖勁更劇烈,情緒傳遞也更強烈。
二是象征或隱喻帶來的感知的具體化呈現。小說文本的指涉需要通過人物、故事或情節等具體化載體加以呈現,其中有意識的象征或隱喻更能凸顯文本主旨,讓情感借助某一特征集中展現且帶來詩化的意蘊效果。如《圍城》中方鴻漸襯衫上的汗漬,隱喻著人物的精神窘境;張愛玲小說中的“月亮”意象,與人物內心的悲涼色彩相映襯;《活著》中福貴撫摩老牛脊梁的細節以及老牛本身這一物象,將對人生活著的哲學思考具化為真實的觸感體驗。衡世敏在這兩篇作品中有意識地借助意象來隱喻某些情感,呈現人物的身份特征和內心律動。《蛋糕》中母親圍裙的油漬、反復出現的口腔潰瘍疼痛以及對“蛋糕”的內在渴望,《美杜莎的頭發》中妻子格外刺眼的綠色頭發、美杜莎的故事解讀等,如同絲線串聯在敘事之中,賦予作品更多解讀空間和哲學思考,更能在審美層面起到營造情緒氛圍、深化主題的藝術效果。這樣的象征細節焊接到現實生活細節中,反而比單純的心理描寫更具有情感沖擊力。衡世敏小說作品的質感還體現在她以文字喚醒讀者感受的能力,當然,作者對文字的敏感度和處理能力多來源于文字閱讀。文氣是筋骨,是主旨,質感是皮肉,是語感,兩者共同構成小說寫作的魅力所在。
復雜性或言說的多意義。馬爾克斯的短篇小說《巨翅老人》講述了一個簡單的故事:大雨過后,一個長翅膀的老人被一對夫婦發現,后被認證為天使,并遭遇囚禁、展覽、漠視、遺忘,最后老人熬過寒冬飛向大海。小說的主旨關涉信仰崩塌后人性的孤寂、迷茫和荒謬,但對小說內部的探討和解讀卻可以是復雜多重的,讀者可以從中關切到他所聚焦的視角,如:天使身份的爭議與猜忌,貝拉約夫婦從恐懼到囚禁天使牟利,村民從狂歡到漠視的轉變,以及天使被虐待、被拋棄,嚴冬過后天使的飛翔、村民生活的繼續等,可以從荒誕的現實映射、人性的多重角度、權威信仰的消解、真實的荒誕性、群體的異化等等角度來闡釋。好的小說作品的主旨或者說作者所有表達的內容是相對明晰的,但其中涉及的意義言說卻是多重的,就像一棵大樹的主干和枝葉,主次分明、枝繁葉茂。
《蛋糕》涉及成長必經階段的青春困惑和陣痛,以少女視角講述青春成長體悟。對“蛋糕”的渴望涉及成長期少女的本體欲望和成長渴求;母親的生活境遇以及親戚間的人際交往、父親相對富裕的生活,既是人物的生長環境描寫,同時也是青春階段成長困惑、人生迷茫的產生根源;第一次拍攝寫真時男性角色的刻畫是社會普遍存在的女性凝視呈現;好友婷姐學習、情感與工作經歷的人生落差,一定程度上展現了當下縣城青年的成長軌跡;少女的一塊蛋糕與母親的一條魚的選擇,指出的是代與代之間不同的消費觀念,但背后蘊含深層次的成長經歷;母親與父親的婚姻破裂以及母親身材、性情的變化卻又與婚姻經歷、社會現實有關。《美杜莎的頭發》題材緊扣社會熱點,聚焦網絡暴力,從施暴者的角度呈現生活境遇和心理困境,但讀者從人物社會關系屬性的細膩描繪中獲得的還會有社會中堅群體所面臨的職場生存和婚姻生活的壓力;人物在網絡世界中的肆意表達與現實職場中息事寧人的謹慎做法形成對比,精準解釋了群體“看客”們的真實境遇。
衡世敏在創作這兩部小說的過程中,通常會有一個核心的呈現意圖,一個明晰的想要探討的核心觀點,并貫穿全文,成為整個故事和人物行進的驅動力。優秀的作者很容易讓讀者清晰地感知到作者的意圖,但是在讀者接受的過程中,由于作者敘述角度的多重性、細節展現的豐富性以及人物塑造的立體化,會激發讀者更多思考和解讀。真正的生活和人性本身就是復雜、多意義且充滿矛盾的,優秀的小說正通過主旨的“多重言說性”映射這種復雜性。
關于思考。寫作是個“由己觀物”的過程,在對世界的觀察中呈現“己”的觀點。“寫作如畫心”一“情”是心的主題,使得文學作品成型;“心”帶有個人化的特質,讓作品品質更加凸顯。在“畫心”的心路軌跡中,拋卻天賦型選手靈感進發時的一蹴而就不談,對大部分書寫者而言,“思考”是一個極耗精力且需要著重關切的步驟。青春成長類的小說作品極易落入俗套,陷入很窄的戀情傷感、未來迷茫和壓力等傳統敘事框架中,衡世敏的青春成長核心關注點是“變化”和“認知”沖突,她將成長主題擴大,上升到人生成長階段的思考,而不僅僅是關于青春這一階段的局限情緒,更具有普遍性和沖擊力。緊貼社會熱點的小說會更難找到思考角度,容易寫成社會觀點的輸出和社會議題的討論。2012年陳凱歌導演的電影《搜索》上映,聚焦網絡暴力,探討媒體責任、網民盲從、隱私侵犯等問題,更多是從電影創作的角度通過多線敘事構建社會眾生相,進而帶有批判色彩。相比較而言,《美杜莎的頭發》更屬于一部文學作品,她從施暴者的角度進行心理呈現,沒有站在批判的立場輸出觀點,而是展示生活本源,更多的是對人性多層面的思考。作為 6600 后”的年輕作者,能夠有意識地將小說主旨、敘事延展、書寫技巧等思考融為一體,且充滿質感,實為可貴。
衡世敏作為年輕作家,她的創作所展現的視野深度和構思的完整度,超出了其年齡段的常規范疇。她對世界復雜肌理的敏銳體察,對人性幽微之處的細膩捕捉,以及對敘事構思、意象隱喻的自覺處理,都呈現出一種可貴的小說創作的自覺和潛力。但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其作品中精心設計的象征與隱喻,略微顯露出刻意的技巧斧鑿痕跡,意圖有些明顯。真正的藝術感染力需要自然而然地呈現,這需要作者在持續的創作實踐中,不斷磨煉、領悟感知的敏銳度和表達的克制力。假以時日,相信衡世敏會為讀者帶來更加深邃且自然動人的文本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