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廣場很大,鋪滿淺色的花崗巖,平展展的,像一個碩大的客廳。場地中間是一組很高很白的雕像一一四個做圍墾的人,提著、扛著、揮動著耙、鍬和竺,在勞作,又像在戰斗。
他站在那里,穿著黑色的禮服、黑色的褲子、黑色的鞋子,戴著黑色的銅盆帽,吹著黑色的電吹管,連面孔也是黑色的。電吹管下連著的黑色電纜線插進旁邊的音箱里,音箱不大,高兩柞,寬三柞,發出的聲音卻很大,不斷向四周漫溢:往東,漫過之江路,漫過搶險河,漫過大堤,漫過錢塘江;往南,漫過六號路,漫過海棠樹、桂花樹,漫過視線的盡頭;往西和往北有樹,樟樹、柏樹、欒樹、銀杏樹、樟子松。樹后是圍墻,圍墻后面是小區,是高樓。聲音漫不過去,被擋回。樹擋一回,墻擋一回,樓再擋一回,一浪一浪的回音,似錢塘江層層疊疊的潮水。
他吹的是《二泉映月》。當這首曲子從盲人阿炳的指尖下緩緩淌出時,弦中的憂傷便深入聽者骨髓,無法調和。每當聽到“哆拉哆咪咪來,哆拉哆一”時,我的憂傷便無法自抑,如月光般灑下來。
張信哲唱的是“白月光”,老黑吹的是“黑月光”。
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只在心中稱他“老黑”一穿著黑,戴著黑,長得黑,又吹得黑。就算他姓白,我也喊他“老黑”,只在心里喊。我安靜地站立一旁,靜靜聽他吹“黑月光”。很多人和我一樣,靜靜地站立,聽,拍照,錄像,發朋友圈。
臘月的陽光打下來,落在雕塑上,很白,白得發亮;落在老黑身上,很黑,黑得發亮。好似老黑吹的“月光”,可以把太陽吹滅,可以把白天吹黑。
二
烏鶇是一只很獨特的鳥兒,有純黑的頭、純黑的翅、純黑的身子和純黑的腳,整只鳥兒看上去很紳士,有低調的奢華感,只有鳥喙是橙色的,明亮溫暖。一開腔:“你來你來你來!”“你快來你快來你快來!”烏鶇說的話也是明亮的。
我喜歡和烏鶇說話。我說:“早上好!”它說:“你好你好你好!”
我說:“我來了!”它說:“好的好的好的。”
我說:“今天天氣真好!”它說:“對的對的對的。”
我說:“我的明天會更好!”它說:“是的是的是的。 \"
它不像某些人,老對我說“這個不對”“那里不對”“這個錯了”“那個也錯了”“這個高了”“那個低了”我發現所有的否定,都可以用“這個”和“那個”覆蓋。面對所有的否定,我手足無措,無所適從,但烏鶇好似只說“是的”“對的”“好的”。
下樓,走小區的東南門,穿過一條小路,就可以到達圍墾廣場。我喜歡走小路,喜歡穿過林木的感覺。樟樹、柏樹、欒樹、銀杏樹、樟子松,每一棵樹都像老朋友,站在那里迎來送往。我招呼一聲,它們也招呼一聲,我問候一聲,它們也問候一聲。其中樟樹最多,這個城市很喜歡種樟樹,小區種,廣場種,馬路種,一棵一棵,一排一排。樟樹有一種特殊的香,可驅蟲也可醒腦。圍墾廣場的樟樹,不大也不小,幾十年里長到三層樓高,夠鳥兒們住。住一群烏鶇,也住一群八哥。
烏鶇說:“吉吉吉!”八哥說:“好了好了好了!”烏鶇吃樟樹果子,叼一粒,一伸脖子,咽下;再叼一粒,伸脖子,咽下。樟樹果子小小的,烏黑,是一味中藥,解表退熱,可治高熱、感冒,也可治百日咳。
烏鶇愛吃樟樹果子,喉嚨敞亮,音色婉轉。
三
鈦合金是以鈦為基礎加入其他元素組成的合金,可制出比鋁合金熔點高幾百度,比不銹鋼更抗腐蝕的零部件。而在我面前,它是一個靜靜流淌著“黑月光”的小音箱,是一管可以吹奏出百種不同音效的電吹管。
老黑選擇二胡的音效。當年阿炳在惠山泉邊,一聲低吟一回首,“看見”月光照亮往事;而今老黑在圍墾廣場,用輕、重、緩、急的氣息,演奏起起伏伏的樂聲。“黑月光”吹黑廣場,吹黑之江路,吹黑錢塘江,如燈之熄滅,如黑夜降臨。邊上站著的、聽著的、拍手的都和他沒有任何關系。廣場上,許多小朋友在玩輪滑,一圈一圈地,圍著雕塑,圍著老黑轉圈圈,篤篤的滾輪聲和大聲的尖叫聲,和他也沒有任何關系。
憂傷的盡頭可能是快樂,快樂的盡頭可能是憂傷,憂傷和快樂或許也和老黑沒有關系。他一個人就是一支樂隊,是指揮,也是隊員。他只是他,吹得旁若無人,吹得遺世獨立。他不是吹給站著圍著的一圈人聽,只是吹給面前這一組白色雕塑聽,或吹給樹聽,吹給墻聽,吹給一只鳥兒一棟樓一條路一條江聽。月光打在錢塘江上,越過之江路,越過搶險河,被月光打黑的江水渾濁而澎湃。大江東去,潮頭西來,往事滾滾,故人入心。老黑的月光在心間,在唇上,仿佛把心事、往事都攤到廣場上和太陽下,曬一曬。
又到臘月。過去鄉下,這時節沙地的小院子里,高高掛起的臘腸、臘肉、臘雞、臘鴨一架又一架,臘味的香氣鋪滿整個沙地。
臘月的太陽多好。背對太陽,老黑曬一曬往事,往事是陳年的臘肉,香味兒只有他自己能聞到。一個現代的人,肉體里卻住著一顆憶古的心。
四
烏鶇說“唧唧唧唧—”時是四聲,尾音喜歡拉長。說“吉吉吉—”“啾啾啾— ”時是三聲,尾音也拉得很長。說“囉曜、囉囉”時是很短的兩聲。說單聲“哇一哇哇—”時每個字都拉得很長。有時它“嘩啦啦啦嘩啦啦啦嘩啦啦啦”連著說,中間不停歇不喘氣,興奮得像重逢故人似的。烏鶇會說很多話,還會說好幾門“外語”——說八哥的,說畫眉的,再說白頭翁的,像一個人會說英語、日語和西班牙語。如果一個人能說八國語言,是語言天才,而烏好似會說許多種語言。
宋朝詩人文同說:“眾禽乘春喉吻生,滿林無限啼新晴…就中百舌最無謂,滿口學盡群鳥聲。”詩人筆下它是“百舌”,像有百條不同的舌頭,把眾鳥的話都學盡了。烏鶇膽小,喜歡躲在葉叢中自說自話,一會兒說自己的話,一會兒說八哥的話,一會兒又說畫眉的話。在欒樹葉子很密的季節,你根本找不到那只說話的鳥兒,以為是一群不同的鳥兒在說話,事實上只是一只藏在葉間的烏鶇。欒樹是一棵會開花的樹,五角星似的純黃色小花比桂花大,香味兒更濃。常聽到一棵開花的樹上有一群鳥兒在說話,卻看不到一只鳥兒的影子,路過的人被其吸引,像看到一棵會說話的樹。
欒樹是棵好樹,不唱歌的時候就安安靜靜站著,安安靜靜開花,安安靜靜結果。結的是蒴果,紫紅色,很艷麗,大如乒乓球,形似燈籠。人們容易把蒴果看成花,遠遠望去,欒樹好似紅紅火火開了一大樹花,其實是結了一樹的果。到了冬天,黃葉落盡,瘦枝盡出,蒴果雖顏色轉黃,卻依然緊緊地抱住枝頭,須北風用力地吹,方一個一個落下來。
小區東南門,樟樹很多,欒樹只有一棵。
我站在樹下,等花開,等結果,等北風把那些小小的燈籠吹落。撿起,打開,里面有三四粒小黑圓珠。比樟樹的果子小,也比它的果子硬。蒴果不是漿果,可作佛珠用。
五
五十年前,腳下這個廣場還不是廣場,是錢塘江的灘涂。
老黑耙土,挑土,倒土,大腿顫抖,如二胡的兩根琴弦,發出許多顫音。一個、十個、百個那時有千萬個老黑,最多時有十萬個老黑。有年長的年幼的、男的女的、本地的外來的,幾萬個人一起耙土,一起挑土,一起倒土。耙出一條搶險河,筑起一埭圍墾堤。把錢塘江的潮水攔在堤外,讓灘涂變成沙地。他臨時用茅草搭個草棚,以茅草為頂,以茅草為墻,再捆一捆茅草做凳子。老黑常坐在茅草凳子上拉二胡,那時他還不黑,臉很白。他是知識青年,從城市到鄉下,捋起白襯衫的袖子,準備大有作為。每次干完活兒,吃過飯,他不急著睡,總拉一曲二胡。
那時天真的很黑,沒有電,也沒有燈。也是臘月,也是寒冬,老黑拉的不是《二泉映月》,是《江南春早》。江南春早,江南春好,江南的春天在琴弦上歡快地跳躍,在純黑的夜色里悄悄生長。此刻逢冬,老黑心里卻住著一個春天,他的指尖也拉出一個春天。人們站著,坐著,圍著,小愛咬著長長的粗粗的黑黑的辮梢,遠遠地望著,聽一個在夜色里蓬勃生長的春天。
夜空的月亮很白,把一整個純黑色的夜照亮,也倒映在每個人的心上。小愛的黑色麻花辮上,也倒映著白白的月光。弓和弦在純黑的夜色里,歡快地跳躍、生長,也在小愛的心上跳躍、生長。
六
很多鳥兒一生只會說一種話,珠頸斑只說“咕咕、咕咕”,大杜鵑只說“布谷、布谷”。喜鵲的叫聲不好聽,“喳、喳、喳”,粗而礪,但人們總說喜鵲報喜來;喜鵲是一身黑加白,可人們總叫它花喜鵲。所以有時候,人說的話是不太好相信的,我更喜歡聽鳥兒說話。
凌晨三四點,睡不著,起身下樓,出小區東南門,站在樹下,聽鳥兒們說說話。這幾年住在城里,最大的感悟是睡不著覺就不要硬睡,不妨起來,這比硬要睡還睡不著好受。起來要悄悄地,悄悄地穿衣,悄悄地走路,悄悄地開門又關門,悄悄地站著聽鳥兒們說說話。
凌晨,城里失眠的不只我一個,也有失眠的鳥兒。偶爾“唧”一聲,偶爾“啾啾”兩聲,偶爾高一聲,偶爾低一聲。天很黑,不影響鳥兒們說話。江邊的凌晨最安靜,只有鳥兒的說話聲,很干凈的聲音。開始是一只鳥兒說完,另一只再說。慢慢地,說話的鳥兒多起來,一只這邊說,一只那邊說。烏鶇說話的時候,小云雀也“唧唧唧、豁豁豁”地來插嘴,叫聲短而有勁,像用瓷碗打蛋一樣,嘩啦啦嘩啦啦的。白頭鵯也會插幾句。它別名白頭翁,頭頂一片白,聲音卻不老,“啾啾”聲短促有力,有時連叫“啾啾啾啾”。繡眼鳥眼晴很細,叫聲也很細,像一位十分玲瓏的女子,細聲細氣地“句—句——”。沒在凌晨聽過鳥兒們說話的人,不會知道原來城里的鳥兒們也會失眠,失眠的還不少一—它們為什么也會這樣?
冬天已深,欒樹的葉子落盡。北風剔盡一棵樹的繁華,露出一個鳥窩和一只烏鶇,像欒樹結出的另一種果實。烏鶇或許也失眠了,我站在欒樹下聽它說話。此刻的欒樹已藏不住一只百舌。太陽出來前后最是熱鬧,各種鳥兒都開始說話,高的低的,細的粗的,急促的悠遠的。我被鳥鳴包圍,像進入另一個世界。聽這只說一句,又聽那只說一句,分不清是誰和誰在說話,是原話還是烏鶇學說的話。
“百舌來何處,重重只報春。”我把烏鶇說的話錄下,做清晨的鬧鈴,也在睡前聽一聽。我在一片百舌聲中,睡去又醒來。在城市,我用一只鳥兒的失眠治療一個人的失眠。
七
小愛成為大愛,大愛成為老愛,當老愛終于走到視線盡頭的時候,老黑就真的老了。老黑不再拉二胡,開始吹鈦合金電吹管,對著純白色的石頭雕塑吹。白色的雕塑里面,有他也有她。
鄉下的她喜歡上了他。如果繼續往下發展,他會放棄城市,和她結婚、生子,過平凡的一生。據說,她為了救他,沉入了陷沙。那條流化溝,是潮水沖刷出的暗流。他看見一條魚,沖過去,踩入陷沙。她救了他,最后沉入流化溝。
流化溝,也有人叫“流花溝”,詩意與現實,只有一字之隔。他站在那里,穿著黑色,戴著黑色,吹著黑色。他的臉被鄉下的月亮曬黑,和她成為色調很搭的一對。他放棄回城市,住在他曾經圍墾勞作過的農村。現在,這里變成了城市,沙地變成了廣場。
此刻她站在石頭里面,他站在石頭外面。他發現電吹管比二胡好,可以用百種聲音吹出五十年前的月光,可以用音箱把聲音放大,放大成一把鋒利的刀,可以一刀一刀把她從一塊石頭中解放出來。那聲音響亮,有穿透力。我站在欒樹下,遠遠就聽見了,她也應該能夠聽見。
“唆啦——唆啦—唆啦—”樂聲里有滑弦和震顫,電吹管吹出陳年的憂傷。
八
錢塘江的淺灘上,靜靜地站立一只白色的鳥兒,在日光下閃閃發亮,像白衣飄飄的女子。一開口只“嘎”一聲,白色的鳥兒說黑色的話。美術老師說:“所有的顏色加在一起,就是黑,去掉所有的顏色,就是白。”我看見五顏六色的黑、色彩斑斕的白。
有時我會吹口哨,學它們說話:“唧唧唧—”“啾啾啾—”雖然我不知道烏鶇說的這些話什么意思,但我喜歡把它們翻譯成“對對對 ”“好好好 ”。活在人間,不妨多想想好的、對的。
我站在欒樹下,聽烏鶇說話,學烏鶇說話。烏鶇坐在樹上,聽老黑吹鈦合金電吹管,慢慢也學會了用電吹管的音色說話。烏鶇的歌聲里,也有滑弦,有震顫,有二泉的月光。
烏鶇的歌聲是白的,也是暖的。
這一日,老黑沒吹《二泉映月》,吹的是《江南春早》。江南春早,江南春好。春天,在鈦合金電吹管上蓬勃生長。
臘月,春天正在趕來人間的路上,一些春天埋在心里,長成欒樹。這個季節結出無數精巧的蒴果,帶著翅膀,在往事里飛。
老黑吹完,眾人鼓掌。他脫下黑色的銅盆帽,對著純白色的雕像鞠了一躬。銅盆帽下,他的頭發純白,在冬日的陽光下,根根晶瑩發亮,像舉著一個個白色的火把。他好像聽到雕像的鼓掌聲,是她在鼓掌。
他安靜地站立,良久,轉身離開,和他的鈦合金電吹管一起。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白,滿頭的白,也是最后一次。圍墾廣場陷入許久的沉默。
我吹口哨,學烏鶇說話。烏鶇說話,學電吹管吹出《江南春早》。
吹著吹著,天就亮了。吹著吹著,春天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