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門之前,媽叫住她,問她錢夠嗎。媽的身上還系著那條叫人惡心的圍裙,長年累積的油漬讓它看起來像生滿了紅銹的鐵板,生硬、鋼脆,怎么都刷不掉。“換一條吧,一條圍裙能值幾個錢。”但媽很堅持:“只是臟了點兒,又沒有爛,還能用。”角落堆積了許多沒有徹底壞掉的廢物,明知沒有用處,卻抱著未來可能派上用場的僥幸。雜物像霉菌般繁衍,將屋里堵得水泄不通。
她只能閉了嘴。共同生活了這么久,早明白,有些話說了也是白說。但在媽端著飯菜上桌時,還是會想起從沒有吃過生日蛋糕的苦悶。最初是鄰居家的婷姐提起這個,她在城里念書,只有寒暑假才會回到這里住上一段時間。兩人躲在被窩兒里聊閑話,說到興起時,只能咬著被角來壓下笑聲。后來縣城里開了一家蛋糕店,有同學端著蛋糕到班里,班主任幫忙點燃蠟燭。關燈的時候,燭光落在同學的頭頂,泛著幽幽的光。大家心照不宣地笑起來,開始唱“生日快樂”。她也想要。
每年媽都會給她做一大碗長壽面,放上紅油辣子,再煮兩個荷包蛋,她總是吃得連湯都不剩。她說想吃蛋糕。媽忙著刮魚鱗:“哪天給你捎一塊回來。”媽還以為,蛋糕只有一個模樣:用白色的紙杯裝著,粗糙的蛋糕壞上擠著粉紅色的奶油,一朵花的形狀。她說不是集市旁邊的紙杯蛋糕,是青衣街上新開的。媽嘴上說著能有什么不一樣,還是帶她去了。
一進店里,媽便忍不住咋舌:“咋不去搶錢?這么小一塊,那么貴!”她明白媽的話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習慣性抱怨。雖然對自己很摳搜,一塊錢恨不得成兩半兒用,但是對于她的要求,媽向來是有求必應。她放輕聲音,指著一塊五寸的藍莓蛋糕,問怎么樣。媽撇嘴:“這么大一塊,你也不怕鬧肚子。”她不由自主低下了頭,對自己的虛榮心感到羞愧:“我想我們倆一起吃。”媽笑了,說自己不愛吃甜的東西,讓她買旁邊的小切塊,最便宜的一款,巴掌大小,二十塊錢。她突然間沒了胃口,說:“媽,我們還是買條魚回去吃吧。”兩斤半的花鰱,剛好也是這個價錢。
媽“哎呀”了一聲:“你這孩子,怎么又變主意了。”她汕笑著,拉著媽出了蛋糕店,糖霜和蛋糕坯的味道隨著吐氣離開了身體,呼吸一瞬間變得順暢起來。其中或許有芝士的味道。婷姐曾經給她帶過一盒半熟芝士,沒等她細細琢磨是什么滋味,便化了。她說真好吃。婷姐露出揶揄的笑:“當然得好吃了,畢竟半張票子。”
花五十塊錢買一小盒蛋糕?她下意識覺得可惜,又感到莫名的愧疚,似乎自己做錯了什么事兒。小學畢業時,班里流行起同學錄。她瞧中一款三十多塊錢的,還有配套的貼紙。媽覺得不值,但拗不過她,還是買了。她的腦袋在媽的嘮叨中放得越來越低:“不是家里買不起,但是你看看,這個玩意兒有什么用?”后來每次買東西時,她都會如此質問自己。買蛋糕有什么用?她找不出過硬的理由。或許,她更害怕自己享受。似乎高出平日的消費是一種罪過。媽的“不懂事”像是孫悟空的緊箍咒,念得她頭疼。
接下來的一整年,每次班里同學過生日,她從習題里得以喘息時,眼前總會浮現出媽那條狼藉的圍裙。同學將小紙盤遞給她,她擺了擺手,稱自己不喜歡吃甜的。沒有停頓,同學徑直越過她遞給了下一個人。高考結束后,爸給她買了一個新手機,還額外打了一筆錢,讓她自個兒買些小姑娘家喜歡的衣服。她問媽:“這些錢要不要轉給你?”媽愛不釋手地摸著紅色錄取通知書:“你自己用吧。買個大的生日蛋糕,再和同學一起到外面吃頓飯。你不是一直想這樣嗎?”
原來媽知道。帶著被戳破的窘迫,她說自己想去寫真店拍一組照片。“寫真店是干啥的?”媽總算抬起了頭,“是婷婷開的那玩意兒嗎?”她支支吾吾地解釋,就是化妝后穿不同的衣服拍照。媽打斷了她,問多少錢。“婷姐說可以給我折扣,299一套。”見媽熟練地皺眉,她連忙接道,“我不和同學聚會了,我就用這個錢拍組寫真。”媽的嘴唇越抿越薄,最后松開。
媽沒有像以往那般嘮叨,也沒有苛責,甚至沒有流露出半分的惱意,只是不咸不淡地說:“你也大了,可以自己做決定了。”似乎是同意的意思,但話里話外,又有什么東西把她困住了。她呆愣地看著媽蠟黃的臉,還有她那在爸離開后突然間被吹鼓的身體,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正捧著她的錄取通知書,像當年領結婚證一般,憧憬著未知的生活。這是紅色的,離婚證也是紅色的。為什么不做成綠色?事情會變得簡單許多。他們已經學會了通過紅色和綠色來預判班主任的心情。雖然想不明白股市的起落為什么會和它掛鉤,但是只能聽話。如果是紅色,皆大歡喜;變為綠色,那情況可不太妙。大家面面相覷,生怕被喊上去默寫古詩,然后到最后一排罰站。
“看我干啥?\"媽將通知書放進文件夾,又放入衣柜最下面,用被褥壓好,見她手足無措地站著,笑她:“難道我臉上寫著答案?你已經到了自個兒做決定的年紀了。”她瞧著媽的臉色,忍不住問道:“沒有生氣吧?”媽系上圍裙,熟練地將魚摔在菜板上。魚擺動了兩下,便沒了動靜。刮去魚鱗,掏出內臟,嘩嘩的水聲里,媽說:“少跟婷婷來往。你看她成天打扮成什么樣兒?在外面讀了那么多年書,還不是白整?最后回來開了一家沒名堂的店。也就只有你們這些娃娃才覺得新奇。”
魚鱗落在水槽里,折射的光將水流切割得亂七八糟。紅色的血流盡之后,只剩下白花花的肉。魚的眼晴還睜著,也是白色。媽總是會把眼睛挑給她,說對她的眼晴好,再捏住魚頭兩端,吮吸著,發出響亮的聲響。
“和你說話,咋不吱一聲,聾了?”媽擰上水龍頭,回頭看她。她低垂著眼睛,應了一聲。“說婷婷的事兒,咋把你說不高興了?”她只能蒼白地辯解自己沒有不高興。媽用土話笑罵了一句,又開始片魚片。魚頭已經被切下,孤零零地倒在菜板上。
她看著魚白色的眼睛,忽然覺得,自己就是這條魚。
二
白色的寫真館里,到處都是婷姐的相片。微微露出牙齒,雙頰貼著亮晶晶的碎鉆,兩只手捂著胸口,露出一個含苞待放的笑。另一個相框里,藍色的蓬蓬裙,高高扎起的馬尾,伸出舌頭,似乎正在品嘗生日蛋糕。還有一張,穿著白色的婚紗,微忖的模樣被捕捉下來。被框起來的婷姐熟悉又陌生,或許是彩色的裝扮讓她瞬間迷了眼,什么都分不清了。
“這一款好看,很適合你。”舉著相機的青年站在她身后,穿著寬大的背心和人字拖,似乎沒有認出她是誰。她叫了一聲“哥”,見他還是云里霧里的模樣,又說自己就住在婷姐隔壁。“摘了眼鏡簡直像換了一個人,”男人笑瞇瞇地夸獎道,“都認不出來了。”她不好意思地抓緊手機,初次戴隱形眼鏡的酸楚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看著他的視線在新買的裙子上停留了片刻,期待著他或許會留意到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賣衣服的老板娘說,這一款在大城市里都賣得斷貨了。婷姐從隔壁房間冒頭,叫他趕緊去布置場景,又親熱地讓她進去化妝。她帶著連自己都不明白的害羞和窘迫走過他身邊,鉆入旁邊明亮的屋子里。
婷姐讓她仰著頭,上乳,擦霜,粉撲落在臉上,撲撲地響,卻并不疼。上了一層薄薄的散粉之后,又抹腮紅,涂眼影。再次睜眼時,鏡子里的女孩兒瞬間變得嬌艷起來。婷姐很滿意自己的手法,又問她愿不愿意跟著自己學。她想著媽的神色,那聲心癢癢的“好”卻怎么都說不出口。媽也有化妝品,不過已落了一層灰,早就過期了。從前爸回來過年的時候,媽總打扮得很喜慶,有一年還跟著其他姨媽到理發店燙了個卷發。但卷得太過分了,像一下子老了十歲。媽問他們好不好看,她和爸都沒有說實話。長期在外面打工,爸已經學會了敷衍,見不慣的東西,明面上只是抱怨幾句,最后連牢騷都沒了,只是背地里丟掉。最后,他也扔掉了媽和她。
媽的化妝品再也沒有動過。她偷偷試過一回,被媽聞見味道,挨了這輩子最慘烈的一頓毒打。媽下手很重,自己倒先哭起來,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不學好,打扮成這樣給誰看?”媽哭得倦了,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一般,抹了一把眼淚,進了廚房。她坐在鏡子前,呆呆地看著紅腫的臉和被抹出嘴角的血,艷麗得像涂了口紅一樣。她知道媽不是在打自己,不過是將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受的氣發泄在了自己身上。可是,媽從來沒有打過爸一巴掌。
想到這里,那份悸動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干笑著說:“還是算了。”婷姐抬起她的下巴,開始點綴碎鉆和高光,嘴唇一翹,口里的話像刀子般扎人:“你管你媽做什么?早就落伍了,哪懂什么時尚。她只會覺得,你套個校服,素面朝天最好看。”婷姐在指桑罵槐,她心里清楚。從前和家里鬧不愉快的時候,婷姐總是往她家里躲。她仰看著那亮閃閃的指甲和碩大的耳環,問這化妝的手法是怎么學來的。婷姐扶住她的臉,讓她不要亂動,語氣也松活幾分,只說自己跟著網上學的。過了一會兒,又主動問:“聽你媽說,你考上 x× 大學了?”
短短幾日,聽了太多這樣的問話,她最初的羞澀和自豪也變得麻木起來。媽離婚后不怎么聯系的親戚也一窩蜂涌了上來,用當初說“你這個年紀咋說離就離”的急切竄掇自家小孩兒和她做朋友。四姨家的兒子低垂著頭,眼睛似乎都要落在游戲里了。她也無聊,和大人們搭不上話,只好看著他手指靈巧地劃過屏幕,里面裝扮華麗的小人就向前跑去。在屏幕變灰的那幾十秒,他終于察覺到了她的視線,用半生不熟的語氣問:“來一局?”她連忙說自己不會打游戲。表弟似乎是在模仿她,尖聲尖氣,嗤笑道:“我不會打游戲。我要是打游戲了,怎么考上重點大學?”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他不高興,只能汕汕地笑著,把目光轉向一邊,看著面紅耳赤的媽在眾人的慫患下又開了一瓶。她連忙去拉媽,卻被小姨扒拉開,讓她小孩子不要操心大人的事。她征愣地看著冒著白沫的啤酒從媽最喜歡的那條花裙子衣襟上滑過,因為發福,裙子套在媽身上已經顯得不倫不類。她頭一回意識到,眼前不在乎形象的媽,正是結婚證上那個鮮活的姑娘。
不愿多談,她點了點頭。婷姐卻繼續追問:“咋就選了這所?”她說,分數就在卡這兒,更好的學校也夠不著了。“北京、上海的沒考慮?”她頂了頂腮幫子,口腔潰瘍的痛楚在口腔里密密麻麻地擴散開。“那幾所學校都不太合適。”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干巴巴地解釋道。婷姐也聽出來了,哪里是分數不合適,分明是錢不合適。兩個人都沉默了。她的臉在婷姐反復的折騰下變紅又變白,看著自己成了鏡框中另一個陌生的女孩兒,最初化妝的欣喜已經沉落,只余下連表情都不知道怎么放的茫然。似乎任何神色出現在這張如出一轍的臉上,都是一種差錯。
“被自己美著了?”
她的嘴角不自然地向上提:“這看上去都不像我了。”
“這才是化妝呀。要是妝前妝后都是一個人,那還化什么?化妝就是為自己捏出另一張臉。”
她碰了碰雙頰上的碎鉆,還有額頭上被卷成一縷縷小卷的劉海兒,又生怕破壞了美感,觸電般收回。那個垂著黑劉海兒,長年戴著厚重眼鏡,鼻梁上被架出兩個小窩的高中生,下了十點半晚自習后在教室直待到巡邏的保安來趕,這似乎還是昨天的事情。可是眼前,她已經卸了所有的沉重,變得像花兒一般美麗。婷姐又開始幫她抹脖子和胸前,還特意將胸口前的衣服下拉幾分。她不好意思地往上提了提,卻被婷姐止住:“這露出來多好看。”
“婷姐,”她猶豫地松開了手,問出了那個困擾她許久的問題,“你為什么要回來開一家這樣的店呀?你當初學的專業不是·”
胸前忙活的手停住了。準備貼在鎖骨上的花瓣因為手的滯留而飄落在她的胸脯上。假花,即使是粉色,也呈現出一種陳舊的廉價。她用手拈起來,遞給陡然嚴肅的婷姐。過了半晌,婷姐才恢復了輕快的語氣,重新低下頭,扎進裝點她的大事中去了。
“哎喲,你不要亂動,你看這花都貼歪了。
她并沒有動,就連眨眼晴都放慢了速度,生怕那假睫毛掉下來。婷姐在她胸前貼了好多裝飾物,連盒子都掏空了,直到男人進來,喊了一聲“怎么貼這么多”,婷姐才如夢初醒般停下來,帶著羞惱,又開始扯她身上的花瓣。剛凝固的膠從皮膚上撕離的瞬間,她感受到了口腔潰瘍般微弱但痛入骨髓的困擾。
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婷姐慌亂地看著她,突然站起來,喊男人過來幫忙,又問她想要喝什么奶茶。流線型的耳環在白熾燈下泛著光,婷姐的臉也似乎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色彩。她佯裝自然地說:“小芋圓奶茶吧。”見她臉上并無不快的神色,婷姐這才如釋重負地出去,但也是悶悶不樂的,上嘴唇的口紅被吃掉了一大半。
男人半蹲下身子,手掌的溫度比婷姐的要燙幾分,落在皮膚上時,熱氣像一條掙獰的蟲子,鉆入了她的心臟。“這是在搞啥呀,”他輕輕埋怨著,微微翹起的頭發在她眼下亂晃,手指撫過被撕紅的地方,又抹上了一些素顏霜,“有什么不舒服嗎?”她心煩意亂地搖著頭,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身體,不想像個布偶般,被男人的手一觸便彈跳起來。那灼人的溫度落在她的胸前,她第一次感受到拍寫真居然要花那么多工夫。
“我,我自己來吧。”她忍耐不住這癢酥酥的感覺。
“不要亂動,”男人卻按住了她的肩膀,呼吸也湊近了幾分,“馬上就好了。”
馬上。她望著旁邊走動的鐘表,想起了升學宴上度日如年的感覺。糖醋魚好吃,龍蝦也好吃,都是她平日里沒有嘗過的美味。但是吃進嘴里,就連挑一根魚刺也那么漫長。不小心戳到口腔壁,潰爛的傷口立即疼起來,可忘了名字的親戚仍然不停地往她碗里夾著紅彤彤的菜,似乎在進行一場攀比。媽沒有注意到她,也不知道她患了口腔潰瘍。只要她不說,很多事情便是秘密。就像她在學校沒有朋友,上高三后更是鮮少開口,只有被老師喊住回答問題時才會說上兩句。那時候的聲音干澀,卡了痰,聽起來如同機器缺少了潤滑油,齒輪還一刻不休地轉。她知道班里的同學私下會喊她“小啞巴”,但也心知肚明,這是自己不怎么搭理人的后果,所以怨不得任何人。
這口腔里的疼痛鉆心,似乎要把她給吃了。
“好了,下來吧,我們去拍攝場地。”
男人的手終于離開她的肌膚,那份滾燙似乎還殘余在身體中,她慶幸剛才抹了足夠的粉,自己臉頰的緋紅才沒那么唐突。再次看向鏡子里的自己,和媽一樣圓圓的臉盤在陰影的修飾下變尖,遺傳了爸的單眼皮被雙眼皮貼撐開,在假睫毛的修飾之下,像兩顆滴溜溜的葡萄。這一刻,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他們的女兒了。真好。
裙擺太厚重,她不得不提起前擺,男人主動幫她拎著后面的裙子,用一種陌生的語調夸她好看。她還記得男人第一次來婷姐家時,沒待一會幾便出來了,站在單元樓的鐵門外抽煙,剛冒出來的黑色頭發在染了金黃色的頭發中尤為突出。她站在樓上,看著煙圈就像童年時的泡泡,慢慢升空,消失不見。過了一會兒,婷姐也出來了,頂著一個巴掌印,夸張的耳環在陽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輝。怒罵聲從窗子里飄出來:“我送你去城里讀書可不是叫你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去的!”婷姐也點了一支煙,兩人默不作聲地抽了一會兒,走了。
第二天,婷姐的媽來哭訴。她一直覺得,婷姐的媽是縣城里最厲害的女人。嘴皮子厲害,滑溜溜的,叫人挑不出差錯,也占不了便宜;心眼子厲害,多得像蜂窩,無數的心思嗡嗡響,吵得被算計的人都煩了;力氣就更別提了,婷姐的媽是一頭健壯的牛,兩只角可以把人撞翻,當初過年時的一巴掌,差點兒把爸扇背過去。她總想不明白,忍氣吞聲的媽怎么會和婷姐的媽成為朋友?或許她和婷姐的情誼,在其他人看來也是極不對等的。
門關上后,媽叫她和婷姐少來往:“哎,這孩子是被養廢了。瞎折騰一番不說,還和不正經的男人交往。燕子自個兒省吃儉用,圖啥呀?”媽的臉在燈光下看不出神色,待她終于看清時,卻只看見了瞳仁里小小的自己。
那么小,似乎一眨眼,便會被吞沒。
三
站在布景前,她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和婷姐是怎么認識的?”男人笑了,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又帶點兒糊弄,讓她小孩子不要打聽那么多。她說自己已經成年了,又在閃光燈亮起時換了一個姿勢。男人嫌她僵硬,過來帶著她擺出柔軟的姿態。身子蜷縮著,臉朝一邊看去,羞澀中讓人禁不住繼續窺探,男人一個勁兒地夸好看。這樣別扭的姿勢真的好看嗎?她感到疑惑。身子并沒有放松下來,反而在男人的擺弄中愈發緊繃。咔喀響起的相機,在留下這一刻的同時,似乎也要把她吃掉了。她冷不丁地來了一句:“我要去省城念大學了。”
男人順著她的話調侃道:“恭喜你呀,考出這個破地方了。出去了還回來嗎?”她感到茫然,只能如實說,自己不知道。
她只去過兩次省城。一次是小時候全家人出去玩,他們去了動物園,十塊錢一張門票,小孩兒免票。里面有駱駝,再交十塊錢便可以坐上去拍照,她攘著要和駱駝合影。但是媽說,十塊錢可以吃一碗面了,不允許。爸大方地表示,都出來玩了,滿足一下孩子吧。媽妥協了,但止不住嘮叨,嶗叨得爸直皺眉。之前回家過春節,他總會埋怨媽太摳搜,干什么都上不了臺面。爸還帶她去吃了“鄉村基”套餐,十八塊錢。她第一次吃了炸雞腿,還有完全沒有番茄味兒的番茄湯。
第二次是念高中,爸說想她了,讓她去成都的家里住上一段時間。見了人,卻覺得陌生,爸的衣服和車都看起來不便宜。爸的新任妻子很年輕,說話細聲細氣的,無論爸說什么,都能接住話茬兒。她心里為媽感到不平,但是阿姨太溫柔了,帶她出去逛街,問她想吃什么。她說,“鄉村基”。阿姨愣了一下,沒有帶她去隨處可見的快餐店,而是去了一家陌生的西餐廳。除了菜單上單點的菜品,店里還有自助的小食。阿姨叫她喜歡吃什么就隨意拿,她不敢拿,生怕露怯,只有阿姨放到她碗里,才飛快地吃掉。那一頓牛排,吃得無比緩慢,手心里全是汗,差點幾連刀叉都拿不穩。生平第一次,她開始幻想,如果爸媽沒有離婚,如今坐在這里的便是他們一家三口。回去之后,看著媽因為買到便宜菜而興高采烈時,她又連星點兒埋怨都生不出了。雖然他們不說,但是她早就察覺到爸媽之間沉默的爭吵。
爸說,跟我吧,可以給孩子更好的教育。媽也同意。但是她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媽。爸大方、講理,媽斤斤計較又嘮叨,但是她清楚,如果不是媽,爸也不會成為現在這副模樣。她是媽生下的、帶大的,即使有再多怨言,也不過是臍帶上落了些灰,彈一彈就掉了。
她坐在高腳凳上,被迫掀起裙子,露出大腿,兩只手捂成花苞狀放在胸前。男人說:“漂亮!有了,真是一張好照片。”她問:“這家店里所有的照片都是你拍的嗎?”“當然。”“婷姐真漂亮,但看起來和以前不大一樣了。”她想起進店時畫框里微笑的女郎。男人走過來幫她理裙子,又往上拉了一些,她很不習慣,往下扯。男人說:“不要害羞,你現在比她還要漂亮。”這話聽起來不舒服,她感到莫名的心悸。或許在她心里,婷姐一直都是洋氣的,而她只是縣城里一個蓋著厚重劉海兒的女孩兒。她們最親密無間的那段日子,婷姐給她講了很多省城里發生的事。
去周杰倫演唱會上當志愿者,夜爬峨眉山看日出,等等。她艷羨地聽著,津津有味。后來,婷姐講得越來越少,兩人的聯系也幾乎斷了。媽說,家里的電話費都少了好幾塊。突然有一天,婷姐回來,開了縣里第一家美甲美容店。起初顧客絡繹不絕,但第一周特價之后,便只有一些小年輕兒會來了。縣城里的老年人越來越多,年輕人像水一般流了出去。婷姐又開始賣花。沒有什么人買,或許來一把西藍花都比送花更浪漫。最后,便是這家寫真店。
不乏好心人勸婷姐去找個穩定的工作,再不濟,找個人嫁了,不要瞎折騰。婷姐說,我又不是學這些的。他們反問,那你學什么,和美甲美容沾邊嗎?婷姐不說話。他們說,是西洋畫。
最初學這個不過是權宜之計。婷姐的媽講過,因為婷婷文化課不好,老師建議走藝體,也能上好大學。結果錢花了不少,幾乎掏光積蓄,到頭來工作還是沒著落。
“我的畢業展,老師們都說我很有才華嘞。”婷姐輕聲反駁。婷姐的指甲蓋里總是灌滿顏料,倒剪皮也染上了混雜的灰色,怎么也洗不掉。從前共睡時,婷姐躺在她身邊,像一張陳舊的畫布,散發著顏料和灰塵的味道。她喜歡將腦袋擱在婷姐的頸窩處,聽著她平和的呼吸聲響起,很安心。
才華沒法當飯吃。畢業之后,婷姐進過自由工作室當畫手,也去興趣班做過老師,偶爾晚上還會接私稿,忙得腳不沾地,似乎要飛起來,現實卻將她重重地砸在地上。收入勉強能付清一個月的房租和生活費,昂貴的油畫材料卻怎么都承擔不起。工作室在第二年春天便因為資金流通的問題歇業,還拖欠了兩個月工資。朋友拉著她一起開文身店,婷姐起初還扭扭捏捏,后來也能自如地應對壯漢了。不挑了,至少文身還是在身體上繪畫,沒白學。文身店開不下去后,婷姐又嘗試了美甲美容店,生意不錯,但租金太高,同行競爭壓力大。失眠一整晚后,第二天婷姐就回來了。
這些經歷,婷姐從來沒有對她講過。她從她的零言碎語中拼湊起了整個故事。婷姐的媽嘴上說著要和不孝女斬斷關系,私底下卻又存了一些錢,給自家女兒留一條后路。和婷姐的媽一起剝豆角的時候,媽總是憐惜地說:“你的頭發快白完了,燕子。”“嗨,都這把年紀了,還在意形象干什么?又不能當飯吃。”
她不是沒有問過婷姐,為什么找了這男人。婷姐也拿她當孩子,支支吾吾,不肯正面回答。“你愛他嗎?”“什么愛不愛的。”婷姐的臉上閃過一縷愁緒,但似乎念著在她面前又要撐出一些長姐的排面來,強顏歡笑道,“是想談戀愛了嗎?怎么關心起這個問題來。”“不想。”她很堅定。婷姐憐愛地摸了摸她的腦袋:“你還小,不懂這些。”
她已經成年了,但身邊的人依舊把她當孩子。怎么才算是大人?她感到迷茫。偶爾路過婷姐店時,想著要進去看一眼,但瞧見對方正在按著計算器,又不忍心打攪。婷姐拜托她在同學圈子里多宣傳,她不想讓婷姐知道自己其實沒朋友,只能一口應下。
畢業典禮那天,她穿著新買的裙子在操場上徘徊,大家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有人買了拍立得,拉著老師合影。他們在哭泣,他們在擁抱,她茫然地站在他們之中,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鮮活的情緒。她嘗試著找人搭話,卻發現已經喪失了聲音。在好不容易憋出“你高考怎么樣”之后,被丟了一記白眼,又一個人在旗桿下站著了。那個女孩兒和朋友經過她身邊時,她還能聽見她們的談話:“不就是考了一個不錯的成績,就跑到你面前炫耀來了,虧你還和她搭話。”班主任走過來,腦袋在陽光下發光發亮,拍著她的肩膀讓她繼續加油。他讓她找點兒樂子,多和別人相處,之后面臨的可不是死讀書就能解決問題的世界了。
那還可以用什么解決?她站得倦了,一個人走到樹蔭下坐著。晚上,婷姐問起時,她低聲說,玩兒忘了。婷姐笑了,反而說是自己的不是,畢業典禮誰還記得這些。她主動說,自己可以轉發到空間里。點進好友列表,卻發現不過才幾十個人,都是小學和初中同學。她曾經也和她們很要好,畢業的時候流著淚說一定要聯系一一但是,只有她一個人繼續讀高中。
關系就這么淡了。起初,她們還會打電話,周末時在對方樓下等待,到熟悉的油炸小串店吃烤面筋和狼牙土豆。三塊錢一份,十塊錢就能吃得很飽。后來,課業越來越沉重,她漸漸發現自己的腦子跟不上周圍人,不得不砍掉所有娛樂時間。她們依舊通電話,但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說再見的時候,大家都如釋重負。忙音響起時,她感到一陣茫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和她們變得如此生疏。
婷姐安慰她說,這再正常不過了,自己現在也和大學的朋友沒了來往。在城里工作認識的同事,那時還經常一起逛街吃飯,辭職之后也全部斷了聯系。上次收到同學的結婚請柬,想了好一會兒才將名字和臉對上。婷姐的臉,擦了一層厚重的粉,但青黑的眼圈似乎能裝下另一只眼睛。不想讓婷姐也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這么想著,她便主動提出要來店里拍寫真。婷姐沒有拒絕,只說便宜點兒,但價目表上的數字和折扣價一分不差。她看見了,什么也沒說。
男人仍在一個勁兒地夸她漂亮,再次走過來幫她整理頭發和裙擺。她忍不住仔細端詳他的樣貌。這或許就是婷姐未來的丈夫。他的手很燙,指尖帶著長年累月抽煙的臭味兒,熏得她睜不開眼睛。假睫毛在脆弱的眼皮上搖搖欲墜,身后的黃色燈光讓她整個身子都熱了起來,她的額上滑過一顆豆大的汗珠。要是寫真店開不下去了她心煩意亂地想著,伸手想要擦去那滴汗,卻被男人的指腹輕輕地抹去了。她愣住了,微怔地看著他。他繼續幫她整理,將一字領往下拉了一些,露出一小半青澀的胸脯。她的手被擺放在了后面,撐著椅子,腦袋朝一邊偏去。這個姿勢讓她恍惚覺得被什么東西頂著,背部彎成了一道弓,很不舒服。“就這樣,”男人把層層疊疊的裙擺往上攏,攝像頭的鏡頭在黃色的打光下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不要動,很漂亮。”
當他的手掌貼向她的大腿內側時,她清晰地聽見了像媽的化妝品破碎的聲音一—門開了,婷姐回來了。
男人立刻若無其事地幫她整理裙擺,婷姐將奶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和男友笑罵兩句,又一個勁兒地夸她很漂亮,看上去像個大人了。她跳起來,拎著裙子,跑了出去。婷姐看到了嗎?她心煩意亂,想起從前婷姐懷里小小的自己。婷姐很瘦,似乎風可以將她卷起來,可婷姐卻說,這是美麗。她嘗試著減肥,喝下去的水不知道流到了什么地方,怎么都覺得干渴。或許身體就是一片沙漠,她無法靠喝水來填飽饑餓和空虛。
四
渾渾噩噩地在街上走著,夸張的妝容掛在臉上,她像是盛裝打扮的小丑,擦肩而過的行人對她露出驚異的目光。好像有認識的人喚她的名字,但她聽不清,似乎耳朵也被閃光燈閃了。口腔傳來刺痛,她曾經嘗試過治療口腔潰瘍的復方氯己定地塞米松膜,卻沒有什么作用。企圖撫平創口的方式,在漫長的治愈時間中化為無效。最后還是去了縣醫院,醫生輕描淡寫地說:“生理鹽水漱口,用棉簽擦去膿液,再噴上西瓜霜。”
“這樣就好了?”
“本來就是小問題。”
路過那家蛋糕店,芝士的味道聞起來遙不可及。那時的雀躍像是一個巴掌,扇在她緋紅的臉上。走進去,頂著收銀員詫異的神色,她買了一塊五寸大的蛋糕。收銀員帶著職業化的微笑,問賀卡上需要寫些什么。她想了想:“不用了,一塊蛋糕就好。”
奧利奧芝士蛋糕,十八根蠟燭占據了所有空間,她向店里借了打火機,一根根點上。在火光亮起又沉寂的那一瞬間,她似乎看見媽的臉在另一端閃爍。媽曾經在她七歲的時候從集市上買回老式蛋糕,蓮花燈亮著,粉紅色的奶油看起來廉價又可口。爸抱著她,身邊是婷姐和班里最要好的朋友。她吹滅了蠟燭,大家都歡呼起來。
蠟燭徹底熄滅了。她祝自己成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