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時間的幾個意象

時間褶皺里的燭火

公元2025年正月十六，子時無覺，我披衣出室至院中觀星。忽覺北斗第七星搖光的光，穿越遙遠的時空才抵達瞳孔。那些在青銅器上銘字的匠人早已化為塵埃，但他們的指紋仍在暗處與我們的目光相觸。時間不過是一張被揉皺的帛書，當人類開始用漏壺丈量晝夜，用沙漏丈量日子，生命從此便陷入自我編織的牢籠。

當年那位叫孔丘的夫子立于川上，看見的何嘗是流水？在泗水河畔的春陽里，他分明看見文明的碎片在旋渦中沉浮。他說“逝者如斯夫”，卻將七十二賢人的對話鑄成青銅鐘鼎，讓禮樂的波紋在二十一世紀仍泛起震耳的回聲。魯國城墻上斜倚的竹簡，竟比王侯的陵墓更接近永恒。

當我把目光轉向雅典，轉向雅典衛城石柱投下的陰影時，看到蘇格拉底正飲下毒芹汁。這位宣稱“未經省察的人生不值得過”的哲人，將死亡視為最后的辯證法練習。弟子們痛哭流涕，他卻討論著靈魂的輪回與知識的永恒。毒藥侵蝕肉體的瞬間，他看見的不是終點，而是真理祭壇上永不熄滅的圣火。時間在思想的刀鋒上卷刃，哲人的詰問至今仍在學院廊柱間碰撞出火星。

再說說咱們的“千古一帝”秦始皇吧。他的青銅馬車碾過六國疆土，卻在沙丘宮被月光照出倉皇。徐福船隊消失在海平線上，蓬萊仙山的蜃氣嘲笑著人間帝王的貪妄。驪山地宮的水銀江河終究沒能凝固時光，倒是焚書坑儒的焦土里，諸子百家的思想如野草般在每代人的顱骨中復生。

道教典籍里的神仙們嚼食著露水與丹砂，卻在《莊子》的寓言里化作蝴蝶。魏晉名士服食五石散所追求的羽化登仙，不過是把肉身燒成更耀眼的火焰。葛洪在《抱樸子》里描繪的洞天福地，終究抵不過陶淵明筆下武陵人偶然瞥見的桃花。長生術士們在丹爐前守候千年，爐火映出的卻是求道者瞳孔里跳動的比三昧真火更熾熱的渴望。

平行宇宙理論稱每次觀測都在創造新的宇宙平行分支，而此刻我筆尖滲出的墨痕，或許正在某個時空的龜甲上成為卜辭。咸陽城外的徭役在長城磚石間摁下的掌印，可能正以量子態在某個星云的螺旋臂上重組。當我們談論永恒時，真正談論的是此刻投向宇宙的凝視，和如何在光年之外成為另一個文明破譯的密碼。

寒山寺的鐘聲第一千次震落銀杏葉時，張繼的客船仍在楓橋下搖晃。或許有一天，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和蘇軾的《赤壁賦》會在某個維度達成共識：大江東去卷走的不是時間，而是我們丈量虛妄的標尺。那些在蘭亭曲水流觴的醉客，用酒痕在竹簡上蝕刻出比鐘繇碑帖更深的年輪，以此證明活過的生命痕跡。

仔細想想，或許真正的長生術藏匿在河圖洛書的卦象里，當年周公解開的不僅是龜甲裂紋，更是時空的拓撲結構。我們每個清晨在鏡中遇見的，都是所有平行宇宙的自己在量子海洋中泛起的漣漪。秦始皇求而不得的不死藥，原來是被倉頡拆解的四萬八千個漢字，在每個書寫者的筆尖重新結晶，演繹著生命的繽紛和昂揚。

夜露凝冰，我走回室內。此刻我合上筆記本電腦，液晶屏幕的微光里浮現出青銅爵杯的倒影。二十一世紀的電磁波正在銀河旋臂上書寫新的甲骨文，等待五萬年后的考古學家在脈沖星信號里破譯。蘇格拉底的詰問與孔子的川上之嘆，原來都是同個鐘擺在多維時空中的投影一一當我們停止追逐時間，才真正走進沒有刻度卻永恒流淌的星河中。

沙漏在漏

生物鐘使然，每到清晨五點半時，我都會醒來。我不賴床，醒了就起。當然，做的第一件事，先沖上一杯咖啡。

每天清晨五點四十五分左右，咖啡在玻璃窗上蒸騰出第一縷霧氣。我注視著杯底沉淀的深褐旋渦，恍若看見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在其中流轉。此刻，一滴咖啡正沿著杯壁緩緩墜落，在寂靜中劃出完美的拋物線一—這是否就是謝林所說的“宇宙靈魂”的具象？

柏拉圖說我們都在洞穴里凝視影子，可此刻陽光正將我的輪廓投射在窗桐之間。那些破碎的光斑究竟是被囚禁的幻象，還是理念世界漏下的星屑？

窗外的梧桐葉在晨風中搖曳，每一片葉子都在地上投下斑駁的陰影，仿佛無數個理念世界在現實中的投影。我忽然想起《理想國》里那個著名的比喻，而我們何嘗不是被鎖在時間洞穴中的囚徒，只能看見永恒理念在時光之墻上的投影？

尼采的沙漏立在書案，那是我去商場的文具店買的，我一抬頭就喜歡上了它。此時流沙墜落的軌跡始終在制造相同的凹陷。這位宣稱“上帝已死”的哲人，卻在永恒輪回的循環里種下最虔誠的種子。當秒針第兩千次劃過同一格刻度，我突然明白生命的重量不在于掙脫時間鎖鏈，而在于每次墜落都能在沙粒間刻出嶄新的溝壑。沙漏的玻璃壁上凝結著細密的水珠，像極了查拉圖斯特拉在山上看見的晨露一一每一滴都映照著整個太陽。

我把目光轉向那個叫薩特的男人。

黃昏把樓宇的影子拉成細長的琴弦，薩特的虛無主義在暮色里震顫。那個宣稱“存在先于本質”的男人，此刻正化作我杯中晃動的倒影一一當指尖觸碰滾燙的杯壁，疼痛帶來的清醒何嘗不是最甜美的自由？我們總在追問意義，卻忘記存在本身就是對荒誕最優雅的反叛。咖啡杯底沉淀的渣滓在暮色中泛起微光，仿佛《存在與虛無》中那些未被解答的終極之問。

沙漏在漏。我把它翻轉過來，世界又成為它原來的樣子。

黑格爾的辯證法在晝夜交替處顯形。晨光中的塵埃與暮色里的霓虹相互否定又彼此成全，如同理念與現象永遠在進行危險的探戈。此刻書頁上的鉛字開始流動，康德的物自體在咖啡旋渦里溶解，克爾凱郭爾的“戰栗”化作杯底最后一口微涼的苦澀。窗外的路燈次第亮起，每一盞都是現象界對理念世界的溫柔回應。

沙漏中的沙仍在流動，但沙粒早已不是原來的沙粒。當存在主義者撞碎柏拉圖的天國鏡像，當權力意志刺破絕對精神的繭房，我的影子正在窗玻璃上生長出第三維度的棱角。

或許生命本就是一場精妙的悖論：我們越是用力抓住意義，永恒就越從指縫里漏下星辰的碎末。咖啡杯中的旋渦漸漸平息，但水面上的漣漪仍在擴散，像極了海德格爾所說的“此在”的綻出。

此刻秒針正指向第兩千零一次輪回，而我的咖啡杯里升起嶄新的旋渦。暮色中的飛蛾撲向路燈，在玻璃窗上投下巨大的陰影，仿佛柏拉圖洞穴中的囚徒終于看見真實的光明。我端起微涼的咖啡，任最后一滴在杯沿凝結成晶瑩的琥珀一一這是時間的淚滴，還是永恒的結晶？

我不語，沙漏在漏，世界還在周而復始。

正午的陽光

又到了昨天那個時間，是正午，陽光剛烈。這是正午的陽光，熱情，豪爽，俠義。看著它，我探尋意義。

我時常在正午時分仰望太陽，直到視網膜上殘留的墨色光斑如蝴蝶翻飛。這團懸浮在虛空中的核聚變火球，用八分二十秒前的光輝叩擊瞳孔。人類所有的哲學都在光錐中跋涉，從夸父逐日到墨子記錄小孔成像的竹簡，從老子凝視紫氣東來的關隘到霍金輪椅前的全息屏幕，我們始終在追逐光的隱喻。

看著這懸在頭頂的光球，我清楚，光在棱鏡中分娩七色時，道家所謂的“一生二”便有了具象。

當第一束原始輻射穿透太初黑暗，正負粒子在絕對零度中相擁湮滅，殘留的十億分之一不對稱性，成為星云、琥珀與《周易》卦象的共同母體。青銅爵里的酒液搖晃，倒映出北斗七星亙古的位移軌跡一一所有的“二生三”都在熵增的河流里漂浮，質子衰變的倒計時與莊周夢蝶的詰問，本質上都是時空褶皺里顫抖的弦。

我們在實驗室培養血中觀察黏菌構筑銀河系般的網絡，菌絲在瓊脂上蔓生的拓撲結構，竟與墨子“兼愛”的倫理學說不謀而合。這些沒有大腦的單細胞生物，用胞外電子信號完成比人類議會更高效的民主決策。當它們在迷宮中找到最短路徑時，是否也體驗過“墮肢體，黜聰明”的坐忘？顯微鏡下的草履蟲進行接合生殖，兩個生命短暫交融又分離，像極了《齊物論》里“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量子糾纏。

黃昏時分的太陽沉入云層，大氣折射將光分解成丁達爾效應的圣殿。此刻的金色陽光實際是五百秒前的落日余暉，正如我們觸摸的“當下”永遠是來自過往的投影。海森堡的不確定性原理在亞原子世界低語。這讓我想起敦煌壁畫里飛天反彈琵琶的姿勢 一觀測者與被觀測者跳著永不停歇的量子華爾茲，恰如莊周與蝴蝶在濠梁之下的相互凝視。

當然我會想到那位叫墨翟的先生。他是墨家學派的鼻祖，他為“非攻”“兼愛”奔忙的身影永遠是那樣匆匆而深刻，行走在時光之境里。墨家學派“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的實踐精神，在二十一世紀演化成太空望遠鏡鏡片的精密研磨。當哈勃鏡頭捕獲130億年前星系初生的微光，那些穿越時空的光子，是否也帶著公輸班削木為鵲時的刨花氣息？我們在智利高原安裝射電望遠鏡陣列，六邊形鏡片組合成的巨大瞳孔，倒映著老子“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的宇宙呼吸。

夜觀星象，常驚覺北斗第七星搖光的位置偏差。這不是恒星本身的位移，而是地球自轉軸兩萬六千年的歲差循環。柏拉圖洞穴里的火光，釋迦牟尼菩提樹下的星空，張衡渾天儀上精銅鑄造的二十八宿，都在這個巨大的陀螺儀中緩緩旋轉。手中茶杯的陶土來自白堊紀的沉積層，杯中的水參與過冰川時期的洋流循環，茶葉進行的光合作用儲存著侏羅紀的太陽能量一一所有“三生萬物”的故事，都封存在氤氬的熱氣里。

此時已近子夜，捧讀《天工開物》，看見記載的鑄鏡和磨鏡，恍然悟得認知的迭代如同光學儀器的進化史：從墨翟的小孔成像到伽利略的折射望遠鏡，從牛頓的反射鏡面到愛因斯坦的引力透鏡。每次技術的突破都在拓展意識的邊疆，就像普羅米修斯盜取的火種，在燧人氏擊石、第歐根尼燈籠和奧本海默原子之火間傳遞。此刻窗外的LED路燈，正以光電效應驗證著《墨經》里“光之人，煦若射”的古老直覺。

記得去歲暮秋在滕州龍山的山間夜行，螢火蟲的冷光與銀河交相輝映。這些鞘翅目昆蟲用熒光素酶制造的微光，和獵戶座參宿四的核聚變輝光，本質上都是電子躍遷釋放的量子。莊子“天地與我并生”的頓悟，在生物光子與恒星光譜的和弦中獲得實證。當一只夜蛾穿越手電筒的光錐，它翅膀擾動空氣產生的紊流，或許正在某個平行宇宙醞釀蝴蝶效應。

收悉來自多種維度的告誡，我漸漸明白生命的意義不在于追尋答案，而在于保持追問的姿態。就像敦煌莫高窟的飛天，永遠在壁畫中保持飛升的動勢；如同古書中記載的司南，雖知地磁偏角的存在，卻仍固執地指向理念中的正北。我們在哈勃深空場看到的嬰兒星系，此刻可能早已坍縮成黑洞，但那些130多億年前啟程的光子，依然在講述“創世\"的故事一一存在本身即光年尺度上的\"兼愛”，是熵增洪流中的“反者道之動”，是有限與無限的和解。

薛定諤的貓

陽光激蕩，世界和美，一切是那么如意。此時我想寫一只貓一一薛定諤的貓。

貓在盒子里，既生又死。這荒謬的命題像一面鏡子，照見人類認知的邊界。我們何嘗不是那只貓，在浩瀚宇宙的盒子里，既存在又虛無。

這是薛定諤做的一個實驗。放在盒子里的貓是何狀態，取決于盒子還是觀察者，觀察者如我。薛定諤的貓既生又死，直到觀察者打開盒子，它的狀態才被確定。這看似荒謬的實驗，實則揭示了人類對生命本質的困惑。

我們每個人都像那只貓，生活在不確定的疊加態中。想想我們自己，我們的存在既是確定的，又是模糊的。比如，一個人在生命的某個瞬間，可能同時是父親、兒子、朋友、同事，也可能是男人、情人、領導、羞愧者。這些身份在不同的觀察角度下呈現出不同的狀態。直到某個特定的時刻，某種身份才會被“觀測”到，成為當下的現實，成為進入觀察者眼中的真實。比如我是丈夫，我是男人，我是作家，我是學者。當然，我每時每刻都在努力做一個所謂的好人，只是這個世界的盒子包裹了我，包裝了我的很多方面。

閑暇時，我聽到了風的呼嘯聲，明白時間是流逝的，但時間又是不存在的。這是一個矛盾的說法，時間是物質運動的方式。河流奔涌，終歸大海。這不僅是自然的現象，更是生命的隱喻。河流在奔流的過程中，滋養了沿岸的土地，孕育了無數的生命。它的歸宿是大海，但它的意義卻在于奔流的過程。

我們最終的歸宿或許是虛空，但生命的意義卻在于我們如何度過每一個瞬間。就像河流在奔流中創造了無數的可能，我們的生命也在每一個選擇中塑造了自己的意義。

窗外有鳥啼鳴，挨著窗前的那棵蘋果樹上的一枚速腐果子隨風飄零。這不是牛頓的蘋果，它只是融入了生命的滋養。牛頓的蘋果不僅僅是一個關于引力的故事，它更是人類認知覺醒的象征。蘋果砸在牛頓頭上的瞬間，不僅揭示了地球引力的存在，更象征著人類從混沌中覺醒，開始思考自身在宇宙中的位置。蘋果的下墜是確定的，但它的意義卻是無限的。正如我們的生命，看似平凡，卻蘊含著無限的可能性。每一個微小的瞬間，都可能成為認知的轉折點，在無限的可能性中坍縮成此刻的現實。

太陽沉思如我，用暮色四合演繹萬道霞光的恢宏。這亙古不變的天象，在愛因斯坦的眼中卻是時空的彎曲。光在引力場中偏折，如同我們的思緒在存在與虛無間游移。黃昏的光線里，塵埃在空氣中起舞，布朗運動揭示著微觀世界的躁動。這些看不見的粒子，構成了我們看得見的世界。光在引力場中偏折，時間在強引力場中變慢。我們的生命也是如此。在時間的流逝中，我們既是觀察者，又是被觀察者。我們的存在既是短暫的，又是永恒的。就像星光穿越億萬光年抵達地球，我們的生命也在時間長河中留下自己的痕跡。

我走出屋子，抬頭望天。這些璀璨的星光，穿越億萬光年抵達地球，有些星光來自已經消亡的恒星，我們看到的只是它們生前的幻影，這不正是生命的隱喻嗎？我們此刻的存在，或許只是時間長河中的一個量子態，既是實在，又是虛無。

此時的光線里，塵埃在空氣中起舞。這些微小的粒子構成了我們看得見的世界。在微觀的量子世界里，塵埃的運動是隨機的，但在宏觀的世界里，它們卻構成了穩定的物質。在微觀的層面上，我們的每一個選擇都是隨機的，但在宏觀的層面上，這些選擇卻構成了我們生命的軌跡。我們既是微觀世界中的塵埃，又是宏觀世界中的觀察者。

但虛空并非終點。薛定諤的貓在觀測的瞬間獲得確定的狀態，就像我們在思考的剎那觸摸到存在的意義。在浩瀚的宇宙面前，我們既是塵埃，又是思考塵埃的觀察者。

東方的天際泛起魚肚白時，新的一天開始了，河流繼續奔涌，太陽照常升起。在量子與經典的交界處，在虛空與實在的邊緣，人類依然在思考，在探索，在創造意義。這或許就是我們最終的歸宿：在認知的邊界上，永遠保持好奇與敬畏。因為，每一個活在塵世的貓，無論是薛定諤的，還是我的，或者是張三李四的，在不打開盒子前都是存在的、虛無的，是被觀察的對象。

閔凡利，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獲“泰山文藝獎文學創作獎”“冰心兒童圖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