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人的社會屬性是指在實踐活動的基礎上人與人之間產生的各種關系。在抗戰這一特殊時代背景之下,人與人之間的聯系被強化,抗戰少年兒童通過加人“新安旅行團”“孩子劇團”等這些抗戰宣傳社團,不僅踐行了喚醒民眾、動員抗戰的使命,也在與同齡人及成人的互動中逐漸突破個體局限,實現從個體屬性向社會屬性的轉變。
少年救亡團體以抗戰現實生活作為教材,以社會為學習對象,身體力行傳播抗日思想,喚醒全國同胞奮起抗戰救國,他們的事跡還一度傳到印度、新加坡、美國、法國和蘇聯,在國內外都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力。這種影響也引發了國際學界的關注,特別是日本學者將其作為社會教育與生活實踐的典型案例。1980年日本《現代教育雜志》將新安旅行團作為“生活教育”探討的對象,并將這些少年稱為“小先生”,從稱呼就凸顯了其社會功能與角色認定的“社會屬性”。如星野幸代《中日戰爭下的現代舞蹈:交織的宣傳》一書專門探討新安旅行團中的吳曉邦、盛婕、戴愛蓮共同推動“現代舞”參與到抗戰宣傳與兒童教育中的事跡。進一步凸顯了少年救亡團體在社會活動中的宣傳媒介作用。
1935年10月10日,16位十六歲上下的少年組成了少年兒童革命文藝團體“新安旅行團”,被譽為“民族救電亡先鋒隊”。團員都是新安小學的學生,成員包括王德乾、王德威、范政、曾兆壽、張敬茂、左義華、張杰、曹維東、張俊鑫、黃志義、張平、張俊卿、靖秉鈺、徐志貫、童常、嵇鈺,汪達之(據冼星海藏宣傳頁載),其中最為年幼的王德乾僅10歲,34歲的汪達之擔任新安旅行團顧問。當時年僅15歲的張杰坦言他加入新安旅行團的首要目的是想要和全國的朋友們認識,他說:“在這個交通不發達的中國,往往大家不能夠見面,于是大家就隔膜起來。既隔膜了,當然就不能發生感情。沒有感情,
就不能大家一致的團結起來。”[2他們自江蘇淮安出發,開展了為期數年的宣傳,踐行陶行知校長“生活即教育”“社會即學校”的理論方法,通過周游全國旅行的形式,以實際行動進行抗日救亡宣傳,喚醒同胞奮起抗戰。他們的通訊處設立在江蘇淮安新安小學以及武漢生活書店生活教育社。經費主要通過賣文稿、賣書報、放映抗戰電影等方法掙取,同時也接受熱心同胞的贊助。
從藝術與文獻館藏《新安旅行團教兒童唱抗戰歌曲》影像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救亡少年的“救亡動員”的在場性歷史見證,一名少年身體前傾,右手打著節拍,正在為其他孩子教唱抗戰歌曲,對面的兒童正在練唱,影像中,少年兒童不再扮演“受教育者”的常規角色,而成為主動的“教學者”。正如陶行知所說,民族解放是一所大學校,它只有一門功課,就是民族解放的教學做。新安旅行團正是在這樣的指引下,不以形式的學校為學校,以社會為學校,把行走的旅程轉變為抗戰宣傳的課堂。
“新安旅行團”兒童救亡團體自淮安出發,在出行之前就已繪制好清晰的宣傳路線圖,自1935年起,他們輾轉50余縣市,行程近5萬里,完成了一次跨越地域與年齡界限的宣傳之旅,根據所藏《洗星海日記》中的新安旅行團資料夾頁,可見其宣傳路線如下:
→江蘇(鎮江、松江、江寧、高橋、吳淞、南翔)
→安徽(蚌埠、田家庵、合肥、黃麓、巢縣、江鎮、東流、棕陽、蕪湖、安慶)
→浙江(嘉善、嘉興、海鹽、硤石、杭州)
→綏遠(歸綏、包頭、安北、五泉、臨河、陜壩、蠻會)
→寧夏(三圣公、磴口、石咀山、黃渠橋、平羅、寧夏、寧朔、吳忠堡、靈武、金積、中寧、中衛)
→甘肅(平涼、蘭州)→陜西(西安)→上海→南京→北平
在這段漫長又艱苦的征途中,他們面臨著經濟拮據的情況與復雜的戰時環境,起初并沒有得到官方的支持,卻得到教育界、新聞界的熱情援助,少年團員們不僅需要在“移動的戰時學校”中保持不斷的學習和規律的生活,磨礪自理、自律、自護的能力,還需要在集體的互動與宣傳黨的主張中完成自我角色的轉換,即由學生的個體屬性,成長為肩負抗戰宣傳社會屬性的“抗日宣傳先鋒少年”。


事實上,新安旅行團的成員在他們這個年齡本來應該在課堂中度過青春年華,然而,面對民族危機,在抗日戰爭這場決定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戰爭中,他們主動投身時代洪流,模擬社會角色與分工協作,自覺制定組織架構與紀律約定,體現出“社會即學校”的教育理念,團員們正式的紀律公約共有15條,足見其高度制度化。
可以說,新安旅行團將傳統課堂延展為社會課堂,賦予少年兒童從“被保護者”到“主動組織者”的角色躍遷。團體生活不僅培養了紀律意識,更激發了責任感與使命感。在組織架構方面,新安旅行團比照社會組織制度,設有交際股、編審股、自我教育股、宣傳股、總務股五大職能部門。其中編審股下設編輯組、寫作組、通訊組;自我教育股分設專門問題研究會、時事問題研究會、調查組、圖書組、讀書會;宣傳股分設:電影組、話劇組、音樂組、展覽組、攝影組、活報組;總務股分設文書組、經濟組、收發組、健康組、庶務組。團體還規定由團員們輪流擔任正副主席負責當日事務管理,體現出高度的組織自治與實踐教育精神。
從新安旅行團小團員的嚴密分工中,可見其實現救亡思想的傳播與服務于社會宣傳、救亡思想傳播等社會屬性的任務目標。
其中,攝影組左義華年僅15歲,就因在旅行途中與社會底層大眾互動時明晰了初步的階級意識,他說:“我們同車上(四等車廂中)的人們談起國家大事和怎樣救我們中華民族、我們旅行的意義時,出我們意外的表同情、贊成。我當時就感覺到我們要找好的朋友只有到被壓迫的伙伴中去。簡單的說:被壓迫者和被壓迫者是朋友,壓迫者和壓迫者是朋友,被壓迫者和壓迫者是絕對的仇敵。”[3]音樂組范政參與編輯出版了《兒童生活》《兒童畫報》《每月新歌》等刊物,1942年春天,新四軍代理軍長陳毅曾接見了汪達之和全體團員;1943年,陳毅為《兒童生活》題字:“抗戰事業應該讓兒童參加,新四軍愿意做兒童們的良友。”這一評價,是對旅行團宣傳成效的肯定。
1937年“八一三”淞滬會戰爆發,震撼全國民眾。僅一周之后,上海戲劇界迅速響應,由救亡協會臨時組建了13支抗日救亡演劇隊,自上海集結,奔赴各地開展抗戰宣傳。同年9月3日孩子劇團正式成立,孩子劇團素以演劇有名,他們以戲劇為載體傳播抗戰精神。
藝術與文獻館藏《孩子劇團離開上海之前的全團合影》是一幅珍貴的歷史影像,定格了這一少兒劇團即將奔赴戰時宣傳前線的瞬間。畫面中,橫幅標語書有“上海文化界救亡協會孩子劇團”字樣,其中“孩子劇團”四字設計別出心裁,筆畫方直略帶稚氣,既帶有童真又有視覺沖擊力,頗具象征意義。孩子們注視鏡頭的表情或凝重或好奇或略顯羞澀,前排整齊盤腿而坐,后排則列隊而立,呈現出一種莊重而統一的集體姿態。歷史影像將“兒童”嵌入社會群體的此刻定格在這一幀畫面,兒童形象已然參與到上海文化界救亡協會的社會形象構建中,通過團旗、構圖、神態、服飾等要素都可以看到背后的組織安排與集體意識,這一瞬間,也正是兒童從個體走向社會角色的見證。
冼星海在日記中寫道:“上海八一三的炮聲使整個中華民族有血氣的民眾覺悟偷生怕死的生活和不純潔的靈魂的痛苦比一切肉體的痛苦更甚,為著中華民族,我希望一切的母親們、兒子們都勇敢地向前吧我們的心都是很勇敢似的,去擔負這種神圣的救亡工作!”[4這段記錄,映射出洗星海的抗戰熱情,后來還專門創作了《游擊軍》《在太行山》等適合兒童劇團的抗戰歌曲。《農民曲》便是況星海譜曲和教給新安旅行團唱的。[5]
1938年,在周恩來、林伯渠的指示下,新安旅行團輾轉抵達武漢,迅速投入“保衛大武漢”的宣傳工作中。武漢《新華日報》報道孩子劇團與新安旅行團都在1938年于武漢集結。1月17日,冼星海在日記中寫道:“‘中華全國歌詠協會’成立大會(一月十七日在武漢光明大戲院)節目非常精彩,尤其難得是孩子劇團、杜庭修、武漢合唱隊之參加,衛戍司令部亦參加演奏。晚上情緒非常熱烈,與臺下觀眾打成一片。”[67月28日,武漢《新華日報》刊載了孩子劇團、新安旅行團與抗戰兒童讀者會、七七少年劇團、中國兒童救濟協會、兒童救國團等數十團體在武漢進行了五百兒童大合唱的新聞。[7]
抗日救亡兒童團體通過參與抗戰演出與社會宣傳活動,在實踐中完成了從個體身份向社會化角色的轉變。他們在“他者”文字記載中被描述、媒體影像中被記錄,并以視覺形式出現在公共空間中,這一時空過程都揭示了影像如何構筑出抗戰少年兒童的社會屬性。
(霍超,藝術與文獻館副研究員)
注釋:
[1] 參見 [ 日 ] 星野幸代:《中日戰爭下的現代舞蹈:交織的宣傳》,(日本)汲古書院,2018 年。
[2] 張杰:《我參加新安旅行團的目的和經過》,刊于上海《新少年》(1936 年 6 月 10 日),中國革命博物館編《民族小號手》,春秋出版社,1989 年,第 15 頁。
[3] 左義華:《為探求新知識再來南京》,刊于上海《兒童日報》(1936 年 6 月 21 日),中國革命博物館編《民族小號手》,春秋出版社,1989 年,第 69 頁。
[4] 冼星海:《冼星海日記》手稿,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與文獻館藏。
[5] 冼星海:《冼星海全集》第一卷,《冼星海全集》編輯委員會編,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87 年,第 131 頁。冼星海曾指導該團的音樂、歌詠活動,并指揮他們錄制了《新安旅行團團歌》( 田漢詞,張曙曲 ) 和《農夫歌》的唱片 (“百代”唱片號 A3810,A3814)。后來,新安旅行團逐漸擴大,成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著名青少年革命文藝團體 。
[6] 冼星海:《冼星海全集》第一卷,《冼星海全集》編輯委員會編,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87 年,第 205 頁。
[7]《武漢各兒童團體今舉行歌詠會》,刊于武漢《新華日報》(1938 年 7 月 28 日),中國革命博物館編《民族小號手》,春秋出版社,1989 年,第 19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