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造美到救亡

言及民族國家的現代性議題，總離不開思考“文明的進程”是如何發生的，即在民主政治建構下，個體從兒童到成人養成禮儀規范，對應社會形成情感和審美的共振，以達成自上而下的國家治理。這一發生學的觀點自成一派，影響深遠，但卻也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國際沖突和侵略戰爭對于文明進程的阻斷與改寫。20世紀30年代，中國社會的新文化運動已影響深廣，而戰事頻仍與領土喪失也讓救亡圖存成為緊迫的呼號，兒童在國家危機中的形象展現出了多元樣貌，并反映在大眾媒體的視覺表達上。這一時期，抗日戰爭給中國社會帶來難以抹去的痛苦傷痕，中國社會的現代性在這痛苦中演進，而兒童影像風格之變恰好反映了此間一種現代性書寫的可能。

追溯中國攝影史，兒童主題的作品創作由來已久。早期的作品多出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在華游歷的觀察者手中。這些觀察者熟稔攝影技術，用膠卷記錄了在中國的生活見聞。社會學家西德尼·甘博（SidneyDavidGamble）就是重要的代表者，甘博曾參與創建燕京大學社會學系，亦在中國社會學史上留有重要一筆。從1908到1932年，他先后四次訪問中國，足跡遍布華北、華中、華東、華南多地，社會調查經驗豐富，有《北平的中國家庭如何生活》《定縣：華北農村社群》等著作傳世，還留有五千余幅講述中國社會狀況的照片，其中不乏兒童主題的精妙之作。比如，天津扎小辮的小孩，手舞足蹈、天真爛漫；宜昌敲鑼打鼓的男孩，表情莊重、動作嫻熟；杭州河邊玩耍歸來的孩子，身著肚兜、表情閑適。這一時期，還有駐守威海衛的魯克斯頓（R.M.C.Ruxton）中校、在福建傳教的班尼斯特（WilliamBanister）牧師等業余攝影師創作的作品，照片記錄了中國兒童的真實面貌，一些即興之作反映了國家動亂中兒童的困苦境遇。除去生活紀實類的創作，中國城市中早期的照相館也拍攝了不少兒童定制照片，無疑起到了影像感知和普及的功用，人們開始接受攝影技術進人私人生活領域，并使之成為富裕家庭用于保留美好回憶的重要手段。1911年“中華民國”成立之后，現代傳媒行業發展起來，攝影技術更進一步滲透到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和休閑消遣之中。新文化運動引人歐陸文藝復興以來的視覺美學，以劉半農為代表的攝影學者強調影像的構圖美感，“許多照相朋友以為要把人物照得好，就得有美人兒；要把風景照得好，就得有好景致。這種的見解我實在不敢贊成。因為我們的目的，是要造美，不是要把已有的美復寫下來。”[攝影的一個重要實踐就是彰顯優美和諧與人文精神的“造美”，這種觀念在大眾媒體中得到很好地貫徹，逐漸形成了視覺上的審美共識，并很快反映在當時的兒童影像作品創作上。

這一時期，《良友》畫報、《兒童畫報》、《兒童世界》、《小朋友》等流行于世的畫報刊登了大量新創作的兒童影像，成為中國社會的共同記憶。這些作品展現了孩子們的天真面容和可愛身姿，成為中國人生活轉型過程中現代性部分的直觀反映。在眾多記錄中國兒童形象的媒體中，《良友》畫報以其敏銳的洞察和巨大的影響力著稱。《良友》畫報誕生于1926年，是中國近現代第一本綜合性商業畫報，以圖片配合文字較為直觀地表達觀點，其排版精美、插圖巧妙，內容引領時尚。《良友》畫報在誕生之初，就因聚焦社會百態而廣受讀者推崇，旋即成為暢銷雜志，此后更風靡十余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畫報還積極宣傳中國軍民的不屈抵抗，最終于1941年被日本軍部查封停刊。回頭來看，盡管《良友》畫報面向成人讀者，但據統計，近二十年中畫報陸續編輯刊行了有關兒童的專欄報道多達228篇2，這些圖像和照片成為其標志性內容被后世銘記。這或許在一定程度上對應了其英文名“TheYoungCompanion”的定位，暗含了辦刊者對于少年兒童教育事業的殷切關注，刊物創辦者伍聯德早年間在商務印書館任職，從主編《兒童教育畫》開始與兒童影像結緣，辭職后又著手創辦了《少年良友》，幾經創業才誕生了畫報的雛形。作為研究民國家庭史的重要史料，《良友》畫報也被學界視作重要的研究對象。學界亦曾細致分析其不同時期的特點，而這對應在兒童影像上，意味著視覺風格的轉變。

系和人倫紐帶，兒童攝影作品記錄了幼兒的姿態形象，承載了家庭未來的希望。《良友》畫報敏銳地捕捉到這一點，早期創辦了專門刊登兒童照片的專欄，陸續命名為“兒童界”“兒童之頁”“兒童俱樂部”等，以不多于兩個版面刊發兒童攝影作品。這些照片的來源較為多樣化，有諸如郎靜山、宗惟賡等專業攝影家創作的作品，亦有普通讀者投稿的拍攝習作。畫報在1926年第三期刊登了一組七幅的兒童攝影寫真，由攝影家菉漪珊創作。作品拍攝技術精妙，表現了兒童可愛的面容表情和神態，被命名為《啖瓜》《嬉水》《雨下明眸》等展現日常生活的題目，頗具意趣。編者按贊曰：“小孩照片。乃攝影難中之難者也。蓋每攝一片。須將孩子之天真神氣。畢露片中。故此種佳作。實寥寥無幾。非呆滯。即朦糊。此頁登載各幀。皆菉君得意杰作。種種姿態。觀之令人生愛。吾不禁嘆菉君之能也。”3從《良友》畫報此后數年陸續刊登的兒童攝影作品來看，其風格不同于以往游歷中國的觀察者的紀實拍攝，而更加體現出藝術性與松弛感。這無疑響應了新文化運動的感召，攝影技術發展和普及的同時，中國社會改變了兒童被觀看和呈現的方式。畫報秉承的消費主義屬性也被激發出來，都市讀者更加歡迎展現天真可愛、穿著講究、親近母親的兒童形象。

兒童影像的視覺審美在20年代后半期，還透露出了進步主義和優生學的色彩。除去來自攝影家的創作和讀者的投稿，《良友》畫報刊登的兒童照片還有大量來自兒童用品廠商的廣告，無形之中反映了這種風格。20世紀早期，中國城市家庭開始注重兒童的營養攝取與健康成長之間的關聯，家長們希望通過科學的方法培養出強健的嬰孩。在此背景下，不少嬰兒奶粉、兒童用藥、兒童食品的廠商選擇在大眾媒體刊登廣告，強調其產品有助于科學養育。盡管《良友》畫報編輯部對廣告的選擇十分嚴格，且每期的廣告篇幅限定在固定數量，但也有相當多的兒童用品廣告配合著專門拍攝的商業化照片刊登出來。比較有代表性的案例是寶華公司有關嬰兒奶粉（干牛奶）的廣告。寶華公司是一家興起于美國馬薩諸塞州的奶粉制造商，于20世紀20年代進人中國市場，宣傳自家產品對于塑造嬰兒健康體魄的助益。營銷方式是定期組織開展嬰兒競賽，以身體評比選美的方式比較不同年齡層的嬰幼兒的健康程度，宣傳科學喂養的重要性。值得注意的是，寶華公司宣傳嬰兒競賽的過程中，還特意提及強民強國的身體現代化之觀念目的，強調個體間的競爭邏輯，并將之視作進步的行為，即以嬰兒身體之強健，作為國家強盛之必需條件。嬰兒競賽從1926年8月持續到第二年3月，家長們會將自家未滿兩歲的嬰兒照片寄給活動組織者，再由《良友》畫報刊登出來，讀者對照片進行投票選舉。半年多的時間里，《良友》畫報前后刊登了數百幅嬰兒照片，促使父母育兒的責任感更加深刻，也讓嬰兒身體蘊含的政治意涵為讀者所知。這一出于商業目的的選美活動卻在日后影響日隆，國家將兒童的健康身體視作國家自強繁榮的保證，逐漸將嬰兒競賽當作兒童節或其他慶典的重要環節，活動由官方舉辦，獲獎家庭甚至可以獲得政府嘉獎。

然而，此一時期的國土危機卻并沒有在政府的鼓吹中有絲毫緩和跡象。1931年9月18日，日軍進攻沈陽，“九一八”事變爆發，侵略軍隨后占領中國東北。1932年1月28日，中日軍隊第一次全面戰爭在上海爆發。戰事戳破如同泡沫般的消費主義幻想，《良友》畫報刊登的兒童攝影照片的風格也在這一時期發生了轉向。國民政府于1934年前后推行新生活運動，號召兒童道德化和軍事化的生活習慣養成。是年2月，蔣介石在南昌發表演講《新生活運動之要義》，指出整肅兒童的生活習慣，對于全社會移風易俗意義非凡，也是中國步人“文明”國家的必由之路。而更深層次地，國家籠罩在戰爭的烏云之下，亟須激發民眾抗爭精神的視覺表達。面對日本侵略軍的進逼，《良友》畫報的風格轉向嚴肅。兒童專欄刊登的輕松諧趣、天真可愛的照片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童子軍以及宣傳抵抗日本侵略的作品。童子軍這類社會組織形式于“民國”初年傳入中國，最早在租界區和教會學校盛行，童子軍不僅致力于社區的慈善活動和社會工作，還廣泛參與體育賽事和運動會志愿服務。新生活運動后，穿制服、體能訓練、服從指揮、組織童子軍逐漸成為貫徹軍事化生活的重要事項。[其實，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良友》畫報開始聚焦刊登童子軍主題的照片，1936年的第121期中，畫報大力報道了全國童子軍大檢閱，刊登的照片中兒童的身體講述方式更加趨于成人世界，靜穆站立或步調一致，抑或共同吹響號角，戰斗的意味不言而喻。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時期，一種宣傳軍事化、紀律性和生命力的斯巴達式的影像成為媒體刊登的主流風格，影響了兒童影像的拍攝創作。關于軍人和戰場的攝影記錄、有關體育健兒的剪影報道乃至電影中英雄的形象塑造，這些影像宣揚的奮發抵抗之姿勢與勇毅堅決之神態，開始不同于先前的身體影像所透露出的松弛感和藝術性。抗日戰爭爆發后，“攝影武器論”為左翼的新聞界和文藝界推崇，攝影工作者以相機為武器，宣傳人民的抵抗精神，展現中華民族反抗日本侵略者的影像作品集中涌現，戰地攝影作品集中反映戰斗場景，通過捕捉豐富的肢體語言和戰斗姿態傳遞抗爭意志。描繪戰場形勢的攝影作品將身體賦予強烈且可見的斗爭性，而在中國民眾的日常生活中這種反抗同樣有跡可循，斯巴達式身體影像在中國民眾的家庭生活中往往以另外的方式呈現出來，這種軍事化、生命力以及紀律性的斯巴達式的兒童影像儼然成為《良友》畫報主要的視覺風格。

1937年淞滬會戰后，《良友》編輯部創辦了《良友戰事畫刊》，介紹正面戰場和敵后戰場的戰事進程與英勇斗爭。其中第四期封面由美籍華裔攝影師王小亭拍攝的《上海南站日軍空襲下的兒童》8，最具轟動效應，乃至成為“二戰”中揭露日軍侵略者暴行傳播最為廣泛的名作，王小亭也因此被日本軍部懸賞通緝。畫面中的兒童在廢墟中孤獨無依，坐在車站鐵軌上號陶大哭的身影令人頓生側隱之心，展現了侵略戰爭對民眾造成的苦難。這種兒童的難民描繪具有巨大的傳播力，但另一方面，《良友戰事畫刊》繼續刊登兒童投身抵抗題材的作品，還陸續刊登了不少在前線開展戰地服務的少年兒童學生影像，寄希望于通過媒體的力量推動全民族一起奔赴抵御外侮的抗戰之中。1938年冬，抗日戰爭導致全國物資短缺，前線將士和內地難民的冬衣問題亟須解決，慰勞總會在全國范圍開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征募寒衣運動”。1939年2月，《良友》畫報以美國律師米爾斯（H.P.Mills）為發行人復刊后，第一時間用英文刊登了寒衣運動的報道，照片中的童子軍投人為將士和難民縫制棉衣的行動中。文章中描述，上萬名兒童失去家庭，父母也無力給予孩子以溫飽，在所有訴求中，最緊迫的便是需要保暖御寒的棉衣。這場運動得到了上海各行業民眾的支持，學校里的孩子也加人了援助的大軍。《良友》畫報的兒童影像主題集中展現戰爭中的兒童主題，以激發民眾的抵抗精神和不屈意志，與此同時期望塑造具有責任感的新國民，實現救亡圖存。

縱觀20世紀30年代中國兒童影像的風格及其轉變，能夠發現其與社會史的事件和節點高度重合，如何在影像作品中探討兒童問題，中國文化界也經歷了漸趨深人的思想斗爭。一種觀點認為，第三世界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中，在諸如文學和影像的生產中以被壓抑的社會關系為素材，其中的兒童更成為新文化的重要描寫對象，精英和知識分子從中找到了魅力，可以幫助他們在主題和形式上更新、恢復文化生產的現代化。[1我們可以在有關中國現代化的浩瀚史料中尋覓行蹤，但這種觀點卻往往忽視了民族國家在這個過程中面對的外部力量以及生存壓力。20世紀上半葉，中國社會發掘出兒童的多元文化價值，其中不乏民族國家在應對自身困境時采用動員和治理手段，將兒童的形象浸潤于民眾的生活，這意味著人們開始覺醒于戰爭的意義，于是懸置了之前的“造美”實踐，努力將最后一口氣都用在救亡圖存上，這同樣賦予了兒童身體影像中的現代性要素，即一種追求自由獨立、反抗民族壓迫的精神。

（劉新宇，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

注釋：

[1] 劉半農：《半農談影》，真光攝影社，1927 年，第 34 頁。

[2] 陳瑩：《民國時期兒童圖像的呈現與建構—以〈良友〉畫報的編輯活動為例》，《印刷文化 （ 中英文 ）》2023 年第 2 期。

[3] 參見《個人寫真成績小展覽》，《良友》1926 年第 3 期。

[4] 徐蘭君：《照相技術與民國時期“兒童相”的譜系學研究》，載吳盛青編《旅行的圖像與文本：現代華語語境中的圖文互動》，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 160—161 頁。

[5] 馬國亮：《良友憶舊：一家畫報與一個時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 年，第 118 頁。

[6] 盧淑櫻：《科學、健康與母職：民國時期的兒童健康比賽 （1919-1937）》，《華南師范大學學報 （ 社會科學版 ）》2012 年第 5 期。

[7][ 法 ] 白吉爾：《上海史 走向現代之路》，王菊、趙念國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4 年，第 158 頁。

[8] 此作還在美國《生活》雜志（1937 年 10 月 4 日）刊登，定名為《中國娃娃》（Shanghai baby），引發歐美民眾廣泛關注。

[9] 原為英文，載《良友》1939 年第 2 期。

[10] 周蕾：《視覺性、現代性與原始的激情》，張艷紅譯，載顧錚、羅崗編：《視覺文化讀本》，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年，第 27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