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上翻匡叔的新書《江湖邊》。暮色正近,暮光從窗外斜斜地投在書頁上,文字半隱半現,一半泊著一層暖黃,墨色浮起,字字微立,如見其人,半隱半俗。眼前浮現蓬發束成丸子頭,布鞋衣物冷色,身影清瘦的匡叔,仿佛他從微立的文字中走來,在薄暮山嵐中,從沱江邊帶著古蜀的氣息,緩緩走向南方城市的一隅。
在文字里,才知道匡叔習武。我們這一代人,是帶著武俠夢行走的一代。有的人走著走著,沿途一點一點將武俠夢丟掉;有的人在身后,一點一點慢慢撿起,并聚為氣。匡叔屬于后者。俠客、武功,武林并不遠人,反而覺得,江湖真實存在。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些人事,只在邊緣,就有了“江湖邊”。“江湖邊”不僅是書名,也是匡叔的小酒館名字。他在書中提道:“當時在音樂圈里,也有一些是非,忽然想到道家的處事方式:既然如此,不如不爭。叫江湖邊,遠避群囂,獨樂江湖邊?!绷糁⌒〉目臻g,可退,可守。
認識匡叔,好幾年了,那夜提起,他竟比我清楚,說是初次見面是2015年冬夜,一晃九年了。聽他的名字卻有十幾年之久,總覺得叫叔的人,年紀至少比我大十歲,我在初見時是有些驚詫,原來只是比我大幾歲的兄長而已。他清奇骨骼,略帶道家風骨。音樂非匡叔最初本業,只是幼年受兄長啟蒙,入音樂世界,后來卻成一生最愛。他大學讀美術系源于年少時喜歡吹將游戲,家中沒有小人書,干脆自己動手畫。直到如今,這本業也是用于自娛自樂,繼續畫吹將游戲的人物。年近五十,這份童真仍在。不同的是,他找到了一個叫天真的女子為妻,和他一起玩吹將游戲。世上夫妻,有多少人能理解彼此,陪對方玩童年的游戲?放眼身邊夫妻,大概只有他倆。匡叔找到了天真,得以保住天真情懷。
聽著“江湖邊”匡叔聲線營生的林林總總的客人,多數已到中年,中年的磨損,游走“江湖邊”的時間越來越少,“江湖邊”的生意也蕭條。偶有聽聞“江湖邊”或許要易手,突感倉皇。幾年來,每次到廣州,除其他事務外,最念及的地方,就是此地。于我而言,廣州若少了這樣的小酒館,少了這個帶著老莊氣息的空間,廣州的味道就薄了一層,像喝一杯沒有韻,又泡到水味已出的茶,寡淡無味。所幸“江湖邊”沒有關閉,這是匡叔的道場。
記得第二次來“江湖邊”,紅葉大概看出我心情不佳,忽跟匡叔提議點唱。紅葉點了盧冠廷的《一生所愛》。同學多年,紅葉至今未娶,也未見他的所愛?;蛟S他所愛的不在人,而在人間的事與物,如今,他愛美食,看書,看風景,是我們幾人中活得最通透的一個。
我點了蔡琴的《把悲傷留給自己》,匡叔說多年未唱此曲,我疑他未必會唱。
等到客人散盡,他竟斜坐對面,彈起吉他,“從前現在過去了再不來,紅紅落葉長埋塵土內…”他的音色未必最佳,卻是有故事的聲音。時間反復,被翻起一場場夢幻,過去如幻,現在似真。他的身后,六方窗戶之外,疏影隨風而動,隱為背景。
曲終氤氳未散,匡叔說想唱首多年未唱的歌,要先練習一下。吉他響起,是《把悲傷留給自己》的前奏,他的妥帖讓我一時如遇故人。動情處,聲音里有著傷感,我不知是否這首歌讓他想起什么,還是音樂中有我一半的心聲。那些年,我身心皆有挫頓,所唱為所感,淚如珠落,走珠沾衣。
前年,邀約小廊橋“江湖邊”,卻聽聞 隔天結業。當晚匡叔和鄒廣超彈唱酬謝往來 同頻賓客,約上友人幾位,廊橋聽清唱。
匡叔唱歌,需要酒和,沒酒不起興,帶著魏晉風流的氣息。他常常邊喝酒,邊帶著微醺的狀態絮絮叨叨,嗑著過去的時光,人與事,如湖上微瀾;有時談及金庸筆下的人物,若武林野史,我們便喝著黃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溫熱了腸胃,也溫熱了內心的一角。
那夜,他見是紅葉帶來的一班老友,說想唱《旅程》這首歌送給我們?!叭碌奈蓍埽瘉硭脑碌奶炫_做客吧/孤獨的人/我只邀請你一個?!蔽以谶@首歌中不能自己。
《旅程》改編自澄海中學秦牧文學社的一個師弟江俊杰的詩,他是我們已經遠走人間的朋友。五年前,在俊杰走了七年之后,我們一群老友想為他出一本詩集《我和你相隔一個夢》,也祭奠我們的青春。
七年之間,我們這些還在人世的朋友,漸入中年,遇到了所有中年人該遇到的生活瑣碎,這些煩瑣的日常又讓我們更懷念青春年少的簡單與純粹,為俊杰出一本詩集的想法也更加強烈。當然最想做這件事的是俊杰的妹妹江瑩,那是他們兄妹之間的見證,是一段段細小而不可磨滅的生活點滴,曾經的所有,未來可以用來惦記的記錄。
秦牧文學社的老朋友行動起來,收集散落在各人手中的詩稿。幾個老朋友都為詩集的出版奔走。吳潤凱在文字的編輯上傾注了時間和他的耐心,在媒體工作的紅葉幫忙聯系出版社,提出不少關鍵性的意見,杜彬作為師兄師姐們的溝通橋梁,前前后后也是付出了極大的耐心。
詩集成書之后,紅葉談及“秘密后院”的主唱匡叔的聲音最適合演唱俊杰的詩,想請匡叔為俊杰的詩譜曲,在新年初二的文學社聚會上播放。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當時幾近年底,不僅要熟讀詩人的作品,還要在短時間內選出詩歌來譜曲、演唱、錄制。我笑說紅葉給匡叔下達了一個艱難的任務,但匡叔居然在除夕的晚上完成歌曲的錄制。
這大概是江湖邊上的“義”,喝過“江湖邊”的酒,不自覺便有肝膽相照的氣。那年除夕夜,幾個老友枕著匡叔演唱的《旅程》《遺書》《燈樓》入睡。
很長時間里,我不知匡叔身上的俠氣從何而來。時代不同,我們這一代人身上多數缺少俠氣,或者說走進生活的深處一路丟失,現實畢竟比理想更重要。翻看《江湖邊》,在文字的背后,沱江邊站著一個少年,說《水滸傳》是他讀到的第一部小說,也是第一本影響他的書,照進他的少年光陰。仿佛命中注定,他的一生沿著這一路走來。稍有注意,會看到公孫勝、燕青、魯智深、阮小七、李俊……立在“江湖邊”的墻上。
小廊橋那夜,半場,行至廊外,湖中燈影搖落,睡荷閉眼,蛙聲時起,疏疏朗朗一輪明月?;仡^處,布簾隔斷,一半熱鬧是我們小聚帶來的,有些是二十多年的舊交,也有近年遇到的新友。匡叔的身影半隱在簾后,坐在舞臺上,說說唱唱。酒館易主,略有傷感,漸漸化于歌聲中,一點點地風輕云淡,人事了了。
我看著臺上的他,身形、氣質帶著古意,臺上背景,一側掛著拂塵,一側掛著葫蘆,像極剛剛下山的道士,仙器卸下,暫時為音樂入俗。入俗的道士,做著不合時宜的生意,生意也就時好時壞。
那天,期門行間樂隊的潘老師說:“我對秦牧文學社很熟悉,交往的很多人都是你們文學社的人。”大家環顧一周,零散坐著的竟有秦牧文學社五任社長及幾位主編,大概我們也與“江湖邊”有某種難以言說的緣分。
十年來,回望“江湖邊”來來往往的人流,澄海中學秦牧文學社的幾代人都在“江湖邊”出沒,各自以不同的身份出現在此:和匡叔一起做二十四節氣彈唱的椰子,論說金庸的林鋒,引針穿線的紅葉,還有做過店小二的潤潤,以及不時小聚的兄弟、閨密。
“江湖邊”流連處,我也認識了“秘密后院”樂隊的鄒廣超和曉曉。去年冬夜,他倆來潮,于朋友老宅中,冷風庭院,紅爐煮茶,弦歌繚繞。帶著“秘密后院”樂音的風,吹在茶煙上,江湖相逢快意。
有深情的人,自成世界??锸宓氖澜缢扑洜I的陳年黃酒,有后勁,醉后知情重。最近一次到“江湖邊”,匡叔聽聞我生日,特意在不安排彈唱的夜晚,唱幾首送給遠道而來的我。
我喜歡看匡叔的演出。在碩大的舞臺上,連時間都愿意打盹,搬張凳子坐在他們身邊聽歌聲里的故事,于是,舞臺是安靜的,人也安靜,匡叔更像個時光里的說書人。隔著時間的塵霧,只有弦樂的顫動,聲音里的故事,輕輕地,輕輕地如吃語,撿起生活中被遺忘的稻粒。
聚會將散的時候,大家站起來閑聊,三三兩兩,沙龍的尾聲。在門口道別,回望,身后燈光微黃,天真、匡叔、瓜爺、潘老師都在燈影里,背著光,只看見身上衣物的顏色??锸搴吞煺嬉簧聿厍嗌?,舊舊的,合著整個小酒館,像昏黃燈下一幀老照片,竟有民國的氣息。突然覺得,我們也老了,老在一片薄薄的時光中。
這幾年,算下來我與匡叔的會面,也只有幾場而已,卻似有惺惺相惜之感。家中,茶館,皆以“秘密后院”的曲目為主調,茶館中流傳著“秘密后院”的聲線,日夜回旋著略帶滄桑的悠遠的聲音,不覺已三五年。江湖俠氣,不以疏密論,似可引為知己
心頭忽想,下次要在人聲漸消時,黃酒一碗,和匡叔對飲,無言看星月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