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捌花黃

說來話長，我甚至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

像有匹馬從樓下奔騰而過。馬蹄篤篤，震落了歪斜路燈上的漆皮和灰塵，也噤住了枇杷樹葉上聒噪的蟬鳴。討人嫌的老太婆們興許圍在一起嘰嘰喳喳數落起馬兒來了，怪馬兒招來了塵土與風，弄臟了誰家曬的蘿卜干或燃著的小土灶。樓下單元門旁，幾柄扭曲的桃枝像無數個掙扎乞求的五指破土而出，無助地懸滯在半空中，想抓住什么，又抓不住；藏在葉間的幾只青桃沾脂染粉似的，紅了指甲蓋大小的桃尖尖，讓人總有低頭嗅一嗅的欲望。

張桂平在洗漱，牙刷在她干黃的牙齒上摩擦，泡沫被碾碎，均勻分布在齒縫間，發出磁磁察察的聲響，隨后，是她十分具有個人特色的干嘔聲。我倚靠著沙發，坐在我最常坐的粉色塑料凳上，它還有一個孿生兄弟，那只天藍色的塑料凳，前些天我在發病的時候摔碎了。我豎耳聽著，窗外任何的動靜都會如放映電影般在我腦海中浮現，我驚嘆自己的聽力和想象力的同時，也惆帳于這些來自我器質性病變而衍生出的莫須有的一切。

接著聽，馬兒已經掠過桃樹和破敗的單元門，繼續往西邊空地上幾畦菜地處奔去。馬蹄聲折返，似乎是到了盡頭又回身那樣，或是另一匹馬再接力竄出，總之吵攘了一陣。

收長發的摩托車鳴笛，嚇到了我，也驚到了馬，馬蹄聲遲疑起來。我愣神的空兒，白色的馬兒已經踩踏著空氣，爬到了二樓，隨后是三樓，很快就通過我家客廳的窗戶，躍進了我的眼晴里，融了進去。

它又來了，我合上眼。如此沉悶、腫脹的噪聲，時不時地會出現在我的大腦里，并隨著我眼皮的每一次閉合而加倍擴增；煩躁會悄悄爬上我的頭頂，毛孔會分泌出星星點點的汗液，風一吹，和頭油一起蒸發掉，只剩下凍得發緊的頭皮；伴隨我微微起伏的胸口，濁氣從口腔噴薄而出，置換些鮮冷的氧氣回去，聊以支撐我呆滯的心臟跳動。最終，胃袋收縮，咕咕作響，我會止不住地干嘔許久。當然，我會克制些，因為張桂平在家。手腕一跳一跳地痛著，像是脈搏在呼救，或是誰不小心撒了一包跳跳糖在我的腕上。我看了一眼手腕，白色紗布一層裹著另一層，像只臃腫的蠶。

張桂平教過我，閉上眼睛，均勻呼吸，感受自己的心跳，而不是被腦子里嘈雜的幻象所控制。每當這種室息感來臨之前，我都會有預兆地心悸，如果張桂平在身邊，我會稍稍心安一些，也不是，我不愿意把痛苦暴露無遺地給她看，對我們倆都不好。

中藥包放進剛剛煮開的電熱水壺里。熱脹冷縮誠不欺人，入水后，中藥包陡然腫脹起來，河豚似的。去年我和張桂平一起去了九寨溝一趟，樂事薯片的袋子就是這樣膨脹起來的，不過，我不愿意提起那次不愉快的旅行，高原反應以及肥膻的牦牛火鍋讓我嘔吐不止，并立誓再也不會到海拔超過2000來的地方去。再者，我和張桂平那個時候遠比現在還要生疏一些。

前些天，大約是15日，郵政快遞打電話來，說代煎的中藥包到了，冰已經化完，再不拿可能會壞。我微信告訴了張桂平，她特地從老年大學請了假回來幫我拿，盡管快遞站離家不過200米，但我不出門，張桂平比誰都清楚。張桂平扛著行李箱似的泡沫箱子進門后，我才看清她肩上已經濕透，并發出一陣陣腥臭的味道，像來自某種植物糜爛的根部。我不知道怎么說，只好指了指她。

藥怎么漏了，我得找快遞公司算賬。她說著，生硬地卸下快遞箱，佝僂著扶住碎花衫子下的腰。她又瘦了些，松弛的皮膚雖愈發松垂，皮層下的肉卻肉眼可見地變少了，只剩下一層一層的贅皮，尤其是腰周與肚皮。

生蒲黃（包）、肉桂（打碎）、益母草、醋五靈脂、川牛膝、巴戟肉、烏藥、酒丹參、鉤藤、醋三棱、制吳茱萸、川芎。省中醫院那個眼晴大大的女醫生告訴我，這些能緩解我的痛經，但治不好我的精神問題，精神壓力也會影響內分泌和痛經，她建議我去神經科看看。說完，她又眨巴幾下眼睛，活泛動人。

她不知道，張桂平早就帶我去過。該做的檢查一個也沒落下，平日里摳搜的張桂平那時候就會假大方起來了，自助繳費機上的數字，張桂平看也不看，只顧掃碼。雖然醫保沒轉成異地，但回家后去便民方舟可以報銷，真的，她對我說，似乎也在安慰自己。

泡沫箱體被藥液腐蝕，質地軟爛，檢查一圈，中藥包只灑了一袋，腥臭黏膩的褐色液體均勻包裹在每一包藥上，張桂平用濕巾一一擦拭，晾干后放進冰箱冷藏。張桂平看看我，說，對了，下午上的是戲曲班，我被班長選上演《兒女分房》的片段，月底可能有演出，你去不去看？見我不搭腔，張桂平回頭收拾起泡沫箱，好一會兒，才故作輕松地哼了幾聲我沒聽過的戲曲，跟說夢話似的。

自打我生病以后，張桂平就不上班了。她手里有點積蓄，加上老家拆遷的款，就給我爸燒了整整一輛三輪車的金山和金元寶，讓他在下面也做了一回暴發戶。張桂平平日里就去離家不遠的老年大學里學學戲曲、打打太極，不過還是請假頻繁，因為我，因為我的病。沒人知道我什么時候又會犯病。張桂平不嫌煩，我都嫌煩了。

喝了幾天中藥包，痛經有沒有好轉我不清楚，畢竟中藥這種東西不能立竿見影出效果，需要下個月生理期才能檢驗成果。舌頭可遭了罪，藥液酸苦，喝進去像在腐蝕我的味蕾與腸胃，舌頭浸泡在黏膩的褐色藥水里，幾乎要萎縮起來。每次我喝藥的時候，張桂平都會放下手里的事，跑過來看著我，擔心我會再次偷偷把藥倒進馬桶里。

我長舒口氣，看著中藥包在熱水壺里一動不動，方才一陣吵噻似的心悸已經逐漸平息，顫抖如帕金森的雙手也慢慢恢復平靜。這時，張桂平從衛生間出來，甩甩手上的水，問我，藥包呢？說著，她勾頭探肩，往茶幾的方向鍍，眼晴胡亂掃視，像只走地雞。

電熱水壺里，我說。

懶死你，我看你怎么拿出來。她故意這么說的，我能看出來，她故意表現得自然，反倒不自然了，像在演話劇，每一個動作都精心排練好，每一句話也字斟句酌地預先背下。張桂平看看我，又悄悄收回視線，她的每一個皺紋里都寫滿了心虛。她故意表現出自己忘記了前一晚發生的事，好讓我們都能避免尷尬，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那樣。可怎么會？

昨晚發生的事，我記得清清楚楚。我有超憶癥，準沒錯。昨晚，陌生人潛入我的臥室，站在門后，待我進去后，她反手把門鎖上。我還記得我如何和那個人搏斗，如何用圓規精準地刺進她的手腕。可一覺起來，手腕負傷的竟是我，這是怎么回事？我刺穿對方手腕時，看見一團青色的氣從血管射出，像臭鼬的臭腺噴出的毒氣，我嚇得后退幾步，那團霧，不消散，就在屋里盤旋，在天花板上不斷變化形態，最終幻化作人形，像一條魂魄從對方的體內泄出。

我醒后，是在醫院急診室。張桂平和醫生說的話，我幾乎沒有聽清，張桂平表情也并沒有非常緊張，這一度讓我覺得張桂平是和那個陌生人串通好的。醫生走后，張桂平坐在我身邊削一個黃色蘋果。我躺在病床上問張桂平，昨晚那個人到底是誰？張桂平搖搖頭，眼里積蓄著眼淚，襯得她失色的眼球愈發透明起來。我繼續說，我記得我用圓規刺了她的手腕，怎么我的手腕受傷了？張桂平飛快地擦拭了一下眼淚，若無其事地干咳了一下，手上的動作不停，蘋果已經削了大半黃衣。她終于開口道，寶，那你記得對方長什么樣嗎？我忙了一下，顯然我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張桂平起身，掏出手機擺弄幾下，隨后把手機放在我的面前。是她嗎？張桂平問我。我看見張桂平手機的前置攝像頭里映出的我的面容，在震驚與不解中點了點頭。張桂平低下頭，帶著一點故作鎮定的哭腔，她說，寶啊，你越來越嚴重了。

對于我圖方便直接把中藥包放進電熱水壺的事，張桂平的反應有些過度，這讓我更加不自在。實話講，得病以后，我更加敏銳且敏感，所以張桂平的一切反應，我都能迅速捕捉得到。

算啦，張桂平說著拔下電熱水壺的插頭，走到廚房，再回來，電熱水壺里的水已經被她倒干凈了。她膘了我一眼，拿出藥包，想撕一個小口，沒成功，又用牙撕扯了好一會兒，藥包終于在她的黃牙下泄了氣，藥液差點涌出來。張桂平啐掉嘴里的塑料袋渣滓。喏，快喝。她把藥遞給我。我沒有接，自她從衛生間出來，我一直冷冷地看著她，她似乎也習慣了我這種顯得冷漠的平靜狀態，她已經不被我影響了。

按照流程，喝完中藥包之后，張桂平會做早飯給我吃（按理來說應該飯后服藥，但我先吃飯再喝藥會嘔，于是調換了順序）。吃完早飯，張桂平會拿出那個該死的木匣子，問出那句我耳朵都要聽出繭子的話：“寶啊，看看今天是什么顏色的花？”

早飯通常是一個水煮蛋和一杯豆漿，豆漿很稠，是張桂平用豆漿機自己磨的，放了很多不該有的東西，諸如桂圓、蓮子、薏米、花生、黑芝麻等，喝起來的味道很復雜，各種配料在口腔里、味蕾上喧賓奪主，而且吞咽時由于渣滓太多，刺嗓子，脖子要伸二里地。

說起來，除了豆漿算是黑暗料理外，張桂平的廚藝還是不錯的，她以前在京東外包的食堂里給人打菜，有時候幫襯著炒一炒大鍋菜，經常有人說她炒的包菜粉絲和宮保雞丁好吃，而且賣得最好、最快。自從我生病以后，張桂平就辭了工作，回家一直照顧我，收入她也并不是很擔心。每當我問起家里的存款或是收支問題時，張桂平總是拍一拍自己的兜，說上一句：“怕什么？老娘有錢！”

張桂平像往常一樣，居高臨下地把藥包遞給我，見我不接，她不耐煩地抖了抖，灑了幾滴水在地上，啪有聲。接過藥包，我回身從沙發上的塑料袋里翻翻揀揀，拿出一根吸管。吸管是細長款，是昨天張桂平去瑞幸咖啡里問人家要的，因為我說直接用吸管抵在咽喉那里，就喝不出苦味。當時張桂平沒有附議我的話，只是冷冷地說一句，又偷偷刷小視頻了吧？

插入吸管，酸苦味涌上來，我忙屏住呼吸，一鼓作氣喝完藥包。拔出吸管，剛要開始嘔，張桂平塞了一塊話梅到我嘴里，硬是把涌到喉嚨的藥給重新壓了回去。打了一個長久的氣嗝，氣味反芻，我皺了皺鼻子，抬眼看了看她。張桂平沒有和我對視，只是上前奪走我手里的袋子，高舉著，迎著光。剩得不多，只有一點，我看得很清楚。張桂平松弛下來，肩膀抖了抖，朝我笑笑。寶啊，我去做飯。她擠出笑容，皮笑肉不笑。

要說到我的病，還真難講清楚。很多人對我的病感到好奇，包括學校的老師、樓下的鄰居、張桂平老年大學里的同學，甚至張桂平和我。沒錯，我們至今沒有弄清楚它，只是被動地一味接受著。初三那年，我因為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而選擇休學，說來也怪，父親死的時候我因過度傷心昏厥了幾次，但身體一直沒有什么大毛病，反而是父親走了兩三年以后，我才開始出現奇怪的病癥。起初就是不能寫字，怎么也不能寫了，不論是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要我當場寫給她看，還是張桂平恐嚇我這輩子就這樣毀了，無論如何，我都寫不了了。右手顫抖，掌根連帶著指腹，傳遞到了指尖，便會像諜戰戲里打摩斯密碼那樣，啪嗒啪嗒。帕金森，我的班主任說，這準是帕金森，我媽就有這個病。說完，她自己反倒笑了，那時候她依然覺得我在裝病，而且不夠聰明地選了一個“老年病”。

張桂平后來把我帶到家里，語重心長地問我，是不是真的不想上了，不想上可以不上，但不要裝出這種樣子。我沒有說話。再往后，我的腦子就不屬于我自己了，沒有什么固定的引發條件，我的大腦總是會突然在某個瞬間宕機，巨大的空虛感包裹我的身體，五臟六腑間不知何時悄然出現一個微小的旋渦，越來越大，越來越黑，吸走我的內臟后又開始凱觸我的四肢。等到沉悶的噪聲讓我動彈不得時，我開始哀號，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我一張嘴、一根舌，只能這樣瘋狂地吶喊哀號。張桂平見識了幾次，這才相信我的摩斯密碼是真的，再也沒有帕金森這類詞匯出現在我們的對話中了。張桂平帶我去醫院看過，神經內科、心內科，腦電波正常，什么都正常，除了有點小小的心律不齊。醫生悄悄問張桂平，對話被門外的我聽到。醫生說，你是不是給孩子太大壓力了？

現在孩子上學壓力都會很大，難免會出現這些問題。張桂平忙說，天地良心！我從來不管這孩子的成績！

張桂平打開廚房油膩的移門，用手肘推開，因用力過大，導致移門重重地砸在墻上，回彈了幾厘米。她端著兩個碟子，筷子夾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碟子放下后，又折身回去，帶來了兩碗灰色的豆漿。今天沒煮雞蛋，家里沒雞蛋了，我等會兒去買，張桂平說。我沒有吭聲，嗓子里哽咽著沒有完全咽下的酸苦藥液，像有什么東西蟄伏在我的嗓子眼，用繩拴住我的舌根，不停地往下拉扯。張桂平幫我攪著豆槳，吹氣，熱氣消散又重新涌出。豆漿表面那層凝固的皮凝結又被攪碎，金屬勺在碗底刮擦有聲。對了，張桂平接著說，今天我要去你舅家，中午你叫個外賣，不要吃油膩的，漢堡薯條不要點，點個炒菜，或者蓋澆飯，蘭州拉面也行，對，蘭州拉面干凈。我抬眼看看她，她拿著半個青菜包子定晴看著我。嗯？她朝我揚了揚下巴。我點了點頭。

你要說我恨張桂平吧，沒理由的；你要說我討厭她吧，倒也沒有。我只是沒有力氣，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她讓我吃飯，我沒有胃口，她讓我洗澡，我懶得動，她讓我跟她講講話或是回應一下她的滔滔不絕，我渾身都不自在，身上酸痛，兩眼困乏。我和張桂平沒有深仇大恨，她也并不是我的生母，完全承受不住“母親”的稱謂，在我這里她只是“母親”的替代品，在我父親那里，她也只是“妻子”的替代品。我的父母離婚后，母親去了上海，幾年前父親癌癥去世時，她回來過一趟，并不是給父親吊唁，而是看看我。母親比走之前要胖實一點了，錢真的養人，我坐在她的奧迪A6上，她告訴我，她找了一個醫生，有錢，很有錢。我不知道怎么回應她，是祝福她，還是控訴她？后來，母親塞給我一萬塊錢（大概是），又帶我去縣城里吃了一頓牛排，那家牛排我從前就和同學吃過，當時只敢點最便宜的套餐，而母親給我點了一份全家福套餐，238元，太多，我吃了一半都不到。走的時候，母親跟我講了幾句什么，記不得了，只記得她又塞給我一張寫有她的電話號碼的紙，最終，那張紙還有一萬塊錢，都被我放在了副駕駛的座位上，忘記拿了。我因此還哭了一晚上，母親當時或許看見了遺落在副駕駛坐墊上的錢，但她沒有提醒我，她大抵以為我是一個有骨氣的孩子。我當然不是，裝錢的信封上還留著我手指的汗液印，只是忘記拿了。

我喝了半碗豆槳，吃了一個香蔥粉絲餡的包子，張桂平晨跑的時候去買的。她讓我再喝幾口，我死活不干，我說，肚子里都是藥，喝不下了。她苦笑，沒說啥，起身收拾起碗筷去了。

吃罷飯，我就起身去了臥室。臥室沒有門鎖，木門上只有一個拳頭大小的孔洞，可以從外面就看清屋里。有次我在屋里發病，鎖了門，張桂平用菜刀把門鎖砍爛了，一直也沒有修，張桂平說這樣才能保證我的安全。張桂平在廚房沒有洗涮很久，我剛坐下，她就出來了，邊走邊甩手上的水，她總喜歡這樣。張桂平沒有來找我，也沒有拿出那個該死的木匣子，問出那句我最厭煩的話。這竟讓我有些錯愕。不解，煩躁。情緒幾經周轉，我終于開始呼吸急促，渾身顫抖。張桂平沖進來，上來掐我的人中。怎么了寶？她問我。我閉上眼，甩開她的手說，沒事，我突然有點缺氧。她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右手開始按我的百會穴，左手扶著我的后頸，自顧自揉起來。

那個木盒子呢？我問。

張桂平顯然證了一下，接著她小聲說，不看了，以后都不看了。

為什么？

張桂平不說話了。我長舒口氣，掙脫她冰冷的雙手，稍稍坐正，定晴看著她，等著她的話。張桂平依然不說話，她嘴角的皺紋彎彎，上通鼻翼的法令紋，下連一層贅皮似的雙下巴。我很久沒有這樣仔細看過她，或者說，在我記憶中，我和她結識到現在，從未這么近距離觀察過她。張桂平狹長聳起的皺紋，粗糙的毛孔。她去年年底在抖音直播里搶的打折化妝品，壓根沒用過幾次，如果用了，她的臉大概也不會這么慘烈。

你說呀，為什么？我追問。

張桂平終于開口，她說，你大舅死了。我渾身一緊，小腿的某一塊肌肉跳動了一下，大概是叫比目魚肌。張桂平指的大舅是她的哥哥，盡管我不承認張桂平是我的母親，但她的哥哥我還是要叫一聲大舅，不然，我該叫他什么呢？見了面總不能喊一句：“張桂平的哥哥，你好。”

我和大舅并不熟，只見過幾次，張桂平很少在我跟前提到那個矮胖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們的關系到底熟稔與否，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聽張桂平提到過，大舅不讓她去給外公外婆燒紙。照大舅的話說，只有兒孫祭祖燒紙才能把錢送到逝者手里，那次，張桂平和我一起罵，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瓜皮定的這么一個規矩，只為了滿足男人那點可悲可笑的虛榮心。像大舅這樣恪守著古朽規則的大有人在，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大舅因為這件事，和張桂平吵了不下五次（只算上我知道的），大舅甚至還發掘出了偵查本領，他可以根據外公外婆墳前的紙灰和貢品就判斷張桂平有沒有偷偷去上墳，盡管張桂平每次都打掃干凈再離開。我本該厭恨惡大舅，可是張桂平又對我說過，大舅他會長命百歲，我自然不理解張桂平為什么這么說，張桂平就告訴我，大舅只是腐朽了一點，他其實是一個老好人，而且很愛收養流浪貓狗，絲毫不嫌棄它們。大舅有退休金，一個月2200元，但他還是會騎著電動三輪車往返于城鄉間，撿點破爛賣錢，每次回去，都會撿一兩只貓狗。諸如此類，寥寥數語拼湊出的形象逐漸鮮活起來，卻忽然在現實中被判了死刑。我關于那個男人的一點僅存的記憶，像海綿里的幾滴水一樣被我擠出。

張桂平僵著臉，雙眼無神，沒有任何要說話的跡象，面對此情此景，我當然也不知道我該做出什么反應，震驚、悲痛還是無動于衷？

好在沒過多久，張桂平輕輕咳了一聲，繼續說道，你應該見過他，也喊過他。他是我哥，家里唯一的男人。他才40多歲，應該是48歲，對，他比我大5歲，50歲左右死了，在現在來說，算是短命的人了。我家里還有誰呢？只有他和兩個妹妹了，你兩個姨都嫁得遠，我們爹媽死后，真正算得上親人的，也就只有他這么一個哥哥了。可是他被渣土車碾死了。你說，我念的佛經有什么用？我每周去真如禪寺跪上兩三個小時有什么用？你說的木匣子，歸仁法師給的木匣子，他說你如果能看出花的顏色，就說明你的病有所好轉，可是里面不就是一朵白色的紙花嗎？怎么會看出顏色呢？我再也不相信這個了。

張桂平已經開始哭了起來，我恨自己為什么多嘴問這么一句，到頭來，反倒給自己找了不自在。她顫抖的雙手上分布著細碎的斑點，像是人老以后自然而然就會生出的那些老年斑，可她才40歲而已。張桂平捂住雙眼，指縫溢滿渾水般的淚水，啪嗒啪嗒地落在我的床上。我該如何？學著她從前安慰我的那樣，輕輕拍打她的后背？還是說一些讓她節哀的話？可是，這樣會不會有些尷尬？就像被大人發現小孩子偷偷穿大人的高跟鞋。

我不知道擊垮張桂平的，究竟是大舅的死，還是她信仰的崩潰。前些日子，她去完真如禪寺以后，拿了一個木匣子回家，她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告訴我：“寶，你有救啦。”張桂平說的救助我的方法，在我看來就是迷信而已 一 木匣子裝著一朵手工折剪出的白色紙花，張桂平捧著讓我觀察，問我看到了什么。

花，我說。

然后呢？什么顏色的花？張桂平努著嘴，使著勁，想要幫我說出來那樣。

白色。

張桂平把木匣子合上，擠出一個笑，接著說，沒事，咱明天再看。

從那以后，張桂平每天熱衷于做三件事，做飯、追劇，以及讓我看木匣子里的花，并樂此不疲地問出那句：“寶，看看今天是什么顏色的花？”我總會不耐煩地說出“白色”，從來不會顧忌她的想法。再往后，她讓我看的時候，我就會胸悶、厭煩，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又來了，我在心里默念，不知道我自己指的是這種室息的感覺，還是張桂平又要拿著那個該死的木匣子來給我看。木匣子里面一股木頭腐爛的味道，匣子內壁或許還刷了一層薄漆，里面全是超標的甲醛，我甚至懷疑是那個木匣子讓我的病越來越重。面對張桂平的詢問，我干脆不說話了。我管你什么顏色，一朵破花而已，這簡直就是一場近似愚蠢的迷信。我偷看過張桂平的聊天記錄，歸仁法師帶著口音的語音根本無法識別，我聽了一下，那個尖銳的聲音說：“桂平居士，我給你的佛匣千萬收好，記住，是看出黃色的花才會好。”

黃色，我最討厭的顏色，我怎么會把白色看成黃色？

我的病當然拖累了張桂平，也許我天生就是她的冤家，讓她本就不順利的一生更加坎坷。我的父母離婚后，被前夫拋棄的張桂平認識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是把張桂平當成一個替代品，這點我非常清楚，在父親的觀念里，離婚是并不光彩的事情，是要被家族指指點點的。但是，若離婚后的某一方迅速找到下一任，那就會讓當事人以及背后指指點點者，認為這個人是有能耐的，也一定是離婚的主導者，而不是“被端”的一方，這時候，那種對婚姻破裂者的鄙視，又轉化為難言的、畸形的榮耀了。張桂平命真的不好，她也總是說這種話，她跟我發牢騷的時候，抑或是和我抱頭痛哭、雙雙訴苦的時候（這種情況很少），會跟我說：“我真命苦，生不出孩子，被前夫家暴，后來跟了你爸，你爸突然得病走了，剩下你，你爸把你托付給我，現在，你又生了病，我該怎么辦？”張桂平不知道的是，父親并不是和張桂平結婚后才查出來肺癌，常年吸煙讓他的肺成了腐敗的黑色樹根，在他感覺到不妙的時候，他就已經被扣上了等待死亡的帽子。父親沒有瞞著我，他和張桂平結婚后，他偷偷對我說：“小滿，我得了病，我得趕緊找一個人，把你托付給她。你桂平阿姨是好人，是我對不起她，所以我的房子也會留給她，她是好人，你要相信她。”那時候我才明白，父親并不是為了離異后的“光彩”才閃婚，而是做了一個局，把可憐的張桂平從一個深淵推到另外一個。

張桂平還在哭，不過哭聲漸緩，氣短抽搐的頻率也越來越慢。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瘦削的肩骨像一個登山杖抵住我的掌心。張桂平一動不動，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手上用力，晃了晃她。別哭了，我說，像是一種命令的語氣。張桂平把手放下，眼淚被擠碎，濺得她滿臉都是。她看看我，用那兩只通紅的眼球。我得走了，她邊說邊起身。

在她句僂的身影即將離開我的臥室大門時，我喊住了她，張桂平。我習慣這么喊她。她回頭看我。我接著說，你上次說的戲，就是你要演的戲，我想去看。

張桂平忽然定住了，看著我，就這么一直看著，她的嘴角軟了軟，笑得像哭一樣。好，她重重地點點頭。

張桂平走后，我倒在床上睡著了，迷蒙間仿佛做了一場夢。那匹馬又出現在我的腦海中，這次，我騎在它的背上，在我的夢里穿梭。腳下是綿延無盡的油菜花地，空氣中的粉塵被太陽折射出氣團的痕跡，略帶澀臭的油菜花被馬蹄踩斷，踏出一條淺路來。

日子有條不紊地過著，對我來說，一切都沒有改變，大舅的生死、高考的臨近、張桂平的遭遇，都對我沒有任何影響。我還是睡到自然醒，偶爾讀讀書，偶爾看看無聊的綜藝，抽空和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病癥斗爭。

大舅的葬禮我沒有參加，聽說沒去的不只是我，就連其中一個姨也沒有參加，只有張桂平和另一個姨去了。葬禮上沒人哭，沒有孩子的大舅也沒人跪在靈堂里給吊唁的人磕頭回禮，只有在靈堂和空地上來回穿梭覓食的貓狗。大舅死后，那些貓狗又要重新流浪了。張桂平許多天沒有去上學，忙大舅的事，差不多用了兩周，就連請班子過來吹打的錢，也是張桂平墊付的。這些都是張桂平告訴我的，她這些天喜歡啰唆，把一些話重復來重復去，一些事被她嚼碎了來回講著。

昨天，張桂平帶著我去了老年大學一趟。我很久沒有出門了，可是當真要我踏出家門的時候，我也沒有過多抗拒，就這么自然而然地邁出去，自然而然地下樓梯。樓梯上依然有很多痰漬，有比巴卜泡泡糖的包裝紙，還有幾根煙蒂被人踩扁了，吐出一些沒有燒盡的煙灰。張桂平走在前面，兩步一回頭，像是擔心我會精神崩潰跑回家里去那樣。我告訴她，你走你的。張桂平臉色依然有些緊張，走路也有些四肢僵硬，再加上最近一直忙活大舅的葬禮，她的背影簡直像一張被揉皺的宣紙。

下了樓，坐上張桂平的愛車，我陡然惶恐起來，那輛白色的雅迪電摩，竟像是那匹白馬，我也開始懷疑起那匹馬的由來就是這輛車的衍生了。張桂平騎了一會兒，忽然說，你沒戴頭盔呢，小心交警，看到了告訴我，我把你放下來，不然要罰款50元。我捏著張桂平的衣擺，說，是你騎車，我怎么看交警？張桂平在前面冷冷地說，我的眼睛老花你不知道？風把她的聲音吹散，也把我的頭發吹到了身后，就這么揚著，像極了夢里在馬背上的感覺。

張桂平一直想幫我從病的陰影里走出來，當然，我也說過，是我拖累了她。沒有人比她更希望我好起來，就連我自己都沒有那么強烈的欲望。我的癥狀被旁人歸結為抑郁癥的軀體化特征，誰也不知道這個準不準確，提到我的癥狀時，醫生總會扁扁嘴巴，說上一些“可能吧”“大概吧”“再觀察”之類的詞。張桂平去真如禪寺給我祈福的那段時間，還認識了一個叫張閔的人，我叫他閔叔，他來過我們家。閔叔是特地過來的，進門就開始雙手合十，裝出一副很虔誠的樣子。他告訴張桂平他有大神通，能看清一個人的本質。我對閔叔沒有什么好印象，只記得他那一雙三角眼一直盯著我。后來，閔叔告訴張桂平，我是天上的星辰，是位列仙班來人間受苦受難的神仙。張桂平因此高看我一眼，當晚還煎了牛排給我吃，似乎是要犒勞我。前些日子，我割了腕。我其實并沒有輕生，只是大腦不受控制。張桂平嚇壞了，把圓規、修眉刀統統收了起來，甚至三角尺和學校logo的胸針也沒放過。在醫院里，我除了質問張桂平我的手腕為什么負傷，還依稀記得在我半夢半醒間，張桂平輕輕拍打我的屁股，嘴里念著聽不清的話，慢慢地，我聽清了，我原以為她仍在念誦那些我聽不懂的佛經，誰知道她說的是：“我不要你當什么神仙，我不要你做出什么大事，寶，你當個凡人就行，你就當個凡人吧”

張桂平和保安打了聲招呼，老年大學的門就自動開了。老年大學離我家并不遠，我看了眼手機，我們只用了15分鐘就到了。張桂平停好車，趴我耳邊告訴我，老年大學的充電樁不要錢，所以她每次下課還要再等一個多小時才回家。我撇撇嘴，罵她沒有出息，為了這塊兒八毛的，丟不丟人。張桂平朝我做了一個鬼臉，帶著我往教學樓走。

排練室門鎖著，一個人都沒有，張桂平輕車熟路地從門框上面取下鑰匙，開了門。屋里一股灰塵味，像是一間廢棄很久的臥室。屋里有兩面鏡子，在屋前和屋后，面向東西方向，除此之外，屋里什么也沒有。張桂平看看我，我看看張桂平。她說，我給你講講戲吧，講的是家里拆遷，兒女分房，有一個母親、一個大女兒、一個二兒子還有二兒媳婦，就四個人，我演的是二兒媳婦，你不知道，在這里我算是最年輕的那一批了。說完，張桂平呵呵笑起來，她笑起來的樣子很憨厚，肩膀也會跟著抖兩下。還有啊，張桂平接著說，我的戲并不多，二兒媳婦就一場和大女兒的對手戲，我要和她吵一架，然后就下場，后面的劇情都是大女兒、二兒子搶家產。

我還在屋內亂轉的時候，張桂平接了一通電話，我見她面露難色，忙走過去問。

張桂平說，班長說交通局局長老婆要演這出戲，二兒媳婦的角色給她了，姜局長請他們去江山大酒店排練了。老娘生日還要受這些人的氣，哪來的交通局局長？張桂平說。

我低頭看了眼手機，果真是28日，張桂平的生日。

一路無言，我從沒見過張桂平生這么大的氣，心里也就知道這出戲對張桂平有多重要。回家后，為了哄一哄張桂平，我說要跟她演一出戲，張桂平起先不同意，沒過多久，就開始跟我對起詞來了；不一會兒，她就拉著我起來找站位，兩人手拉著手，在20平方米的客廳里跛步、旋身，像在跳交誼舞。

張桂平（飾演二兒媳婦）：大姐，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們圖錢，你大老遠從南京飛回來（手比作飛機，在空中畫一個圈，一個夸張的動作），不也是為了咱爸這間房子嗎？ （雙手叉腰）

我（飾演大女兒）：哎呦，妹妹，你說這話……不行不行，張桂平，我演不了了，我不知道怎么說，太尷尬了。

張桂平：大姐，你說呀？你不是為了錢，為什么飛回來？ （沒有出戲）

我（咳嗽兩下）：哎喲，我的妹妹，我 回來是給咱媽盡孝，不像你們，只顧著給自己 買新衣服，咱媽到現在還穿著那身破爛褂子。

張桂平：大姐你休要再講。（唱）大姐你說話不在理，咱媽我們放在心。要說誰是不孝子，觀眾心里自能評。

我：那咱們就各憑本事。

張桂平：走著瞧！

演罷，我和張桂平相視一笑，她意猶未盡，還在糾正我剛才的動作。我說，還有一幕呢？張桂平說，你說房契到手那一幕嗎？我只有一句詞。我說，那也要演完。張桂平笑著，四處環顧，嘴里嘟嚏，去哪找一個盒子？我說，你忘啦，歸仁法師給你的木匣子，拿過來當一下道具嘛。張桂平哈哈大笑，往臥室走，你等著，我去取“房契”來。

張桂平取來了木匣子，對我說，這是最后一幕，我把木匣子打開，問你：“大姐大姐你看這是啥？”然后你看見里面的房契，跪倒在地上，就落幕了。

我比了一個OK的手勢。

張桂平很快進入狀態，開口道：大姐，大姐，那你看看，這——是——啥？張桂平說完把木匣子打開了。木匣子里面安靜地躺著一簇我放進去的油菜花，我方才在樓下掐的。

我看著張桂平說，這是一朵花，黃色的花。

張桂平愣忙地町著手里的木匣子，忽然抬眼看我，眼角又驀然低垂，眼淚已經順著她的眼角流出，匯聚成一條清淺的溪流，澆灌在匣子里的黃花上，也滋潤著我心里貧瘠干涸的熱土。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