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初秋,可正午的太陽還兇得很呢,日光有了形狀,成塊成塊地堆砌在空蕩蕩的停車場上,散發出熾熱的刺眼的光芒。老白一個人坐在檢票口前,瞇著眼望著停車場,水泥場地上,那一塊塊的光芒在顫抖在蒸騰。
忽然,一個巨大的黑牛樣的東西挾著刺耳的叫聲,猛地沖到檢票房前,都快要撞到老白的鼻尖了,卻又倏地一個急急停頓,而后獅子大擺尾,唰,原地來了個180度大漂移,硬生生地停在了白線畫定的停車方框內,空氣中彌漫著輪胎膠皮與地面摩擦后的焦猢味。
老白驚魂未定,他騰地站了起來,雙手拍著胸口,嚇死我了。他沖著那黑車子喊,你這是玩命呢。
黑車上的商標像個方向盤,老白聽人說過,那叫“奔馳”,很貴的一種車,據說一輛車能在縣城里買一套房。這車五大三粗,粗大的車輪,粗壯的保險杠,連屁股后的出氣筒也粗如煙囪,怪不得它發出那么巨大的聲響。與粗蠻的車相比,車上的幾個人卻都細條條的。老白睜大了眼,看清楚了,車上有四個年輕人,兩個男的兩個女的,一男一女搭配分前后排坐著,他們嘻嘻哈哈地下了車。
每個人穿得都和車一樣黑,兩個女的,上身露出肚臍眼,下邊穿黑短褲,很節約布料,可是腿上卻是深筒黑皮靴,不同的是,一個戴墨鏡,一個戴寬檐帽;兩個男的,黑襯衫黑長褲黑皮鞋,都捂得緊實,不同的是,一個臉色蒼白身形瘦弱,一個頭發挑染成奶奶灰。白花花的陽光下,他們像是四頭黑熊闖進了白家莊。
喂,你是白老頭嗎?
老白點點頭。
蒼白男遞過來一張紙。老白接過來只是嘌了眼,這是白家莊村委會開出的免費參觀條子,憑這個條子就可以在村子里不花錢走上一趟,還可以指定講解員免費陪他們轉一圈,講解一番,講解員只有一個,就是老白。
老白以為這個下午沒什么人了。這是國慶長假的最后一天,白家莊鄉村旅游景區自從三年前正式成立以來,就沒有出現過火爆的局面,來的游客像羊拉屎,三五粒。國慶長假算是一年里最火的幾天了,人們一般是去附近的一個AAAAA級景區后,順路來白家莊逛上一兩個小時,然后就轉道上高速揚長而去。而長假最后一天,按慣例用棍子掃都掃不到一條人腿了。但老白還得在檢票房門口值班,值一天班,給80元錢,憑講解條子,講解一次可以領20元錢。這是村委會的規定。
老白今天還沒有接到一個參觀和講解的條子,因為沒有一個游客來,現在總算是開張了,也就是說,他今天的收入理論上可以達到100元。之所以說是理論上,因為能不能兌現,他心里沒有把握,畢竟去年一年的費用還沒有給清。
景區開張之初,老白就被村里找來擔任講解員。老白年輕時當過鎮上初中的語文代課老師,人長得也很排場,臉方眼大眉濃,有點唐國強的范兒,但他不該喜歡上學校里的同事陳莉莉。莉莉老師是正經八百的大學生,分配到鎮上初中當英語老師,老白瘋狂地喜歡上了她,包括她那一口流利的英語,雖然他都聽不太懂一個完整的句子。不過只過了一年多時間,莉莉老師就嫁給縣委組織部的一個男青年,從而調到了縣城中學。老白的一場戀愛還沒有轟轟烈烈地開始就已經結束了。結束就結束了吧,再重新開始就是了,不是說,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嘛,問題是,老白跌倒了就再難爬起。他是個杠精,是個鬼,他發誓,再找一個,必須也是大學生,也要會講英語。他還是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實力,后來再分配到學校的那些女大學生老師中,沒有一個對他有丁點意思,好歹莉莉老師還和他一起看了幾場電影、散步了幾回,這些女老師們連信都不回他一個。
老白被學校辭退,回到白家莊后繼續和自己硬扛,終于把自己扛成了一個孤寡老頭,因為他有點文化,又沒有事可做,家里沒牽累,所以這個檢票員和講解員的角色就非他莫屬了。老白有他自己的打算,在景區掙點錢,然后就到敬老院去,在敬老院那個地方,吃喝不愁,手頭上還有一點余錢,感覺肯定不錯。
老白剛抬起檢票口的閘門,四只黑影子就沖了進去。
哎呀,我就說嘛,這就是個假景區呀。墨鏡從奶奶灰手里抽身,挨著寬檐帽指點著村莊,說,瞧,什么千年白家莊呀。
沖在前頭的奶奶灰扭頭說,哎,沒文化真可怕,這么好的風景都不會欣賞呀。
老白聽到他們說到風景了,便也抬頭瞄了一眼。其實,眼前不過是一座山,山下有一座村莊,村莊里的房子橫七豎八地排列,沒幾家的門是開著的,人大多出去了。村莊的前邊有一條小溪流,一片晚稻田,晚稻還有幾天就可以收割了,現在泛著豐收的金黃色。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那個墨鏡女說得對,這有什么風景呢?
瘦男搖搖頭,都是廣告惹的禍,千年古塔呢?神奇的珍珠泉呢?喂,老頭,問你呢,你只顧往前跑,也不講解了?
瘦男沖著老白嚷。
奶奶灰和墨鏡都嚼著口香糖,咬牙切齒地嚼著,又撮起嘴唇吹出一個泡泡,啪,泡泡破了,像一個野獸縮回了洞里。然后,奶奶灰又追問說,是呀,說好的千年古塔呢?
老白這才慢吞吞地說,在前面,還要走一絲。
寬檐帽又笑了,模仿著老白的口吻說,走一絲,嘻嘻,走一絲,我看我們還是歇一絲吧。
墨鏡也跟著笑了。
這一帶說話喜歡帶“一絲”兩個字,用法比較靈活,大概的意思和“一下”相同,什么走一絲,看一絲,坐一絲,說一絲,一路“絲”下去,都能纏成一團線了。
四個人大約之前已經知道了這個著名的方言,如今眼前有個大活人,老老實實地表演了這個方言的說法,讓他們快樂不已。于是,“一絲”泛濫起來,他們相互打趣著模仿著,“絲絲”聲一片。
奶奶灰和墨鏡“吐一絲”,吐出了口香糖,像兩塊硬痰巴在了石板路上,不知道會被哪個村里人踩中,帶回家去。
正午的陽光烘烤著,墨鏡女撐開了遮陽傘。老白看見兩個男的頭上曬出了油汗,蒼白臉那位的臉上蕩漾出了焦紅色,他們都瞇著眼睛,尋找著那塔。
是的,白家莊辦起了鄉村旅游,都是那一座塔和一眼泉給鬧騰的。宣傳冊上的介紹是,塔是千年古塔,泉呢,神奇之處在于,人站在泉水邊一喊叫,它就會從水底冒出一串串小泡泡,像一串串白珍珠。
塔叫白虎塔,石頭和磚塊壘砌的,7層高,不白,黑乎乎的,看上去有些笨拙,并沒有什么看相;泉名珍珠泉,在泉口處框了個石井圈,井圈下方雕了個龍頭,泉水就從龍頭里往外流淌,像是龍吐水。和“千年古塔”相比,珍珠泉的夸張程度要低一些,畢竟,它確實時不時地冒泡泡,像一串串珍珠。當然,它冒泡泡和人喊叫不喊叫并無直接聯系,它每隔幾十秒就會冒泡泡,這也沒什么稀奇,據說是一種地理現象,很多泉水都有。塔離泉有一兩百米遠,黃昏時分,塔影可以斜斜地伸到泉水塘里,這景象被拍成了照片,印在廣告牌上,取名“塔影橫塘”。
一行人穿過稻田和村莊,到了山腳下,石塔孤獨地站立在那兒。
老頭,你給我們說一絲啊,關于這個白虎塔的來歷。奶奶灰說,邊說邊向兩個女的眨眼晴,莉莉,你看這塔,拍照很好看的。
那個戴墨鏡的女子摘下墨鏡,又撩了一下長頭發,搖搖頭說,好看?沒覺得好看。
老白看了一眼那個叫莉莉的女子,心想,不知道她可姓陳,天底下叫莉莉的女人真多啊,可自己以前總覺得天底下只有一個莉莉。陳莉莉當年離開鎮上中學到了縣城,老白還偷偷地去縣城看過她一次,他不敢直接去找她,而是守在縣二中門口,遠遠地觀察著。終于守到了,莉莉老師下課了,從校園大門口和許多學生一起涌出來,她還是那樣好看,那樣輕盈,她一出校門就往老白這邊奔來,臉上洋溢著笑意。老白一下子呆住了,眼睛睜得溜圓,可一個人影子擋住了他的視線,就這么一瞬間,莉莉老師不見了,她坐在那個黑影子的自行車后座上,而且,很熟練地雙手摟住了那個人的腰。后來,雖然在同一個縣里,老白再也沒有見過莉莉老師。
回想起這些,老白為自己搖頭,他開始了講解。這個塔啊,叫白虎塔,為什么叫白虎塔呢?
我知道,蒼白瘦男不知什么時候攬上了那個寬檐帽的細腰,他搶話道,不就是那個什么白虎救人的故事嘛。
老白頓住了,所謂“白虎救人”純粹是村里辦景區時,找市里一個作家來瞎編的,那個人姓李,嘴大,老白心底里管他叫“季大嘴”。故事的大致情節是,古時候,這里有個老太太一個人撫養著兒子,含辛茹苦供兒子進京趕考,兒子考中了狀元,娶了京城宰相的女兒,卻忘記了貧寒的母親,再也不回來看母親。老母親饑寒交迫,在一個風雪之夜,昏死在村后的山洞里。這時,有一頭白虎跑來,它伏在老太太身前,將自己的乳汗喂養老太太,老太太恢復了體力后,爬到了老虎的背上,老虎長嘯一聲,飛上天去了。后人為了紀念此事,便在事件發生地上造了一座石塔,并命名為白虎塔。
李大嘴的這個故事印在宣傳冊頁上,刊登在網站上,當然,也傳給了老白,村里要求老白給游客講解就照著這個版本來。老白經常改動這個故事,反正李大嘴也是瞎編的,他也就有權利瞎改動。他的改動往兩個方向走。一個是仍舊亂說,他嘴里的白虎可以是惡虎,也可以是善獸,還可以是人變成了虎,或者虎變成了人,反正最后結局都有一頭白虎出現,歸結到塔的名字上。他有時甚至想,可以編100個白虎塔的故事。他沒想到自己也有編故事的才能。他還發現,不管他怎么亂編,都沒有人當面指出來他編得不對。另一個方向,則是還原事實。事實上,這石頭塔才不過100多年的歷史,塔和泉,都是他老祖宗也就是他太公公手上建的。宣統剛下臺的年份,那時,他們白家可是這一帶有名的大地主,太公在南京、杭州、武漢都有產業,賺足了錢,回家建了一個白家莊園,房子有上百間,配套的有花園、戲臺、家廟、祠堂。后來經歷過戰爭、土改,其他建筑都毀了,只剩下這座石塔和那一口泉水。石頭塔建造得牢靠,又因為藏在山腳下,所以沒被炸毀,泉水后來成了村里人吃水處,也就保存了下來。為什么叫白虎塔呢?其實很簡單很平淡,就是因為建塔的那位祖先小名就叫白虎。真相往往沒有傳奇色彩,所以,老白只有遇到他覺得需要告訴真相時,才說出來,具體到誰需要知道真相,他也完全憑感覺。
既然他們看過了宣傳冊,知道了老虎救人的故事,老白就想同他們說一說真實的白虎塔的來歷,何況,這一行人中,還有一個女子也叫莉莉呢。其實,那個故事是編的,這個塔,是我祖上一個叫白虎的人建造的,所以叫白虎塔,就這么樸實無華。老白說。
奶奶灰不耐煩地說,哎,老頭,你就快快打開塔門吧,讓我們上去瞅一絲,就別說那什么塔的來歷了。
老白發現剛才自己說的,這四個人根本沒聽,他們兩兩一組勾肩搭背,成了兩抹濃厚的黑色塊。他們站在石塔前急切地要打開塔門,上到塔頂上去。
老白不知道自己的火氣從哪里來的,他說,不行,我必須得講解完,你們才能上去。
在白花花的太陽光下,老白硬是重復著李大嘴瞎編的那個白虎救人的故事,不管不顧這四個人不耐煩的神情和表現。他邊說邊添油加醋,運用了很多四字成語。他說得兩個嘴角都冒出了白沫沫,一邊說,一邊看著四個黑影子。
好了,好了,知道這個傳說了。蒼白瘦男攤開兩手說,你快點讓我們上去吧。
我們上去有事要辦呢。奶奶灰扯著墨鏡女孩莉莉白嫩的胳膊說,邊說邊向蒼白男眨眼睛。
不行,沒講解完呢,不光是塔的故事,這個珍珠泉的傳說,我也得說一說。老白說。
哎呀,蒼白男搖著頭說,老爺爺,你這還說故事說上癮了?省兩句行不行?你那故事我們早就在旅游指南上看過了,再說了,誰關心那來歷呢?
不行,這是我的任務。老白和他們杠上了。他其實已經很少和別人抬杠了,但今天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要和他們一—這四個洋氣的少男少女—杠到底了。這是我的職責,我是講解員吶,哪能拿著工資不干活呢。
老白又在正午的陽光下隨意篡改,隨意發揮珍珠泉的故事。李大嘴大概搜集了很多民間文學故事,珍珠泉的故事肯定也是他從別的民間故事里套用過來的。無非是某年大旱,有個村姑為村民們找水源,勇斗惡龍,犧牲了自己,最后,她倒下的地方成了一泓清泉。村姑名叫珍珠,因此這個泉就叫珍珠泉,等等。老白為了耗時間,多加了一些情節,比如,珍珠姑娘和某某小伙子相愛了(說到這里,他特意膘了一眼站在那里兩兩摟抱著的四個人),小伙子家貧,珍珠姑娘被富人搶去做小妾了,小伙子去營救她,等等,等等。
說著說著,老白忽然又走神了,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帶著陳莉莉到白家莊來玩時的情形。
記不清那是什么季節,應該是快黃昏了,他們倆一前一后走在白家莊的田野上,老白心里突突突地,像開起了四輪拖拉機,激動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他們先是去的珍珠泉,老白帶著陳莉莉對著珍珠泉喊叫,喊的是英語,Goodafternoon!Goodafternoon!Goodafternoon!他們倆對著水面大聲喊著,泉水果然應聲冒出泡泡,陳莉莉高興得拍手叫好,她那樣子,讓老白在一旁都看醉了。
隨后他們從珍珠泉去了白虎塔,白虎塔那時塔門不上鎖,誰都可以爬上去,爬到
7層頂上,轉一圈,又下來,算是完成了一次旅游,還有不少人,看著有完整的磚塊,就用隨身帶的小刀子、圓珠筆等在上面刻寫“某某某到此一游”或“胡小玲我愛你”這些字樣。老白帶著陳莉莉上到了7層塔頂,看著田野和村莊在塔下面鋪陳開來,有炊煙在人家的黑瓦屋頂上升起,塔影沉浸在泉水塘里。
這場景有點詩意了,老白鼓足了勇氣,他指著背后一塊磚的空白處對莉莉老師說,我們,也刻個字?這對于他來說,就相當于愛情的表白了,因為在那塊磚的旁邊,有人用彩色筆寫了一句話:某某某和某某某相愛到永遠!看來那兩個人帶了彩筆,是有備而來的。老白也有準備,他的口袋里藏了支吸足了墨的軟筆,寫什么,他想好了。不想寫得那么直白,他絞盡腦汁,想了一句話:好一朵茉莉花,白色永遠在尋找她!茉莉指的就是陳莉莉嘛,白色不就是他本人嘛。這話多有意思啊。可是,滿臉微笑的陳莉莉轉過身來,看了一眼那塔磚上的字畫,沖著老白說,白老師,對不起,我忘了告訴你了,我有對象了,馬上就要結婚了,下學期我就要調到縣二中去了。
老白愣住了,他不知道說什么好,大腦一片空白,好像失去了意識。朦朦朧朧中,陳莉莉似乎踞起腳,親了一下他的腦門或額頭(不能確定,因為此后很多天,他這兩個部位一直在跳動,在疼痛),然后就一個人下了塔,騎上了自行車,遠遠地消失在了暮色里。
老白說著珍珠泉的故事,腦子里浮現的卻是陳莉莉多年前在暮色里的剪影,聲音慢慢就弱了下去,言辭也含糊起來,滑出了原來故事的敘述軌道。
嗨,老頭,你說什么呢?聽不懂,算了吧,別說了,鑰匙呢?快快打開塔門吶。奶奶灰著急地躁著腳,我們要上去!我們來就是要上去的!
是呀,是呀,我們要上去!你就別扯那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了。戴墨鏡的莉莉也在一旁幫腔。
我們上去看看,別誤了我們的大事兒!瘦男和寬檐帽到底是一對兒,說的話也異口同聲。
老白這才從口袋里摸出塔門的鑰匙。剛剛將鑰匙捅進鎖芯,那四個家伙味溜一下沖到了老白的前頭,嘴里喊著一首歌,瞪瞪噔地往上跑。
老白跟在后面,隱約聽清了,他們喊的竟然是一首老歌,“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怨仇深,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這歌在他們帶著戲謔的腔調里喊出來,透露著一種隱秘的興奮、壓抑不住的得意,還有一種惡作劇的意味。老白抬頭望著一級級階梯,猶豫了一下,還是堅持跟了上去。
到底是年輕,他們很快就消失在老白的視線里,歌聲也消失了。旋轉的樓梯,幽暗的光線,老白覺得自己真像是走在一只老虎的腹中,他被塔吞沒了。
氣喘吁呼地爬著臺階,眼前是昏暗的,老白沒看見四個大活人,他繞著塔轉圈,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喂,你們在哪里?老白喊,喂,你們在哪里?他差點還喊出了,莉莉,你在哪里?因為他只知道他們一行中,有個叫莉莉的。
老白的喊聲在石塔的內殼里旋轉、轟鳴、放大。喂,你們在哪里?喂,你們在哪里?好像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自己反復詢問自己。
終于,上方傳來回聲,兩個男女聲交織著說,喂,老頭,你別上來,我們馬上下來了。
老白想到他們之前臉上的表情,還是往上爬,只是減了速度,也不再喊了,他也喊累了,膝蓋酸了,腰彎了。
過了一會兒,果然從上面傳來了腳步聲,漸漸近了,老白抬頭看,認出來,是寬檐帽和瘦白臉,他們和他狹路相逢。
老白望著他們,一臉疑惑。
瘦白臉說,老頭,你真是個多事的老人,讓你別上來就別上來。
寬檐帽說,我們不是下來了嗎?你也下去吧。
老白說,不是,還有…
瘦白臉說,嗨,人家正度蜜月呢,你管他們做什么呢?
老白說,這是我的職責呀。
瘦白臉向寬檐帽攤了攤手,聳了聳肩,像個老外的做派一樣,說,就讓他上去吧,這個倔老頭,他就是看見了又怎么樣呢?我們還要下去拍照呢。他說著,臉上綻放出一種暖昧的神情,拉著寬檐帽下去了。
那一對,那個奶奶灰和那個墨鏡莉莉,到底在上面做什么?難道他們是要在上面的磚塊上刻字嗎?雖說村里要求講解員做好監督工作,不準任何人再在塔里亂寫亂畫,但老白并不很認真執行這一條,才百來年的一個塔,愛寫就寫,愛刻就刻,石頭做的,又搞不壞。老白隱約覺得,他們在上面要做的,似乎并不是那么簡單。他歇了歇,還是往上爬,爬呀爬,上到了第7層,也就是最上一層,這一層是向四面開了窗子的,光線亮了些。老白突然看到了,在他當年和陳莉莉老師站立的地方,也站著兩個年輕人,奶奶灰和墨鏡莉莉。不同的是,他們倆緊緊擁抱在一起,不知道是光線的原因,還是兩個人皮膚太白的緣故,他們倆好像沒穿衣服一般,問題是他們擁抱的姿勢,他們是躺在地上,地面上鋪著一個墊子樣的東西,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帶進來的。
這突然出現的一幕,像巨大的幻影,把老白嚇住了,他們竟然這樣!他慌忙避開視線,仿佛是自己正在做一件荒唐事,害怕被他們發現,悄悄地退下臺階,壓抑著心跳。他發現自己兩腿發抖,幾乎站立不住,差點就要翻滾下去了,他只好改為伏地爬行,頭朝上,腳朝下,后退,雙手雙腳著地。如果從高處看起來,他就像一只巨大的蝦,蝦就是這樣的,一遇到危險情況,蝦就慢慢退著走。
一直退到塔底,老白近乎虛脫,他重重地靠在塔門邊,胸口劇烈地跳動。到這時,他才從那幻影中掙脫出來。他忽然怨恨起自己,為什么要跑下來,還靜悄悄的,生怕驚動了他們?自己難道不應該大聲地義正詞嚴地訓斥他們,讓他們灰溜溜地滾下來嗎?要知道,這是我們老白家的塔啊。越想,他越憤懣,他對自己生氣,對那兩個家伙生氣,他甚至對這座塔也生氣,對那個小名叫白虎的祖先生氣,他是不是閑得很,造這個根本沒什么用的石塔做什么呢?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上面終于傳來了下臺階的聲音,隨即,兩個黑影子從黑暗中凸了出來,他們看到了呆坐在門口的老白,相互看了一眼,愣著了。
老白站起來,指著他們倆,他想痛罵他們,可是,他沒有組織好言語。他只是上下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
那個奶奶灰,從嘴角上露出了一絲不屑,他牽著墨鏡莉莉快速地跑出塔門,然后,他迅即返身,關上了塔門,咔喀,他從外面將塔門鎖上了,并拔出了鑰匙。
哈哈哈,老頭,你就待在塔里吧,你不是說這是你們家的塔嗎?你就好好享受這風景吧,告訴你,在7層塔上,那滋味,真是好極了!你不是喜歡說故事嘛,這下子,你可以好好地說,你說上一天一夜也沒人管你的!他們在塔門外大聲說著,大笑著。
那個瘦白男說,兄弟,這一招厲害呀!
四個人說笑著,跑遠了,像是跑向珍珠泉的方向。
老白清醒過來,用手去拉門,厚樟木板做成的塔門,鐵一樣沉穩,除了門環細微地哼了一聲,其他部位沒一點反應。讓我出去,讓我出去!老白的倔勁上來了,他拼命地捶打大門,大聲叫罵,用腳踢、蹬、躁,用肩膀扛、抵、撞,大門不理會他,外面的世界也不理會他。
老白癱倒在地上,力氣耗盡,從門縫里透過來的一條光線漸漸移位、減弱,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也一寸一寸地涼下去。塔里有一窩蝙蝠,它們倒掛在塔頂時。塔安靜下來,它們扇動著翅膀,在黑暗中穿行,發出呼啦啦的聲響。老白閉上眼,聽著聽著,睡著了。
等他再次醒來時,他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電動車聲,他想起來,每天傍晚,在鎮上掃垃圾的老王會騎車抄山邊的小路回來。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撲到大門上,再一次擂動著大門。
可是老王根本沒聽見,他騎著車吱吱兒遠去了。
老白手搭在門上,失望地往后一拉,不料,門竟然打開了,他沒防備,差點一跤往后仰去。待站穩了步子,他往門外挪去,門上的鎖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打開了,他想,也許是自己睡著時,那幫家伙又偷偷回來轉動了鎖芯,打開了大門。
老白茫然地往塔外走,一直走,走到了珍珠泉前,平靜的水面照出了他衰老而疲憊的面容。泉水做的鏡子,像是啟動了他身體里的開關,他突然大喊了起來,喂!喂!Good afternoon!Good afternoon!Goodafternoon!
然而,他驚駭地發現,沒有聲音。他張大了嘴喊叫,卻沒有聲音。他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聾了,用手拍巴掌,巴掌響了,他又張大嘴喊叫,卻無聲。他明白了,自己失聲了,他把自己弄成了啞巴。
老白張大了嘴,呆呆地看著珍珠泉。也好,他想,再也不用講解李大嘴瞎編的什么千年白虎塔和神奇珍珠泉了,至于白虎塔的真正歷史和來歷,并沒有人真正關心,說也白搭,不說也好。
老白站在泉水邊這么想著時,太陽緩緩西斜,暮色四合,白虎塔的影子準時地橫在了泉水塘中,這時,一串串小泡泡從水草叢中向上躍升,與其說像珍珠,不如說是眼淚。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太陽喔當一聲落下了山,泉水塘里的塔影消失了,白虎塔里的蝙蝠集體飛出了塔頂,做著低空飛行。
老白抬起手,在臉上狠狠地抹了一把。
責任編輯 林東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