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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三外舅是啞巴。
我有好幾個舅舅。我家鄉喊舅舅為“外舅”。啞巴舅舅排行第三,應喊“三外舅”,但我們提起他總是說:啞巴外舅如何如何。母親對我們提到他,也總是說:你啞巴外舅如何如何?!皢“汀痹谖覀円庾R里只是這位外舅的標識,并無絲毫輕侮之意。偶爾聽姐姐們說“三外舅”時,我反倒迷糊,一下反應不過來是哪一位外舅。姐姐見我懵懂,就會提醒一句:啞巴外舅啊。
因為啞巴,和他交流自然便少。只記得,小時候幾次到外婆家,都是午飯收工時候才見到他從田間回來。他看到我都是滿面笑容,“啊啊啊”笑著對我豎起大拇指,笑著試圖給我說什么。這是他對妹妹孩子的親善。吃完飯后,好像就沒見到他的身影了。我長大后,也很少看到啞巴外舅。他去世時,我還在外地,是后來母親告訴我的。之后,我在憶起他時,腦海里浮現的卻是一副苦難的面容,我分不清這是我的記憶還是我的想象。
所有外舅里,只有這個啞巴外舅因先天聾啞,沒能讀書識字,但他卻是極其聰慧的。母親說,他只是說不出話來,心里其實什么都明白。
沒有誰能真正對聾啞人的苦和難感同身受。當我試著想象自己說不出話來時,我立即被一種莫名的恐慌攫住,下意識地伸手護住自己的咽喉,似乎感覺自己被憋得喘不過氣來,好像呼吸都不會了。俗話說“十聾九啞”,也就是說啞和聾十之八九會是一對連帶在一起的苦難兄弟。像我啞巴外舅這樣能發出“啊啊啊”聲音的先天啞巴,跑不掉也是先天的聾。聾,就是天地間所有的聲音被一堵寂靜的厚墻屏蔽了,隔絕了。外面世界風吹樹搖,鳥飛獸走,田野河流四季變化,街市擾攘,四周人們翕動的嘴唇,于他而言,就是一部電影默片,一幕幕在眼前晃動,他卻什么也聽不見,連自己口中發出的“啊啊啊”也聽不見。聽不見也罷,問題是,他好像還知道這世界有聲音這種東西存在,只有自己被困在一團死寂里。他一定曾經困獸般絕望、痛苦,拼命敲打沖撞過這堵看不見的厚墻,他想呼救,想訴說,想表達自己的歡欣和痛苦、憤怒和冤屈,但他發現這世界就像他一樣,不僅聾,還啞。那樣一段時期,不知道他是怎么挨過來的。我想到緊緊扼住命運咽喉的貝多芬,對于一個天才音樂家來說,失聰是致命的,殘酷的,但他不啞,他可以在地位最高的人物面前愛說什么就說什么,他那怒獅烈焰般蓬頭瞠目的頭像,充滿震撼的力量,尤其是,他擁有偉大的音樂,即便隱忍、痛苦,也是氣勢浩蕩。而我的啞巴外舅只是個被命運扼住了咽喉的小人物,他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生活,與命運抗爭。
我不知道啞巴外舅日常是如何與家人交流的。啞巴外舅肯定沒進過聾啞學校,沒有學習過手語。在啞巴的世界里,他還是個文盲。母親說,啞巴外舅跟家人交流沒障礙。他無師自通地發明了自己的手語。家人都能聽懂啞巴外舅的語言。比如,右手捋捋左手臂,左手臂蜿蜒擺動,表示鰻魚;拇指食指做方塊狀,往嘴里送,表示帶魚;手掌做尾巴狀搖擺,是黃瓜魚;贊許,豎起大拇指;小瞧,鄙視,看不上,就伸出小拇指,直搖頭;用拇指尖壓小指肚,表示很少,一點點。母親說,有次啞巴外舅告訴她,大外舅心里難過。我很詫異,這么復雜抽象的意思也能表達?母親說,你啞巴外舅向我指指大外舅,又指指自己胸口,捂胸,搖頭皺眉,還有臉上的表情,我自然就懂了。有時家人也有沒能立馬聽懂的時候,啞巴外舅就會焦急地“啊啊啊”直躁腳,你們怎么就聽不明白啊。這也是母親從他的神態和臉上表情上看出來的。母親的述說,讓我感受到她和啞巴外舅之間的骨肉親情,以及母親的善解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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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說,你啞巴外舅的菜園子,四季青翠蔥籠。他見有什么稀奇品種都會設法尋來種植。什么時候該種什么,從不落下一季。每逢當季的豆瓜成熟,外婆都會熬上一大鍋,有時是花生毛豆,有時是南瓜牛角豆,孩子們敞開吃,盡情吃個夠。母親從外面瘋玩回家,或讀書放學回家,一放下書包,就捧起一碗吃,吃完又塞滿衣袋出去玩。這段童年經歷,娘家生活,讓出嫁后的母親格外懷念。母親說,你外婆家的餐桌上,蔬菜瓜果富足豐盛。吃不完的,就用鹽腌了,用酒糟糟了,或曬干了儲存起來。二三月冬春之際,芥菜盛季,一棵棵大芥菜碧綠肥碩,葉片捋下來腌菜咸,菜幫粗梗糟糟菜。冬至釀酒,年兜出酒,酒糟正好用來糟魚,糟芥菜。外婆糟一惶桶糟菜,能吃到次年新芥菜上桌。鄰居見了,嘖嘖稱羨:你家還有“紅蜻蜓”啊。紅蜻蜓,珍稀罕見,民間寓意吉祥富足,鄰居指的是紅糟芥菜。10月熬蘿卜,熬透夜,熬出的蘿卜蒸豬肉,味美營養,坐月子的婦人都可以吃。外婆將篾匾放在大鐵鍋里,白胖胖的大蘿卜洗干凈,一根根整齊排過去,撒些鹽,鍋里水少許,文火慢慢熬,從早上開始,熬上一天一夜,熬到夜里十點多。蘿卜自會出水,不怕鍋底水熬干,人自去睡,柴頭炭覆上灶灰悶透夜,直到次日,蘿卜水熬干,皺縮,白蘿卜變黑蘿卜,再放太陽底下曬得又干又皺,水分全無,然后腌存在甕里,可以吃上一整年。外婆家廚房后面的儲存間里,一甕甕一缸缸排過去,除了魚干、蝦苗、蝦米、咸帶魚、咸帶柳外,就是各種腌菜和菜干,腌菜有蘿卜吉、糟菜、咸菜、腌菜瓜、腌鮮姜,菜干有包菜干、蘿卜纓干、茄子干、葫蘆干、蘿卜干絲、蘿卜干片,還有白耳豆、白扁豆、赤小豆、黑豆、綠豆、大豆、紅滾豆、豌豆、牛角豆、花生、芝麻種種。大南瓜,金燦燦,一個個擺在屋檐下透風處;地板上攤放著馬鈴薯、芋頭之類。外婆家所有這些瓜果豆蔬全都來自啞巴外舅的菜園。
啞巴外舅十二三歲就開始學做菜園。先是跟家里的長年伯學種菜,稍后就獨自種。俗話說:一畝園,十畝田。種菜既是粗活,也是細活,比種田要費力辛苦得多。母親說,你啞巴外舅把菜園子收拾得像花園。一畦畦,一排排,打理得整整齊齊,清清爽爽,土壤肥沃,黑細膩,沒有一根雜草。施肥、松土、整畦、播種、澆水、收獲,啞巴外舅年年樂此不疲,干起活來認真細致得像大姑娘繡花。人勤地不懶,一分汗水,一分收獲。谷雨前后,栽果種豆;過了谷雨,又種花生;頭伏蘿卜,二伏菜,三伏種得好油茶;處暑過后,又撒蘿卜菜籽,沒幾天,黝黑松軟的泥土里就悄悄探出兩片小圓葉,仿佛兩只小耳朵凝神探聽白露的消息。白露到了,又該種蔥種香菜,緊接著寒露種蒜種韭菜。啞巴外舅還在菜園邊角見縫插針種了朝天椒、紫蘇、薄荷之類。墻頭墻腳花邊一樣環繞一圈種了金針菜。金針菜又叫萱草、忘憂草,有蘭花似的葉叢,四時青翠,5月抽莖開花,花形如百合,橙紅金黃,一開數百上千朵,紛紛繁繁,朝開暮蔫,一茬又一茬,此起彼伏,一直開到深秋。我對金針菜花有美好的印象。我五六歲時,我們家住的大宅院有一個后園子,也是個菜園子。園子里的卵石圍墻墻頭上也種滿了金針菜。那不是我們家的菜園子,但我可以經??吹綁︻^上的金針花。菜園子主人會隔三岔五去摘花,把花蒸熟了曬干收藏起來,炒粉絲、煮湯、做素菜都很好。有一天清晨,我睜開眼睛就看到照進窗來的半床陽光和一束生機蓬勃橙紅燦爛的金針花。幾個小伙伴舉著花朵來到我床前邀我去玩,光影中,她們露珠般純真嬌嫩的臉龐充滿友愛。那個清晨留在我記憶里的畫面永遠是一片橙紅金黃,柔和溫馨,滿是幸福美好的光亮。我很遺憾我沒見過啞巴外舅的金針花。我對外婆家有記憶時,啞巴外舅已經失去了他那心愛的菜園子。在外婆家,我得到過幾枝木槿花,看到過數十朵蒸熟的木槿花,蔫蔫的,攤晾在圓篾匾上,失了花的模樣。但我能想象啞巴外舅那時的金針花,數百上千朵在初陽中帶露盛開,那是怎樣的艷麗芬芳,燦若云霞啊。
世上有“種花手”一說,聊齋故事里的種菊高手黃英,什么普通花種到他手里都能種出奇花異香,別人丟棄的枯枝花梗,他撿來隨便一種,不但成活了,且都成了名品。我想,我啞巴外舅一定是種菜高手,他種出了滿園盎然的綠意,蓬勃的生機,種出了俗世的繁華和幸福。我的啞巴外舅不知道“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扁豆花”之類的詩句,甚至也沒意識到那縈繞在他心頭讓他感到幸福的朦朧詩意,但可以肯定的是,菜園子是啞巴外舅的一方天地,是他的王國,他的精神世界,他在忙完了稻田里的活計之后,面對滿園蓬勃蔥郁的長勢、美麗的花、驚艷的果,該是如何欣喜,幸福又自豪,就像后來面對他的新娘。
有一年,正逢蔬菜瓜果最豐盛的季節,啞巴外舅的菜園子像是被臺風掃蕩而過,一夜之間,所有的蔬菜,所有的瓜果,大大小小都被搜刮殆盡,洗劫一空,只零落遺下些癟豆歪果裂瓜。菜園子被胡亂踩踏,腳印凌亂。那些茄子、西紅柿植株東倒西歪,枝葉凋殘,瓜果豆莢從瓜架豆籬上被連藤帶葉粗暴地撕扯下來,滿地斷枝落葉,殘藤亂蔓,一片狼藉。面對自己用心血澆灌,精心侍弄呵護的菜園子被損毀糟蹋成這樣,我不知道啞巴外舅是如何震駭,憤怒,傷心,痛惜。啞巴外舅急匆匆地跑回家,“啊啊啊”大叫著拖我外婆去看。那段時間,小城頻頻失竊,有人家養的雞鴨,連籠子都被提走,大家都知道是縣城保安隊干的。當時保安隊已經好久不發工資了,只發一些米,或一張不能果腹的蓋章白條。想想保安隊那些舞槍弄棒的精壯漢,也是餓瘋了,家里也許還嗷嗷待哺呢。啞巴外舅終是無可奈何,有理無處說,只能忍下,就像接受命運加諸身上的苦難。啞巴外舅緩過氣來,默默俯身收拾殘局,扶起倒伏的植株,整飭,補種,從頭再來。早先,十三歲的母親曾興沖沖地跟隨啞巴外舅一起種過芥菜。母親每天放學一回家,就奔去菜地看看菜苗出來了沒有,長得怎么樣了,喜滋滋地松土澆水,好不容易看到菜苗長大了,有一天卻發現芥菜全被雞啄食了,啞巴外舅扔石頭驅趕雞群,砸斷了一條雞腿。晚餐時,外婆把那條折雞腿舀給啞巴外舅,啞巴外舅夾起碗里的那條折雞腿,細看看,自己也搖頭笑笑。此后,母親不再有興趣種菜,更多的是幫外婆補衣服,繡花,納鞋底;啞巴外舅還是滿心歡喜、興味十足地繼續種瓜種菜。后來,有了菜園子,啞巴外舅用木頭和竹子精心雕鏤制作了一把木鎖匙,把菜園子的門鎖上。想不到,木鑰匙能鎖住菜園子的門,卻鎖不住那些盜菜俠翻墻而來,翻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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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巴外舅不光會做木鎖匙,還砍竹削篾條,編籃筐,編斗笠,補曬簟,準備收冬時用。把竹節筒收集起來,筒身一一貼上菜種標簽,筒邊把柄鉆小孔,沿墻壁掛一排過去。啞巴外舅還會用竹子和鐵絲扎各種各樣的風箏。也不知何時,他從街邊藥店老板那兒學會了糊風箏。藥店老板是個讀書人,手巧,平時愛做“四字”消遣,吟弄風花雪月,也寫關于婚禮儀式的文字,譬如“左邊升燈,丁財兩旺;右邊升燈,福貴雙全”“繡花帳子高高掛,十彩被子鋪滿床;鴛鴦枕頭床上放,綾羅綢緞裝滿箱”之類。遇到境內有祭神請仙活動,會主動捐一架自己綁的鐵枝,八仙過海、福祿壽喜四仙子、嫦娥奔月什么的,年年花樣不同。春季和收冬后,會在藥鋪里擺一些自己做的風箏出售。啞巴外舅扎的風箏并不比他店鋪里的差。那些花鳥、人物,傳說中的天上鳳凰、山中麒麟、水里蛟龍,都扎得有模有樣。有時,他會叫我母親在風箏上寫幾個字,他指指母親寫的字,豎起大拇指,說我母親的字寫得好,又指指自己,皺鼻,手按鼻翼扇扇,說自己的字很丑。啞巴外舅還會扎各種燈籠風箏。風箏肚子里點上蠟燭,閃著亮光,徐徐飛上夜晚的天空。啞巴外舅總是帶著還是小女孩的我母親和我小外舅歡呼奔跑著去放風箏。
農閑時候,啞巴外舅總是上山砍柴,或跟隨村人去當挑夫。從福鼎挑一擔茶葉,翻山越嶺,長途跋涉,經福安、寧德到福州,再到海邊挑一擔蝦苗、咸帶柳,或三沙壓籃白鰳魚回來。大舅將他一路吃住盤纏托付一位同行者?;丶医Y算,啞巴外舅自己的記數與那人說的完全相符。啞巴外舅砍柴也很有意思,前面砍的幾擔柴必定要挑到街市賣,待口袋里有了幾片錢叮當響后,才肯將砍的柴挑回家堆壘起來。啞巴外舅挑柴賣,價格都要比其他樵夫貴兩個銅板,絕不二價,但市民寧愿搶著買啞巴外舅的柴,他信譽好,實在,柴捆內外一樣整飭干爽,不像有些樵夫可能將濕柴亂草埋在柴捆內部。
啞巴外舅脾氣卻不啞,或許正因為啞巴,脾氣才特別,爆發起來也是天不怕地不怕,跟黑旋風李逵有的比,兩把板斧誰也攔不住。當他看到二舅母陪嫁的嫁妝少得可憐,不管不顧當場發飆。他只見過大舅母嫁過來時,是三十六杠,七十二駝,陪嫁紅紅火火“一路紅”,他哪知道大舅母娘家是溪坪街上招牌響當當的“張萬金\",家里開著當鋪、布店、染布坊;而二舅母家貧,從小沒了娘,家中只有老實巴交的老父親和年幼的弟弟,還得二舅母自己當家,陪嫁的嫁妝只有三杠,相形之下,實在凄涼冷清。當有人叫啞巴外舅把二舅母的嫁妝搬上樓時,年少氣盛的啞巴外舅皺著眉頭鼻子不肯搬,被催急了,就“哇啊哇啊”地大發脾氣,當場把“腳桶杠”兩個水桶,連同大小腳桶、腰桶、面盆之類,一陣澼里啪啦稀里嘩啦,全扔到天井下了。到啞巴外舅自己結婚時,已家道中落,外婆將兩個假皮箱和外婆自己陪嫁的舊關門箱、桌椅、拔步床給啞巴外舅,啞巴外舅皺皺鼻子,很不高興,于是外婆又請師傅打造了一堂新家具。其實,外婆的嫁妝雖舊,但那木料、做工與漆繪,實在是上好的。舊日的精工細雕,朱金煥彩,風韻猶存。但啞巴外舅一定要嶄新的。新婚吧,一切就是要新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二十二歲的啞巴外舅要結婚了。女孩是鄉下青嶺人,務農人家卻無半分田地,窮得連睡覺的草席都沒有,一床破棉被碎得一塊塊,由幾帳怖系勉獨幣廷有,兒「孩丁工床一掀,整床被子全破碎無從收拾,只好再蓋上棕衣。女孩從小沒穿過襪子,大冬天赤腳凍得紅腫,衣褲也只有身上一套,上衣破得從袖子往胳膊裂上去,褲子到處是磨損的破洞,頭發臟兮兮,糾結成團,天天挎著破土箕到野外拔豬草賣。女孩的父親磨剪刀戧菜刀,長年累月翻山越嶺,游走外鄉,風餐露宿,走街串巷,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個錢,養活不了一家人。女孩母親替人洗衣服。哥哥是個無法自拔的浪蕩子賭徒。底下還有個弟弟。女孩瘦弱矮小,營養嚴重不良,十五歲了,看上去那么小,小貓似的,比正常年齡要矮小許多。媒婆上門,女孩母親說:啞巴有什么要緊?孩子嫁過去能三餐吃飽就行了。我外婆立馬做了一套衣服和一件棉祅,讓我母親和堂姐一起先送過去應急。三舅母十七歲結婚。我母親說,結婚那天,新娘真是美啊。女孩的面型輪廓原本清秀姣好,那天打扮一下,穿上新娘禮服,真是和原先的女孩天壤之別,判若兩人。婚后一年,女孩長高了,也白胖了,容顏一天天變得更加俊俏甜美,比大舅母和二舅母都要好看。啞巴外舅大滿意,說起自己的媳婦,總是豎起拇指,笑得合不攏口,干活更勤奮了。每次出遠門都會給三舅母買一些耳墜、發簪、絨花、木梳、毛巾、手帕、鞋面、鞋墊、襪子、衣料之類小禮物。大舅母二舅母瞧見,會跟啞巴外舅開玩笑,伸出手說,我也要,我也要。啞巴外舅笑容滿面地伸出大拇指,又伸出食指,比畫著說,大哥、二哥自然會替你們買,你們向他們去討要。我外公外婆也都偏愛三舅母,每次請裁縫師傅到家里來做衣服,都會給三舅母額外多做兩件花布衫,中秋節時,也會私底下悄悄遞給她兩塊中秋餅。三舅母我沒見過,我不知道她到底有多美,但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我想起我母親說的那句話:你啞巴外舅把菜園收拾得像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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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難料,啞巴外舅婚后沒幾年,外婆家遭變故,搬遷到鄉下。啞巴外舅失去了他的菜園子。前后十年內,三位舅母相繼離世。三舅母是三十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沒的,給啞巴外舅留下一個七歲的兒子。只有我外婆頑強地活著,一把屎一把尿,將幾個幼小的孫子拉扯大,一直活到九十一歲。三舅母逝去后,啞巴外舅似乎真正啞了,身上的光彩和生機隨之暗啞暗淡了許多。
啞巴外舅依然每天默默地在土地上勞作。一個雷雨天,啞巴外舅正在水田里耕作,四周突然昏暗下來,烏云密布,啞巴外舅看見一道道枝形閃電劃過,云空如崩裂,頃刻大雨瓢潑。又一道白亮亮的閃電,像潔白的被單將啞巴外舅嬰兒般裹住,瞬間帶往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世界里,有微笑著伸出雙手迎接他的新娘,還有花園般的菜園子。
責任編輯 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