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從小就崇拜警察。
女孩說這句話時,啟明差點兒笑了出來。坐在對面的她溫文爾雅,啟明想,這次肯定成了。
聽說警察單憑一個鞋印,就能推斷出壞人的身高和相貌,還能在人群中一眼就分辨出好人與壞人。女孩說。
也沒那么神,不過在下確實破獲過幾起大案。他故作謙虛。鋪墊夠了,他像明星般等著女孩提問。
這時候,腰間的BP機響了,一看是林隊,啟明趕緊跑到前臺回電。再回到餐桌時,啟明難堪地賠笑,說要出現場了。在女孩追問下,啟明解釋說是命案,他負責勘察和取證。需要接觸尸體嗎?女孩問。他猶豫了一下,點頭。女孩剛剛還笑瞇瞇的臉立馬變得煞白。好可怕啊!她最后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相親現場比命案現場還要可怕,啟明心里想。
他知道林建國大隊長的脾氣,只要需要市局出馬的命案出現,那一定是大案要案,他的臉板得比棺材板還黑,誰跟他吊兒郎當、偷奸耍滑,不會有好果子吃。啟明一邊騎著兩輪摩托趕往三弄現場,一邊罵著今天的日子,1998年6月1日,六一兒童節,果然不是成年人的節日,成年人的大事,在兒童眼里,就是個游戲。這不,果然夠背的,年近三十歲的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去相親,眼看到手的天鵝肉,撲棱翅膀又飛沒了。
摩托車在三弄口停下,路口還停了許多輛警車。還好弄口有個協勤引路,要不在這片城中村瞎轉,很容易迷路。協勤坐到后座,摩托七彎八拐,往巷子深處開去。平常夏日的晚上,走在青石板上,不時見到搖著蒲扇乘涼的街坊,他們不用擔心交通安全的問題,小轎車全被水泥墩擋在外頭,偶爾有兩三輛自行車經過,留下一陣清越悠遠的響鈴。此時,警戒帶把群眾隔在外圍,原本狹小的過道更是寸步難行,在貼墻的位置,專門給警務人員留條通道。啟明老遠就聞到了一股燒焦味,他不禁皺起眉頭,憑多年的職業敏感,大火燒過的現場很難提取痕跡。他出示了工作牌,走向外墻熏黑的二層樓的民房。地上濕漉漉的,坑坑洼洼的臟水把今天特意磨亮的皮鞋一下子又弄臟了,啟明索性大踏步走到林隊面前報到。
林隊黑著臉,劈頭就罵,你可真會算時間,今天請假,就你事多。下午兩點報的警,火已撲滅。殺人,縱火,手段殘忍,死了兩個,母女倆。按照規定,兩人以上的命案由我們刑偵支隊主辦,下面分局找不到有用的物證,你看看,爭取提取到嫌疑人的指紋、毛發等。
啟明倒吸一口涼氣,說,估計嫌疑人有反偵查能力。
案子比較特殊,已經驚動局長,正在往省廳報,晚上十點,要匯總一下信息,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什么特殊情況?啟明隱約感到一絲不安。
專心做好自己的事,技術這塊,你盡快拿出初步查驗結果,別忘了當初怎么進市局的,別砸了你一絲不茍的招牌。林隊下了死命令。
啟明大學時念獸醫專業的,畢業后報了公安不限專業的職位,壓線考進公安隊伍,分配到臨海市基層派出所。新警報到那天,轄區發生一起賣淫女被害的案子,現場只有一名市局來的法醫,被害人家屬哭哭啼啼阻礙勘察。啟明就向法醫湊過頭去,嬉皮笑臉地說,在下姓啟,站著也是閑著,要不要幫手?法醫正愣著不知該怎么回答,他趕緊補充說,我學過解剖。啟明在法醫的安排下,認真地給尸體縫合裂口,原來只要三五針就可以縫好的地方,他細細地縫了快二十針。法醫不解,提醒說沒必要那樣,完工要緊。哪知啟明卻認真地說,你看,縫細點,皮膚就不會塌陷,她生前是個愛美的人,將來去了那邊,圖個有尊嚴地活著。這話一落下,家屬不鬧了,法醫也由衷地佩服這個年輕人。沒過一個月,啟明被調到市局學習痕跡鑒定,留在市局技術支隊干了。
這是用磚石砌起來的民房,兩層,每層十多平方米,一層廚房,二層臥室。母女倆是在二層臥室遇害,身上被刀具砍了數刀,即便有毀燒痕跡,仍有一攤鮮血積于地板,案子首先確認是謀殺。家具物件均被大火燒透,黑焦一片,唯有多處血指紋,顯得那么扎眼。
這些血指紋清晰完整,沒有過火的痕跡,不是嫌疑人的。啟明篤定地說。
林隊點頭,聽分局的人介紹,受害者丈夫回家后搶救妻女,估計是他留下的。
兩個受害者的鼻咽均留有一些積炭碎屑,推測被砍數刀后仍有生命呼吸跡象,被縱火二次傷害室息而死。啟明繼續匯報。
林隊的臉變得更加嚴肅,擲地有聲道,窮兇極惡。
啟明似乎想起了什么,在房間各個角落搜尋容器,里里外外都涂上了金屬粉,再用駝毛刷輕掃表面。如果是深色燒黑的桶罐,他則用熒光粉,輔以強光照射。他聽到門外幾路回來的探員向林隊匯報說沒有發現可疑人員,畢竟這里四通八達,房租又便宜,外來務工人員居多,誰也不認識誰。
房間內燒焦的氣味縈繞不去,加之夏天沉悶的空氣無法流動,豆大的汗珠從啟明的臉上一顆顆滑落。
給所有容器的內壁,也上粉!啟明吩咐分局技術中隊的同志。
有這必要嗎?
開干!啟明不喜歡婆婆媽媽。
刷掃內壁是個細活,啟明怕他們破壞了痕跡,刷掃的細活留給自己干。就在大家散落各個角落勘察時,一枚清晰的指紋,在一只去掉旋蓋的鐵皮桶內沿上呈現。
發現一枚指紋!啟明喊道。
林隊和其他同志全圍了過來。
你是怎么發現的?林隊激動地問。
啟明說出了自己的推理:房間內的物品燒得很透,原本鋼鐵的器物,表面都能燒成焦黑,我就大膽推測嫌疑人用了汽油之類的助燃液,那就必然需要用容器來裝,方便往房間各處灑,所以想到從容器入手。
指紋怎么會出現在內沿呢?分局的同志問。
這回林隊替啟明回答,現場找不到有用的物證,嫌疑人應該是反偵查的高手。假設他作案時戴著手套,擰開瓶蓋就有可能不便,便會脫掉手套,那他灑汽油時就有可能在容器口的內沿留下指紋。啟明,啟明,果然一啟就明!
林隊走出屋子,又回過頭來,對啟明耳語道,今晚推薦你加入專案組,等案子破了,給你報功。啟明本想謙虛一下,說,萬一沒破,別到時候成了省廳督辦案件。
林隊的臉霎時一黑,你這烏鴉嘴。
2
明昊到臨海市春山派出所報到時,行李簡單得就一個背包,這和他剛出校園還保留一身的學生氣有關。副所長早早地等在值班室,畢竟明昊年紀輕輕,頭上頂著兩個光環,一個是博士畢業生,一個是省廳下派到基層鍛煉。再過幾個月,北京就要舉辦奧運會,舉世矚目,維穩工作至關重要,省廳帶頭表率,把許多機關干部,包括今年剛招錄的八個博士生充實到基層,既可鍛煉干部,也可緩解基層警力緊張的局面。
啟副所長春風滿面,說,年輕有為啊,歡迎我們所來的第一個博士。我姓啟,分管社區和接警工作。到三樓辦公室喝個茶?
明昊一看值班室聚了幾個民警,想和新同事多熟絡熟絡,就把背包一放,主動向大家介紹自己。一聽說是個博士,大伙全圍了過來,有的說兩條腿的博士第一次見到,有的說未來就是省廳領導,前途不可限量。當大家知道他博士的研究方向是毒品合成時,差點驚掉下巴,竟然還有這種專業,便陰陽怪氣地說,怪不得毒品屢禁不絕。還好啟副所替他解圍,帶他去見一個正蹲在角落、大口吃肉包的男人。男人不修邊幅,頭發亂成鳥窩狀,胡子拉碴,上身穿件皺巴巴的夾克,下身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眼睛死死盯著包子里的那塊肥肉,生怕飛走似的,想一口吞咽進去,弄得嘴唇邊油膩膩的。
啟副所對著這位中年男人招呼,耿春,別吃了,給你安排個徒弟,他叫明昊,省廳來的博士,在我們所待個半年,好好帶。
看見耿春緩緩站起,明昊連忙套近乎, 說,師父……
省廳來的大博士啊,幫我到左邊巷子進去八十米,買杯手磨老豆漿,那家很正宗。你也來一杯,就當接風。
明昊沒反應過來,正愣著要不要去買,耿春又加了一句,順便買根油條,早餐沒吃飽。啟副所用眼神暗示去買,明昊懂得搞好關系這層道理,撒腿就跑出派出所。等他回來的時候,大夜班的民警已經在等著他和師父來接班了。
出警的搭檔,得有一個人配槍,明昊,以后都由你來接槍。啟副所鄭重吩咐道。
我是新警,還沒有持槍證…
新警都有培訓,啟副所湊近明昊的耳朵,不要讓你師父接觸槍支,這是紀律!
明昊怎么想也理不清其中的邏輯,師父要是違法、違紀,那也該停職甚至禁閉,怎么又能正常上班?既然能正常上班出警,那萬一危急時刻,沒有武器怎么辦?明昊偷偷看一眼耿春,師父好像根本不愛搭理這事,咕嘟咕嘟地喝著豆槳,對他來說,世上除了這頓早餐,沒有更重要的事了。旁邊交班的師兄,也習以為常,把六四式手槍驗完后,直接遞給新人明昊。仿佛有堵伸手摸不著的墻,擋在面前,讓明昊覺得自己還沒融入這個集體。
明昊開始為師父鳴不平的,是在第二天的晨會。
楊所長宣讀完分局關于開春擼起袖子干的方案后,把分配到春山所的各項打擊任務數進行通報,并作了動員講話。春山所是省級青年文明號,有朝氣,有戰斗力,按以往慣例,將選拔骨干力量,成立突擊隊,堅決打贏此次春季行動,在會戰中有優異表現的突擊隊員,將優先評功評獎。所長發言,慷慨激昂,把全所民警的眼睛瞬時點亮。當征集自愿報名人員的話音剛落,陸陸續續就有人舉手。楊所長一一念出舉手民警的名字,內勤女民警則按所長念的名字記錄下來。明昊嘌了眼師父,他是第三個舉手的,可是楊所長的嘴里都念了七個人的名字,還是沒有輪到師父耿春。明昊心里不禁犯嘀咕,怎么回事,一個大活人就在對面,還看不見嗎?就算選不上,報名資格總得有吧。看耿春還在舉著手,啟副所長趕緊打圓場,說,同志們的積極性不錯,但機會多給年輕人一些嘛,評功評獎對他們的職業生涯很重要。耿春立即表態,我不要任何獎勵,只要能參加打擊行動。會場的氣氛立馬變得安靜,楊所一臉嚴肅,沒有了剛才慷慨陳詞時的壯懷激烈。誰都不敢說話,最后還是啟副所咳嗽了兩聲,接著說:打球有人進攻,也得有人防守,這才叫團隊。耿春是社區民警,當初是我推薦把他調到我們所,管理咱們所最復雜的城中村。為了降低所里的發案率,晚上十點到凌晨四點,由耿春和明昊兩位同志負責定點巡邏,記得要亮起警燈。
這下好了,突擊隊選不上,還攤了個夜貓子的活,明昊心里為師父打抱不平。一個年富力強,又有沖勁的民警,憑啥要被晾在一旁?還當著全所民警的面!這讓師父以后怎么在所里混?
會后下樓的時候,明昊找個沒人的地方,問耿春,我說老耿啊,他們為什么這樣對你?咱們憑啥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
耿春抬了抬手中的保溫杯,毫無表情地問,里面裝的是什么?
還能有什么,中年人標配,溫水呀。
枸杞泡礎霜,專治話多。
城中村設卡,第一天晚上由耿春帶兩名輔警到點上執勤。第二天,輪到明昊的時候,他感覺很新奇,從晚上十點開始,一直在巡邏車旁站著。一身黑色作訓服,讓身姿顯得如白楊般挺拔;反光背心上大大的兩個“警察”字眼,在夜幕中格外引人注目,書本上所說的使命感此刻有了更具象的感受。當陌生女孩往警車里遞礦泉水,當夜歸人行色匆匆拉滿安全感,當樓房的燈火一盞盞熄滅,當車載電臺低低傳來撫慰人心的音樂,明昊就感覺從機關出來是對的,這才是警營生活,這才是人間煙火。
昊哥,都十二點多了,路上沒什么人,你去車上休息吧,我和大頭輪流出來站就好了。小肖年紀輕,人長得機靈。
不困,反正明天上午不用上班,可以睡個懶覺,明昊突然想起師父,就問小肖,昨天我師父怎么安排?
小肖等的就是這個話題,趕緊接茬說,老耿好人吶,知道我倆明天一大早要開“摩的”,十二點多就讓我們先回家休息,喏,差不多這個點。
車內的李大頭聞聲也跳出來附和,老耿心腸好,一直把我們協警當兄弟。一個月幾百塊的工資,哪夠我們養家糊口。
明昊明白,今晚如果不讓他倆先回家,那么自己良心就是大大的壞,待在這個派出所半年的時間,落下不好的名聲,犯不著。他心里已經有譜,嘴上卻說,我也沒辦法,這是楊所布置的任務,半夜要是發生盜搶案件,咱們仨兒吃不了兜著走。我本打算今晚先安排李大頭休息,下回再安排小肖休息。不過,呃,如果需要我一個人來扛,也行,透露點老耿的事唄,為啥所里對老耿有點那個?
哪個?李大頭裝糊涂。
那個!明昊假裝生氣。
小肖一聽有機會先走,立即說,老耿這幾年調了好幾個所,局里名字帶“山”的派出所都去過,而且是自己主動打報告申請去的,別人找關系想跑都來不及。誰都知道,只要派出所名字帶“山”,那一定是最累的所,基本都在城鄉接合部,上個警情在繁華的都市街道,下個警情就有可能到村里的河塘民房。陌生人一進去,準得迷路。
聽說他來咱們所,是啟副所力保的?
那是,他倆很早就認識,老相好,嘻嘻。
他們私下處得這么好,那為什么我總感覺他老給老耿穿小鞋?
一起案子,一起十年前未破的大案…小肖打抱不平,神秘兮兮地說。
你當時穿開襠褲,別亂嚼舌頭,事情還未定性,小心把你牽連進去!李大頭打斷了話題,小肖吐了下舌頭,趕忙打住,好似再講下去,真要被割了舌頭。
耿春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耿春竟然為了一個女孩動手打人。
他是拉響警笛闖紅燈過去的。
那天,警車趴窩,他騎著警用摩托,和明昊到段里核查暫住人口。手持電臺傳來指揮中心的呼叫,說麥田精品店有人鬧事。明昊說芝麻大的事,我去去就行。耿春說,哦,你去吧,不對,是“麥田”?我沒聽錯吧?趕緊上車!遇到路口的紅燈,耿春拉響了警笛,直接闖了過去。明昊心想,至于嗎?哪知耿春旋緊油門,一個推背,嚇得明昊趕緊用手摟住他的腰,才沒被甩出去。
明昊進店后,舌頭像打結似的,不知道該講什么。或者準確地說,他所有的關注點都聚焦在店家女孩身上。女孩一身旗袍,很配她高挑的身材,劉海下那雙黑葡萄般的眼晴,無比清澈,像高原上的海子,不沾染世俗的塵埃。
他們動手動腳。女孩委屈地說。
穿著花哨、一臉痞氣的青年,不懷好意地說,我們動哪只手、哪只腳?店里什么東西壞了?
老耿用眼睛詢問女孩。他們吃我豆腐,摸我屁股。女孩快哭出聲。
要臉嗎?老耿一字一頓地說,眼神讓人不寒而栗。
這年頭可要講證據啊,攝像頭呢?警—察——叔—叔。青年囂張地用手指著老耿的臉。
老耿毫不猶豫,扣住那人的手腕,壓肘,折腕,動作行云流水。那人疼得單膝跪地嗷嗷叫。他的同伴趕緊上來拉偏架,試圖幫其掙脫。老耿也不廢話,直接上腳端其大腿,對方看老耿來狠的,再也不敢上前。
還敢在這里撒野嗎?
那人的眼淚快出來,不停地求饒,放我們一馬,再也不敢了,我保證!老耿一松手,兩個癟三屁滾尿流地跑了。
明昊傻眼,站在一旁發愣,這是平常任人說閑話的師父嗎?來所里快一個月,他親眼看見老耿每天泡在派出所和村里,扎實走訪,工作筆記厚厚的一沓,還自己花錢找線人,不放過村里任何一條有價值的線索。老耿只想做事,只想查案,從不與人爭功。莆說領導毫無顧忌在大會上批評老耿,就算協警,大夜設卡都敢丟下老耿。而老耿,平靜得像海綿一樣,吸進人性的臟水。多少次,明昊想對他喊,雄起!沒想到今天,卻因一個女孩,他真的雄起。多么特別的女孩啊。
女孩難為情,說,沒想到今天剛好叔叔出警。轉身從貨架上取來一件精致小禮品,對明昊說,這是我們店的八音盒,只要旋緊發條,就會發出好聽的音樂,送給您。明昊覺得不好意思,剛才傻愣一旁,什么忙都沒幫,完全是師父的功勞。他望向老耿,老耿示意他收下。
有機會再見。明昊為自己唐突的話嚇一跳,盡管內心是如此期望的。
耿春被分局紀檢叫去談話,通知是由啟副所轉達的。耿春不耐煩地埋怨,我說啟明,這事有完沒完?啟明安慰道,老伙計,咱們實事求是,真金不怕火煉,真相不怕考驗。組織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耿春聽完苦笑,你說的得在理,但最后兩句是不是得換個順序?啟明連忙說,口誤,絕對是口誤,都修煉十年了,我還以為老伙計快成佛了呢。
明昊一聽說師父被約談,以為是昨天教訓小混混的事,再三解釋自己沒有打小報告,肯定是那兩個家伙挨教訓,心里不服,才去投訴的。不過,老耿,我也覺得犯不著為群眾去動手,口頭教育一下算了。耿春瞪大眼,怎么惹我都是芝麻大的事,唯獨小雨,誰敢欺負她,來一次,教訓一次!
小雨,原來那個美得像璞玉的女孩叫小雨。如果能讓梨花帶雨的姑娘紅顏一笑,換作自己,肯定也會英雄救美出手相助。昨晚,明昊一個人待在宿舍,什么事也不干,對著女孩送給自己的八音盒發呆。八音盒是圓形結構,分內環和外環,內環部分覆蓋著黃澄澄的麥田,從全景視角,可以隱約發現幾個穿夏日T恤的孩子,正在麥田里歡快地玩游戲;外環較小,只有一個戴著紅色鴨舌帽的大男孩孤獨地站在那,神情專注地觀察麥田。明昊旋轉發條,松開,內環會自動慢慢轉圈,有意思的是,轉到每一圈的固定位置,內環一位穿花格子裙子的小女孩,便會出現在大男孩的面前,而后又回到麥地里。明昊喜歡八音盒的配樂一《天空之城》,宮崎駿導演的集冒險、友情及環保等多種元素的動畫電影,配之久石讓大師級的譜曲,讓這首輕音樂既表現了對逝去時光的祭奠,又訴說著對愛的渴望。明昊想單曲回放,就一次次地旋緊發條,輕柔哀傷的音樂像浪花一樣涌過來,“人生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仿佛在提醒世人,珍重當下,珍惜眼前人。
3
耿春對屁股下矮一戳的凳子很不滿它預示著角力雙方的不對等。這哪是談話,分明是紀律問話,逼仄的氛圍讓人透不過氣來。問話的兩位干部,年輕的那位耿春認識,旁邊年齡較大的,據介紹是剛從其他分局調任過來,主管紀檢。互相試探了幾回合,耿春明白他們的目的就是要知道1998年6月1日那天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那天的經歷,耿春說了不知多少遍,口頭的、書面的,所有細節,刨得一清二楚。只要案子沒破,換了新的專案組,又要從頭再說一遍。好比一個人受傷不可怕,可怕的是傷口結了痂,讓你重新撕掉痂皮,繼續出血。起初幾年,耿春很抵觸,后來慢慢習慣了,有問有答,完事,拍拍屁股回家,反倒給自己催生了口頭禪 —“芝麻大的事”。
好在新來的干部只關心案發當日十二點到兩點間發生的事,耿春沒用多長時間就作了講述。那是刻骨銘心的日子,六一節,本來答應調班陪女兒逛游樂場,坐坐她一直念叨的旋轉木馬。哪知所里缺人手,一個蘿卜一個坑,你走了,就得讓大夜班的同志來頂上,這叫年輕的耿春怎么說得出口?中午十二點多,耿春在所里吃完午飯,抽空去附近禮品店,想給女兒挑個禮物。店不大,但小玩意兒花樣很多,有毛茸茸的熊貓,有可愛的書包掛件,更有說不上名字的童話卡通主角。女店主是個中年女人,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容,似乎見過許多粗枝大葉、患有選擇恐懼癥的爸爸,她問,是男孩還是女孩?耿春告訴她是女兒。她拉開玻璃櫥窗,拿出一件帶有旋轉木馬的八音盒。她旋緊發條,不僅木馬起伏轉動,還發出動聽的音樂。耿春說,就它了。
回到所門口,耿春看到老幺探頭探腦,那是自己培養的線人,有情報會找上門。老幺把他拉到角落,說英姐最近“吸白”。耿春不信,因為那個女人的底細,他掌握得很清楚。她是單親媽媽,兩年前帶著小女兒租進民房,靠打零工維持家用,后來竟做起了皮肉生意,估計那個年代來沿海打工的外地人居多,有需求就有供給,一次二三十元不等,每次“上鐘”,她都會打發女兒到城中村的電影院門口玩。男生嘲笑她家里“客人”很多,小女孩眨著眼睛,媽媽說是爸爸的朋友。那你爸爸呢?女孩嘟著嘴說,爸爸出國了,以后會賺很多很多錢回來。后來干脆不回答,因為連自己都不信了。有一次,耿春看到她女兒在電影院玩,便毫不費力地抓了英姐一個現行。做筆錄時,英姐說孩子她爹十多歲就開始做油漆工,婚后檢出白血病,年輕時攢下的辛苦錢還不夠支付醫療費,離世時還欠下一屁股債。英姐帶著孩子背井離鄉,躲在這里囪圇過個日子,出賣色相只圖把孩子拉扯大,寧愿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孩子,別人孩子買得起的玩具,也要給自家孩子買。耿春說你這是違法,三百六十行,只要勤勞,干哪行都能混口飯吃。英姐扯開外衣,露出半個滿是瘀青抓痕的乳房,嘲諷道,就你們男人干凈,我不趁早攢點錢,萬一家里再有個三長兩短,讓孩子學她爹樣連看病的錢都沒有?!自從那次查處后,耿春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怎么會想到,千不該萬不該,這個女人竟然去碰毒品?這是耿春無法容忍的。
耿春摸到英姐家的時候,孩子也在。耿春不想當著孩子的面給英姐上約束帶,低聲說,跟我走吧。英姐似乎明白什么,冷冷地問了一句,干啥?耿春強忍怒火,這東西你也敢碰?!英姐轉頭打發孩子到戶外去,孩子懂事,邊走邊用哀求的眼神,看著一臉怒火的耿春。耿春見孩子頭發凌亂,上前把她的長發攏到耳根后,從褲兜里掏出剛買的八音盒,說,送你,六一節快樂!孩子笑了,笑得很燦爛。耿春不敢看那雙清澈的眼晴,假裝望向窗外。見孩子走出戶外,英姐平靜地說,你是好人,謝謝大兄弟關照!活成這鬼樣,我認命。上個月我查出艾滋病,活不長了,自己造的孽自己還,唯一放不下的是這個苦命的孩子,孩子懂事,像她爹,活得清白,夜里一想起孩子將獨自在這個世上顛沛流離,身體和心理上的疼痛就徹底爆發,我只能依賴那東西。這下好了,徹底解脫。說完,旋開床頭的瓶蓋,仰頭吞下藥片。耿春上前去搶,已經來不及了。
說完這些,老耿點了一支煙,深吸一□,再從嘴唇間薄薄的縫隙,重重地吐出,黑色的煙霧噴出一條直線,而后散開。問話的紀檢干部沒有阻攔,看下手表,叫耿春在詢問材料上簽名、摁手印,示意今天先到此為止。老耿明白這個例行程序,有材料在,說明新任領導在乎這事,其他就是專案組的事。
啟副所見老耿回來得比預期的早,開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就說沒事,他們也身不由己,職責所在,只是苦了老伙計。老耿用手指了指左心房,兩人明白,一切盡在不言中。
明昊噓寒問暖了半天,只得到師父“芝麻大的事”耿氏招牌回答,但不管怎么樣,終歸平安回來,明昊提議今晚找個大排檔喝一杯。老耿心情轉好,夸贊說這才像徒弟的樣子,別整天搗鼓些虛頭巴腦的事,一驚一乍的。明昊笑嘻嘻地湊上去,挑眉說,要不要一起叫上麥田精品店的女老板小雨?老耿說,就知道你小子沒安好心,怎么突然請我吃飯,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昊只好硬著頭皮,極力掩飾漲紅的臉,說,她送我八音盒,我總得回請人家吧,這叫禮尚往來,毛主席教導我們,不能白拿群眾一針一線。老耿沒有放過徒弟的意思,繼續給他難堪,毛主席原話不是那樣,“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與你編的“不能白拿群眾一針一線”有本質的區別。明昊一時語塞,再說下去越描越黑,干脆拔腿去約小雨。
離春山所大約幾百米的地方,有條長街,辟為夜市。路上兩排電線桿,站得不是很整齊,倒是半空中休憩的燕子,順著電線站成筆直的一排,頗為有趣。地上,彌漫著烹、煎、炒、燉的各種香味,勾引著人的味蕾。明昊和耿春在街角的回頭客大排檔里坐下,兩人喝一會兒茶后,還不見女孩來,明昊有些心不在焉,擔心人家爽約。耿春看出端倪,笑著說,放心,一定會來。
我猜,你是一路游過來的。明昊看見小雨輕盈的步伐,忍不住說。
此話怎講?小雨一臉輕松,與那天相比判若兩人。
美人魚啊。明昊脫口而出。小雨今晚穿條高腰牛仔裙,上身配細絨粉色衛衣,斜挎一個卡通加菲貓背包,眼晴像星星一樣撲閃撲閃的。
老耿,你帶的徒弟都這么油嘴滑舌嗎?小雨嬌嗔。
耿春插不上嘴,但心里美滋滋的,現在年輕人交流的方式和自己那個年代大不一樣,一上來就用炸藥包開路。
三人開懷暢飲,一瓶啤酒下肚,霧霾一掃而空,話也聊開了。小雨與耿春親密得像父女。小雨在臨海市無親無故,耿春很早就把她視作女兒,資助她上完高中后,又出錢幫小雨盤下這家小店,賣些飾品、禮物等年輕人喜愛的小物件。店里沒雇傭員工,小雨一個人把精品店打理得有聲有色,平日里人多的時候,叫耿春叔叔,撒嬌的時候,直呼他為老耿。時間久了,關于他倆關系的流言四起,派出所有人說“資助貧困生關系”,有人稱“忘年交”,反正沒往正經處想。耿春照樣我行我素,因為小雨是他看著從黃毛丫頭長成大姑娘,所以那天聽說小雨被欺負,他無法保持理智,對這些小流氓必須用他們聽得懂的語言來訓誡。
明昊問小雨夢想是什么,小雨不假思索說是當幼兒園老師,她喜歡和孩子們玩,給他們講故事。老耿說小雨自己就是個小孩子,天底下哪有小孩教小孩的道理。明昊支持小雨,說他讀過一位小學生的詩,小孩子把馬路上的塵沙想象成馬賽克,現實生活正是如此,許多真相被人為地涂抹或篡改,只有內心純真的人,才保持著去偽存真的原始沖動。明昊的話把小雨感動得連連點頭。老耿自嘲說,唉喲,這么早胳膊肘就開始往外拐咯。
好久沒喝這么痛快!老耿幾瓶啤酒下肚,臉上通紅一片,掏出本地產的香煙,點上,深吸一口,再緩緩吐出。他把煙遞給明昊,明昊故意說,我只抽華子。
狗不嫌家窮,徒弟怎么可以嫌棄師父呢?來,今兒個,你必須得抽一根,會抽煙得抽,不會抽煙也得抽!
明昊一看師父當真了,不敢拂他的意,第一次接煙抽起來。老耿滿意地點點頭,這才像我耿春的徒弟嘛,來,“吹”了這瓶。老耿用牙齒啃掉瓶蓋,把酒瓶立在嘴上,“咕咚咕咚”地一口氣灌完。看著酒瓶滴下最后一滴液體,老耿出神地問:你是博士,大知識分子,你相信宇宙有平行世界嗎?
明昊搖搖頭。
老耿自顧自地說,我相信平行世界的存在。好比你明昊,當初如果讀了金融專業,現在就不在這喝啤的,在另一個平行世界里,你在高樓喝著咖啡,看外灘燈火璀璨,思考如何財富自由;比如小雨,你爸媽要是都健在的話,在另一個平行世界里,你當上了幼兒園老師,你喜歡的《天空之城》音樂,就不是從八音盒里傳出來,而是從鋼琴鍵上你手指的跳躍間奏出來的。他們是另一個自己,為我們活出想要的樣子。我們此刻粗地活著,為平行世界的他們積德;如果他們在另一世界受難,我們必須活成他們幸福的理由。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隨遇而安。明昊安慰道,師父,你的平行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呢?
我小時候喜歡畫畫,滿腦子天馬行空,喜歡草原上的奔馬,喜歡捉妖的孫悟空,夢想當個畫師。我涂鴉的畫作,經常被老師貼在墻壁上,你以為是表揚,恰恰相反,是作為上課不認真聽講的反面教材。在另一個平行世界里,此刻,我正在給一家出版社的兒童繪本畫插圖,麥浪低頭,那是自由的風吹過;而那個苦命的女人,退回到少女時代,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此刻,她在母親的安排下,成為富家賢妻,她的生命軌跡里沒有臨海市,可能留滬,也可能遠渡重洋,她在暖色壁燈下,目光安詳,閱讀一本民國的小說,正如蘇東坡筆下的“小軒窗,正梳妝”。老耿沉浸在聯想中,突然想到了什么,扶著酒瓶,號陶大哭。
4
亭邊村作為所里最后一片城中村,快要拆遷的消息,由區、鎮兩級政府和分局聯合通知到臨海所。楊所長動員大家統一思想,平常工作中多支持拆遷項目,讓這些利國利民的舉措順利落地,為臨海市的穩定發展責獻公安力量。其實,耿春更早收到消息,平日那些相處不錯的村民已經把焦慮寫在臉上,他們對協議價不滿意,愿意去簽署協議的寥寥無幾。
沖突比預想中來得還要快。
一大早,市局指揮中心下發指令,亭邊村有人報警稱,該村沖進來兩百多名黑社會成員,企圖硬闖民房,有打砸搶私人財產嫌疑。通報指令的同志在電臺中忍不住笑場,這大白天的,哪來這么多黑社會嘍啰呀?出警班的兩位民警雖然也不信,但這事可大可小,處理不慎,很容易引發群體性事件。當下拆遷推進困難,本來不屬于公安這口的事,如果講錯一句話,有可能把自己架在火山口烤。兩位民警不敢怠慢,立即把這事報告給了所領導,順便告知段警老耿。
啟副所回復,一定要慎重,拆遷不屬于公安口的業務,要先確認好現場情況,但要確保治安穩定,不發生打斗案件。
那我們到底去還是不去?!
我的意思也是楊所長的意思。啟副所掛斷電話。
真是滴水不漏啊,外交辭令,主打模糊。天大的事,丟給我們兩個小民警。沒安排增援力量,就咱哥倆貿然到場,還不夠黑社會塞牙縫的。
過了十分鐘,電臺又催問到場了沒有。
我們正在集合整理裝備。老民警松開通話按鍵,對著頹喪臉的搭檔挑了挑眉,說,打太極,誰不會。
這時,電臺傳來明昊急促的聲音,我們派一個民警過去了。
兩百多個黑社會和村民緊張對峙,你們所確定只派一個民警過去?!指揮中心同志頗感意外,向所領導報告了沒有?兄弟一定要注意安全。
其實,老耿一接完電話,就預感情況不妙,萬一雙方沒有緩沖,對峙升級,人員傷亡將在所難免,看來這趟自己非去不可!他吩咐明昊到所里樓頂觀察,只有萬不得已,才能報告所領導派人增援。火星要摁住,而不是添油。
師父,你一個人很危險。我跟你一起去,有個照應。明昊鼻子發酸。
搞笑吧,幾百人,怎么照應?放心,我跟村民很熟,你還沒娶媳婦呢。老耿云淡風輕地說。
耿春轉頭慢跑進村,沒帶任何裝備。看著師父中年微微發福、不再矯健的背影,明昊眼圈頓時濕潤,想起了古人的一首詩,“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明昊飛奔到宿舍,從五層樓看下去,剛好可以看到村口的大空地。村民在村口設了水泥墩,不讓車輛進村,平日里車輛就停在村口這片大空地。兩株大榕樹有上百年的歷史,樹冠如蓋,像門神一樣守在村口。
此刻,黑壓壓的人群像螞蟻一樣,聚集村口。兩撥人很好辨認,靠街一側的全是男性青壯年,一身類似執勤服的黑色布衣,沒有標識,因為遠遠望去,全是黑,沒看到其他鮮艷的裝飾,怪不得報警稱是黑社會,看上去還真像影視劇里幫會集合的場景,但人員不會過百。另一側靠村里的一定是村民,男女老幼都有,衣服顏色或淺或暗,散落各個角落。
從高處望去,兩撥隊伍中間,站著一個頭戴大檐帽、身著春季執勤服的男人,頭上的警徽在早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一定是師父!明昊緊張地鎖定師父的身影,寬闊的肩膀,有力的手臂,不慌不忙的揮手動作,正示意村民往后退一些,那架勢,很像趙云單騎闖進千軍萬馬之中。師父又走向黑衣隊伍那頭和領頭的交談幾句,隊伍開始有序后退了幾步,前排的盾牌置于地,掩護隊伍。兩邊躁動的人群漸漸平靜下來。突然,有個愣頭青竄出村口,跑進中間對峙的空地,朝對方辱罵,很像古代兩軍對峙時跑馬叫陣的將軍。他看似很威風,這下可苦了老耿,老耿想捉住他,無奈身體稍胖,沒年輕人矯健,很快氣喘吁吁,被腳下石頭一絆,摔倒在地。
明昊感覺全身的血液直沖腦門,顧不了那么多了,看我怎么抓你!沖到一樓的時候,看見原來該他們出警的巡邏員還在有模有樣地整理裝備,明昊真想罵娘!飛奔到現場時,明昊看見師父一身塵土,豆大的汗珠順著有棱有角的臉龐,重重滑落,心中煞是不忍。老耿著實嚇了一跳,問,你怎么來了?明昊沒回答,奮力追上那小子,正想和師父合力把他推回,突然,一塊石頭從天上劃過,接著兩邊隊伍直接開干,開啟互擲石頭模式。明昊算是大開眼界,在21世紀,竟然還能見識原始部落怎么打架。盡管沒有戰鼓助陣,但村民后方有人敲起鍋盆,大喊,鄉親們吶,一起趕走土匪。隊伍最前排一個身材臃腫的老村婦,護住身前裝滿糞便的塑料桶,不停揮舞手中的大木勺,仿佛在揮舞一面戰旗,表情激昂狀。因為兩邊隊伍被老耿分開一段距離,互相沒怎么砸到,反倒有幾塊石頭砸到老耿他們身上。只見老耿用身體保護那個招搖的小子。
流血啦!要出人命啦!那小子大叫。殷紅的血把他的臉染成掙獰的面目。明昊定睛一瞧,這小子哪有事,是師父受傷!血正從老耿的眉心流下,老耿用手壓住眉心,血又改道順著手掌流下,把警服涸紅一片。明昊扶起老耿往街上疾走,想攔車去醫院。雙方隊伍一看出事故了,做鳥獸狀,紛紛回撤。
安頓好老耿,明昊在急診室外坐立不安。他打電話給啟副所報告情況,電話那頭先是沉默,說句知道后就掛了。過一會兒,啟副所回撥,說安排人送點錢過來。明昊從沒聽師父說過家庭情況,來回踆步幾趟,能想到的只有他干女兒小雨。
小雨找到明昊時,明昊剛給師父辦好住院手續。明昊告訴她問題不大,眉心的傷口縫了七針,檢查出輕微腦震蕩,需要住院幾天,目前不定時會嘔吐,需要護理。明昊心疼師父,埋怨其愛管閑事,公家的事,那么拼干嗎,到底為了什么?
小雨嘆口氣,他就是這樣的人,如果也學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那他就不是老耿了。想聽他的故事嗎?
明昊點點頭。師父平常不愛講自己的事,謎一樣存在。雖然所里關于他的流言蜚語負面居多,但通過這一段時間的相處,他感覺老耿是個正直的人,如果用什么東西來比喻的話,他就是一口水井。小時候在農村,幾家人合著鑿一口井,平日忙里忙外,等到渴了才會想起它,舀一勺,甘洌入口。到了冬天,滿世界天寒地凍,你如果用手去碰井水,奇怪,它卻那么暖和,好像一個人的心。
小雨說,有一個小女孩,曾經對世界充滿幻想,想當白雪公主,身邊圍繞著善良的小矮人,她還想給森林吹個巨大的泡泡,裝點五彩繽紛的顏色。后來得知父親早在她出生那年就病逝了,她的世界瞬間崩塌了。十一歲那年的兒童節,相依為命的媽媽突然問她,要是哪天媽媽不在了,你怎么辦?小女孩當場抱著媽媽痛哭,不許拋下我,必須等我長大孝順你。中午,一個男人到家里,給她一個八音盒,旋轉木馬。媽媽把小女孩支出門,等男人再叫時,媽媽已經死在屋里。小女孩恨這個男人,他害死了媽。男人走后,小女孩跟著120到醫院,迷糊中被人叫醒,睜開眼,又是這個男人。小女孩瘋狂地咬他的手,咬到出血為止。男人說媽媽是自殺的,得了絕癥,不想拖累這個家,如果是我殺的,警察早就把我抓起來,怎么還會出現在你面前呢,況且叔叔也是個警察啊。女孩想想也是,就問他流血的手,疼嗎?他說,一起去吃肯德基吧,這樣才有力氣咬人啊。她笑了,有點窘。從此,男人像父親一樣養育她,她問過他的家,他說有她就有家。
明昊內心翻江倒海,如此凄慘的遭遇竟然從小雨平靜的語氣中說出來。一個人只有足夠信任另一個人,才會傾訴不幸的過去;一個人也只有經歷過足夠多的大風大浪,回首往事時才會波瀾不驚。可小雨才二十出頭啊,本該像城市姑娘,無憂無慮、待字閨中,還可以對父母再撒幾年嬌啊。明昊想給她溫暖的擁抱,有點不合適,就用溫熱的掌心拍拍她的手背。
這個住院部的晚上,他倆仿佛前世相識一場過。
5
明昊沒敲門就闖進辦公室,加上那張鐵青、藏不住事的臉,啟副所不敢怠慢,放下手中的材料,滿臉堆笑地拉他喝茶。
怎么啦,臉色不好啊,也難怪,連續護理兩天,辛苦啦,要不要所里商量一下,給你休息一天?
不用,我自愿的。你看看,人都在醫院躺了兩天,連個看望慰問的都沒有,這合適嗎?那天要不是老耿硬頂上去,還不知道會釀出多大的事。今天村主任帶上那個渾小子葛三,到住院部道歉,葛三不停地抽自己的嘴巴,要不是老耿制止,差點就跪下去了。人家二愣子都知道感恩,我們呢,叫人心寒!
啟副所起身,關上辦公室的門,收起笑容,認真地說,和你師父一樣德行,就沖你敢去現場救老耿的膽氣,咱哥倆就嘮嘮嗑。出了門,把今天的話爛在肚子里。
明昊早就盼著這一天,那些風言風語和自己認識的老耿,相差十萬八千里。可老耿卻當啥事也沒有,除了工作,一天吭不出幾句話,自己打心底認他為師父,可他卻把自己當作外人。明昊酒后也埋怨過老耿,老耿只是嘆口氣,不想牽連任何人。
啟副所講,十年前,咱們市在六一節發生一起大案,因遇害者有兩個人,案子按規定由我們市局刑警支隊主辦,具體偵辦由林建國大隊長負責,我是該案的現場勘察人員。現場是兩層民房,在復雜的城中村,死者為母女倆。案發時間鎖定在中午十二點至兩點間,差不多午睡時間,往來行人較少,加之城中村多為流動務工人員,偵查員走訪摸排,沒有獲得有用的線索。慶幸的是,我在一只去掉旋蓋的鐵皮桶內沿上,提取到一枚指紋,因為嫌疑人作案手段殘忍,先致重傷再倒汽油縱火,所以這枚指紋基本可以斷定是嫌疑人留下的。案子似乎有了眉目,對不對?我當時也是這么想,單憑發現這枚指紋,到時候弄個二等功不成問題。不承想,案子越傳越廣,社會輿論壓力巨大,不僅僅因為作案手段殘忍,更重要的是:死者是咱們民警家屬!
我剛回家,老父親就問我,聽說警察一家全被殺了。我說別亂傳,注意你也是警察家屬。老父親說還跟我保密,社會上全傳開了,有的說兇手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估計是外國請來的職業殺手,有的說兇手本來想燒死警察,沒想到他命大,逃過一劫,妻女替他上了黃泉路。我讓老爺子在外頭別瞎摻和議論這事,想了想,又吩咐他從明天起要接送孩子上下課。就是這么個情緒,民眾是,民警也是。于是,專門為這個案子成立了專案組,組長由當時分管刑偵的副局長來擔任。
第一次專案分析會,大家一致推測,嫌疑人最有可能的作案動機,是報復這個民警。于是,該案的偵查方向,圍繞民警入警以來結怨、查處過的對象來開展。隨著調查的深入,發現民警為人和善,不計較得失,沒有和誰結怨過。大家還采集了所有被民警處理過的對象的指紋信息,一比對,都不符。案子的偵查陷入死胡同。組長坐不住了,要求擴大排查范圍,那片城中村所有成年男性,只要沒有過硬的不在場記錄,全部采集指紋。后來這個方案在實際操作中有困難,就不了了之。
其間,有個刑警找到林隊,結結巴巴,欲言又止,林隊最煩婆婆媽媽的作風,讓他有屁快放。刑警說我們是不是忽略了一點,把死者丈夫給排除在外?他不敢說民警是嫌疑人,只敢說死者丈夫,因為按以往經驗,很多案子與死者親密的人有關。于是,在擴大范圍仍偵查無果的情況下,對民警的調查,提上議程。當時專案會上爭議很大,有的同志說,不能把槍口對準自已的同志,人家剛剛經歷喪失妻女的巨大悲痛,換誰都接受不了;有的表示贊同調查,現場就是被他破壞了,身為警務人員,不可能不知道保護現場的重要性,況且省市領導都在盯著這個案子,老百姓們也在議論我們能否破案,質疑我們的能力。任何可能的偵查方向,不要輕易漏掉。最后專案組領導商議后,說,法院審判時,沒有確鑿的證據,疑罪從無,但我們在偵查階段,恰恰相反,只要有無法排除的可疑的線索,都不能輕易放棄。
調查從外圍開始。街坊鄰居說,民警很少在家,經常三更半夜進出門。有時打完招呼,看他前腳剛進屋,還沒一頓飯的工夫,又出門了,問他咋回事,說是所里有事。孩子靠媽媽帶,經常鬧著找爸爸,穿的衣服有些寬大,不合身,估計是表姐堂姐穿舊的。聽口音,外婆是上海人,每次來探望,都是乘飛機來的,看裝扮,家底應該不錯,見女兒住在臨時搭建的小民房內,常數落女婿沒本事買套房,害她女兒和外孫女在貧民窟受苦,你說我們在這里住了大半輩子,怎么就成了貧民窟哪?更別說一個大男人,哪受得了這話?當問到六一節前兩口子有沒有吵架時,鄰居都確認他們吵過,因為民警要到外地一段時間,妻子邊哭邊鬧,好像說要離婚。這些信息得到民警工作單位的間接佐證。林隊又摸到一條可疑信息,案發前一周,隔壁王大媽養的土狗發情,咬到過路的陌生人。該民警知道這事后,叫王大媽得把狗拴起來,可剛好拴起來沒兩天,命案就發生了。
林隊開始找民警正面交鋒,問他六一節那天的所有軌跡。民警從容回答,當察覺專案組把調查的矛頭指向自己時,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他先是對天發誓,自己對家人的感情有多么深厚,每天下班,只要遠遠地看見自家亮燈的窗戶,心中就涌起暖流,所有的勞累瞬間煙消云散;接著暴怒,罵專案組無能,花了這么多人力物力,竟然找不到一絲線索,竟然把目標對準自己;最后整個審問室,就剩下他一個人在號陶大哭,后悔不該娶這個不幸的女人,怪她不聽媽媽的話,相信什么愛情,要是沒嫁給他這窮小子,就不會住這個沒有任何防護設施的搭建房子,就不會和女兒一起搭上性命。他撕扯著自己的頭發,死命抽著自己的嘴巴,鮮血從口中不斷涌出。
林隊開始猶豫要不要終止這個方向,畢竟在案發時間,民警到段里抓捕一名涉毒人員,有不在場的充分證據。結果有個年輕刑警問,要是他有同伙呢?會場氣氛頓時凝固,確實,這種可能目前無法排除。于是,偵查方向又轉向民警的好友。刑警調查他所有的社會關系,特別是案發前一個月,到過他家或出現在他手機通話記錄中的人。他的親朋好友、昔日同批入警摸爬滾打的戰友,甚至匯報過工作的領導,都被要求采集指紋或陳述不在場證明。大家起初不配合,但聽說大案偵查需要,為證清白,紛紛配合調查。這輪摸排照樣無疾而終,但民警的電話再也沒人敢主動聯系,誰都不想觸這個霉頭。
至今十年了,案子一直沒破。
專案組撤了,但他嫌疑人的身份似乎一直沒有排除。即便不是嫌疑人,作為涉案的關鍵人物,他也必須隨傳隨到。每次上級清理積案,強調命案必破,他又成為新的辦案組首問對象。他生活中沒有朋友,沒人問過他的感受,傾聽他的訴說,而他必須一次又一次向辦案組回憶往昔痛苦的一幕幕。人心都是肉長的,快好的傷疤,再用刀剮開,永遠沒有愈合的一天。
啟副所講得悲愴,兩人陷入深深的沉默。明昊聽懂民警是誰,只是啟副所不想說出他的名字,因為只有把他當陌生人來講述,兩個大男人之間的對話才不至于顫抖。
6
過來見見你的老熟人,不用我介紹吧。楊所長把啟副所叫進辦公室。
啟副所定睛一看,心想,這副比棺材板還僵硬的臉,還能有誰,不就是曾經的林建國大隊長嗎?現在都升到禁毒支隊支隊長了,臉上的線條一點也沒變柔和,看來工作的艱巨程度還是極大。想到這,啟副所笑出聲來,嘴上卻親切地問候,老領導,又提拔了,歡迎下基層指導工作。
林支放下手中的茶盞,示意啟副所坐他對面,說,啟副所,人如其名,十年前跟我的時候,辦事就一絲不茍,這不,兜兜轉轉一圈,又有機會合作。
什么大案勞你親自跑一趟?
咱們開門見山,任務艱巨啊。最近支隊破獲系列販毒案,順藤摸瓜,查獲了本地頭目。據其交代,他的毒品來源于南方邊境地區,每次談妥價格,雙方就會安排馬仔根據約定的暗號,來我市交易。有了前幾次成功合作的基礎,他們這次交易數額很大,交易地點就在你們所的亭邊村。局領導要求我們從源頭上連根拔除,打掉這個毒梟,為北京奧運前夕的維穩工作貢獻我們的力量!
啟副所沉吟了片刻,說,亭邊村段警是耿春,十年前咱們專案的關鍵人物耿春,為亭邊村拆遷的事受了點傷,這一兩天他就能出院,他對這一帶很熟悉。
來不及了,毒販騾子已經到我市,隨時可能要交貨。啟明,你做好耿春的動員工作,到時候案子破了,給你報功!
當年你也是這么說的,結果成了懸案我沒這個命,這次要報功也是給耿春…
楊所當即打斷,他的案子還沒定性,貿然給他報功,違反紀律!你想辦法讓老耿現在就出院,配合林支打好這次攻堅戰。
什么風把我們啟副所長吹來啦?耿春在病床上看見他左手抱著一束鮮花,右手提著一籃花花綠綠的水果,打趣道。
所里的雜事,你也知道,根本走不開,我也想學孫悟空,搞個分身術。
我把上頭拆遷的事搞砸了,你還敢來看我?老兄弟了,還整這些客套的東西。醫藥費是你個人墊的吧?等我出院,還給你。
別提什么錢不錢的事,當年如果沒有你的建議,我哪會想著調到派出所;如果我沒有調到派出所,還在和尸體打交道,哪能追到已經飛走的天鵝肉?現在估計和你一樣,光棍一條。你這幾年受的罪還少嗎?就當補償吧。如果覺得過意不去,幫忙把毒販抓了。
抓什么毒販?我連所里的突擊隊都不讓進。
啟副所把禁毒支隊的案子告訴了耿春,看耿春沒什么反應,又低下身子,耳語一番。
耿春聽完,立馬從病床上跳起,抓住啟副所的手臂,吼道,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嗎?
啟副所面無表情,問,所以你決定參加嗎?
我今天就出院!
為了鼓舞士氣,市局專門給此次抓捕行動起名叫“蒲劍行動”,主打一個快、準、狠。指揮部靠前指揮,設在春山派出所,因為派出所電腦聯網轄區主要路口的攝像頭,可以實時掌握主干道來往的車輛,還可以在派出所的頂樓,俯瞰亭邊村全貌。
林支說,為什么叫“蒲劍”?毒販選擇在明天端午節進行毒品交易,毒蟲上門,我們該怎么應對呢?民間有五瑞,菖蒲乃天中五瑞之首,象征驅除不祥的寶劍,我們就要做老百姓手中的“蒲劍”,驅邪祛鬼。大家有沒有信心?
有!
毒販選擇的時間和地點,也給我們警力的調度造成麻煩。局里大部分警力都派到劃龍舟比賽現場做安保,加上驗錢和驗貨的地點不在一起,我們需要兵分兩路,留給此次行動的機動警力捉襟見肘,需要每個小組獨當一面,既要人贓俱獲,又要保證人員和證物的安全。任務艱巨,下面請所里的同志介紹下現場情況。林支把目光掃向坐在后排的耿春。
耿春根據情報,提出了抓捕行動可能面臨的困難。一、驗錢地點在老家人茶館,緊挨二環路,利于毒販逃跑,且與交貨地點互相遙望,只要一邊行動失敗,另一邊就會打草驚蛇;二、交貨地點在村中心的民房,觀察視野良好,不僅有縱橫交錯的巷子可供逃跑,而且上了屋頂,還可以借助露臺跳到另一棟樓;三、毒販在沿線設置暗哨,偵查員該如何瞞天過海潛入呢?四、端午節群眾聚集較多,根據情報,毒販可能攜帶武器和炸藥。
就在大伙陷入思考之際,耿春又提出一個棘手的問題,民房東面的窗戶下,有一口大池塘,即便我們把房間的水閘關閉,毒販仍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毒品倒進池塘,銷毀贓物,那行動照樣功虧一。在一片煙霧繚繞中,大家你一句我一言,終于敲定方案。
出了會議室,耿春給啟副所遞了根煙,低聲問,上頭答應給我佩槍嗎?啟明露出為難的神情,上面都在推來推去,沒人敢做主,要不給你防彈衣吧。
學母雞呀,唯恐滿大街的人不知道你下蛋啊,算了。
粽子,剛出籠的粽子啊,有花生餡、肉餡、豆沙餡,大嬸,你要挑哪種?明昊一身短袖大褂,配灰色七分褲,利索地給店門前駐足的人介紹美食。這家飲食店是老耿安排的,方便執行潛伏任務,它在村中心,緊挨著目標民房。除了明昊在店門口吆喝招客,其他警力則躲藏于小包間內,微型沖鋒槍、六四式手槍、盾牌、防暴服、防彈衣等,一一配齊,就等林支一聲令下,支援作戰。方案還按老耿的建議,另外安排流動警力,打扮成摩的司機、空調安裝師傅、村里劃龍舟后生等,像獵豹一樣,與草叢的顏色完美融為一體。
老耿喬裝打扮成載客“摩的”司機,停在小食店門口,那張滄桑的臉,戴上黃色頭盔,活脫脫一個為生計四處奔波的人。他把老舊摩托停放在一棵有些年月的樟樹下,茂密的葉子剛好給他遮蔽出一塊樹蔭。稍微低下頭,順著樹冠的下沿,就能看到目標民房的鋁合金窗戶。他負責驗貨這邊的主戰場,與指揮員對接第一現場的動態情況。另一路驗錢的現場由啟明負責,配合禁毒支隊一個大隊長,保證資金的安全和對收款毒販的抓捕。
明昊起初很興奮,第一次像影視劇一樣,喬裝打扮參與重大抓捕行動,是自己下所以來難得一遇的體驗,夠將來吹噓一輩子了。但他不滿意店小二的角色,要老耿幫他重新想個酷點的角色。老耿說,你這賣點心的角色,不僅要學會觀察,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到時候還要和我第一批沖進去,持槍給我做掩護。要不你跟他們對換一下,躲到小包廂里去,更安全?明昊不敢再說啥,這很可能是從警生涯唯一一次直接和罪犯較量的機會,如果錯過,再回到省廳,后悔也來不及。所以一個上午,店里基本沒什么客人,明昊就幫襯著剪些包粽子的芭蕉葉,和老板有說有笑,原先緊張的氣氛沖淡了不少。
老耿注意到體育彩票店里坐著的男子,穿著倒沒什么特別,他那雙四處滑溜的眼睛暴露了他的身份,本來臉就很生分,基本坐實暗樁嘍啰角色。為了不引起懷疑,老耿和另一位偽裝成“摩的”師傅的同志,輪流載著偽裝成客人的同志離開。
接近中午時分,趁毒販暗哨吃飯的空當,老耿守好預設位置,用眼角余光不時偷瞄民房的窗戶。朝西的鋁合金玻璃窗戶半拉開,端午節的風很懶,偶爾意思一下拂過卡其色的絨布窗簾。房間內一直沒有開燈,估計采光充足,偶爾有人影晃過,也無法判斷房間內到底有幾個人。
注意,龍舟已過半程,沖刺線準備!
耳麥傳來指揮員的指令,明昊明白,這是林支在電臺里暗示,那邊交錢的點位已經查驗完畢,該輪到這邊毒品交易了。明昊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整個人興奮得快要顫抖,這種感覺很像中學時的百米賽跑,當發令員喊“各就位—預備—”后的停頓,仿佛有幾個世紀般的漫長,那時的心跳也是如此急促。這時,一個人的出現,更讓懸著的心提到嗓子眼。清瘦俊美的瓜子臉,梅花鹿般優雅的脖頸,以及那雙清澈的眼眸,明昊一眼就認出窗后的那個女孩。
小雨!
明昊幾乎喊了出來。小雨怎么會出現在毒品交易現場?他把所有的邏輯都串聯一遍,也無法得出眼前的結論。明昊望向老耿,眼里滿是不解,他想得到一點線索,然而老耿好似預料之中,平靜得看不到任何情緒。這時,一個小伙子正朝老耿走去,老耿故意放下頭盔的擋風鏡,想避開他的視線。那不是拆遷現場的渾小子葛三嗎?怎么每次關鍵時候他總來搗亂!要是喊聲“段警”啥的,豈不打草驚蛇!葛三似乎認出老耿,又不是很確定,有點驚訝,想走近點打聲招呼。老耿朝身邊的戰友使了個眼色,禁毒的同志立馬會意,啟動摩托車,攔在葛三面前,說,坐車嗎?今天沒什么生意,隨便給點就行。葛三沒等反應過來,已經被拽上摩托拉走了。
明昊松了口氣,再往窗戶上瞧時,看到小雨把玻璃窗拉上,扣緊。沒等她完全拉上窗簾,窗簾又被一個卷發的男人拉開,他甚至重新打開了窗戶,探出頭欣賞窗前的池塘景色,一副滿意的表情,然后朝小雨笑笑,右手搭在小雨的肩膀上,兩人隨后轉身不見。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明昊怎么可能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電臺靜默,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而卷發的男人都過了快一刻鐘再沒出現。明昊想沖進民房,但理智告訴他不行,只要沒正式交貨,就不能貿然行動。中午的陽光在窗戶上晃了一下,那是什么東西?
八音盒!
明昊看見小雨把八音盒放到窗臺上,金黃色的塑料麥田在強烈的光照下,格外耀眼。行動!這回電臺傳出的是老耿的聲音。民房周圍埋伏的民警像獵豹一樣,沖進房間。明昊緊跟師父,手槍的保險已經打開,子彈隨時可以上膛擊發。剛沖進一樓的時候,明昊眼睛還沒適應,看不清屋內的擺設,等沖到二樓的時候,已經看清屋內的人了。卷毛男聽到動靜,想從小雨手中搶奪黑色提包,而小雨倒在地上,正用嬌小的身體死命護住提包。卷毛男發現老耿他們沖上來,再去銷毀毒品已經來不及了。他從懷里掏出黃色土制雷管,“啪”的一聲打開打火機,對準引信燃燒。引信發出“咝咝”令人室息的聲音,火焰炫目,讓整間屋子籠罩在死神的凝視下。
小心,雷管要炸!
老耿對著一起上樓的戰友吼道。明昊臥倒的同時,看見師父用頭頂著卷毛男的肚子,一路沖出窗戶,兩人幾乎同時飛出窗外。
“轟”的一聲,聲波把窗戶的玻璃震碎,明昊感覺身體像在波濤中劇烈搖晃。
7
“砰砰砰”,一聲聲巨響,絢爛的禮花在夜空中綻放。
2008年8月8日晚上八點整,二十九個焰火腳印閃耀在北京中軸線上,腳印一路向北,經過天安門、什剎海,最后到達“鳥巢”,仿佛一位橫空出世的東方巨人,從五千年前的文明起源一路走來,正自信地走向世界。
明昊一回家,還沒來得及換上睡衣,就先打開電視。他有些激動,在電視機前來回走動,仿佛那些焰火腳印是他踩出來的,踩了一分鐘還不過癮,還要喊著正在廚房中熱飯的妻子趕快出來。明昊現在成家了,變得穩重,沒有學生時代的激情和沖動。七年前,他還在北京念大學,那晚十點多,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先生在莫斯科宣布:北京成為2008年奧運會主辦城市。北京全城沸騰,明昊和同學敲著鍋盆走出校園,涌向天安門廣場狂歡。如今,盛景如你所愿,明昊內心五味雜陳,不知該以什么語氣、什么方式告訴妻子另一件重大消息。那么此時此刻,就是最好的儀式感。
小雨,老耿當年的案子破了!一個落網盜賊的指紋比對出來,他承認十年前入室盜竊,因為被發現而喪心病狂痛下殺手。師父是清白的!
明昊略帶沙啞的聲音,猶如驚天之雷,炸暈從廚房端菜出來的小雨。過了半晌,小雨才反應過來,投進明昊懷里抽噎。明昊喃喃自語,遲來的正義,是否還是正義,只有當事人才有發言權。小雨似乎想起了什么,跑進臥室,拿出一封還沒開封的信,說,這是老耿去抓毒販前一天晚上寫下的,通過啟副所轉給我,說要等他當年的案子破了才能開封,今天終于讓它重見天日了。
小雨:
如面!
剛從醫院出來,一用力思考,大腦就會隱隱疼痛,所以我只能想到哪里寫到哪里。
當啟明在醫院里告訴我,你主動找上門做他的線人后,我很是驚訝。似乎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雖然他們只是把你當成無知的孩子,可這照樣很危險啊!不過你放心,只要看到你在窗口擺上八音盒,我絕對會第一個沖進去,保證你的安全!我理解你的想法,你母親的仇終于可以報了,心結也終有解開的一天,而如果你能看到這封信,說明我的夙愿也實現了。
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吧?十六歲的霍爾頓,因為不愛讀書多次被學校開除,在離開學校到紐約游蕩的三天時間里,他見識了太多虛偽、丑惡的人,后來偷偷回家和妹妹見面。妹妹問他,你長大后想干什么?他說,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塊麥田里做游戲,我就站在懸崖邊,我的職務是在那兒守望,要是哪個孩子往懸崖邊奔來,我就把他捉住他只想當個麥田里的守望者。最后也因為妹妹的溫情,霍爾頓放棄了離家出走的想法,選擇做現實生活的守望者。
十年前的那天,注定是你我的受難日,你抱著母親痛哭,我抱著燒得面目全非的妻子和女兒痛哭,從那天開始,我們成了被這個世界遺棄的人,無親無故,只能相依為命,互相取暖。說實在話,那一天,我接近崩潰,可是想起你——同遭命運摧殘的孩子,我又想安頓好你。無意中,我也成了麥田的守望者。可與其說是我在守望你,不如說是你救贖了我,讓我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這十年,我們都過得很艱難。抱歉啊,我沒能給你一個有更多可能的未來。
我本是個普通的人,只想簡簡單單地過個小日子。不承想到命中會有如此的磨難。早先,我發瘋似的申請調到有城中村的各個所里去調查案子,希望沉冤昭雪,可后來,案子沒破,村民們卻認可我,將心比心,我們打成一片,在日常守護中我感到自己是有用的。慢慢地,雖然還記得案子,但我夜里睡覺變得安穩了,不再為噩夢驚醒。經過漫長的跋涉,我仿佛來到八音盒中的麥田里,那里沒有恐懼、貪婪,沒有爾虞我詐,沒有以強凌弱,沒有指鹿為馬,那里只有金燦燦的麥田,是靈魂干凈者的殿堂!
我還在不在這個世界已經不重要了,潦草一生,相較于守望者,現在我更想化作麥田,金燦燦的一片,一望無垠。
責任編輯 楊靜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