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本文以易卜生《玩偶之家》中“娜拉出走”的經典母題為起點,比較分析電影《出走的決心》與《好東西》的敘事策略與身份建構。前者聚焦女性從家庭桎措中覺醒的艱難歷程,后者則探索女性在出走后的身份重構與社會實踐,兩部作品共同構成“娜拉出走”敘事的雙生鏡像,是當代女性題材作品對“娜拉出走”母題的繼承與突破,可為女性自我認知的深化提供啟示,對深化女性自我認知、推動性別平等具有一定價值。
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以娜拉的出走結束全劇,自此“娜拉出走”成為婦女解放、自我覺醒的代名詞。五四時期,魯迅曾追問“娜拉走后怎樣”,指出娜拉走后會由于經濟問題“不是墮落,就是回來”,揭示了女性獨立后面臨的現實困境。2024年我國上映的兩部女性題材電影《出走的決心》和《好東西》則從不同的視角回應了這一命題:前者以李紅的“出走”為創作原點,展現女性從家庭桎梏中覺醒的艱難歷程,聚焦“覺醒前的撕裂”;后者則以單親媽媽王鐵梅與年輕女孩小葉的互動為核心,探索女性在出走后的身份重構與社會實踐,呈現“覺醒后的重建”。本文通過對比兩者的敘事策略與身份建構,揭示當代女性題材作品對“娜拉出走”母題的繼承與突破,并為女性自我認知的深化提供啟示。
《出走的決心》:“娜拉”的初步覺醒與敘事策略
(一)敘事視角與結構:雙線交織中的時空困境
《出走的決心》講述家庭主婦李紅在經歷三十余年的婚姻后,陷入多重壓迫的泥淖:丈夫長期掌控家庭經濟權,女兒將其視為“免費育兒保姆”,母親則以傳統婦德規訓其忍耐。長期無償承擔家務的她,逐漸被抑郁癥所吞噬,在一次又一次地推遲與朋友見面的計劃后,李紅毅然決然地駕駛自己剛買的新車離家出走,踏上了自駕大西北的自由之路。影片采用雙線敘事的結構:一條線回溯李紅從少女到主婦的壓抑生活,另一條線聚焦李紅自駕出走的現實抉擇。其中,回憶片段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展開敘述,通過李紅“被迫放棄讀大學的夢想而輟學養家”“自由戀愛企圖逃離原生家庭的壓迫,卻不想跳入另外一個牢籠而被迫忍受丈夫的經濟控制”等情節展現她先后被父權與夫權雙重規訓;現實線則以限知視角捕捉李紅覺醒的碎片化瞬間,如“女兒要求她繼續犧牲時間時候的崩潰”“面對弟弟不還錢時的堅決態度”。雙線交織形成“被困的循環”與“出走的撕裂”的張力,強化了李紅被困在時間里、被困在代際循環中的困境。
(二)身份建構的初步探索:家庭角色與自我意識的對抗
電影通過細節隱喻展現李紅的身份矛盾。李紅的身份被嵌套于傳統家庭結構之中,作為妻子,她是經濟附庸的“家庭雇員”;作為母親,她是代際剝削的“無償勞工”;作為女兒,她是規訓內化的“道德人質”。這具體展現在空間的權力化布局、服飾符號的展現與語言的表達上。
首先,空間的權力化布局展現著李紅的工具性身份與主體性身份的矛盾。其中,家庭空間的布局尤為直觀,廚房作為李紅的核心活動空間,被賦予強烈的壓迫性隱喻?!蔼M窄、擁擠的廚房和凌亂的客廳等場景,生動展現出她在家庭中的繁忙與付出,更隱喻了她在家庭權力結構中的邊緣地位。這些空間布局仿佛是對女性傳統角色的又一種詮釋,即女性應服務于家庭和男性成員?!蓖ㄟ^“李紅在廚房忙碌,丈夫動動手指敲敲窗戶要一碟醋”的情節設置展現了李紅在家庭中的工具性屬性,反復出現的剁肉場景、高壓鍋蒸汽的嘶鳴聲,象征著她被家務勞動異化的生存狀態。陽臺空間則是李紅在家中唯一的精神喘息之地,在這里她可以倚欄遙望遠方,這暗示了她對自由空間的渴望。
其次,服飾符號更是直觀展現了家庭角色與個人意志的撕裂。李紅居家時褪色的碎花圍裙象征著賢妻良母的身份,而她在商店里看上的紅色裙子,則對應了她名字中的“紅”字,是她自我意識覺醒的外化表達,更是反叛的宣言。
最后,李紅的語言狀態成為身份矛盾的外化載體。在家庭對話中,丈夫的語言多是命令性的,帶著貶損性的,如“你就是不明事理”“一個女人就不能好好聽著嗎?”這暗示了李紅的話語權被系統性剝奪。多次出現的內心獨白常以省略號或語氣詞收尾,如“其實我….”“要是能…”展現了李紅表達被阻斷的困境。凡此種種,均轉化為片尾李紅的一句“誰也別攔著我”的爆發。
電影通過展現李紅在家庭場域中的多重身份困境,深刻揭示了傳統性別角色與個體主體性之間的撕裂。這一對抗不僅是個人意志的覺醒嘗試,更是父權制家庭結構對女性規訓機制的最小家庭單位的微觀展演。因此,李紅的出走并非一時的沖動,而是多重壓迫的必然結果。
《好東西》:“娜拉”出走后的敘事新篇與身份重構
(一)敘事風格的轉變:從“沉重史詩”到“輕盈喜劇”
許多作品都描繪了女性覺醒的過程。在《出走的決心》這類敘事中,女性的覺醒往往被視作一段充滿挑戰的旅程的最終目標,重點講述經歷了折辱與忽視的女性是如何覺醒的。而《好東西》則以女性覺醒為起點展開敘事,重點展現娜拉走后在現實生活中面臨的挑戰。
《好東西》講述單親媽媽王鐵梅及其女兒茉莉遷人新居后,結識了鄰居小葉,三位滬漂女性書寫著關于自我的故事。正如導演通過鐵梅之口說的“一味重復女性的悲慘敘事無助于現狀改善”,《好東西》區別于《出走的決心》的寫實沉重風格,采用荒誕的喜劇風格,以“脫口秀”式的對白解構性別權力,推動敘事,對社會性問題既不放大也不回避地進行探討,在輕松氛圍中展開對性別議題的深入思考,通過多場餐桌群戲實現議題的輕盈化表達。如鐵梅前夫和小馬兩位男性角色在飯桌上競相引用上野千鶴子語錄和結構性問題等學術術語,這種“學術表演”既暴露了部分男性對于女性主義的表面附和,也消解了性別討論的嚴肅性。
電影中的聲音敘事尤為精彩。導演創造性地使用聲音蒙太奇,給觀眾以不同于閱讀文學作品的體驗。在小葉教茉莉辨識聲音的片段中,小朋友以為的暴雨的聲音、龍卷風的聲音和海豚跳入海面的聲音分別對應著媽媽在廚房煎雞蛋的滋滋聲、吸塵器的轟鳴聲和水果被扔進洗菜盆里的聲音。電影通過孩童巧妙的聽覺游戲,將女性在家庭中的付出轉化為壯闊的自然意象,暗示這些被社會視為“理所當然”的勞作,本應具備與山川河流同等分量的史詩性。電影將傳統敘事被貶抑的“家務聲響”轉化為自然史詩,獲得獨立的美學價值,擺脫了傳統女性電影重復“悲慘敘事”的窠臼,暗喻女性日常的隱形價值,讓女性的付出充分被看見。
《出走的決心》與《好東西》的敘事風格差異,映射了“娜拉”在不同語境下的生存策略。前者的史詩性,源于它仍需以激烈的姿態對抗舊秩序,需以寫實的沉重叩問制度性壓迫的根源;而后者的喜劇性,則源于部分新時代女性已掌握話語權,能夠以游戲的心態解構壓迫,需以喜劇之輕盈探索解放后的可能性。《好東西》的敘事創新,本質上是對女性主義表達范式的重構,它不再滿足于控訴壓迫,而是以幽默為武器,在解構中創造新規則。
(二)身份重構的過程:從“受害者”到“規則制定者”
《好東西》不再關照的“娜拉覺醒”的命題,而是轉向“覺醒后的她干了什么”。換言之,它試圖推翻舊的游戲規則,建立屬于新時代女性的規則。在電影的結尾小葉對茉莉說:“我會好好活著,等你們長大,建立一個新的游戲?!?/p>
在以往的作品中,女性往往是家庭關系中的“受害者”,而《好東西》中的女性則變成“規則制定者”,這突出體現在茉莉身上。在經歷了上臺成功演出之后,她勇敢地說出“不喜歡打架子鼓,更喜歡做觀眾”的想法,這是基于個人興趣的自主選擇;在因為父母離婚而被同學同情的時候,她說:“我正直勇敢有閱讀量,我有什么好可憐的?”我們在她身上可以看到新時代女性面對生活時該有的通透與灑脫。
如果說茉莉是“已經覺醒”的未來女性形象,那么鐵梅則是“正在覺醒”的女性形象。鐵梅作為單親媽媽,并沒有尋求同情,而是靠自己的努力證明單親媽媽也能過得很好。她用行動打破外界對于單親媽媽的刻板印象,制定了作為單親媽媽的規則;在職場上她不會打壓員工,而是和員工做朋友,制定了全新的職場規則。
在文本之外,電影也化作“規則制定者”為現實生活提供新的模板。王爾德在《謊言的衰朽》中借維維安之口說:“生活模仿藝術遠甚于藝術模仿生活。”藝術具有自足性與創造性,能夠創造出新的形式,而生活則可能會模仿藝術創造?!逗脰|西》的導演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即“想創造出一個可以被人模仿的世界”。在此基礎上,電影摒棄了傳統的情感敘事模式,呈現了幾種全新的情感模式,包括前夫與鐵梅的“育友”關系,小馬與鐵梅“課間十分鐘”式的自由戀愛,小葉和茉莉的“玩伴式”母女關系等。在這些關系中,女性團結友愛,一起帶娃,成為孩子的榜樣;男性不再是“依靠”,而是可以平等交往的另一個主體;親子關系呈現為相互激勵的良性互動,而非代際壓迫—媽媽永遠站在孩子一邊,孩子也堅定維護媽媽的利益。電影為當代生活提供了藝術范本。
三、挑戰與成長:瑕疵共存中的互助共生
兩部作品中的“娜拉”均面臨困境,《出走的決心》中的李紅亟須擺脫家庭的壓迫;而《好東西》展示出女性困境不僅僅來源于某個人,而是指向了整個時代的集體焦慮。前者的解決方式相對簡單,“李紅”們只需離開丈夫,離開那個讓她們室息的家庭即可。而后者的困境相對復雜,電影暗示這種困境的破解之道在于“互助”而非“繼續出走”,由此拓展了女性成長的新維度:接受生活的不完美,在女性互助中實現自我成長。
在《好東西》中,王鐵梅一出場便給人留下女強人的印象:從調查記者到自媒體人,從兩人共同養育孩子到成為單親媽媽,她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業、顧好女兒的教育,還照顧好既像閨蜜又像孩子的鄰居小葉。她在“鐵”一般堅韌的外表下,也有潛在的內心焦慮一一試圖通過塑造完美母親形象來證明自己對生活的絕對主導,彰顯獨立的個體價值。由于突遭網絡暴力,這種自證受到了阻礙,繼而引發其對自身主體性地位的焦慮。她的這種焦慮后來被小葉撫平,小葉說:“人就是會有做不好,需要被幫助的時候”。電影通過鐵梅的“覺醒之覺醒”顛覆了傳統女性敘事中的“獨立即完美”的刻板印象,轉而呈現一種更具真實性的成長范式:真正的解放不在于建造無瑕的烏托邦,而是在瑕疵中實現互助共生。這一過程不僅揭示了“娜拉出走后”的真實困境,更通過“不必完美”的觀點,為女性身份重構提供了新的方法論。
四、結語
本文通過分析電影《出走的決心》與《好東西》,揭示當代女性題材對“娜拉出走”母題的繼承與突破,展現了女性從覺醒到重建的歷程,并給出了不同于魯迅先生的“娜拉出走”的另一種可能性結果一實現自我價值。這兩部電影的不同敘事豐富了女性敘事的維度,對于深化女性自我認知、推動社會正視女性困境具有重要意義。因此,無論是對抗壓迫還是探索解放后的可能性,都是女性主義敘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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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劉靜,李靜.《出走的決心》:視覺符號與色彩敘事在女性主題電影中的運用].電影文學,2025(1).
[3] 奧斯卡·王爾德.謊言的衰落[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