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故事”是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敘事表達,是一種承載民族記憶、價值觀念與歷史經驗的文化形式。“中國故事”涵蓋神話、歷史、文學、哲學、民間與當代諸多類型,構成了一個內容豐富、形式多樣、結構復雜的敘事體系,展現出深厚的文化積淀與多元的表達機制。隨著數字人文(DigitalHumanities,DH)的興起,技術邏輯與人文邏輯的融合不斷推動人們理解文本與重構文化方式的深層轉型。數字人文不僅重塑了我們“讀故事”的方式一一如通過計算分析揭示敘事結構、語義關系與文化模式,更在“講故事”的層面拓展了敘事表達的媒介維度,使傳統文化得以在多模態、跨平臺的環境中獲得再生與再傳播。
當“中國故事”被置入世界文學的語境中加以征引、闡釋、翻譯與改編,其敘事形態隨之發生變異與流轉,呈現出立體化的文化結構與多維度的跨文化傳播路徑。要深入理解這種復雜的文化機制,首先必須系統梳理中國故事內部的敘事結構與文化邏輯。唯有全面把握其核心敘事特質,方能在理論上確立“中國故事”的文化主體性,同時在方法論上引入數字人文工具,激活其深層敘事潛能,進一步拓展其在數字語境與全球傳播體系中的再生能力與表達空間。
一、中國故事的深厚性
“中國故事”之所以歷久彌新,具有強大的文化凝聚力和情感穿透力,根本在于其敘事的深厚性。從歷史維度看,中國故事往往承繼神話、傳說、志怪、史傳等古典敘事傳統,在長期流傳與演變中,積淀出具有辨識度的敘事母題與象征系統。從符號的角度來看,中國故事本質上是由眾多符號單元構成的有意義集合。在皮爾斯的三元符號模型中,一個符號通常同時具備符形(即外在表現形式)、符指(所指對象)與符義(衍生意義)三個維度。這種復合結構在“中國故事”中普遍存在,并構成其敘事語義的張力與文化深度。以《白蛇傳》中的“斷橋”為例,從符形維度來看,“斷橋”是具有實體可感的空間意象,位于西湖之上,是白娘子與許仙情感發展的關鍵地理節點;從符指維度來看,“斷橋”所指不僅是空間位置本身,更是人物關系的轉折點,是“相遇一誤解一釋懷”的敘事結構核心;從符義維度來看,“斷橋”作為文化景觀表達了對現實和生活理想的美好向往。從敘事結構來看,中國故事普遍采用復線交織與多重嵌套的敘述方式,呈現出層層遞進、內外呼應的敘事格局。故事中的文化符號并非孤立呈現,而是在時間推進與因果邏輯的驅動下不斷被喚起、變形與重構,構成一個語義層層疊加、彼此聯動的敘事網絡。
二、中國故事的關聯性
如果說“深厚性”體現了中國故事的歷史積淀與文化縱深,那么“關聯性”則強調其在結構層面上的多重聯結與耦合機制。這種“關聯性”主要體現在兩個層面:一是單一故事文本內部的關系網絡,二是不同故事之間的互文性與書目演化。從文本內部看,中國故事常常包含大量角色,這些人物作為敘事的核心,并非孤立運作的個體,其身份、命運與性格的發展往往嵌入于家庭、宗族、官僚體系或神鬼系統等社會結構之中。此外,中國故事往往情節曲折,這并非源于偶發事件的堆砌,而是多重敘事要素在時間維度上反復、遞進與相互置換所形成的動態結構網絡。敘事單元以彼此之間的聯動與變異關系,共同推動故事的發展,建構出一種具有語義張力與文化層次的敘事空間。在文本之間,中國故事通常并非“孤本”存在,而是在長期的流傳過程中經歷引用、改寫與轉譯,形成故事群的書目演化譜系。在更為廣闊的敘事譜系中,諸多文本之間存在大量人物與情節的互文關系,構成一種持續延展、變異與重構的文化網絡:在人物層面,不同作品往往共享或變形同一人物原型;在情節層面,不同故事常復現相似的母題組合與敘事模式。
三、中國故事的時空性
中國故事通過語言或其他媒介將特定時空中的事件加以再現,其敘事本質深嵌于時間與空間的復合構造之中。正如巴赫金所提出的“文學時空體”的概念所強調:“文學中已經藝術地把握了時間關系和空間關系的重要聯系,我將之稱為時空體。”在中國敘事傳統中,時間與空間從來不是被動背景,而是塑造情節邏輯、人物行為與意義生成的基本構件。中國故事的時空性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其一,內部時空,即故事中由作者構建的敘事時間與空間;其二,歷史語境,即文本所生成與反映的外部社會歷史背景;其三,傳播時空,即故事在代際流傳、媒介變形與跨文化傳播中的動態軌跡。內部時空作為敘事結構的重要支撐,不僅服務于情節推進與人物塑造,也傳達出獨特的文化觀念。中國故事中的時間常表現為非線性結構,如循環、輪回、頓悟、夢境等,突破了因果線性敘述的框架;而空間則常結合現實地理與想象場域,如桃花源、蓬萊仙島、奈何橋等,既承載文化意象,又生成敘事張力。外部時空即故事所處的歷史語境,是理解文本內涵的關鍵參照。中國傳統故事雖常以幻想、神怪形式出現,但其核心結構往往深植于現實社會之中。故事中的制度設計、倫理規范與行為邏輯,皆受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心理、價值體系與文化結構制約。傳播時空體現了故事在跨代際、跨媒介與跨文化語境中的動態變遷。一個中國故事往往并非封閉的靜態文本,而是在口述、戲曲、小說、影視等不同傳播機制中被不斷改寫、演繹與重構,這種動態傳播不僅拓展了故事的時空邊界,也促使其在新的文化環境中持續激活意義潛能。
四、中國故事的數字激活
(一)知識激活:從文本積累到知識轉化
中國故事具有深厚性、關聯性、時空性等顯著特征,敘事體量宏大、題材廣泛、結構復雜。然而長期以來,學術研究多聚焦于若干關鍵文本,往往局限于小規模、靜態化的解讀視野。造成這一局限的根本原因在于:文本資源分布零散、版本眾多且異文堆疊,故事譜系難以系統厘清,敘事元素缺乏結構化處理。盡管中國故事內容豐富、文化層次多元,但當前仍多停留在碎片式積累、孤立化研究與靜態式存儲的階段,尚未建立起面向整體文化系統的動態知識結構。
因此,在全面搜集原始文獻的基礎上,借助數字技術對海量文本資源進行統一整理、標準編碼與結構標注,已成為突破研究瓶頸的必要路徑。這不僅有助于解決傳統研究中的“文獻孤島”與“知識割裂”問題,也為后續的系統性分析提供了堅實的數據基礎。在高質量的文本整理基礎上,進一步應用語言模型與規則方法對人物關系、母題模式、敘事結構與文化符號等關鍵敘事要素進行識別與抽象,不僅實現信息的語義歸類,更意味著將深埋于文本之中的文化結構邏輯顯性化、系統化。這一過程使得中國故事研究正從“文本閱讀”向“知識理解”轉變。
(二)網絡建模:激活中國故事的結構潛能
中國故事具有高度的關聯性特質。然而,傳統文本細讀方法在面對跨文本、跨角色、跨時間的關系復雜性時,常顯力有未逮。尤其在處理宏觀故事群、文本之間的角色互通、情節模式的流動與重組等問題上,缺乏系統化的技術路徑與方法支撐。因此,如何揭示并解釋這些隱含的結構機制,成為理解中國故事敘事復雜性的一項關鍵挑戰。
社會網絡分析(SocialNetworkAnalysis,SNA)方法提供了新的理論工具與實踐路徑。不同類型的網絡建模方法可服務于不同尺度的分析需求。例如,在人物關系網絡中,SNA可揭示故事中的核心角色、邊緣人物、緊密社群與結構斷點;在母題或意象網絡中,SNA可追蹤文化符號的聚集、轉化與擴散路徑,揭示象征邏輯如何驅動故事走向;在文本間傳播網絡中,SNA則可呈現文學生產與影響過程的結構特征,分析不同版本間的互文關系與譜系演化。SNA不僅增強了文學研究對“關系”的敏感性,更促使“關系”從附屬敘述轉化為分析的基本單元。SNA使得“關系”這一原本就內嵌于文學結構之中的要素轉化為可建模、可分析的形式化結構,有助于對敘事機制、文化構型與社會心理的深層探測。
(三)時空分析:時空可視化與結構洞察
中國故事具有強烈的時空組織特性。然而,傳統研究主要依賴文本描述與人工解讀,往往只能感知空間的“存在”,卻難以系統把握其內在的組織邏輯與結構布局。例如,人物軌跡難以還原,空間轉移難以定位,敘事節奏中的“空間張力”也難以識別。此外,中國故事常與具體地理空間高度耦合。許多故事扎根于真實的山川地貌、地方風物與歷史城市。如若不借助空間分析工具,研究者往往只能基于零散文本線索進行主觀推斷,導致地域文化的深層作用被低估,敘事空間的生成邏輯難以被建模,不同版本間的地理適配策略也難以被識別。更重要的是,中國故事在長期傳播中呈現出明顯的地理路徑性,中國故事的版本傳播與演化常常從一個地區出發,經由改編、口傳、文人再創作,逐步流向其他區域與文化圈。然而傳統的研究方法難以追蹤傳播路徑,版本之間的地理適配策略無法比對,故事的文化“地景”在跨區變異中被簡化或忽略。而空間可視化手段則可有效繪制故事的傳播軌跡、演化節點與文化適配過程,進而構建出“敘事傳播圖譜”,揭示文本如何在不同時空中被重構與再生成。
將人文要素納入可視化的時空框架內,研究故事內部空間動態的演化,不僅有助于增強文本空間表達力,也可有效打通敘事空間與社會空間之間的隔閡,揭示人文敘事與地理格局之間的互動關系。在以“時空體”為核心的敘事理論指導下,空間分析不再是技術性的輔助工具,它將中國故事的“時間性”與“空間性”整合于一個可感知、可計算、可比較的分析框架中,成為理解敘事結構、重構文化語境與建模傳播邏輯的關鍵路徑。
五、案例
在探討中國故事全球傳播機制的過程中,研究團隊構建了一個融合語義建模與時空信息的通用本體框架,并以《道德經》譯本的跨文化傳播為案例,系統開展知識抽取與填充,形成結構化的知識圖譜。研究首先結合AHP法確定指標權重,繼而采用TOPSIS方法計算各譯本的影響值。結果顯示,影響力排名前三的譯本分別為:
① 德文版《Tao TeKing:DasBuchdesAltenvomSinnundLeben》,由衛禮賢(RichardWilhelm)翻譯,1911年出版。② 英文版《Lao Tzu:Tao TeChing》,由馮家福(Gia-FuFeng)翻譯,1972年出版。③ 英文版《Tao-TeKing.TheTextsofTaoism》,由理雅各(JamesLegge)翻譯,1891年出版。
研究從宏觀切人,融合多維視角,有力地驗證了前人的研究。衛禮賢的譯本對赫爾曼·黑塞(HermannHesse)、卡爾·榮格(CarlGustavJung)、布萊希特·貝托爾特(BertoltBrecht)等歐洲知識分子產生了深遠影響,并被眾多后續譯者視為重要參考;黑塞甚至稱其為德語世界的“最佳譯本”。理雅各在19世紀最后25年主導了大英帝國乃至整個歐洲的漢學研究,是溝通東西方文化的重要橋梁;他的譯本也被認為是多個語種(如匈牙利語、葡萄牙語、丹麥語和西班牙語)版本的重要參考來源。
六、結語
通過語義建模、網絡分析與空間可視化等數字技術,研究不僅拓寬了對中國故事內在機制的理解視角,也構建起面向系統性認知的知識組織框架。以《道德經》譯本傳播為例的數字激活實踐,展示了技術如何深入介入文化研究,揭示文本結構背后的演化邏輯與傳播網絡,為中國敘事資源的全球表達與再生提供了方法范式。未來,隨著語言模型、圖譜構建與跨模態技術的進一步發展,中國故事的研究將不斷邁向規模化、系統化、智能化。這不僅有助于推動中國傳統敘事的現代闡釋與世界傳播,也為構建具有文化主體性的數字人文體系奠定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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