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艾蕪的《南行記》被稱為20世紀中國的“流浪漢文學”,其描寫的滇緬邊地空間包含三個維度:一是呈現權力空間化的社會空間;二是個體在生存掙扎與境遇適應中形成的情感空間;三是漂泊者“我”的心理空間。艾蕪以抗爭回應壓迫、以積極消解痛苦、以自由超越孤獨,建構了一種樂觀向上的現實主義文學精神。
《南行記》是20世紀艾蕪在滇緬邊地流浪時創作的一部小說集,滇緬邊地風光是這部小說集的重要組成部分。學界對《南行記》的研究主要聚焦于人物形象、敘事策略以及生存秩序等,曾有學者從空間理論的角度對其進行分析,涉及小說的空間敘事技巧、空間意象闡釋和空間延伸的各類主題,拓展了《南行記》邊地世界研究的維度。
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提出,空間不僅是物理的存在,也是社會生產的產物。龍迪勇在《空間敘事學》里討論了空間敘事學中的四個空間類型:物理、形式、心理和存在空間。《南行記》不僅呈現了滇緬地區的自然物理空間,還揭示了社會生產關系變動下的權力空間重構。艾蕪通過觀察邊地民眾的情感世界、探析漂泊者的出走心理,立體展現了邊地社會生態的復雜多元性,以及個體在其中的生存掙扎與調適。
虐,鄉紳士族層層盤剝,底層民眾生活艱苦、精神匱乏。滇緬邊地的社會生產關系呈現出落后性與不平等性。這種不平等的社會關系滲透于《南行記》的各個敘事層面,表現為滇緬邊地的權力空間化。權力在社會空間中的運作表現為對空間的控制、規劃與分配,這種空間權力關系影響了人物的社會地位和抗爭行為。
《南行記》記錄了邊地社會空間里有權者對于無權者生存空間的侵占與擠壓,以及外來力量對邊地社會空間結構的重組與改造。小說中的邊地社會空間長期遵循叢林法則式的生存邏輯,無權者的生存空間持續遭受擠壓,直至他們陷入近乎消亡的絕境。如《山峽中》的小黑牛,其賴以生存的山地與耕牛被張太爺霸占,老婆也被擄走,最后他也被驅逐離鄉。有權者張太爺蠻橫掠奪小黑牛的生存資料,侮辱他的家人,使小黑牛的生存空間不斷縮小,處境愈發艱難。小黑牛來到山峽后,因失去利用價值慘遭毒打,被老頭子一伙人丟進了怒吼的江濤中,他的最后一絲生存空間也被侵占。事后,領頭的老頭子心安理得地教育“我”:“在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他,又知道我們的…咳,那么多!怎好白白放走呢?”在權力空間化的世界,無權的弱小者沒有立足之地。
一、權力空間化的社會空間
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指出,社會空間是由社會關系和社會實踐構成的空間,它不僅是物理的場所,更是社會關系的生產和再生產的場所。
《南行記》的創作背景是中國20世紀二三十年代,當時正處于革命戰爭時期,社會呈現出多重矛盾交織的樣態:國內政局動蕩,帝國主義勢力加緊經濟侵略,軍閥土匪橫行肆
另一方面,涌入的外界力量重新劃分了原有的權力空間。在《洋官與雞》中,洋人官員強拆小店老板的房子,老板和老板娘在一邊哭號,洋官對此不管不顧,反而洋洋得意。店老板指責這些洋官:“只顧在鄉村地方修鐵路汽車路,好運他們的洋貨,到處行銷,人民的苦楚死活,他們是不管的。管的時候也有,就是你犯了他們的法律。”汽車、鐵路和洋貨作為現代工業化的產物,打破了當地的小農經濟體系,也改變了邊地的社會生產關系。鐵路和公路的延伸,進一步拓展了殖民者的權力空間范圍。在外國勢力的滲透下,邊地社會逐漸呈現出半殖民地化的特征,其原有的社會空間結構也由此改變。
從鮑曼的空間理論視角來看,無法輕易離開特定空間的人們,是缺乏權力的群體;而能夠輕易擺脫空間限制的人們,則是社會的精英群體。他們可以輕易地從一個空間到達另外一個空間,并在這種空間轉移中獲得巨額利潤,對特定的空間也不負有責任。當地的人們無法離開自己的生存環境,只能讓步。而外來殖民者借助不斷延伸的鐵路和公路與外界往來,獲取更高的經濟利益。外來殖民者的社會地位不斷提高,當地逐漸形成一種新的權力關系。
二、邊地人民的情感空間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由于國內戰亂,知識分子的生活漂泊不定。為了尋找精神上的棲居地,許多作家開始創作小說。他們憑借敏銳的社會洞察力,在創作中自覺地聚焦空間結構這一核心敘事要素,以此抒發他們內心的失望與苦悶。艾蕪在《南行記》后記中寫道:“我寫《南行記》的時候,我也并不是平平靜靜著手描寫,而是盡量發抒我的愛和恨,痛苦和悲憤的。因為我和里面被壓迫的勞動人民,一道受過剝削和侮辱。我熱愛勞動人民,可以說,是在南行中扎下根子的。恨帝國主義、資產階級以及封建地主的統治,也可以說是在南行中開始的。”
《南行記》由此營造了一種憤恨的情感氛圍。在邊境流浪途中,艾蕪目睹了許多欺壓行徑,受五四時期文學精神的感召,他懷著憤恨的心態記錄了這些人和事,在情感空間里宣泄著內心的憤怒與痛苦。《偷馬賊》里“又瘦又黃,風能吹倒”的老三,想做正經事卻沒門路,被迫當了偷馬賊,結果被抓到并遭受毒打。“我”看著他血肉模糊的雙腿,他“咬著牙齒,偏竭力做出一個偷馬賊的英雄樣子。但話聲卻是破碎的,令人覺得加倍可憐”。在這樣的處境下,老三怒罵世道總像巖石縫一樣,“總容不下你我干雞子”。“我”也不由得可憐他。
《我的愛人》刻畫了一位丈夫被抓走、在牢獄中孤獨歌唱的女人。在這個情感空間里,女人的歌聲穿透力極強,讓人深切感受到其中的孤獨和凄苦。與此同時,旁人還拿“我”和唱歌的女人逗樂,進一步反襯出女人的孤苦。
但在這種交織著痛苦與憤恨的情感中,仍蘊含著積極向上的生命態度。丁帆在《中國新文學史》中評價道:“作者力圖將‘人生丑’融入‘自然美’,用山光水色沖淡人生的苦難。”在書信中,魯迅提到沙汀和艾蕪都是向前進的青年,始終抱著對時代有所助力和貢獻的意志。艾蕪創作了許多身處苦難卻依然積極向上的人物形象。《在茅草地》里,同行的人見“我”像餓了很久的人,便好心地向周圍人推薦“我”,另一位漢也熱心地幫“我”找工作。從最初“沒有工作準備餓肚子”時眼中流露的苦楚,到后來發出“由衷謝謝這個好人了”的感慨,這一情感轉變過程展現了一個充滿人性溫情與愛的精神空間。
在《石青嫂子》中,無法維持生計的石青嫂子背著孩子沿街乞討,在離開山坡的途中,她依舊堅強地告訴自己:“不論啥子艱難困苦,我都要養大他們的!”面對地主的壓迫,石青嫂子不僅沒被壓垮,反而在離開之時安慰孩子:“在橘子紅了的時候就回來”。這也展現出小人物不屈的精神意志。
三、漂泊者“我”的心理空間
《南行記》還描繪了作為漂泊者“我”的心理空間。心理空間是指個體通過記憶、想象等心理活動所建構的具有空間特性的內心圖景,它既是對外部世界的心理投射,又包含著主體對現實的認知重構。心理空間關注的是內化的心理世界,情感空間則著眼于外在的世界。《南行記》書寫了“我”在流浪過程中復雜而獨特的心理體驗,既展現了離鄉背井的孤獨感,又折射出五四時期知識分子通過“不斷出走”來追尋自由的精神訴求。
在《南行記》的心理空間建構中,敘事路徑呈現循環模式:主人公初至某地時,總是先體驗被排擠的差異感與孤獨;待賺到錢后繼續前行;而每次新的出走,又再次陷入初到新地的陌生與孤獨之中。故事開篇多是書寫主人公初到新地的陌生感。在《人生哲學的一課》里,“我”找不到活路,覺得生命如浮萍,沒有什么眷念了。主人公在某地待久了以后,獲得了一些做事經驗和積蓄,又向前走去。在《在茅草地》里,“我”被動接受各種招工的安排,迫于生活壓力在一家店做工,幾個月后“我”又漂泊到印度洋邊一個繁華的都市里去了。在不斷轉換的生存空間里,主人公始終懷抱著“到遠方去”的流浪精神。不管是停留做工還是再度啟程,“我”一直遵循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污的原則,也堅守著追求自由的初心。
在《山峽中》的故事里,“我”最初因生活所迫而參與偷布,而后不惜豁出性命與盜匪團伙決裂,揭穿老頭等人謀害小黑牛的殘酷真相。“我”在生存與正義的激烈沖突中,毅然選擇堅守正義。這種在極端生存困境中彰顯的正義至上原則,成為文本的核心主題。
《南行記》展現了主人公在生存壓力下的掙扎與超越:當其基本生存需求(溫飽)得到滿足后,并未沉溺于既得的生活安穩,而是毅然繼續追尋更高層次的人生理想。這正是五四時期所倡導的積極進取、昂揚向上的時代精神。
四、結語
在西南邊地漂泊過的艾蕪,結合自身經歷創作出《南行記》這部小說集,展現了他跨越巴蜀地域、突破國族邊界的異域流浪體驗。這段南行敘事深刻融合了多重空間:滇緬邊地權力結構空間化的社會生存空間,殖民剝削下底層民眾的情感空間,以及主人公“我”在持續漂泊中的心理空間。艾蕪以積極的精神姿態在邊地世界不斷前行,記錄了種種社會不公,也展現了底層民眾的抗爭精神。他同情下層人民,贊美他們的善良和熱情,為邊地世界注入了頑強的生命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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