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頫七律的宗唐表現及用典情況

【導讀】趙孟頫是宋代皇室子孫，宋亡后入仕元朝。他獨特的人生際遇為其詩文創作提供了豐厚素材，這些作品均收錄于其生前親自編纂的《松雪齋文集》。趙孟頻的七言律詩，一方面承襲杜甫組詩的雄渾意象，另一方面汲取了李商隱詩歌的多義性與精巧意象，其創作還呈現出鮮明的用典特征。

一、宗唐表現

趙孟顓的生平見于《元史·趙孟頫傳》，其出身皇室貴族，世居吳興。趙孟顓以書畫聞名，但是他的詩歌在元代同樣影響巨大，作品收錄在《松雪齋文集》。趙孟頫之子趙雍將其詩文匯編成集，現存通行版本為沈伯玉刻本，該集卷二至卷五共計收錄古詩464首。趙孟頫詩歌涵蓋古詩、律詩、絕句、樂府等多種形式，《松雪齋文集》卷四收錄七言律詩55首，卷五收錄33首，合計達88首。

律詩作為近體詩的一種，定型于初唐時期，再通過王維、高適等詩人的創作實踐，最終成熟于杜甫詩歌。律詩相較于其他詩歌類型有更強的敘事功能，能夠在嚴格的格律限制中展現廣泛的內容。趙孟顓詩歌創作最鮮明的特點在于其宗唐傾向。他對唐詩懷有無限向往，不斷學習唐代詩壇大家的藝術風格，后人對他的評價均強調其對唐詩傳統的繼承與發揚。

趙孟顓在詩作中多次提到杜甫，其創作以效法杜甫為主，其次則是師法晚唐的李商隱。趙孟頫擇此二人，不僅緣于他們在七律藝術上的卓越成就，更與其個人經歷密切相關。本文將詳論趙孟頫七律與這兩位唐代詩人的承繼關系。

（一）與杜甫的承繼關系

自宋以后，杜甫詩歌的地位越來越高，后世詩人不斷效仿。趙孟頫與杜甫有著相似的人生經歷，作為同樣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文人，他們都懷抱“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理想。杜甫因仕途坎坷、歷經戰亂而壯志難酬；趙孟顓是宋朝皇族子弟，因特殊身份難以在新朝獲得重用。這使得趙孟頫詩歌中出現了大量詠懷詩，而且有明顯效法杜甫的痕跡。杜甫被譽為七律之祖的《登高》抒發了年老多病的悲愴：“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面對奔涌不息的江水，詩人深感力不從心，全詩充滿了歲月流逝、功名未建之悲。趙孟顓《驚秋》同樣滿目傷悲：西風驟起，秋葉飄零，時光流逝中少年豪情不再。詩中選取的“西風”“山川”“大浪”等宏大意象，配合悲涼的情感基調，構建出蕭瑟的意境。這種意象選擇與意境營造方式，體現了對杜甫詩歌的承繼。

杜甫在《詠懷古跡五首（其二）》中借宋玉典故抒懷：“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道出與宋玉相似的失意心境。趙孟顓同樣化用宋玉典故：“宋玉平生最蕭索，欲將九辯賦離憂”，他借此表達了無法在新朝施展政治抱負的苦悶。

杜甫拓展了律詩的表現范圍，并創作了大量組詩，將情景、事理完美融合，使律詩走向成熟。趙孟頫也創作了眾多七律組詩，這里以《和姚子敬秋懷五首》說明杜甫對趙孟顓詩歌的影響。

這組七律創作于南宋滅亡、趙孟頫出仕元朝初期，實為哀悼故國而作。前三首追憶宋亡前的種種衰敗景象，后兩首抒寫亡國后的個人悲涼。詩中“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之句，體現了趙孟頫對宋朝統治者的批判，哀其不爭。從這組詩中可見趙孟顓對杜甫的承繼：其一，詩題《和姚子敬秋懷五首》明顯化用杜甫《秋興八首》的題名，“秋懷”與“秋興”題名相似，表達的情感也相同；其二，詩句多有借鑒，《其一》“煙花樓閣西風里，錦繡湖山落照中”即脫胎于杜甫《清明》“秦城樓閣煙花里，漢主山河錦繡中”。較之杜甫將王朝霸業比作璀璨易逝的煙花，趙孟顓詩中“西風”“落照”等意象更顯沉重，折射出沉痛的心境。再如趙孟顓在《其四》中化用“宋玉平生最蕭索”，在《其五》中借用“水清沙白鳥相呼”等詩句，均源自杜甫名篇。所不同的是，趙孟顓將杜甫原詩中的歷史人物由“庾信”替換為“宋玉”，或者通過調整語序重構詩意。

再看這組詩中精心選取的意象一“銅雀春深”“遲暮”“落日孤城”“山川秋色”“草木凋傷”“江湖一短”“側身天地”“野曠天高”“吳宮煙冷”“慘淡風云”等，既展現出寬廣的時空維度，又統一于冷寂的色調之中。詩人通過天地浩瀚與個體渺小的強烈反差，烘托出一種蒼茫之感。

除此之外，這五首詩均以宋亡為創作主題，詩歌中的情緒多是悲涼一既悲國家淪亡不可挽回，又嘆個人無能為力。無論在意象選擇還是情感表達上，這些詩歌鮮明體現了杜甫詩歌的藝術特色。

同時，詩中充分展現了趙孟顓善用典故的創作特色，諸如“多病馬卿聊假日，數奇李廣不逢時”“中原人物思王猛，江左功名愧謝安”“宋玉平生最蕭索，欲將《九辯》賦離憂”等句，先后化用李廣、王猛、謝安、宋玉等歷史人物典故。通過這些典故，趙孟頫抒發了自己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感慨，也流露出對英雄人物的期盼，表達了他渴望建功立業卻身陷政治困境的無奈。他對歷史人物的嫻熟運用，體現了其深厚的學識。

趙孟頫的詩歌多選用意境闊大的詞語，與李白充滿浪漫想象的風格不同，這些意象多為現實中的物象，并傾注了濃厚的悲傷之情。如《次韻子俊》“故國山川入素秋”一句選取了壯闊的山川意象，然而其色調是冷的，一個“素”字使雄渾的詩歌透出悲涼。再如《次韻師初》“海氣昏昏云拂地，江風諷諷雨連天”一句，意象宏大，描繪的境界極其壯闊。與此同時，疊詞的運用亦可見其對唐詩藝術手法的效仿。觀其詩句，山川、風月、江風、落葉等具有開闊意境的詞語頻現，或施以冷色調，或綴以“悲”“衰”之語，使得詩歌充滿感傷之情。

（二）與李商隱的承繼關系

趙孟頫在詩歌內容和意象運用上主要學習杜甫，這源于他與杜甫在精神上相通。在仕元以后，他的內心仍然有許多苦楚，這使他的七律呈現出晚唐李商隱式的詩歌特點：意境朦朧，表達婉轉，且大量用典。

李商隱詩歌的這些特點與晚唐“牛李黨爭”的政治環境密切相關。詩人身陷其中，只能借用詩歌來抒發情感，因為不便直接抒發，所以他的詩歌往往朦朧多義。清朝葉燮在《原詩》中評價李商隱“寄托深而措辭婉”。李商隱詩作至今猶存諸多難解之句。元好問曾說：

“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道盡其詩意象朦朧、大量用典的特點。趙孟頫七律也有類似的朦朧之境。

趙孟頫在元朝為官時，雖然受到皇帝的禮遇，但前朝宗室的身份讓他夾在前朝人士與同僚之間，處境尷尬。他既不被前朝遺民完全接納，又難獲元廷同僚真正信任。他空有抱負，無處施展，只能在詩歌中隱晦抒發情感，如《德清閑居》與《寄題保定杜處士晚翠樓》兩首作品所示。

《德清閑居》詩題突顯一個“閑”字，但細品全篇別有深意。首聯“已無新夢到清都，空有高情學隱居”何意？明為歸隱之語，實則暗指自己空有一身才識，無人賞識，對朝廷表示失望。頷聯描述自己“焚積防虎”“溪女賣魚”的清苦生活，其中“防虎”是實指山野猛獸，還是暗指元廷威壓？“賣魚”是否暗寓前朝舊物賤售之意？尾聯“困即枕書饑即飯，謀生一笑自何疏”是詩人的自嘲。趙孟頫這首詩究竟想表達什么主旨？是曠達、悔恨，還是自嘲？這些解讀都有合理性。若將這首詩單純視為對其居住生活的客觀描寫，似乎也無不可。

再看第二首《寄題保定杜處士晚翠樓》，根據題目可知是一首題樓詩。首聯描繪樓外風光旖旎，樓內佳人卻不理會，詩人繼而想要效仿魏普名士飲酒自醉，又渴望追尋陶淵明式的隱居生活。頸聯“虛曠自疑風月近，孤高應與世塵疏”直寫其清高之志，最后寄望羽化登仙，將超然情懷推向極致。這首詩總體表達了超脫塵世的隱逸情懷，頸聯鮮明地展現了詩人對清高品格的推崇。然而結合創作背景來看，趙孟頫當時實則渴望得到重用，因此這首詩歌具有多義性。

除詩歌內涵的多義性外，趙孟頫在創作中還刻意效仿了李商隱詩歌意象華麗的特色。如李商隱“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之句，其意象精美可見一斑。趙孟頫詩歌同樣有許多類似的意象。如《人日立春》中“宮柳風微金縷重，御溝水洋玉鱗生”一句，多選用金縷、玉鱗等華貴意象；又如卷五《留別沈王》所云：“華屋焚香凝燕寢，畫屏摘句寫烏絲?！边@些詩句無不塑造出優雅高貴的文人形象。趙孟頫學習李商隱，不僅僅是因為李商隱在七律創作中的典范地位，也是因為他覺得二人心境相通。

二、七律用典情況

趙孟顓詩歌的突出特點便是精于用典。從內容上看，他的88首七言律詩大多是酬唱奉和詩，且普遍運用典故。如《見章得一詩因次其韻二首》：“無酒難供陶令飯，從人皆笑酈生狂?！碧諟Y明向來被后世詩人視為人生知己，趙孟頫也不例外。陶淵明詩歌的突出物象便是“酒”，趙孟頫在這首詩歌中也想借酒消愁，然而現實情況不允許。實際上，在陶淵明的精神世界中，“酒”的意蘊早已超越了單純的消愁解憂。

趙孟頫不僅善于化用唐代詩人的經典語句，如《多景樓》首聯“繞檻長江萬古流”就化用王勃詩句；同時也能嫻熟引用先秦典籍，《論語》《禮記》《尚書》的經典語句在其詩作中時有體現。此外，他還廣泛采擷史書及志怪小說的內容，如《多景樓》“平南籌策張華得，治內人才葛亮優”之句，就是選用史傳的典例。趙孟頫在詩文中運用典故，不僅沒有造成閱讀障礙，反而為作品增添了文學意蘊。如《次韻帥初》“他時別后相思處，欲問山陰雪后船”之句，即化用《世說新語·任誕》中王子猷雪夜訪友的典故。趙孟頫在七律創作中大量用典，彰顯其淵博的學識修養。這些七律多是與好友、同僚的詩歌唱和之作，反映了當時文人間的交往，也體現了他在元朝仕宦階層的身份地位。

三、結語

在文學史上，趙孟顓以往受到關注是因為其高超的書法繪畫能力，他的詩歌并沒有得到重視。近些年來，隨著元代文學逐漸受到重視，趙孟頫的詩歌也得到了更多的關注。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創作了近500首詩歌，更是因為其詩歌的獨特魅力。身為宋代皇室后裔，他在仕途上步履維艱，內心郁積的情緒無人能解，所幸趙孟頫在詩歌中尋得了精神寄托，

趙孟頫創作的88首律詩大致可分為四類：唱和詩、應酬詩、景物詩、送別詩，其中唱和詩最多，達22首，如《次韻剛父無逸游南山作》《次韻王時觀》《次韻章得一同原父侄游蘭澤》等。“次韻”這一創作形式可以追溯到中唐時期元稹白居易的唱和詩，這也可以看出趙孟顓對唐朝詩歌的推崇?！洞雾崕洺酢分小八麜r別后相思處，欲問山陰雪后船”之句，不僅模仿唐詩形式，表達的情感也是極其深厚。

應酬詩則是多為奉承所作，如《欽送世祖皇帝圣德詩》：“經天緯地規模遠，代代神孫仰圣謨。”趙孟頫深得元朝皇帝器重，他心中也懷有仕途抱負，因此創作了許多應酬詩，以期獲得皇帝和朝中大臣的認同。

趙孟頫的朋友很多，加之他本人的身份地位，因此創作了一定數量的送別詩，如《送劉安道指揮副使還都兼寄李士安學士》《送杜伯玉四川行省都事》等。這些詩歌表達了對友人的思念、勸慰之情，以及對友人的希冀。如《送柳湯佐懷孟總管》：“手種成陰千樹柳，政成應有鳳來巢”，希望友人在政務上大放光彩，為百姓做實事。

此外還有一類寫景詩。趙孟頫在登高游玩過程中觸景生情，創作了《錢塘懷古》《題山堂》等作品。

趙孟顓的律詩創作體現了他對唐詩的推崇與繼承，這使得他的詩歌在元代文學史上呈現出獨特的藝術風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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