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莊子》是先秦時期的重要哲學典籍。《莊子》中的“技”有技藝與工具兩重含義。圍繞“道”這一核心概念,《莊子》構建了辯證的技術觀:一方面,指出“技”違背自然法則,助長了人類的機巧之心;另一方面,又提出“道”與“技”能夠合一——“技”可以成為體悟“道”的方式,而“道”也能夠統攝與規范“技”。
《莊子》成書于戰國時期。當時,隨著生產力的發展,技術要素在生產活動中的重要性日益凸顯,“工”成為重要的社會階層。莊子本人曾擔任“吏”之職,這使他對當時的技術活動既有深入的觀察,又有切身的實踐體驗,從而形成了自己的技術思想。
一、“技”的兩重意蘊
《莊子》有言:“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義,義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這里可以看出,“技”是“能有所藝者”,同時能“兼于事”。因此在《莊子》一書中,“技”有兩重意蘊:
“技”的第一重意蘊可以理解為技藝,也是認識與達成“道”的方式。“于大不終,于小不遺,故萬物備。”(《莊子·天道》)“道”存在于宇宙萬物之中,自然也包括“技”,故而“技”可以作為認識“道”的方式。如《庖丁解牛》所言:“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解牛之技是庖丁認識“道”的方式:從初始階段的“目視全牛”,經長期練習達到“目無全牛”,最終達到“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的境界。同樣,何僂者通過長期練習承鯛技藝,最終達到粘蟬如隨手拾取般的自如境界。這一過程詮釋了《莊子》“技”的哲學思想一通過技藝的極致化修煉,可以實現對“道”的境界性體悟。
“技”的第二重意蘊體現在“技兼于事”的實用性,即技術活動處理具體事務的實踐操作性。在這個層面上,“技”特指對技術工具(即“器”)的實際運用能力。所謂“梁麗可以沖城,而不可以室穴,言殊器也”(《莊子·秋水》),“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莊子·徐無鬼》),“器”就是人在生活和生產實踐中所使用的工具。
《莊子》中“技”的兩重意蘊具有內在關聯性,其論述“技”的根本目的在于“道”—不論是處理具體事務的“技”,還是作為體悟“道”之途徑的“技”,都必須以“道”為指引。《莊子》正是基于這一標準,展開了對于“技”的批判。
二、道技相離:《莊子》的技術批判
《莊子》的技術思想并非否定技術應用,如《天運》篇所言:“水行莫若用舟,路行莫若用車”,這表明莊子認識到技術能夠為人類生活提供便利,并顯著提升工作效率。同篇中“且子獨不見夫桔棒乎?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的論述,更進一步闡明其技術哲學的核心思想:技術應當始終處于人的掌控之下,作為被支配的工具存在,而非反過來支配人類。因此,《莊子》的批判鋒芒并不是針對技術本身,而是直指人類在技術運用過程中對“道”的背離。
“道,通理也。”(《莊子·繕性》)“道”可以解釋為根本性的規律,具體表現為支配自然運行的客觀法則,以及萬物內在的本質屬性。“器”的濫用即是對“道”的背離,這種偏離正軌的“技”必然破壞自然運行的客觀規律與萬物的本質屬性。
《莊子》揭示了人類技術應用對自然秩序的破壞性影響:弓弩、鉤餌、羅網等工具的使用導致“鳥亂于上”“魚亂于水”“獸亂于澤”的生態失衡,這種為滿足私欲而進行的掠奪性技術活動,破壞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美好狀態:“夫豐狐文豹…然且不免于網羅機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為之災也。”(《莊子·山林》)人類為了獲取皮毛,捕殺豐狐文豹,將自然方物視為予取予奪的寶庫。人類為滿足自身目的而濫用技術工具,直接導致了自然萬物本性的異化。《莊子·駢拇》“待鉤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的論斷,揭露了技術加工對事物本真狀態的破壞一—這種人為干預不僅扭曲了萬物的自然屬性,更使其背離了“道”的運行規律。當人類強行改造自然時,本質上已構成對“道”的根本性偏離。莊子的技術批判正是聚焦于這種離經叛道的技術活動對自然法則與萬物本性的破壞。
《莊子》通過漢陰丈人“抱甕灌園”的寓言,批判了技術應用導致人產生“機心”,從而偏離“道”的現象。“為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道之所不載也。”(《莊子·天地》)此篇寓言中的漢陰丈人,寧愿抱著水甕灌溉田地,也不愿使用省力的桔棒,這一選擇體現了莊子高度警惕技術應用中滋生的功利性“機心”一即便以勞動效率為代價,也要維護心靈對“道”的純粹體認。
《莊子》將“道”詮釋為一種需要通過持續修煉才能達致的精神境界。雖然技術工具能夠幫助人類實現特定目的,但其作為外在手段,對主體精神的完善毫無裨益。而且,技術依賴會異化為求道的障礙。《莊子》所謂“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便揭示了技術便捷性導致的依賴性,這種對技術的依賴終將使人懈怠于自我修煉,從而背離對“道”的追求。
總而言之,“道”始終是《莊子》哲學的終極指向。《莊子》對“技”的批判,其根本目的不在于否定技術本身,而在于警惕技術應用使人偏離了對“道”追求。
三、道技合一:《莊子》的技術理想
對于“技”與“道”的關系,《莊子》設想的理想狀態是“道技合一”。這一概念包含兩個維度:一是“以技入道”,即通過技藝的精進修煉實現對大道的體悟;二是“以道馭技”,即以大道精神統攝和規范技術實踐。
所謂“以技入道”,就是通過不斷磨煉“技”來認識“道”。如庖丁通過長期專精于解牛技藝,最終達到“目無全牛”的至高境界。在技藝的反復操練中,人雖能全身心沉浸于技術活動,卻仍未達“道”的境界。唯有進一步達到“忘適之適”的狀態一如《莊子·達生》所言“不內變,不外從”,即徹底忘卻世俗是非紛爭、摒棄對“技”的功利追求,使心靈既不受外物擾動,也不為欲念所驅動,最終超越世俗利害、規范約束乃至物我分別,以達到“誠忘”的至高境界,方能真正實現“以技入道”的終極突破。
要達到這種至高境界,必須經歷數十年如一日的技藝苦修,直至實現“人技合一”。反例則是列御寇射藝絕倫,但登高臨淵便技無可施。通過“技”的修煉而通達“道”的境界,實現人與“技”的完美融合,這正是《莊子》哲學所構想的“以技入道”之技術理想境界,
“以道馭技”意指將技術置于“道”的統攝之下,脫離“道”約束的技術必將破壞自然秩序與社會和諧,因此需以“道”的精神來規約與引導技術發展。《莊子》“以道馭技”的技術倫理思想,建立在道家“天地與我為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世界觀之上。在這一哲學視域下,人類必須維系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關系,不能以破壞自然生態為代價來滿足自身的欲求。
《莊子》所描繪的至德之世一“禽獸成群,草木遂長…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莊子·馬蹄》),本質上是一個技術活動絕不凌駕于自然之上、更不會破壞自然的世界。《莊子》的技術觀并非否定技術本身,而是主張“技”必須在“道”的統攝下,實現與自然萬物的和諧共生。這就要求人類摒棄《秋水》篇中“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的傲慢心態,拒絕將滿足人類欲求確立為衡量萬物價值的根本標準。
于“道”而言,萬物本無貴賤之分,因此若以“道”為技術活動的根本準則—“以道馭技”,必然要求在技術實踐中尊重自然的規律、尊重萬物的本性。《莊子》認為,唯有如此,方能達成“萬物不傷,群生不夭”(《莊子·繕性》)的理想境界。
四、結語
《莊子》成書于春秋戰國時期,當時的生產力快速發展,技術活動在人類實踐中的重要性日益凸顯,《莊子》的技術哲學思想正是對這一社會狀況的深刻反思與理論回應。莊子敏銳地察覺到技術可能產生的影響,在道家思想視域下提出了獨特的技術觀:一方面肯定了技術的實用價值,另一方面又批判了偏離大道的技術異化現象。
“道”構成了《莊子》哲學體系的核心范疇。《莊子》對技術的批判以及對理想技術范式的建構,根本目的在于糾正技術活動對“道”的偏離。《莊子》技術思想的核心在于:確保技術應用始終遵循“道”的法則,最終實現超脫物役、順應自然規律、持守本性的理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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