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雄,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漢水文化學者。現任西南交通大學、蘇州科技大學兼職教授。著有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學術論著多部(篇),共計750萬字。多篇作品被《人民日報》《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報刊刊登或轉載。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陰陽碑》《傳世古》《金匱銀樓》(合稱“漢水文化三部曲”)、長篇報告文學《中國速度——中國高速鐵路發展紀實》《中國智慧——中國高鐵科技創新之路》《中國力量——高鐵正在改變中國》(合稱“中國高鐵三部曲”)等。作品被譯為英、法、德、西、俄、阿、日、羅、波等文字。
在廣西容縣繡江之畔,一座古閣靜靜地巍然矗立,歷經數百年的風雨,至今依然穩于泰山。它就是真武閣。
真武閣建筑在一座由河沙堆積的臺基上,名曰經略臺,是唐代著名詩人元結任容州都督所建的閱兵場。明代知縣伍可受修建了三層三檐的真武閣。
這座古建筑被梁思成稱之為“建筑結構中的一個絕招”,斗拱交疊處不施一釘一鉚,僅憑木材的彈性與結構的咬合,八根通柱與七十二根挑枋構成了精密杠桿系統,重達13噸的木構閣樓竟如飛鳥棲枝般懸而不墜。更為神奇的是,四根懸空柱,如同無形之手托舉起沉香木匣。這般“秤桿挑千鈞”的力學奇跡,令現代建筑學家為之傾倒。
閣樓烏黑高大,神秘厚重,宛如一位懷抱玄鐵巨劍的守閣武神,在一日又一日的風吹雨打中,保持著自己的氣節。人們忍不住去窺探它的細節時,又下意識地報以敬畏。晨霧漫過江岸的青峰,陽光穿透檐角的銅鈴,沙臺上光影斑駁,宛若編織的時光年輪。
登臨真武閣,指尖觸過榫卯,仿佛觸碰著大唐的脈搏。當年沙場秋點兵的烽煙早已散盡,唯有檐角的七十二個銅鈴仍吟唱著《霓裳羽衣曲》的余韻。清代詩人封奕璠筆下《經略臺懷古》詩“經略稱雄事已灰,至今猶得覽高臺”再現了往日風霜。“憑欄不盡登臨意,繡水悠悠任溯洄”的意境,在此刻獲得新的詮釋。
夕照將古閣投影在江水里,隨光影流轉勾勒出變幻的星圖。這些暗合二十八星宿的投影軌跡,正是古代匠人留下的天文密碼。倚欄遠眺,但見東南方都嶠山巔的云氣與閣頂寶珠遙相呼應,恍惚間竟分不清是道家的洞天福地,還是工官營造的宇宙模型。
這座集兵家雄渾、道家玄妙、匠作精微于一身的古建筑,最終在時光中淬煉成超越時空的存在。它既是物理定律的優雅注解,更是東方智慧的立體詩篇。當最后一縷天光掠過“天南奇觀”匾額,真武閣的懸柱又在暮色中輕輕震顫,這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分明是千百年的時光在榫卯間流轉不息。
沿著樓梯盤旋而上,各個檐角,都在向人們述說著古老的故事。每個角落,都能感受到厚重的歷史沉淀。
我從這里開始,穿越時空,與歷史對話。
一
真武閣由經略臺與真武閣兩部分組成。
其歷史可追溯至唐朝。底座經略臺始建于唐乾元二年(759年),為當時容州刺史元結所建。最初,經略臺是用于平時觀光游樂、舉行朝會以及戰時操練兵士等,距今已有1400多年的歷史。這一方高臺,見證了容縣的歷史變遷與歲月更迭,承載著深厚的歷史底蘊。
直到明洪武十年(1377年),為了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當地官員在經略臺上建起了樓閣,起名玄武閣。玄武是烏龜和蛇的結合體,同時也叫真武。明萬歷五年(1577年),伍可受任知縣時,當地火災頻發,鄉紳認為是火神作祟。于是,伍可受在經略臺上增建供奉水神真武大帝的樓閣鎮火,改名為“真武閣”。距今已有400多年的歷史。
真武閣傍水而建,地基比周圍的建筑都要高。長期以來,真武閣被看作一座水神廟。
真武閣外觀樸素典雅,符合古人天人合一的風格,內部設計高雅精致,堪稱樓閣的標桿。有趣的是,歷史上沒有留下設計者和建造者的記錄,讓這座閣樓充滿了神秘感。
相傳,當年容城縣一位名氣很大的工匠,接受了建造真武閣的任務,但相當長的時間里沒有任何動作,以至于人們都開始懷疑他的本領。
這天晚上,突然電閃雷鳴,風雨交加。次日一早,雨過天晴,陽光燦爛,人們驚奇地發現,原本空蕩蕩的經略臺上憑空拔起一座精巧絕倫的樓閣。人們紛紛猜測那位工匠是魯班仙師再臨,一夜之間就建成了這項千古絕作。這一說法也隨之越傳越遠。
然而,傳說當然只是傳說,顯然是人們借魯班之名表達對建造者的感激與欽佩,真正的建造者早已無從考證。于是,有民謠傳出:“容縣有座真武閣,柱腳懸空永不落,相傳圣手魯班造,一夜工夫眾人作。”
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真武閣歷經風雨滄桑,始終屹立不倒。它見證了容縣的繁榮與衰敗,也見證了無數英勇的戰士和忠誠的信仰者。精湛打造,精妙絕倫,精美呈現,充分展現了古代工匠的智慧與精湛技藝。
真武閣樓高約13.2米,面寬13.8米,進深11.2米。三層屋檐,屋檐挑出,每層檐都那么深遠,富有強烈的律動感和動勢。飛檐四角,檐角精雕云龍,口含金珠,給人一種豪放不羈的感受。屋脊處雕刻有鱉魚、獅子、仙鶴等吉祥物,中央塑有火球,兩側各有飛龍噴水,活靈活現,栩栩如生。整體造型莊重而典雅,富有韻律感和節奏感,體現了中國古代建筑的藝術魅力。
相比之下,滕王閣、黃鶴樓、岳陽樓雖也有著悠久的歷史,但都曾經歷過多次重建。而真武閣從未修繕過,游客所看到的是它450年前的真身,這份歷史的原汁原味是其他三座名樓所無法比擬的。
二
真武閣全部采用混合式木構架,全樓由近3000條大小不一的木構件,通過斗拱、榫卯結構,以杠桿原理串聯吻合而成,沒用一顆釘子。這種結構既堅固又富有韌性,堪稱建筑界的奇跡。
斗拱是榫卯交錯結構而成的承重構件,榫卯是結構的連接方式。即在立柱和橫梁交接處,探出的弓形木條叫拱,拱與拱之間墊的方形木塊叫斗,合稱斗拱結構。通過斗與拱的層疊組合,將屋頂重量逐級分解,傳遞至柱網。
真武閣每層斗拱的形狀都不一樣,同一層的斗拱正面、側面、背面的處理手法也不盡相同,這種巧妙的設計不僅增加了建筑的美觀性,還使得樓閣更加穩固。以獨特的力學邏輯和美學價值,展現了高超的建筑裝飾技藝和獨特的藝術風格,為研究古代建筑美學提供了珍貴的實物資料。
真武閣斗拱采用“多層出挑”設計,每一層斗拱如同一級“緩沖臺階”,有效減少單點受力壓力,避免木構架因集中荷載而變形。其一層的如意斗拱,是一種自帶45度斜拱的斗拱,始于宋遼,在中國古建筑中并不多見。真武閣飛檐用材都很細弱,但出檐都很遠,出挑最大達1.2米,依賴斗拱向外延伸的力學平衡。通過杠桿式斗拱組合,檐口重量被巧妙轉化為向內的力矩,與內部梁架形成對抗,既保證屋檐遮雨功能,又避免結構傾覆。
真武閣的斗拱很有講究,摒棄繁復雕飾,以簡潔的“一斗三升”基本形制重復排列,形成節奏分明的幾何序列,帶出簡練中的韻律美。這種“去裝飾化”的設計,凸顯了力學邏輯本身的秩序美感。
斗拱層疊的立體構造,在建筑立面形成虛實相間的光影效果。從外部仰望,斗拱與飛檐共同勾勒出層層遞進的天際線;從內部仰視,則如一朵朵木構“祥云”托舉屋頂,賦予建筑輕盈升騰的視覺意象。正如梁思成提出的“斗拱是中國建筑之‘文法’”這一經典論斷,正是這種“文法”,在時空長河中書寫了不朽詩篇。
真武閣斗拱融合了嶺南建筑的靈動風格,與北方官式建筑的厚重斗拱形成對比,實現了地域特色的表達。其構件比例修長、線條流暢,體現了南方濕熱多雨氣候下對通風、遮陽功能的適應性美學。
斗拱以標準化構件(斗、拱、昂)組合成復雜體系,與現代建筑的模塊化、預制化理念不謀而合。其“零件可替換、整體可修復”的特點,對可持續建筑具有借鑒意義。
真武閣層層疊疊的斗拱像是小孩玩積木一樣壘上去的,無任何加固措施,始終是動態的。斗拱結構的建造看似是不穩定的、柔弱的、運動的,但其實它盡管柔弱卻堅強,一切局部的動都服從于整體的靜,最終體現的是穩定的、堅固的。這種斗拱的榫卯節點具有半剛性連接特性,當地震或臺風來襲時,斗拱構件通過微小位移吸收能量,形成“彈性變形—復位”的循環機制。
更奇絕的是,真武閣的柱與橫梁交接處的榫與卯之間的縫隙很大,最疏處可以插進兩個手指,乍看去還以為是粗心大意、技術不精的木匠做成的。其實這正是它的精華所在,利用動態力量守恒思想而建造的,可以在外部沖擊時穩如泰山。當兇猛的臺風來臨時,臺風力是動態的,而杠桿結構和松動的榫與卯以及斗拱都是動態的,動動為靜,靜為動君,風力自行消減,被動態的輕度變化調節重新達到“矛盾對立的統一”,確保真武閣安然無恙。
梁思成認為,這種斗拱結構依賴精確的力學計算,任何構件的微小誤差都可能導致整體失衡,體現了古代工匠的高超技藝。
真武閣全部采用格木構件建成。格木是一種堅硬、耐腐蝕的木材,經過歲月的沉淀,如今的格木已變成黑色,更顯古樸典雅,成就了木構建筑史上的孤例價值,為古建筑修復提供了珍貴樣本。這種對材料的選擇和工藝的運用,充分體現了古代工匠的高超技藝。
晨昏之際,斗拱投下的光影在墻壁上游走,恰似洛書九宮格的動態演示。
三
你可能想象不到,真武閣是建立在沙子上的。
真武閣的基座是沙子,沒有任何堅硬的石頭或鋼筋水泥。因為它是直接在經略臺上搭建而成,這個唐代遺址的墻體內灌注著夯實后的河沙。
毫無疑問,真武閣的沙土地基是其建筑智慧中極為關鍵的一環,具有科學、哲學與實用層面的多重意義。這一設計不僅體現了古代工匠對自然規律的深刻理解,更成為真武閣歷經數百年自然災害仍屹立不倒的核心原因。
傳統建筑多追求堅固的剛性基礎,但真武閣反其道而行,通過“柔性地基+柔性木構”的雙重設計,將地震能量轉化為無害的形變,實現“四兩撥千斤”的效果。
據資料記載,經略臺的修筑過程是先筑圍墻,再在圍墻里面堆積沙子。所以真武閣是沒有地基的,真武閣第一層的柱子下面只有石頭墊層與地面相接。真武閣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模型,如果有一個足夠大的吊機和一個足夠大的運輸工具,完全可以把這座中國古建筑運到世界各地進行巡回展覽。
沙土質地具有松軟、彈性的優勢,可以隨著外部力量的變化而變化,以達到動態力量制衡。當地震波或者臺風出現的時候,強烈的地震力是動態的,而真武閣柱墩下的松軟浮沙也是動態的,順應外來力量移動,兩股力量就會彼此相抵消,沙土的柔韌性抵消了地震波的沖擊。動動為靜,地震力還未傳上真武閣就自行消失了。兩相結合,讓真武閣本體回歸了靜。
其原理是,沙土在壓力下會發生流動,地基可隨外力作用產生微小位移,與真武閣“杠桿結構”的動態平衡形成呼應。當地震波從地下向上傳導時,經略臺的沙土起到了中和作用,抵消了很大一部分地震波。沙土地基通過塑性變形吸收地震波的能量,減少向上傳遞的震動強度,避免剛性結構因直接受力而斷裂。地震時地基的柔韌變形與上層木構架的“以動制靜”相互配合,共同化解沖擊力。這種原理類似于現代建筑的“隔震層”技術。
當代地震工程研究表明,沙土的剪切波速低,可有效延長建筑自振周期,避開地震波的主頻段,減少共振破壞,這與真武閣的實踐完全吻合。
地基的“靜”與木構架的“動”形成互補。沙土看似靜止,卻能通過動態調整回應外力;木結構看似靈活,卻依賴地基的穩定支撐。這種辯證關系暗含了中國傳統哲學中“以靜制動”的辯證思維。
可見,真武閣的建造原理源于生活和對自然的深刻了解,古人在與自然不斷“交手”的幾千年來,不斷總結、概括,最終形成一個哲學化的理論體系,并積極地運用于人們的生活,這也是古代先民的智慧所在。
真武閣的沙土地基,是科學理性與哲學感悟的結晶。它證明了中國傳統建筑并非僅靠經驗積累,而是蘊含著深刻的力學認知和生態邏輯。在當代追求鋼筋混凝土“絕對堅固”的背景下,這一設計提醒我們:順應自然規律、利用材料特性,或許才是可持續建筑的真正方向。
四
來到真武閣的第二層,我終于見到了神奇的四根懸空柱。
其神奇之處在于,它承受著上層樓板、梁、柱和屋瓦的千鈞重量,柱腳卻懸空不落地。我們知道,柱子大多是用來承受建筑壓力的,是一個建筑最“實在”的部分,它們往往承受著整個建筑的全部重量。但是真武閣的這四根懸空柱,不接地也不接梁,而是懸空而立,自然是很奇特。
這四根懸空柱與樓面的空間大約是2~3厘米,平塞進一部手機還綽綽有余,像失重般“漂浮”著。其實,這四根柱子并不起到頂梁柱的作用,而是通過角柱、橫擔和二樓旁邊的飛檐,組成一個杠桿結構。柱子、橫擔、飛檐都是天平的一個個“砝碼”,形成多個復合式的天平,相互制約著,維持整個建筑物的內外平衡。
我突然聯想到,這座巨型的天平,既平衡著整個古建筑內外受力,更稱量著世道人心的向背,乃至丈量當地官員的民心砝碼。
這一奇觀現象要歸功于萬能的“杠桿原理”。據專家介紹,這四根懸空柱的杠桿原理運用表現是:真武閣內部一共有八根通柱,從底層貫通到三層,同時成為上面兩層的支點,在頂天柱上又分上下兩層橫貫七十二根挑枋,組成兩組杠桿式斗拱。斗拱一端托著瓦檐,另一端托起四根懸空柱,就像一個蹺蹺板一樣,把整個建筑的房檐和瓦片抬了起來,使得兩端重量相等,保持平衡。這一設計巧妙地解決了建筑的承重與穩定問題,其獨特的杠桿結構在建筑史中是一個特例,在木結構中乃至任何現代的金屬結構中,都是極為罕見的。
在許多古建筑中,雖然也利用兩種方向相反的推力相互對抗以取得平衡,但一般都是固定不動的。在真武閣中,兩個相反的推力,卻都來自構件本身的內部,是活的而不是死的,是動的而不是靜的。
可以想象,當年的這些無名匠師必然有著極其豐富的力學知識。而且在整個施工過程中,對如何經常保持這平衡,也必然做了妥善的安排。幾百年來,大自然年復一年的各種考驗,證明了他是一位卓越的工程師。這使我們后代不得不深為敬佩。外國人也很早發現了這個力學原理,但比中國晚了幾百年。
梁思成見到真武閣時,很激動,他上上下下、仔細地查看著真武閣的每一處構造,感慨地說:“我從1931年從事中國古建筑的調查研究以來,這樣的結構還是第一次見到。”
真武閣榫卯結構的可活動性以及懸空柱的巧妙設計,能夠在地震和臺風來襲時有效地卸掉外力,使真武閣能在地震和臺風的侵襲下依然屹立不倒。央視《自然傳奇》欄目的《懸浮的樓閣》也曾經解釋過這一奇觀,當地震波從地下向上傳導時,中間的經略臺起到了非常好的中和作用,同時抵消了很大一部分地震波。
柱子與地面有縫隙,有一個好處就是它可以防震防風,四根柱子可以起到減震的作用,減緩和疏散風力或者地震波的沖擊力。這種“以柔克剛”的抗震原理,與真武閣的沙土地基、木構柔性體系和杠桿結構形成協同效應。
據《容縣志》載,真武閣自明代萬歷三十三年(1605年)以來,容縣經受五次大地震和三次大臺風襲擊,全城民房倒塌,丈七厚的城墻開裂,大樹和旗桿連根拔起,唯有真武閣安然無恙。同時期許多磚石建筑因剛性基礎在地震中倒塌,而真武閣的沙土地基為柔性基底,與上部木構剛性框架協同,形成“剛柔相濟”的抗震構造體系。
仲夏夜雨時,雨水沿檐角金蟾的脊背滑落,在時空中織成珠簾,將整座樓閣化作懸浮空中的水晶宮闕。
五
1961年元月,北京城連續下了幾場大雪,清華園銀裝素裹。
時年六十歲的梁思成教授聽聞廣西容縣藏有奇構,當即拂去案頭圖稿,攜著林徽因生前慣用的測繪工具啟程南行。這位畢生探尋“建筑意”的學者,在跨越兩千公里山河后,終于得見真武閣真容。四根懸空而立金柱,猶如道法自然的立體詩篇,令他驚嘆不已,一顆平靜的心不住地為它雀躍。
自20世紀30年與林徽因踏勘古建始,梁氏夫婦便以“建筑考古”之法丈量文明。雖伊人早逝,梁思成仍將亡妻手繪的《營造法式》注疏本貼身攜帶。面對真武閣多樣式的力學奇觀,他仿佛重見當年佛光寺測繪時,林徽因攀上橫梁辨識墨書的倩影。
歷時半載的測繪研究中,梁思成發現:閣中懸柱實為精妙的動態平衡系統。72條挑枋構成三級杠桿,292組斗拱如精密齒輪,通過“秤桿”原理將荷載傳至地下。更令人稱絕的是,這種“活結構”竟能隨外力變化自動調節應力,實現“以動制靜”的平衡效果,恰似《道德經》所言“反者道之動”的東方智慧。
1962年5月,清華大學建筑系報告廳座無虛席。梁思成微笑著走上講臺,做了一場題為《廣西容縣真武閣的“杠桿結構”》的專題學術報告。他以真武閣為例,顛覆了西方靜力學范式:“這不是單純的木構架,而是蘊含生命律動的有機體。每根構件都如太極推手,以柔克剛轉化外力。”“它們互為因果、相互制約取得的穩定與平衡,任何一個細小的差錯都有可能使平衡失衡,隨之土崩瓦解。”他獨創的“建筑有機論”由此發軔,為《營造法式》研究開辟新徑。
美國教授勞倫斯·泰勒不遠千里來真武閣參觀后感慨地說:“這座建筑表現了中國人民的知識、科學、精神上的完美結合。”這位美國學者從中解讀出“東方智慧的三重奏”——建筑師的巧思、道家的哲思、工匠的匠心,在此渾然天成。
1982年真武閣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時,梁公已逝世十載。如今當我們仰望這座不用一釘卻歷經五次地震的古閣,仍能聽見梁、林學派的學術回響:檐角風鈴搖曳著《中國建筑史》的手稿墨香,懸柱斗拱間鐫刻著“建筑可閱讀”的人文理想。
1996年,《經略臺真武閣》特種郵票刊發,先人智慧的結晶以另一種形式重新存在于現實的空地之中,中國建筑智慧正在新時代的“營造法式”中續寫傳奇。
六
真武閣的命名源于道教中的真武大帝。
這座名副其實的道教建筑,因其而起,因其而生,其營造法式承載著華夏文明獨特的空間哲學。在建筑思想和藝術設計上,都無不體現出道家的思想文化內涵,傳承并發揚著這一古老但又歷久彌新的思想體系。千百年來,真武閣是人們祭祀真武大帝的場所,承載著人們對神靈的敬畏和祈福之情。
真武即玄武,是二十八星宿中北方七宿(斗、牛、女、虛、危、室、壁)所組成的星象神,后經道教奉為鎮位北方之神。真武大帝,又稱玄天上帝,是道教中赫赫有名的神仙。這位北方之神,具有鎮妖辟邪、保境安民的神力。因此,在古代的容州,道教盛行,而真武閣便是這一信仰的體現。
秦漢統一嶺南之后,由于吳地的漢族文人學者越來越頻繁地往來于珠江流域,道教因此傳入嶺南地區,又與當時當地原生的“俗信鬼,好淫祀”的迷信行為相似而相互滲透和融合,道士的足跡也因此遍布“南海”“桂林”一帶。
從這時開始,道教逐漸在嶺南扎下發展的根系,廣泛傳播并融入嶺南文化之中,終在明萬歷年間孕育出這座“懸空的道藏”。由此,真武閣所在的嶺南地區成為我國道教發展的一個重地。后來,隨著道教的發展,人們逐漸將真武納入道教的神仙系統中去,又不斷賦予它人格化的東西,最終成為道教敬奉的守護神。
真武閣對面是著名的都嶠山,被譽為道家三十二洞天福地之一,以其獨特的丹霞地貌著稱。道教相信仙人都居住在樓宇上,便于在樓閣上觀星望氣,樓閣就成為道教建筑的最主要形式。每當夕陽西下,山色被夕陽映照得通紅,真武閣巍然矗立,形成一道美麗的風景。
真武閣道教建筑的杰出代表,其結構體現了道家辯證法。斗拱結構,不僅是力學構件,更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思想的物質載體。它用木頭的溫度,詮釋了力與美的平衡,用榫卯的咬合,隱喻了人與自然的共生。
真武閣的四柱懸空設計令無數人驚嘆和贊譽,但是仔細想想:如果是為節省木材的話它完全可以截斷更多的木材,為什么僅離樓板兩三厘米?若即若離,若遠若近,到底是何用意呢?
這些都可以從老子的思想中找到答案。老子在《道德經》中說:“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意思是說,重是輕的根本控制者,靜是躁的主宰。在道家看來,靜止是君王,運動是臣子,君王能制伏臣子。老子認為,萬物皆在變。事物是運動著的,靜止只是相對的,不可能永遠靜止,當兩個運動的事物相遇時,動靜則動,動動則靜。
有研究者指出,真武閣是五行學說的產物,其設計師必然精通道家哲學,將其轉化為建筑力學、抗震學、美學、結構力學,融進動荷載、靜荷載、風荷載、應力、剪力……之中,使它特別而絕妙。
如果說,真武閣那充滿道家哲學的建筑結構令人驚艷,那么其深刻的精神內涵就更加值得人們細細品味。真武閣的道家建筑思想和理念,面對越來越浮躁的當下社會宛如一泓泉水,給人以安慰與警醒,它蘊含著道教獨有的輕盈姿態,淺淡而從容,在數百年的時間里站成一首詩,站成歷史的證據。
美國建筑史家斯皮羅·科斯托夫曾驚嘆:“這是部用梁柱寫就的《南華真經》——懸柱為‘無極’,通柱為‘太極’,挑枋作‘兩儀’,斗拱化‘四象’,整個建筑就是道家宇宙生成論的立體模型。”
七
寫作中,我一直在納悶:鑒于中國古代詩人傳統的樓閣情結,元結作為唐代大詩人,他在任容州都督時修建了著名的經略臺。之后,明代大詩人伍可受在此基礎上創建了真武閣,他們為什么沒有寫經略臺、真武閣的詩呢?
我在檢索《全唐詩》與《粵西詩載》時,卻輕易發現了文學史的特殊褶皺:元結未留經略臺詩,伍可受無存真武閣詠,這種創作缺席與其營造者身份形成張力,成為后人關注的焦點。宇文所安在《盛唐詩》中提出的“地景詩學”理論,在此現象上遭遇特例——營造者與歌詠者的身份分離,暗示著中唐至明代文人官僚的雙重身份困境。
唐代宗時,元結任道州刺史。唐大歷三年(768年),他被調廣西任容州刺史兼容管經略使,即容州都督。他在容州任職期間,史料中確修建經略臺的記載。
唐朝時期,容州很繁榮,人們安居樂業,但是附近仍然存在一些盜匪。為了保境安民,元結走馬上任后,便下令建造了經略臺。這座新壘土臺,以官名“經略”名之,實際上是一座軍事閱兵臺,主要用來指揮操練兵馬。“經略”取《左傳》中“經營天下,略有四海”之意。元結建臺命名,公開宣示南疆容州為大唐中央皇權所轄之地。經略臺居高臨江,為確保容州安全發揮了很大作用。
史料表明,元結是中唐時期的詩人,以散文和詩歌著稱,屬于古文運動的先驅之一。容州經略臺營造之時,大文豪韓愈出生。元結和杜甫一起,被稱為唐代新樂府運動的先驅,其散文創作對“唐宋八大家”之韓愈、柳宗元影響巨大,被認為“上接陳拾遺,下開韓退之”。
依據唐代文人寫詩的習慣,他們通常對自然景觀、友情、離別等感興趣,對亭臺樓閣的吟詠多集中于景觀審美或歷史懷古,而軍事設施因涉及機密或缺乏文化意象,較少成為詩歌主題。
這時的元結,正值其文學觀的轉型期。從《篋中集序》“獨挺于流俗”的創作宣言可見,其詩學追求已轉向新樂府的“系樂府”傳統。元結的詩文,大都以關注民生疾苦、揭露社會現實著稱。如《舂陵行》《賊退示官吏》風格質樸剛健,直接揭露苛政與戰亂對百姓的摧殘,語言直白如白話,與盛唐主流審美形成鮮明對比。經略臺作為軍事設施,而非文化景觀,其“觀察樓櫓”的功能屬性,與元結所關注的“救世勸俗”主題存在詩學裂隙。元結作為地方官員,修建經略臺更多是出于職責需要,而非個人雅興,所以不可激發他的詩興。美國漢學家倪健在《中唐文學中的空間政治》論文中指出:“中唐文人面對防御工事時,往往將其轉化為道德隱喻,而非實體書寫。”
還有一種可能,唐代文獻歷經戰亂和朝代更迭,大量作品未能完整保存。元結在容州期間的詩文可能因地域偏遠、傳播有限而散佚。若元結確有相關詩作,也可能因未能流傳而湮沒于歷史中。他在道州任上的作品保存較多,但容州時期的記錄相對匱乏,可能與地方文獻整理不足有關。
現存元結容州時期作品僅《送王及之容州序》等三篇,與其道州任內78篇詩文形成鮮明對比。這或許印證了陳尚君《全唐詩補編》的論斷:嶺南文獻的傳播鏈在唐宋之交出現斷裂。值得注意的是,敦煌遺書中發現有“經略臺前沙似雪”殘句,雖未署名,但其白描風格與元結《石魚湖上醉歌》相近,或為散佚詩作之吉光片羽。
還應該考慮的是,元結在容州的任職時間不長,或者期間有其他更緊迫的事務,如處理政務、軍事防御,導致沒有時間創作。或者經略臺建成后他可能調離,沒有機會寫詩。元結就任容州都督僅一年時間,給容州老百姓做了許多實事,境內靖平,物阜民豐,百姓感恩戴德。修筑經略臺,乃元結所辦的實事之一。
明代伍可受的創作困境更具典型性。他在容縣任職期間以“興造為要”,其精力更多投入于真武閣的建造、賦稅改革、平叛等大事,其詩作可能更多反映個人仕途經歷或民生感慨,而非直接詠嘆建筑。“危樓百尺摘星辰”等句,可視作真武閣的詩意轉寫。
真武閣是一座原貌保存至今的中國古典建筑。400多年來,無論是暴風雨還是地震,它傲然屹立,毫發無損。我對真武閣探訪,不僅僅是欣賞古代的建筑構造技法,分明是與這位不知名的古代建筑師的一次深層對話,是一次現代建筑和古代建筑的跨時代交流。
這座古樸的木質建筑,是有溫度的,其營造技法集古人的大智慧所在。它又是有文化的,每一處細節都經過古代工匠的精心制作,在建筑學、美學、文學等方面的貢獻,遠遠超過了它本身的價值,鑄就了我國古代建筑藝術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