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北雁,本名王燦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民族文學》《黃河文學》《延河》《散文選刊》《作品與爭鳴》等報刊。曾獲第十三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第九屆云南文學獎小說獎、大理州首屆優秀文學藝術獎。出版長篇散文《洱海筆記》、小說集《花豹》等,共5部。
牛街,不過是方寸之地,比一張郵票大不了多少。作為一個習慣以文字為伴的人,牛街曾被我無數次帶入那些淺薄的小說和散文之中,我甚至還化用多種地名對它充滿了戲謔與調侃:“夾在兩座山中間,密集的房舍,讓一條街只能向兩邊無限伸延,擠窄得讓人喘氣都難。”“按說這鎮子的歷史也還算得上悠久,可放眼整個縣,甚至整個滇西大地,這樣的鎮子不僅在老百姓的話語里叫鎮,連官方的文件上也叫鎮。可偏偏牛街是個例外,因為直到現在,在官方的文件里它依然還叫鄉。”
但不論如何,我卻對這一片土地充滿了熱愛,高原明珠洱海就從這里形成,一條被當地人稱為彌茨河的流水,在牛街與劍川、鶴慶三縣交夾的群山之中形成,又從這個地勢平坦的山間小壩子穿境而過,自北向南暢流80公里后注入洱海,沿途不斷包容、汲取、接納,居然就成了洱海的最大支流。兩岸魚米飄香,瓜果盈車。每到集日,一條狹長的街道兩側,不僅有沿岸壩子里出產的大米、大麥、玉米、蠶豆和荷包豆出售,還有山地和坡地上生長的白蕓豆、洋芋、蘿卜、蔓菁和苦蕎在這里集結,河溝里的魚蝦林子里的菌,新鮮的竹筍剛下樹的梨,紅彤彤的辣椒金燦燦的果。作為一個典型的農業鄉,我們可以在這無窮無盡的出產中,看到她母體般的豐沃與柔美。
牛街像極了那條彌茨河,或者說它就和洱海一樣包容接納,在歷史長河中漸漸形成一個匯聚八方出產的集市。從南到北,長不過千米,但短短一條街,常常人來人往、擁擠異常。放眼望去,滿街滿巷都是各族同胞往來穿行的身影,鮮艷的民族服飾,映襯著各兄弟民族的智慧與美麗。千百年來,滇西北大地多民族融合雜居、和諧共生的景象,可以在這個小小的集鎮看到最生動的剪影。
牛街是一條歷史悠久的古街。據說它的得名,是因為當地人民在舊時曾以十二生肖中屬牛的那一日為集。
作為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洱源縣的北大門,牛街最大的優勢就在于交通。牛街是歷史上滇藏茶馬古道上的重要驛站,早在清末民初,牛街早已經發展成為一個較為繁盛的集鎮。新中國成立后不久,在機械力量極其貧乏的條件下修通的國道滇藏公路,就從牛街小鎮穿境而過。2013年底通車運營的大麗高速公路,同樣從鎮子西邊通過。鎮子往北向東,可以沿著彌茨河的一線峽谷,通過牛馬公路到達鶴慶縣的馬廠。幾十年前,馬廠的煤礦和錳礦,曾以牛街作為重要的中轉站運送至遠方。從牛街向西,翻越高聳的黃叢山,通過牛沙公路可以到達劍川的沙溪古鎮;沿黑潓江而下,則可到達喬后、煉鐵和漾濞。所以從古至今,牛街就是進藏入川的咽喉要塞,同時作為連接大理、麗江和香格里拉三大旅游區的中心紐帶。
四通八達的交通條件,使牛街毫無疑問地成為民族團結融合的大觀園。在牛街生活和工作八年,我始終記得牛街最讓人難忘的是飲食,依然還是交通區位的優勢,一條狹長的老街,鼎盛時期,居然有上百家餐館。許多司機緊趕慢趕,總喜歡到這里吃飯。事實上我也知道,司機們走山過寨,可謂見多識廣,但他們來牛街,并不僅僅是為了一頓吃,更重要的是在門臉低矮的牛街餐館里,他們吃得到久違的家鄉味道:牛干巴選用的是中甸的牦牛肉,噴香的羊乳餅是劍川的口味,奶香四溢的乳扇是鄧川的做法,從油花里炸出的生皮是鶴慶的刀工,酸辣魚是大理洱海邊的手藝,雪腸和臘排骨是從麗江石鼓進的貨,各種生腌醬菜是從永平運抵,還有新鮮的雞樅菌是一大早從與鄰縣相隔的黃叢山、馬鞍山送來……
牛街就是這樣一個以包容和接納著稱的集市。
洱源是一個多民族縣份,但似乎只有牛街這樣一個鎮子,薈萃了這么多富有地域的民族特色的飲食,包括同一個縣份的三營毛驢肉、鳳羽泥鰍湯、煉鐵羊肉湯、右所海菜湯、西山的豌豆粉等,也都被智慧的牛街人改良之后搬上餐桌。牛街人大氣舍得,給客人奉上的是香甜的原生態大米,是剛從菜畦里掐的無筋嫩菜,炒菜還選用上好的鳳羽鮮菜籽油。
我更為贊嘆的是他們手下的技藝,明明知道你剛吃過飯,忽一下子又擺好了滿滿一席。而且明明是一個白族家庭,居然能給你打出一碗熱騰騰的藏式酥油茶,他們選用酥油和下關的茶磚,就著彝家迎人待客的燕麥粑粑一起吃下,在寒冬臘月,是對一腔腸胃最好的撫慰。
牛街歷史上以白族為主體,作為古老的茶馬古道的重鎮,多元文化在此交匯,形成了牛街兼容并蓄的獨特文化。就人們日常說的白族話,還融通了劍川和鶴慶的語調,當然也不排斥洱源和大理的口音。重要的是世居于此的人民,總有一種開放和容納的胸懷,與周邊人民相濡以沫、和諧共生。剛參加工作后不久,我曾經因為訪友前往鶴慶,記得同學的爺爺在閑談中一本正經地告訴我,他第一次出門,就是通過牛馬公路到達牛街,再搭車前往州城下關讀書的。還有一次我受邀到鶴慶的一所小學給老師們上課,又聽一個老師說在公路尚未通達的年月,勤勞的鶴慶女人常常會背上品質極佳的朵美砂糖翻越兩縣交界的馬鞍山,在牛街換作火腿又背回鶴慶出賣;當然牛街這邊同樣會有生意人翻山越嶺而來,購買金沙江邊的柑橘、桂圓和各種熱帶水果回到老家擺攤出售。后來我在山那邊的沙溪古鎮有過一次短暫的旅行,竟然發現一家店里有牛街的高山紅蘋果出售。回到牛街鎮上,劍川的布鞋、鶴慶的乾酒、麗江的皮鞋、臨滄的茶葉、迪慶的藥材、大理的挖色糕點、祥云的土鍋、巍山的醬菜、保山河谷的水果、怒江沿岸的各種山珍,同樣會擺在各個商店的大小柜臺。我教書的同事或是善良的學生家長也常會告訴我,在并不久遠的時代,正是回蕩在山間的馬鈴聲,穿透了大山的隔絕,將這座小鎮與外界連通起來。
牛街人不時髦,甚至說還有些守舊,鎮上的居民喜歡民族味很濃的文化氛圍。作為云南省級歷史文化名村,鎮子里至今還保留著大量的民居建筑,那時我常常深入背街里巷,在一個個農家小院里流連,破舊斑駁的大瓦房是漢式風格,門壁上的雕花和彩繪是白族的傳統工藝,庭院里也和漢族人一樣植花種草,并且像他們一樣鐘愛牡丹和松竹梅蘭,以菊明志。當然也會有院主打開久遠的記憶告訴我:“當年我爺爺蓋這房的時候,曾經請來劍川的木匠師傅來墨線,用的磚是隔壁三營鎮上漢家人燒的,房頂蓋的瓦是到賓川采買的,山墻上的飛檐是來自大理三文筆村的石料。”
遇上傳統節慶,還能在小巷里聽到傳承久遠的洞經音樂,一位老人告訴我:“牛街的洞經音樂,同時融合了大理和麗江的兩種不同地域風格,既有南詔宮廷樂的莊重,又有麗江白沙細樂的柔婉。”店鋪林立的牛街街頭,也會有流行音樂的鳴響,但更多的時候,聽到的是鄰縣一位被稱作“白族歌后”的藝術家李寶妹鄉音濃厚的調子,悠揚的三弦聲令人纏綿悱惻:“阿妹下坡哥上坡,哥妹相遇半山坡,哥妹相遇路中央,兩眼送秋波。阿妹望哥眼含羞,阿哥望妹心癢癢,今日哥妹喜相遇,分離話莫說……”
還有納西的打跳和彝家的歡歌,那是古鎮人民對藝術的另一種陶醉。
作為中華民族大家庭的成員,牛街小鎮的居民很早就與其他民族一道,共同慶祝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傳統節日。當然牛街也有自己的節日,那同樣是他們自己的家園和諧曲。在鎮上開診所的白族鄉村醫生李學偉,每年的本主節都會準時打來電話,讓我帶妻女前往他們村子里參加。還有在另一個學校當校長的董春奇,娶了海西岸燈草灣的傈僳族媳婦,他一直說要帶我去岳父家,體驗傈僳族的傳統節日“二月八”。到了農歷六月的火把節,是牛街各族人民最熱烈的節日狂歡。鎮子中心的新集市建成后,密集的房舍之間終于有了一個面積較大的廣場。每當節慶來臨,這里白天是薈萃東西南北的物資交流大會,晚上菜攤一撤,就成了各兄弟民族曲藝薈萃的舞臺。火把節當夜,高高的火把樹下人頭攢動、熙來攘往,大大小小的孩子舉著明亮的火把當街玩耍,臺上的節目,有人們最喜聞樂見的白族霸王鞭、彝族長裙舞、漢族花燈曲和納西族民歌,還有從城市求學回來的孩子,可以一邊跳著街舞,一邊舉著話筒放歌一曲:“我和你,心連心,同住地球村……”
不論我在不在場,也不論我看沒看到,每當節日到來,就是牛街人民和諧共慶的熱烈舞臺。
牛街的著名還在于溫泉。鎮子路西的煉洞古井,每天前來汲取熱水的人總是絡繹不絕,他們用來洗漱,用來清潔打掃,總之,源源不斷的熱水,為小鎮人民的生活提供了無盡的便利。當然我也知道,前來汲水的不僅有鎮上的居民,還有鎮子周邊的大同、西坡、文登、山曲等各地村民,但不論什么時候,古井都是開放的,熱騰騰的泉水如同牛街人的熱情與好客,讓人們自由汲取。我在牛街工作八年,似乎從未聽過井邊有過任何爭吵,從晨光熹微直到月亮初上,響徹人們耳畔的都是快樂的交談與歡聲笑語。
對于溫泉,當地有一個故事是這么說的:當年元世祖忽必烈帶領十萬大軍從蒙古草原出發遠征云南,然而在充滿瘴癘之氣的山嶺之間行進,三軍將士早已弄得損兵折將,僥幸活下來的人,也都一個個被瘴氣蚊蟲纏得渾身瘡疥,體無完膚,到了牛街壩子便再無法行進。在當地人的熱心幫助下,此時早已焦頭爛額的忽必烈便帶著全體軍士,一起泡進了一個被當地人稱作是“癩子塘”的溫泉之中,沒想這溫熱的泉水竟治好了三軍將士所染的惡疾,十萬大軍恢復如初,重振虎狼之師,迅即南下掃滅了大理國,再從西南方向反攻南宋統一了天下。
老人們一擺起古,便是一種讓人深信不疑的陣勢。傳說是否屬實至今無人考證,但牛街的溫泉浴倒是出了名的。房腳往下挖上三五米,滾燙的泉水便噴涌而出。于是鎮上的居民便巧用這些天賜的熱泉資源,建起了許多澡塘和民宿客棧,一年四季迎接前往小鎮度假的八方客人。到了寒冬季節,那些從雪域高原上下來的藏族同胞,喜歡拖家帶口一起住進一個溫泉客棧,并且自帶鑼鍋炊具,在澡塘邊煮著老臘肉,打著酥油茶,一旦泡得嬌弱無力,就會鉆出水面,豪吃痛飲一番,才又重新泡入泉潭之中。轉眼夕陽西下,一天時光即將散盡。享受完溫泉之醉的人們,此時皆已一身暢快,便三五成群,在寬敞的露天庭院里,跳起藏族的“鍋莊”,和著白族的三弦,熱忱地歡歌曼舞,恰恰也是牛街小鎮一種恰如其分的和諧之樂。
嚴冬之后是春天,洱源自古就有“春浴”的習俗,而這也是當地一個著名的澡塘盛會,從臘冬直至打春,牛街附近的漢、白、藏、彝、納西、傈僳、普米等各族人民,都會互相邀約,成群結隊地趕到牛街洗熱水、泡溫泉,有時還要帶上一些雞蛋、生雞和名貴藥材,在泉水中泡煮,做成氣黃蛋、溫泉燉雞等各種美味,在出浴后招朋喚友一起享用,同時將民族和諧之歌在小鎮一直傳唱至今。
這就是牛街,她不僅是個地名,更是滇西多民族融合共生的和諧家園,一片讓人難忘的田園樂土。放眼廣袤的中華大地,這樣的明珠比比皆是,共同閃耀著璀璨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