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烏蘭

作者簡介：梅爾，本名蔣應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青海湖》《人民文學》《飛天》《西藏文學》等報刊。出版長篇小說《逐玉昆侖》《西進！西進！》《烏圖美仁，那長長的河》、中短篇小說集《我住長江頭》、散文集《西行風景》。

無色天空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天空悄然沉入我的腳下，藍天高遠深邃，白云晃晃悠悠……我詫異地抬頭望望，又俯下腦袋看了看腳下，發現頭頂的天空畫面和腳下的一模一樣，而我卻站在兩個畫面之間和很多人一起手舞足蹈，成了兩個畫面之間看景的人。

其實我頭頂的是天空，腳下的是鹽湖。頭頂的白云游走時腳下的白云也在游走，連同站在湖水中的我也出現在腳下的天空中……

我好像站在一面鏡子之上，那是被人們稱作“天空之境”的茶卡鹽湖。

茶卡鹽湖，一個白色的世界，一個盛滿故事和傳說的地方，如今成了旅游勝地。

鹽，作為民生的主要用品，自古以來在百姓心中都有著重要的分量。

很多人千里迢迢趕到茶卡，僅僅是為了到“天空之境”拍照留影，一睹“天空之境”的無垠。我去過數次，每一次去都有不同的收獲，每一次都要在湖面上留影觀望，甚至靜坐在湖邊看落日，還有熙熙攘攘的游人。

靜靜地坐在鹽湖邊，看那些嬉戲的人，忍不住想：他們僅僅只是來拍照留影嗎？或者嬉戲玩耍？會不會想用鹽湖這面鏡子照清自己？好在未來的人生路上慎獨謹言，或者光明磊落，從而成就更好的自己！

夕陽西下，很多游人逐漸散去，更多的游人還在停留，他們游玩盡興后方才離去。當然，有的是留下來看落日的，他們想知道辛苦了一天的太陽公公是如何跑到鹽湖里來洗鹽水澡的。鹽浴，可是人們難得的保健方式，不僅洗凈污垢，還強身健體。做過鹽浴的太陽公公第二天一定會朝氣蓬勃地出現在天空中。

我坐在鹽湖邊，胡思亂想著，忍不住暗笑起來。

紅色大地

遠遠的山崖呈現出了一片緋紅，似夕陽又似朝霞，走近了，才知是地質學家口中的丹霞地貌。

第一次聽到丹霞這個詞時為這個美麗的字眼愣了半天的神，想什么樣的地貌才能配得上丹霞二字。見到了，方知用丹霞來形容這樣的地貌一點兒都不為過，她就像新娘的面紗一樣朦朦朧朧，又像豆蔻少女面露羞澀，無論在夕陽中還是晨光中，都是緋紅一片，就算正午時分，這片山崖依舊被紅色籠罩。

與丹霞山崖遙相呼應的便是路邊草地里的鹽爪爪草，從地下一爬出來就開始泛紅，泛出耀眼的紅，并且相互之間連成一片，讓人看上去像是鋪了一塊又一塊的紅毯。紅毯在秋日里向四周蔓延，一直蔓延到溪水的對面，或者路的另一側……給烏蘭這片土地增添了無數的妖嬈。

“烏蘭”在蒙古語中被譯為“紅色”，原本屬于天峻地界，后來設立烏蘭旗而得名。新中國成立后的海西政權就是在烏蘭銅普的一個村莊里建立的，當時的村莊只有十三戶村民。有天夜里，在張姓保長的努力下，將十三戶村民全部組織在一起為海西解放而出謀劃策。于是在一個漆黑的夜里，由天峻解放組織派來的王姓領導主持了這場會議，與一名黨員和幾名積極分子共同宣布了海西政權的成立，并于當夜手工縫制了一面紅旗，舉手起誓了“聽黨話、跟黨走”的決心，為烏蘭乃至海西的解放事業拉開了序幕。如今，這個村莊更名為都蘭河，張家大院作為海西紅色政權誕生地靜靜地坐落在村中。村子也早不是十三戶人家的小村莊，而是發展壯大成上百戶人家。

“烏蘭”這個地方似乎天生跟紅色牽連，除了海西政權的誕生地張家大院，還有一個叫莫河的駝場，在距離烏蘭縣城東65公里處，生活著運輸進藏物資的駝工們的后代，當年駝工們完成任務后曾被青藏運輸管理局統一安置到了這里，他們不僅為西藏和平解放而運輸了各種物資，同時也為柴達木的開發和建設作出了貢獻，不僅牽拉駱駝，還擔負剿匪任務。

莫河作為烏蘭的第二塊紅色革命基地越來越多地被人們知道和參觀，青藏駝隊紀念館的建設也越來越有規模，且越來越多地被人們認識和了解。

被慕生忠將軍稱作英雄駝隊的主人，如今都靜靜地躺在莫河的東山坡上，他們的孩子也已經成了耄耋老人，一些人還坐上了輪椅。如果說駝場里還有忙碌的身影，或者還有奮斗者在向來人講述駝工們的故事，那一定是后來者，或者駝三代。若不是青藏駝隊紀念館的張館長給我講起一件事情，我還真不知道除了當地政府和駝工們的后代，還有人也心心念念著莫河駱駝場。

張館長說，幾年前的一天，青藏駝隊紀念館迎來了兩位客人，他們不僅認真參觀了青藏駝隊紀念館，還給紀念館贈送了西藏運輸總隊曾經的老物件，他們就是慕生忠將軍的小兒子慕雅峰夫婦。慕雅峰夫婦告訴青藏駝隊紀念館的人，慕生忠將軍生前很惦念駝隊，叫他們有空了去看看健在的駝工。可因為沒有詳細地址，慕生忠將軍去世后他們打聽了很長時間，方才打聽到當年跟隨慕生忠將軍一起進藏的駝工們被安置在了烏蘭莫河這個地方。

我相信張館長的話，畢竟當初通信不發達，莫河駱駝場又是從都蘭香日德一遷再遷到烏蘭莫河的，加上莫河地界偏僻，自然讓他們找了好久方才找到。

“莫河”，蒙古語為“莫合爾”，意為“像胳膊肘拐彎的地方”，而我卻將她翻譯為“峰回路轉處”。這是我的一個私心，畢竟莫河駱駝場已經沒有了往日的風光，正處在艱難的轉型時期。但我相信莫河駱駝場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后，在有志之士的努力謀劃下，一定會“峰回路轉”，迎來她應有的榮耀和高光。

當然，“烏蘭”的紅不僅僅是指遠處的丹霞山崖，也并不是腳下的鹽爪爪草，而是那個繡出了一面紅旗的張家大院，還有將第一面五星紅旗扛過五道梁，扛進西藏拉薩的先輩們。正是他們的英勇和不屈，才使“烏蘭”這片土地紅透了高原，紅遍了海西大地。

綠色夢想

哈利哈圖是原始森林，在烏蘭縣城東北部約25 公里處。跟很多的原始森林一樣，里面長滿了松柏，一走進去，就會看到滿目的蒼翠。層層疊疊、錯落有致。讓人頃刻間便感到欣喜和快樂。

森林中有多種野生動物在奔跑，看見我們造訪，它們并不驚慌逃竄，而是用驚奇的眼睛盯著我們從它們面前慢行通過。尤其是野兔子，它像主人一樣悠閑地端坐在那里，前肢握在一起像是在給我們作揖行禮打招呼，又像是在等著看我們的熱鬧，比如誰摔上一跤，或者誰沒站穩滑了幾步，它都會睜大那雙驚奇的眼睛盯著看，嘴角不經意間露出一絲譏笑。我想，它心里肯定在笑話我們的笨拙行動。

初次去哈利哈圖時，正是七月，二十幾歲的我喜歡在林間行走，也喜歡在溪水邊駐足，看自己的倒影在緩緩流淌的溪水中晃動，靜靜地聽林間的風語和鳥鳴，感受那別有洞天的寧靜和清新。一晃竟然過去了三十年，三十年里我似乎經歷了人生中的很多幸運與不幸，性情多少有些改變，但對林間那些花花草草依然鐘愛有加，每每行走時都會將自己的一些感受記錄下來。更多的是將當時的心情記錄下來，或者將遇到的事件記錄下來。

綠色對于生活在高原的每個人來說都有著無法抵制的誘惑，這不僅僅是對生命的敬畏，還有對自然的敬畏。當滿目的荒涼和空曠一直伴隨著成長，從少年走向中年時，對綠色的鐘愛也便從心中慢慢滋長起來，這種心情勝過很多內地人。我就是一個生活在缺少綠色的戈壁小城中的女人，對花和草的鐘愛自然也跟很多的高原人一樣，只增不減，每次看到時總會產生不由自主地欣喜。如同綠色一樣，對哈利哈圖的蒼翠幾十年來一直記憶猶新。

哈利哈圖里有很多小木屋，猶如童話世界。這里曾經計劃開發成旅游景點，所以建起了這些小木屋。我作為旅游系統的宣傳者還在這里踩過點，參加了十多年前海西旅游系統組織的海西大環線踩線活動，并且認認真真地寫了一篇踩線游記，很多景點都被我寫進了游記里。當時的我就想：有機會一定到小木屋中住一夜，看星星和月亮在屋頂上眨眼睛，聽溪水歡唱，枕著小草入眠。但這好像做了個白日夢，后來這里作為國家原始森林被保護了起來。

聽到這個消息后我不僅沒有難過，反倒心中暗暗欣喜，總覺得沒有開發出來是對的，這樣才能保住哈利哈圖原本的顏面。

沒有開發出來，哈利哈圖不僅成了世人向往的景，周邊的山崗和空地同樣也成了世人欣賞的景。景里景外都能令人心曠神怡，寧靜致遠。

我一直認為哈利哈圖這片原始森林是很多年前生活在海西的游牧先輩們種植起來的，年復一年地將荒蕪的山巒繡成了碧玉。只是開始先種了幾棵松柏，后來才一點點地蔓延了起來，直至蔓延到了整個山巒。而且我相信他們最先種植那幾棵松柏的時候心中一定有一個綠色的夢想，今天，這個夢想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實現了，哈利哈圖，這片原始森林被妥善地保護了起來。

哈利哈圖在烏蘭地界占地面積并不大，跟海西相比面積更小，可在高原人的眼里，她的蒼翠是希望，是夢想，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綠色之夢。

多彩烏蘭

烏蘭沒有多少人口，也就三萬多人，我說的是總共。三萬多人的一個縣，面積是1.29萬平方公里，這就注定了它的不繁華。白天滿大街冷冷清清，很多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上班、上學，打工、開店，總之沒有一個在外面閑逛的人。可夜晚來臨的時候，大街上還是出現了煙火氣，那些擺小攤的男人和女人，以及老人和孩子紛紛踩著西下的夕陽出現在大街上。燒烤攤、羊肉攤、釀皮攤、雜碎攤紛紛出現在夜市，鞋攤、物攤和服裝攤的叫賣聲也是聲聲入耳。生活，無論在京城還是縣城，市場總是人們閑逛的風景，煙火氣也才是人們最喜歡的生活氣息。

記憶中的烏蘭有一條農貿市場，市場里出售農牧民需要的東西，除了吃食，還有馬鞍子、腳鐙子之類的東西。當時的農貿市場熱鬧非凡，是整個縣城里最熱鬧的地方。很多人，尤其是農牧民們，到縣城后有事沒事都要去逛逛農貿市場。與不期而遇的熟人聊上幾句，看看有沒有處理的家什物件，或者給家里的婆娘娃娃買個針頭線腦小零碎什么的。總之，逛農貿市場就是逛街的主要去處。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竟然沒有了逛街的心情，反倒對逛夜市越來越熱衷，且逛夜市也不是為了買東西，而是為了吃點喝點，仿佛大家的日子過得都很悠閑，都沒有要買的東西，只是閑逛一下。而不像以前的人，日子過得窘迫，逛市場就是為了買東西，并且是挑實用的東西買。逛夜市卻不同，似乎只是為了閑逛。

我轉悠了半天，也沒有找到記憶中的那家農貿市場，但夜市的煙火氣還是深深地吸引了我。我邀兩位文友與我一同去打氣槍、吃臭豆腐、套圈等，玩一些平日里想玩卻沒有時間玩的游戲，最后還買了兩盒水果香。

我們把夜市逛得透，然后還跑去吃夜宵、喝茶，美美地放肆了一下。

檔案館里的一張照片讓我的心猛地疼了一下，那是一張英氣逼人的面孔，英俊得讓人找不出一點兒瑕疵。這么一張英俊的面孔竟然貼在一張烈士證上，我的心在那一瞬間抽搐了好幾下。看下面的介紹，小伙子出生于1996年，犧牲的時候也才22歲，這么短暫的生命就隕落在了星河之中。更讓我的心臟抽搐的是他出生在烏蘭柯柯鎮西村。那個時候，我正巧在柯柯鎮行醫，西村就在醫院三公里處，方圓十幾公里也就那么一家正規醫院，人們生老病死的事情都到這家醫院里來解決。百分之八十的孩子都是在我手里出生的，我堅信，他也是我接生的，而且是在一個早晨，聽到了他來到人間的第一聲啼哭……

18歲參軍去戍邊，22歲壯烈犧牲在執行任務中，這就是這個英俊的孩子短暫的一生，也是一個烈士的一生。

走出檔案館，我的心又抽搐了一下。

烏蘭，一個多彩而寧靜的西部縣城，卻書寫了青藏高原上最紅的歷史，也展示了青藏高原上最美的景。這不單單是一方冰冷的土地，而是充滿傳說和故事、載滿滄桑和血肉的大地。雖是一個只有三萬多人的小縣城，卻用她獨有的方式成長著，在青藏高原的荒原上，勢不可擋地發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