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賴雨冰,中國鐵路文聯作家分會會員。供職于廣州局集團公司廣州通信段。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人民鐵道》《惠州文藝》《工人日報》《勞動午報》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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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一名火車司機,他每天開著火車行駛在鐵道線上,那時候他身下長著很多腿,會走、會跑,甚至會飛。他一生的智慧都和火車有關。開火車的時候,他盯著前方,這個時候他的眼睛是掃描儀,鐵軌兩邊的山上會不會掉下一塊落石,軌道中間有沒有異物,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手是他的觸角,火車輕微的晃動,他都能感覺到下一段鐵軌是過橋還是穿越隧道,更厲害的是他能聽懂火車輪子的聲音。他說,火車輪子的聲音是有節奏的,就像演奏家拉的小提琴,像山澗小溪般悠長時,速度是在每小時80到100公里;如果像海浪般急促時,速度一定在每小時120公里。
駕駛臺是他的魔術桌,他把手放在操縱按鈕上,火車就會長出翅膀,從這個城市一下子飛到另一個城市。開火車的父親是不用吃喝的,他仿佛與火車融為一體,穩穩地焊在駕駛位上。他的腳是長在火車上的,所以在地上他不會走路,每次退乘,離開機車,從駕駛室下來后,不知道怎么用腳,他站在舷梯上,要適應很久才把一只腳試探著踩在地上,然后又過了很久才把另一腳從舷梯上搬下來。
父親少言寡語,唯一使他樂意開口的就是向我講述他開火車時的見聞。他說把機車門用鑰匙打開,里面就是一個彩色的天空,再用鑰匙啟動開關,火車就會“嗖”的一聲在大地上飛奔。于是,大地上的一切無邊無際地涌進他的眼簾。春天的時候,父親會在火車上偶遇一種粉紫色的野花,父親其實想專注地開火車,但奈何整個機車玻璃,全是花的倒影。夏天的時候,父親開著火車在稻浪里穿行,火車上就會長滿糧食;秋天的時候,他開著火車帶著棉農去摘棉花,天邊的云也跟著他的火車跑。冬日的時候到達一個小城,如果正是黃昏跟傍晚交接的時辰,一城的燈光從不同的窗戶迸發而出,像歡迎父親的火車,那熱烈的溫暖會讓父親的眼淚一下子溢滿眼眶。
“你不知道,開著火車在四季里穿行,曠野里的一切都向我伸開雙手,把我和火車一起擁入懷里?!备赣H說。
有一次,父親還在鐵路線上遇到一只白色的狐貍,它站在鐵軌上,癡癡地看著火車,聽著火車輪子的演奏,不躲閃。父親只好摁了一下機車的汽笛,火車朝狐貍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狐貍嚇了一跳,然后抬眼望一下父親,才戀戀不舍地閃到路基上,父親說那狐貍一定被他開的火車迷住了。
父親說他最喜歡開火車。他坐在火車的駕駛位置上,火車在他手里變得非常聽話,他想讓火車開向哪里,火車就開往哪里。他有一把開火車的鑰匙,那橢圓形的子彈一樣的鑰匙,父親把它跟家門鑰匙分開,上面纏上了長長的紅綢布。實際上,那鑰匙因為經常被父親撫摸,紅綢布已經看不出它的本來面目,變成黑布條了。父親到哪兒都帶著這把鑰匙,透過這把鑰匙,他能通往世界各地。除了他珍愛的開火車的鑰匙,另外的就是我了。但他很少撫摸我的臉,他實在太喜歡開火車了,以至于忽略了我的成長、我的想法。
我是父親在青云站??繒r發現的。小小的我躺在站臺盡頭的蘆葦叢里,像一只被遺棄的小鳥,發出微弱的嘶鳴,氣息奄奄。父親從駕駛室站起來看信號燈時,聽到我微弱的哭聲,下來把我抱到機車上。他說,開火車的時候,能看到很多美麗的風景:青山、綠水、鮮花、稻田、白云,就是沒想到還能看到一個柔軟的嬰兒。
他收養了我,那時他已經四十歲了。父親把所有的時光都用在開火車上,他想象自己坐在鋼鐵巨龍里,在跑,在飛翔。飛翔注定是孤獨的旅程,所以他沒成家。他說,本來打算只跟火車過一生的,沒承想在開火車的路上撿了一個兒子。
他上班的時候把我托付給家屬院的鄰居,下班后再把我接回家。為了讓我有個家,他花光所有積蓄買了一所小房子。但他卻成天不在家,他喜歡開火車。他開著火車,運送一車車的貨物,或者把一趟趟旅客送到目的地。在旅客到站下車的時候,他會癡癡地看著他們,目送他們出站,他想象在城市一角的某一個窗口,因為他亮起了團圓的燈,卻沒有想到我在家里盼著他陪我吃飯、陪我睡覺。
因為他老是出車,很多時候,小屋里只剩下我。鄰居有時候把我帶到他們家,有時候也顧不上,只在飯點和晚上睡覺前來一趟。因此,很小的時候,我已經學會了跟孤獨相處,學會在黃昏到來前,趕緊把房子里的燈全都打亮,也會在半夜醒來時,拍著自己的肩膀說:“不怕,父親正開著火車往回趕呢。”在養我這件事上,我從來沒覺得熱愛工作的父親很好,相反很反感他那么喜歡開火車。吃著家屬院百家飯長大的我,跟父親一點也不熱絡,但我學會了假裝聽話,假裝疼惜父親因為長時間開火車而疼痛的腰。
高三那年,我叛逆了。父親希望我填報鐵路學校,他說我出現在站臺盡頭的蘆葦叢里,就注定跟鐵路有關,應該到鐵路工作,跟他一樣當火車司機,將火車開到大江南北,送人、運貨。但我沒有按他的意愿填報,我一直以來的乖巧在那一刻云一樣消散了,甚至在考試那幾天,我還跑到網吧打游戲。
父親下班回到家后,得知我沒有報鐵路學校,他很失望。原本疲累的臉,在那一刻變得非常灰暗,看起來就像要下雨的天空,無邊無際的灰云積壓在父親的臉上。我以為父親會揍我一頓,但他只是走到陽臺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眼睛望著車站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父親早早上班去了,我在陽臺上看到他駝著背,很費力地拉著他的出乘包,慢慢往車站方向走。以前他每次出乘,步伐都是又快又緊促,仿佛前方有讓他無比期待的驚喜。他高大的身影在樹的映襯下,突然變矮了,身上寬大的制服隨風搖擺。有那么一瞬間,我仿佛看到父親回過頭來注視我家的陽臺,我沒有像他以前出乘時一樣趕緊蹲下去躲起來,而是梗著脖子,挑戰般注視著父親走的方向。
父親熱愛的火車是有魔力的。父親說火車是愛的使者,它接送旅客,運送生活物資,甚至包容著人世間的一切,一些不想見或者再也見不著的人,只要上了火車,就會慢慢變成天邊的一朵云,撫平傷痛。
“我是媽媽不想見的人,所以才會把我放在蘆葦叢里嗎?”
“她會坐火車嗎?”
“媽媽會想我嗎?”每次去坐火車我都會問父親這些問題。
“會的,我猜她經常會望著天空,在想你是否健康長大。”父親安慰我說。
父親帶我坐過很多次火車,他負責開火車,于是把我放在車廂里,囑咐一名叫素云的阿姨照看我。素云阿姨是一名列車長,她也住在家屬院,有好幾次,她退乘回來,像我的媽媽一樣,細心地檢查我的作業,給我做飯,收拾房子,我們原本凌亂的家在她的巧手下變得整潔明亮。我在夢里笑著、叫著,我的身邊全是白色的大朵大朵的云,暖洋洋地包裹著我。素云阿姨就陪在我身邊,她一整晚都在給我掖被角。聽家屬院的奶奶們說,素云阿姨一直未嫁,她好像在等我父親,這一點我相信,因為素云阿姨回來時藍色制服上的氣味跟父親的很像,都有一種淡淡的金屬味,有著一樣味道的人就應該在一起,書上說,這叫氣味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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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在父親的手里很聽話,2公里長的隧道,父親駕駛的火車想在1分鐘內穿出隧道也行,2分鐘內穿出隧道也行,這個時候完全憑父親的經驗。父親對自己開火車的技術非常自信,他甚至對火車的重量也是胸有成竹,一列運煤的16節車廂的火車速度在每小時80公里的情況下燃油要用多少。下雨天走在鐵道線上,父親知道哪段山頭要限速,哪段距離要加強瞭望。這些在父親心里都有一本賬。更厲害的是,父親只要聽一下火車輪子發出的“吭哧”聲,他就知道鐵軌平不平。
然而那一天,父親沒有想到鐵路橋在暴雨后會縮進泥土里。只要走過那個連接兩座山峰的鐵路橋,就到了青云站的東站臺。到了青云站,父親的這趟任務就完成了。他還可以在當初發現我的蘆葦叢里坐一下,像勞累后的農夫坐在地頭休息一樣。多年來,父親每次到青云站,都會來蘆葦叢里坐坐。他看著長長的火車,自言自語地說:“路光又長高了二厘米,還學會了自己洗澡,也學會了自己睡覺。”他說話的時候,會突然笑出聲,蘆葦也發出“嘩嘩”的附和聲。那天,父親想著在陽臺上梗著脖子的我,他的內心充滿了愧疚,甚至后悔來上班。因為不能陪伴我高考,他原本跟同事調好了班,想帶我坐火車去麗江的。
沒想到我不但沒有填報鐵路學校,甚至不好好考試。當初給我取名路光,就是希望我能像他一樣當一名司機,在鐵路上發光發熱。
在經過那座走了幾百遍的鐵路橋時,因為青云站昨天剛剛下過暴雨。滿載著煤炭的火車轟轟地駛向前方。突然火車發出跟往常不一樣的聲音。工作二十多年,父親早就鍛煉出聽聲判斷安全與否的本領,就好比獵人只要用鼻子聞一下空氣,就知道什么野獸在附近一樣。壞了,橋可能有問題,鐵軌有落差。父親迅速反應過來,趕緊拉下制動閥。如果這個時候有人透過機車玻璃看到父親的話,一定會發現他像一只蝦一樣弓著腰,使勁扳住制動閥。他額頭上青筋突起,雙眼瞪得比銅鈴還大。跟父親搭檔的年輕的副司機從沒有遇到這種事,出于本能要跳車。父親一把把他拽住,護在身下。巨大的慣性還是把父親推倒了,他弓著的身體由于反作用力而受到更大的震動。現在,父親真的成了一只蝦,一只因為疼痛而全身血脈僨張的紅色的蝦。由于反應及時,貨車在進入橋梁前停住了,再過去一點,橋墩已經下沉,重重的火車如果走在上面,那后果必然非常嚴重。在父親的果斷處置下,確保了機車和貨物的安全。
然而父親的膝蓋卻粉碎性骨折。出院后,父親的腳變得不再平衡,也不能彎曲?,F在,他走在大地上,跟退乘時剛下火車一樣,總是找不到著力點。因為腿,父親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意氣風發地開火車了,離開了他熱愛的駕駛艙,他一度情緒低落。素云阿姨沒辦法,只好陪在他身邊。素云阿姨帶著父親去了云南麗江,在玉龍雪山的皚皚白雪中,兩個人裹在一件軍大衣里。窄小的臺階上,因為站立不穩,父親不得不把手搭在素云的腰上,彼此疊加的溫度讓他們的臉紅通通的。他們在現實中的距離很近,如同一人,然而素云阿姨卻覺得離父親越來越遠,父親因為腿受了傷更不同意跟她結婚,擔心拖累她。這些都是后來素云阿姨告訴我的。那時,因為羞愧,也因為叛逆,我已經坐在離家出走的火車上。
父親跟著素云阿姨北上的列車散心,我在南方四處流浪。我們坐著火車到處走,火車在北方蒼茫的大地上飛奔,父親總覺得自己很像北方的風,空洞得很,不能開火車讓他失去了一半精氣神,加上他視如己出的我離家出走,也抽掉了他的另一半精氣神?;疖嚢盐宜偷揭粋€又一個城市,也把父親帶到一個又一個小鎮。這些地方都是父親想跟我一起去旅游的名山古跡,如今我們在相反的方向,隨著火車越走越遠。
那年夏天,全國各地都在下暴雨,仿佛天空也過得不如意,雨水漏得到處都是。那天上車的時候,雨還在下,我旁邊一個上了年紀的女旅客虔誠地對著列車行進的方向,雙手合十祈禱列車平安到達目的地。我心里想,火車的安全系數那么大,別說下暴雨,就是下冰雹,也是安全的,有一年春運時遭遇雨雪冰凍災害,火車不也全部安全抵達目的地了嗎?
我坐在列車上,欣賞著倒退的鐵軌上彌漫的雨霧,看雨水順著車窗形成一股股溪流,急速地往下流淌。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特別想念那個把開火車當成最重要的事的父親,想他要是跟我坐在這趟列車上,一起欣賞飛速后退的風景,跟很多高考生一樣,家人一起出行,哪怕遇到再大的雨,也是很溫馨的。我又想起以前下大雨獨自在家時,也是望著窗玻璃上的雨水,渴望父親快點下班回家。
突然車廂劇烈震動,行李架上的行李紛紛掉落,有人驚叫著、躲藏著,車廂一片混亂,很快,列車就停了下來。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驚慌地望著他人。我旁邊那位祈禱的女旅客率先驚叫了一聲:“天哪,雨下得那么大,前面不會塌方了吧,幸運的是,我們還活著?!?/p>
就在我們疑惑的時候,列車員走了過來,她告知大家前面發生了塌方,我們的列車要臨時停靠在這里。一聽說前面發生了塌方,有人望了望窗外,發現窗外是連綿不斷的青山,因為下雨的原因,山在昏暗中看起來像一群猛獸。
“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沒帶食物,怎么辦?”一個旅客焦慮地說,人群里當時就出現附和的聲音。一些人后悔地說,早知道把家里的鹵鴨和零食都帶上火車了?!斑@下完了,沒吃沒喝的,也不知道鐵軌多久才能修通?!庇腥藝@著氣說道。聽到了大家的顧慮,乘務員接著安慰我們:“大家不要慌,不用擔心,鐵路部門已經接到我們的求助,會迅速響應,食物和水一定會很快送到的?!?/p>
大家紛紛安靜下來,四周變得寂靜,只有雨打在車玻璃上的聲音,在自然災害面前,大家都變得敬畏。乘務員們也神情凝重地隨時待命。三個小時后,列車員再次過來,解釋說前方塌方非常嚴重,山上還在不斷滾落泥土和碎石,一些路基也被沖垮,考慮到有可能會發生次生災害,待雨勢稍微小一些后,我們要在乘務人員的帶領下撤離到附近的村莊。很快人群又開始躁動起來,發出擔憂和著急的嘆息聲。
那是一場驚險但溫暖的撤離。腳下的路基已經被雨水沖掉,露出懸空的鐵軌,一些旅客因害怕不敢踩在上面,乘務員就手拉手結成一堵圍墻,雨從他們頭上澆下,他們的藍色制服上布滿泥漿,甚至臉上、手上都是,但他們什么也顧不上,一心想把所有的旅客安全撤離到村莊。很快附近的武警戰士和村民都趕來了,一些腿腳不便的旅客和嬰兒優先被安排撤離,因為道路泥濘,一些年輕的旅客紛紛加入護送的行列,我抱著一個三歲的小姑娘,一路上給她講我父親開火車的故事。
雨還在下,好不容易到達村莊的臨時安置點,剛坐下不久,我就聽到了一起悲傷的事,陪著我們的乘務員說,如果不是開火車的司機反應快,我們很多人可能都會被泥石流掩埋。是司機在行駛過程中,發現險情,馬上反應過來,趕緊緊急停車,才救了一車的旅客,而失控的泥石流卻掩埋了整個駕駛室,一塊隨著泥土滾落的巨石砸中了司機,聽說年輕的司機被救出來時,手里還緊緊握著操縱桿。乘務員是一個姑娘,她轉述這件事時,眼圈紅紅的。我沒有見過那位年輕的司機,但卻覺得非常熟悉。我突然想起父親也是開火車的,想起他跟我描述的沿途的風景,還有他能通過輪子的聲音判斷是否安全的本領,想起他每次出乘不舍回頭的背影,還有他想讓我報考鐵路學校的苦心。父親跟那位年輕的司機一樣,是那么熱愛開火車,他們知道只要坐在駕駛室里,就要對一車的生命負責,平安是他們骨子里的信念。所以父親一直以來都無暇顧及我。
鐵軌很快搶修通,聽說這次搶修,鐵路部門全員出動,一直不眠不休地冒雨工作。我重新坐在火車上時,心情已經跟來時不一樣,我中斷了行程,在下一站坐上了回家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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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時已是傍晚六點,素云阿姨開的門,她顯然也是剛退乘回來,一個大大的乘務包還放在客廳的地板上。她穿著藍色的制服從廚房出來,見到我,驚喜地一把把我抱在懷里,說:“你這孩子,這些天跑哪去了,可急死你爸了?!彼闹品线€殘留著長途旅客列車車廂特有的金屬味,細細分辨,上面還有韭菜炒雞蛋的味兒,那是父親百吃不厭的一道菜,我猜素云阿姨剛剛一定是在廚房里給父親做這道菜。
我1.75米的個頭被她這么一抱,有點不好意思,掙脫出來后,素云阿姨笑著拍拍我的肩說:“你肯定餓了,你先坐著,你爸去機務點了,等你爸回來我們就開飯?!?/p>
在等父親回來的那段時間,素云阿姨告訴了我父親受傷的過程。
“每一個跟火車接觸的人都把火車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彼f。
“遇到緊急問題,都是奮不顧身地保護它,就像父母保護孩子?!彼终f。
我的眼前漸漸浮現出那位不曾見面的年輕司機,他一會兒是年輕時候的父親,一會兒是我。
父親回來見到我,激動地奔了過來,是的,奔,此刻那只受傷的腿仿佛安裝了無數個火車輪子。我被父親狠狠地摟在懷里,我跟他的兩顆心臟距離很近,隔著薄薄的衣服,碰撞著、呼喊著。我又聞到他藍色制服上的金屬味,我沒像以前那樣掙開父親的懷抱,而是任由那永恒的金屬味慢慢印染在我的身上。
我選擇了復讀,父親雖然意外,但又好像在預料中,由于腿傷他的工作重新調整,成了一名扳道員。父親現在欣然接受了這份新工作。素云阿姨說,這下父親看得到更多火車頭,有了更多孩子了。
父親真的像給孩子取名一樣給那些火車頭取名字,從綠色的內燃機車到藍色的電力機車,他一一取名。他每次來學校時會告訴我,路光一號跑了長途,回來時臟得像個流浪貓,他不得不拿著刷子和抹布給它洗澡;路光二號出了點小故障,他能感受到路光二號不能奔馳在大地上的那種惆悵;又比如,路光三號參與了新建鐵路線的聯調聯試任務。
“它可神氣了,站在庫房跟別的機車炫耀,惹得整個車庫的火車頭都羨慕妒忌呢。”
我想象著那些火車頭通過父親的扳道房,依次奔馳在大地上的壯觀模樣。在填報志愿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鐵路機務學校。
畢業后,我來到父親的單位,成了一名真正的火車司機。每次出乘,我都跟父親和那位年輕的司機一樣,把手里的操縱手柄當成自己的心臟,讓車輛與空氣的摩擦聲在大地上有節奏地跳動。有時候跟父親對班,父親在扳道房為我開通機車通道,我駕駛著路光N號,在父親挺得直直的站姿中出發。我從機車駕駛室看父親,發現他也看著我,跟小時候他退乘回家進門時見到我一樣,臉上的皺紋全被擠到耳朵邊,開成了燦爛的花朵。
素云媽媽在扳道房旁邊的菜園子里鋤草,遠遠地看著我倆,露出慈祥的笑容。父親在半年前終于向素云阿姨求了婚。那是素云阿姨出乘的列車安全回來的時候,那趟列車在經過四川時遇到了大地震,素云阿姨和火車司機在危急關頭,帶著乘客緊急避險,全車乘客無一傷亡。父親是在電視上看到素云阿姨布滿灰塵的身影后,斷然下定了決心。所以他等在站臺上,用他受傷后無法彎曲的右腿標準地完成了求婚應有的程序,當時站臺上剛剛經歷過生死的旅客目睹了這場堅定的儀式。
“黃路同志,接發機車按標準姿勢,目送機車,不是目送司機?!蔽艺{侃道。
“是,路光司機,一路平安?!?/p>
“保證完成任務。”我大聲地回答道。
腳下的鐵軌上,被陽光鋪滿了金燦燦的鮮花,我和我的機車穩穩地開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