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平寫小說,很長一段時間里,很在意別人怎么去讀他的作品。他在自己的作品中總是扮演這樣一個角色:一位在茫茫暗夜里手持電筒向前領路的人。這位領路人,讓我們饒有興趣地走進故事,然后興趣盎然地從故事中走出。手電筒的開關就在凡一平的手上,他一抖擻,讓跟著他的人心頭一緊;等到燈光鮮亮了,人們驚訝地發現,前面居然有一條意想不到的近路。如此這般,三番五次,天漸漸亮了,凡一平的小說也戛然而止。我們讀凡一平前期的《尋槍記》《理發師》,讀后來的《非常審問》《姐姐快跑》,大體都有這樣的閱讀感受。我們被凡一平的奇思妙想、被作品中的故事情節所牽引。人物的相貌特征倒不是我們特別在意的,誰在暗夜里看到的不都是身影而能是面孔?
凡一平真正關心起小說中的人物來,應該是在2012年前后。一個叫上嶺村的地方,引起了他格外的關注。這是他的出生之處。一個人到了出門遠行的年齡,總是希望走得越遠越好。直到有那么一天,他發現自己在外面世界的感受和體會,其實只是為了幫助他把故鄉本土看得更加清楚。
凡一平開始心動。
2013年,凡一平出版了長篇小說《上嶺村的謀殺》,這是凡一平寫作史上的重要事件。一個有關“謀殺”的故事,沿襲了他以往暗夜亮燈的路數,不同的是,小說圍繞著一個叫韋三得的人物在展開,人物的行為作派、性格特征很清晰,與之相關的人物也各有自己的人生遭遇和心理動因。道理應該是這樣的:想起故鄉本土,首先泛出的一定是家鄉人的音容相貌。凡一平自然不能免俗,于是一些本鄉本土的人物就不知不覺浮現出來,然后才是記憶猶新的往事。所以凡一平寫上嶺村,寫了很多與之相關的事,而更著力的地方,則是在寫上嶺村做了那些事的人,人比事更容易記住。
十余年間,凡一平寫了一系列與上嶺村相關的人物,人物的身份、職業、年齡,乃至人生遭遇、命運走向,都各有不同,也總能讓人慨嘆唏噓。甚至個別與上嶺村不大相干的人物,也被凡一平挪到上嶺村的場景中來串門。凡一平的用心,天下人都明白,他是想建立一個文學“上嶺村”的人物世界。
凡一平樂此不疲,含辛茹苦地塑造上嶺村的人物群像。長篇小說《四季書》(中國青年出版社,2022年8月版),無疑是凡一平近年來較用心用力的文學收獲。這部作品的寫作用心,在于要立起韋正年這樣一個人物形象。凡一平要把他塑造成上嶺村的一個標桿性的人物,這個人是上嶺村的靈魂,他代表了上嶺村的稟賦、見識、際遇和人生,在這個人物身上體現了精神上的追求、實現夢想的努力、對生活的理解和對人生的態度。為了實現這一寫作念想,凡一平的《四季書》寫作,在運用以往文學經驗的基礎上,有了新的追求和突破。
現在,我們要從四個關鍵詞上去解讀《四季書》這部作品,去辨識凡一平近年作出的文學努力。
一、四季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本是一個自然延展的時序。四季的變化還與我們人的生活休戚相關,也與我們的人生相依相從。凡一平顯然對四季深有感觸,很在意四季變化與人生的關聯。我們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不管外部世界的自然特征,也不顧古今賢人的四季感懷,硬要自造出一個“人生四季”來。而且這“人生四季”與自然四季明顯相悖。按凡一平的理解,更簡潔點說,“人生四季”就是冬生、夏想、秋愛、春死。凡一平為什么要動這樣的心思、作出這樣的斷想?
一部作品的成敗得失,往往在于它所提供的個人邏輯是否牢實。凡一平把他對人生四季的理解,放在了《四季書》里主人公韋正年的身上,他的“人生四季”就是冬生、夏想、秋愛、春死。
凡一平不是通過對韋正年人生的豐富展開,讓我們看到他從年少到垂暮如何在我們眼前活靈活現,相反,他是在通過對韋正年“人生四季”的表述,在我們面前完成一座韋正年的立體塑像。凡一平不惜打斷人物的人生鏈條,不讓我們沉浸在人物的人生際遇里感同身受,反倒是要我們確信,作者所提供的有關冬夏秋春的人生篇章,是一尊巨型雕塑的關鍵部件,它們分門別類、起承轉合,共同構筑了韋正年這一高大挺拔的人物形象。
韋正年能隱忍。他在自己的人生經歷中很少吐露心聲,更多的是作者在代他說話。韋正年其實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心事要表白,但當他看到作者凡一平代他說了不少話后,他最后沉思了一下,很坦然地自言自語:“在我身上沒有痛苦。”
就像自然沒有四季。
韋正年是凡一平文學“上嶺村”的一個標志性人物。同時,他在當代文學人物畫廊中,也是一個很獨特的存在。他存在的依據在于,他有專屬于自己的四季人生,有自己處世為人的干凈、堅硬和正直。
當然,我們可以對作者凡一平所確定的“人生四季”提出自己不同的理解,有無合理性,周不周全,等等。
凡一平透過《四季書》,提示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內心的“四季”。這一點確鑿無疑。
二、青蛙眼
用“人生四季”來塑造一個人物,這樣的創意本夠大膽的。更大膽的是,這個人物還具有一種常人不備的特異功能。我們懷疑凡一平是不是在寫一部科幻作品。
是的,韋正年這樣一個人物,所以不同尋常、非同凡響,還在于他有一雙青蛙眼,一雙能望透星辰的眼睛。
《四季書》是這樣描寫的:五歲的韋正年因患痢疾奄奄一息,被父親放在后山巖洞里等死。“韋正年強撐著就是不閉眼。他的眼睛瞪得比任何時候都大,加上因瘦削而眼眶凹陷,兩個眼球格外突出,像青蛙眼。”幾天后的一個晚上,痊愈后的韋正年找路下山,回到家中,讓父母驚詫無比。驚詫在于,一是他居然沒死;二在于:“沒有燈,也沒有火,你怎么找得見路?看見路?”
“我看得見。”年幼的韋正年不僅活下來了,他還能在黑暗里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身懷異稟的韋正年天目大開。人世間竟然有這般的神奇!
韋正年為什么能具備這樣一種能力?這樣的一種能力,在韋正年的人生中發揮了什么樣的作用?作者凡一平為什么一定要為主人公設置這樣一種特異的功能,有何用意?這些疑問,勾連起我們的閱讀興致,同時都是這部小說的必答題。
我們先看韋正年這雙眼睛是如何具備特異功能的。許多年后的韋正年見到久別重逢的兒子韋江上時,說到過他的“火眼金睛”:“我的眼睛不是生下來就這樣的,它不是父母給的。”他5歲時被父親放在后山巖洞里,幾天后醒過來才有了這樣的功能。弱小的生命躺在后山的巖洞里,身下墊著芭蕉葉,身邊是數不清的螞蟻在救他,也被他救。他摸黑下山回家能看清路,這顯然與巖洞、與芭蕉葉、與數不清的螞蟻相關,是上嶺村奇妙的天然氣場,讓正在生死線上掙扎的韋正年在特定的場景下具備了這種神奇的功能。而巖洞上方聳立著的青蛙石,還讓他具備了夜視之外的另一種能力:他的眼光能穿越和射透高山峻嶺。
既能夜視又能遠視,這是活人的傳奇。那么具備這一神奇功能,能有什么作用呢?
作者把它推給了冬天:冬天是韋正年的“神”。“神”救了他的命,還給了他特異的功能,目的是讓他用它去救更多的人的命。救他人之命成了韋正年“青蛙眼”的價值所在,同時也成了韋正年的人生主旨。
“青蛙眼”從源頭上與生命的存活相關,“青蛙眼”的功用,自然是通過韋正年的身體力行去救助更多的人。從此,我們看到韋正年在戰場上救戰友,在饑荒中救百姓,在污染的環境中救蒼生。“火眼金睛”與人生努力,合二為一。
外向的眼光與內在的稟賦,使韋正年從此初心不移,心無旁騖,即便飽經滄桑,也要在塵世中不斷擦亮自己。這種堅韌和執著,成就了韋正年的人生。這樣一個有異稟又有純心的人物形象,在當代文學中是可親可敬、難能可貴的。
寫作者總有手握語言表達的特權,他可以異想天開地提供個人的想法和見識,讓我們去品鑒、體認。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青蛙眼”是一個人內在品質的外化,要用人生去加持。總會有人比我們站得高、看得遠。“青蛙眼”在意想之外、情理之中。
關于“青蛙眼”的設定,還有兩點值得一說。一是韋正年的“青蛙眼”能夜視和遠視,但它無法具有預見性,更不可能看清自己。二是“青蛙眼”與韋正年的人生,可以有更加緊密的牽扯和糾葛,畢竟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眼神與心眼相通。“青蛙眼”也應該有它獨自的傳奇和故事,有它自身的發展邏輯。《四季書》在這一方面呈現得還不夠充分和自如,否則,立起來的韋正年形象會更加炯炯有神,光彩奪目。
三、上嶺村
上嶺村是廣西都安瑤族自治縣的一個村子。
這些年,圍繞著上嶺村,凡一平寫出了《上嶺村的謀殺》《上嶺村編年史》《上嶺戀人》等多部小說。從凡一平的小說里,我們了解到有一個叫“上嶺村”的文學地標存在。《四季書》的問世,讓上嶺村的文學地理形象更為清晰:村前是一條河,村后是后山,后山上有一個巖洞,發生過很多神奇的故事,巖洞上方是一塊凸起的青蛙石。
這個山村里生出了一個叫韋正年的人,他14歲出門遠行,扛過國民黨的槍,當過我軍的戰斗英雄,做過地委書記,退休之后回到家鄉帶領鄉親脫貧致富,后蒙冤入獄7年,活到88歲,在上嶺后山的巖洞里去世。上嶺村,是韋正年的命門。沒有巖洞、芭蕉葉、數不清的螞蟻和青蛙石,就沒有韋正年的命,更何談夜視和遠視。退休后身患胃癌只能存活三個月的韋正年回到上嶺村,竟然活到了88歲,還能坐在青蛙石上穿越歲月和時空。這個人活出了上嶺村的精神,活成了上嶺村的靈魂。
上嶺村的人更可敬可愛。這里的人堅韌、隱忍、傲氣,不到非不得已不會低頭求人,不是關乎生死和未來不會為難近親故交。這一點,韋正年感觸更深。而上嶺村的長者們,更是在笑談人生,戲說生死。
上嶺村是風水寶地、人間仙境。這是凡一平的執念和美意。“人人都說家鄉美”,則是共情。有了韋正年,上嶺村更有了精神向度和人生高度。其實上嶺村從來不缺溫度、厚度和深度,只是需要有人去發現。凡一平很稱職,他至少代表了我們回望故鄉的心情態度。而走進現實中的每一個人的“上嶺村”,都會有自己與眾不同的感觸。
四、韋正年
回到韋正年。
沒有韋正年,就沒有《四季書》。四季、青蛙眼、上嶺村,都是客觀所指。但是,沒有韋正年,這些客觀的存在就失去了必然的意義。
韋正年太重要了!一年四季因為韋正年不再是自然的時序,而是四季中的人生,而且這人生如四季般分明,帶有鮮明人性特征:生、想、愛、死。
韋正年的“青蛙眼”,是一種能夜視遠視的能力,是韋正年的天資稟賦和人生努力的獨到展示,更是韋正年處世為人的表征。
上嶺村是韋正年的出生和歸宿。韋正年是上嶺村的主心骨、精氣神。上嶺村因韋正年更顯出神奇秀美、更令人欣羨。我們因為韋正年更了解了上嶺村。
這些都是《四季書》所要彰顯的。那么,在彰顯的背后被遮蔽掉的,又有哪些呢?
一是主人公人生遭遇中的內在聯系。《四季書》突出了韋正年的主要人生經歷,讓我們在生想愛死的前提下印象深刻,但遮蔽了韋正年不同人生經歷之間的復雜聯系和遞進關系。
二是韋正年與上嶺村、與人生中的其他人的生活聯系。作品對上嶺村的人間煙火氣息的營造和渲染還可以更濃烈些,用其他人物和事件來襯托、印證韋正年,會更顯張力。
敘述角度的選擇,寫作重心的確立,原本就有側重,一只腳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四季書》的創作,也不例外。
凡一平在《四季書》里異想天開,創造了“人生四季”、“青蛙眼”、上嶺村和韋正年,讓我們對時與空、人與物有了新的理解和領悟。我們沒有“青蛙眼”,但也不妨突發奇想:如果打破作者對韋正年“人生四季”的劃分,而是按照韋正年從小到老的人生軌跡,把《四季書》的17個篇章按時間順序重新編排后進行閱讀,我們對《四季書》這部作品是不是會有新的發現呢?
(李師東,中國青年出版總社、《青年文學》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