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著名政治哲學家、思想家、維羅拉大學美學教授吉奧喬·阿甘本(Giorgio Agamben,1942— ),是當代具有創新精神的思想家之一。意大利當代哲學學者卡洛·薩爾扎尼(Carlo Salzani)撰寫了《阿甘本導論:新修增訂版》。他在《風格的理念》一文中寫道:“在漫長而高產的職業生涯盡頭,阿甘本無疑是我們時代被閱讀和討論得最多的哲學家之一。”①阿甘本閱讀卡夫卡、熟悉卡夫卡、引用卡夫卡,最后論說卡夫卡,他對卡夫卡的作品的引用信手拈來,分析論述均有獨到深刻之處。他認真研究過本雅明的卡夫卡研究,從某種意義上說,阿甘本是從本雅明那里接近卡夫卡、研究卡夫卡的。阿甘本撰寫了論述卡夫卡的長文《K》。他認為,卡夫卡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意義的倒置”,在這一點上阿甘本與卡夫卡可謂殊途同歸,而卡夫卡與阿甘本通過“意義的倒置”同樣創造了一種“倒置的意義”。
阿甘本在《無目的的手段:政治學筆記》一書中寫道:“每當公與私之間的區分失去其意義的時候,就會產生對人自身證言的疑惑……正是這種不可辨認性構成了收容所特有的苦難。卡夫卡最早精確地描述了這個特殊類型的場所,從那時起我們就已經對它再熟悉不過了。約瑟夫·K的歷險之所以既令人不安又充滿喜劇性,是由于這樣一個事實:一個真正的公共事件——審判——卻以私人性面目出現,在毗鄰于臥室的法庭里完成。正是這一點,使得《審判》成為一部預言之作……我們近年來所經歷的這一切仿佛都淪入了一個不透明的模糊區域,在那里所有事情都混在一起,變得不可辨認。”②阿甘本對于卡夫卡及其《訴訟》已是再熟悉不過了,那么,阿甘本從卡夫卡那里都學到什么呢?
一、生活與希望
2023年阿甘本出版了新著《我看見,我傾聽,我思索……》,當然,阿甘本每年都有新著出版,雖然每本書寫得并不厚,通常也就十余萬字,有些書才幾萬字。這就是阿甘本的“漫長而高產的職業生涯”,但應該還沒有走到盡頭。這種模式也應該是成為后現代之后頂級學者的必要條件了:時時有新論,年年有新著,否則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就很難保持持續的新鮮感和影響力,沒有了新鮮感就意味著落伍,沒有了影響力就意味著被淘汰。那種耗時多年,十年磨一劍乃至二十年磨一劍的寫作在當今時代恐怕是不會再有了,因為在你“磨劍”的時候早就被用人單位給打發走了。所以,現在應該多出“短平快”的成果,且持續不斷、綿延不絕,于是各種稱號、名譽和利益也就隨之源源不斷……
阿甘本的這部新著《我看見,我傾聽,我思索……》2025年年初被翻譯成中文出版,譯成中文后也就5.6萬字,都很難稱得上是一部著作。它更像是阿甘本新近撰寫的隨感錄或者箴言集,但它當然是阿甘本最近沉思的結果。阿甘本在這部沉思錄中總結他這一生從什么地方什么人那里學到了什么,最令我感興趣且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他從卡夫卡那里學到什么?阿甘本說:
從卡夫卡那里,我學到了:有救贖,但不是給我們的;也就是說,我們只有不再關心獲救的時候才會得救。就像我們不惜一切代價想去某個地方,然后在路上,走著走著,活著活著,我們就忘了。如果有人告訴我們已經到了,我們也會聳聳肩,仿佛這一切與我們無關。③
卡夫卡的原話見于卡夫卡的摯友馬克斯·布羅德的《卡夫卡傳》,這番話已經被許多學者引用過。卡夫卡談的并不是救贖,而是希望。布羅德在《卡夫卡傳》中寫道,1920年2月28日,卡夫卡曾經對他說:“我們是上帝頭腦中涌現的虛無主義思想。”布羅德隨后便引證了諾斯替教(Gnostics)關于世界的惡的創造者德米烏爾根(Demiurge)關于世界是上帝的原罪的學說。卡夫卡說:“不對,我相信,我們不是上帝急劇的墮落,而是他的一次惡劣情緒,一個糟糕的日子。”布羅德問:“那就是說在我們的世界之外存在著希望?”卡夫卡微笑著說:“許多希望——對上帝——無限多的希望——,但不是對于我們。”④
記得2015年英國著名理論家伊格爾頓的《無所樂觀的希望》(Hope without Optimism)一書,其書名也借用了卡夫卡的表達方式。有一次,卡夫卡的朋友布羅德問卡夫卡:“還有希望嗎?”卡夫卡回答說:“啊,很有希望,很大希望,但不是對我們來說。”伊格爾頓專門解讀了這段文字:“卡夫卡的意思很隱晦,但是有很多人認為他指上帝在倒霉的時候創造了宇宙,當時他因消化不良而情緒低落,很容易地,可能確實如此容易地創造了其他宇宙,在別處造了無數宇宙,那里希望明顯還在。所以我猜想從那個角度看還是有某種希望的。”⑤
以我之見,卡夫卡的意思是:有希望但不屬于我們,正如有上帝也不是我們的一樣。希望無限多,但卻不在我們這個世界,也許在其他星球上。這就是“不樂觀的希望”。伊格爾頓解釋說,卡夫卡的意思確實有些隱晦,他說了,但又沒有明說。人們于是只好猜測卡夫卡的意思:上帝是在情緒不好時創造了這個世界,所以這個世界是上帝糟糕日子里的產物。上帝也有情緒?也有情緒不好的時候?還有糟糕的日子?那么,這個上帝與普通人也就沒有多少區別了。于是,這個上帝成了不是上帝的上帝。由這個上帝帶來的希望:就是不抱希望;由這個上帝帶來的救贖,也就是不可能得救。這樣一來,我們就不再關心得救了。這就像我們啟程去某個地方,走著走著就忘掉了目的地,只是一直走著,只關注沿途的風景和自己的體驗了。關于希望,阿甘本還說過類似的話:“希望仍然完好,即便它明知不會如意,唯有不能如愿的才是真實的。”⑥希望的美好就在于它不能如愿,成為現實的希望就不再是真實的了。
卡夫卡有一個短篇小說,題目就叫《啟程》。
我吩咐把我的馬從馬廄里牽出來。仆人沒有聽懂我的話。我便親自走進馬廄,給我的馬鞴上鞍子,然后跨上了馬。在遠方,響起了號角聲,我問他,這是什么意思。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沒有聽到。在大門口,他攔住我,并且問道:“你騎馬上何處去,主人?”“我不知道,”我說,“只想離開這兒,只想離開這兒。經常地離開這兒,只有這樣,我才能達到我的目標。”“那么你知道你的目標?”他問。“是的,”我答道,“我剛才不是說了嘛:‘離開此地’,這就是我的目標。”“你還沒有帶上干糧呢。”他說。“我不需要帶任何干糧,”我說,“旅行非常漫長,要是我一路上得不到任何東西,我肯定得餓死。干糧是沒法救我的。所幸,這的確是一次真正驚人的旅行。”⑦
卡夫卡寫的是沒有目的的啟程,行走本身就是目的;阿甘本說的是原本有目的的啟程,走著走著就忘掉了目的。這又有點像卡夫卡的另一篇小說《城徽》,人們為了建造通天塔而聚集在一起,因而建立了一些城市。城市建成后人們早已忘記了最初建塔的意愿,已習慣了城市里的生活。總之,比起行走來,目的并不重要;目的可以忘掉,也可以根本就沒有。行走就是生活,生活原本沒有目的,最初設定的目的在生活的過程中早已忘卻。在阿甘本看來,只要生活過了,目的就達到了,這是從卡夫卡那里學到的。對于生活過后再談論目的,不過是聳聳肩的事。這是阿甘本的發揮和幽默。
二、裂隙與界限
阿甘本從卡夫卡那里學到的還有很多,他提出的諸多觀點和理念與卡夫卡均不無關系。阿甘本在《工作室里的自畫像》一書中寫道,他透過他在羅馬百合巷工作室的窗戶看到對面的墻,墻上有斑駁的裂隙。阿甘本接著寫道:
當人每次遇到界限時,就有多種可能的策略。界限把內部和外部分開。因此一個人可以,像西蒙娜·薇依一樣,如其所是地注視面前的墻,以永遠保持這一狀態,不抱任何逃出牢籠的希望。或者,可以像康德一樣,把界限變成本質的經驗,使之獻上一個絕對空無的外部,一間用來安放難以通達的物自體的形而上學小屋。或者反過來,像土地測量員K一樣,重新質問這條把內部和外部、城堡和村莊、天空和大地分開的邊界,并繞著它走。或者,還可以像普林尼(Plinio)講述的逸事中的畫家阿佩萊斯(Apelle)一樣,用一條更加精妙的界限來突破界限,使得內部和外部可以互換。吉奧喬·曼加內利(Giorgio Manganelli)曾說,要把外部內部化。無論如何,以頭撞墻乃是最后之舉。一切意義上的最后。⑧
裂隙就是界限,墻就是確定界限。薩特有一篇非常著名的小說,標題就是《墻》。墻將墻內的人與墻外的人分開、將人與非人分開,甚至將人的生與死分開。卡夫卡《城堡》的主人公K不僅試圖將土地通過測量分開,還試圖將人按照不同的階層和等級區分開來,甚至還將人與神分開。城外的人可以自由進城,城內的人也可以自由出城。宗教的原本意義并非將人與神聯合起來,而恰恰是將人與神區別開來。宗教的對立面就是對俗世與神圣之分隔的忽視或僭越。神圣為俗世法律提供了一個絕對的基礎。法律的例外,成為法律的普遍性的基礎。阿甘本說:“人不僅棲居在存在的敞開中,而且首先棲居在過去與當下、生者與死者之間的通道內。正因有地下的居所,人才能不忘敞開。”⑨人的存在不是在確立界限就是在跨越界限。
關于人的界限和區別涉及阿甘本一個重要概念“Homo Sacer”。這也是阿甘本著作中最重要的概念。這個概念出自阿甘本代表著作《神圣人:至高權力與赤裸生命》(Homo Sacer:Sovereign Power and Bare Life)。該書1995年以意大利文出版,1998年英譯本出版,現已成為經典的政治哲學名著。在Homo Sacer 中的“Sacred”指屬于神的事物。“sacrifice”祭祀就是使事物或者人成為“犧牲”的實踐,就是一種“神圣化”(sacralization)的操作。但是,祭祀首先包含著一種暴力,犧牲品必須被暴力性地從人的世界移除。“Homo Sacer”這個詞常被譯為“牲人”,也被譯為“神圣人”,但有學者認為這是誤譯,因為“牲人”并不“神圣”。張旭建議把它譯作“被排斥的人”。王立秋則把它直譯為“被獻祭過(所以不能再被獻祭)的人”,或譯作“被排除式地包含的人”或“界內的界外人”。Homo Sacer和主權也構成了類似的兩極:主權者實際上就是“被包含式地排除的人”或“界外的界內人”⑩。
在古羅馬法里“homo sacer”之含義為“牲人”。他們受到雙重排除,即從俗世法和神法中徹底抹除。于是,牲人就變成了赤裸生命。這種“牲人”便是阿甘本書中的主角。“赤裸生命,即神圣人(homo sacer/sacred man)的生命,這些人可以被殺死,但不會被祭祀。我們要闡述的,就是這些人在現代政治中所起的根本性的作用。在古代的羅馬法中,人的生命全然是以被排除在外的形式而被納入在司法秩序(ordinamento)內。于是,神圣人整個在古羅馬法中面目模糊的人物,向我們提供了一把鑰匙:通過這把鑰匙,關于主權的諸種神圣文本,以及關于政治權力的諸種代碼,都將被揭開它們神秘的面紗。”11在阿甘本看來,我們通常所說的“生命具有神圣性”“人權神圣不可侵犯”其實頗有問題。“神圣生命”絕非對生命的美好描述,因為那不能被祭祀但可以被殺死的生命,便是神圣生命,更確切地說應該是“牲人之命”。
就生命而言,阿甘本區分了“活著”和“生活”不同的含義:前者指生物學意義上的自然生命;后者指政治層面上的共同體生活。前者只是“活著”而已;后者還需活得好,活得有質量,幸福。牲人就只是活著而已。阿甘本認為,集中營是現代政治的典范,因為在現代社會中的每個人,機構性地都可能隨時成為“牲人”。為了避免將人變為“牲人”,并將那些“牲人”還原為人,阿甘本呼喚一種“隨時到來的共同體”(coming community)。“隨時到來的共同體”是始終存在著、但沒有轉化成現實的潛在性,不過反過來說,它隨時可能到來。彌賽亞的到來不是“時間的終點”(the end of time),而是“終點的時間”(the time of the end)。阿甘本認為,應該廢除將生命神圣化,將生命的意義從天上降到地上,讓生命徹底污濁化,人的共同體生活才會美好。對神圣的污濁化就是褻瀆,褻瀆的方式就是游戲。游戲是一種沒有純粹目的的手段。“嬉戲不但使拿到手邊的事物之舊的使用徹底閑滯、無效化,而且還創造性地開啟出全新的使用。”“和法律嬉戲并不是取消法律或創建一個新法律,而是使得它閑滯、無效。可見,阿甘本的整個政治哲學,就建立在他對于‘神圣’與‘污濁’的獨特分析上。”12游戲就是打破界限、跨越界限,甚至顛倒界限,從意義的顛倒走向顛倒的意義,讓神圣與污濁處在同一地平線上,迎接“隨時到來的共同體”。
三、法門與鄉下人
從這里阿甘本轉而開始論述法律,談及法律就更離不開卡夫卡了。阿甘本將《神圣人:至高權力與赤裸生命》上篇的第四章命名為“法律之形式”,阿甘本對卡夫卡“法的門前”的故事進行了新的分析和解讀。《法的門前》是《訴訟》中的一個片段,它是小說中牧師在非常重要的時刻所講的一個寓言,因此,“這部長篇不過是這個寓言的鋪展”。理解了這個寓言大概就把握了這部小說最重要的精魂。
“法院門口站著一個值班的門警。一個鄉下人來到這個門警跟前,要求讓他進去。”可是門警不讓他進去。鄉下人問,“以后我是否可以進去?”門警說,“那倒有可能,但現在不行。”鄉下人沒有料到進入法門有這么多的難關,他原以為法律人人有份,隨時都可以進入它的大門。接著,鄉下人作了各種努力,他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送給了門警,門警笑著都收下了,但卻并不放他進去,只是說,“我之所以收下你的土特產,是為了讓你明白,你能做的事你都做了,但我就是不放你進去。”于是,鄉下人開始了他的漫長的等待,直到他臨死前,他終于忍不住向門警提了一個問題:“人人都在追求法,但是,這些年來,怎么只有我一個人跑來要求進去呢?”門警看出此人已經走到了他的盡頭了,為了讓他正在消失的聽覺還能聽得見,他對他大聲號叫道:“這里再也沒有人能夠進去了,因為這道門僅僅是為你而開的。我現在就去把它關上。”13
阿甘本解釋道:“沒有什么東西——當然也不是守門人的拒絕——能夠阻止那來自鄉村的人穿越法律之門;唯有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是如下事實:這扇門已經敞開,并且法律什么也沒有規定。”14法律之門既然是敞開的,因此就不可能再去“打開”;既然我們已經在那里,我們也就不可能再到達那里。“從這個視角來看,卡夫卡的故事呈現出了法律肯定它自身的那個純粹形式:正是在不再規定任何東西時,換言之,正是在不再作為純粹禁止時,法律最有力地肯定了它自己……那扇只為他敞開的門,通過排除他來納入他,并且通過納入他來排除他。這正是每項法律的極至和根源。”15在卡夫卡《訴訟》中那個監獄牧師說的話,“法院是不會向你提出要求的。你來,它就接待你,你去,它也不留你。”16阿甘本認為,這就是約法的原初結構,這一點被卡夫卡精確地表述出來了。
與法律一樣,語言也是人的一道門。語言的門敞開著,一旦你學會了說話,你也就進入了語言之門;但語言的真諦和精神并不是人人都能掌握和認識的,因此,很多人最終并不能真正進入語言之門。而語言之門終究是朝向每一個人敞開的,當一個個體消逝時,為他敞開的這道語言之門也就隨之關閉了。“人,作為一個說話的存在,總是已經進入語言之中,盡管自己也不曾意識到這一點。”17語言是有效的,但并不能保證每句話、每個人說的話都有效,就像法律一樣有效但并非總是有意義。“具有效力但無意義”的法律的純粹形式,就像是一個純粹的意志。這個純粹的意志既不是自由的,也不是不自由的,其具體形象就是卡夫卡筆下的那個鄉下人。阿甘本最終還是回到了《法的門前》的那個鄉下人。我們這個時代就站在語言的面前,我們的思考常常陷入與守門人的無限談判之中。最后,鄉下人甚至自己擔當起了守門人的角色,他自己逗留在門口忘記了進門的目的。守門人并沒有真正堵住門,他堵住的不過是被遮蔽在門后的虛無。
如何閱讀卡夫卡的《法的門前》?阿甘本說:“對于本雅明而言,一種將自身完全融入寫作的生命,同一種喪失鑰匙的猶太律法相應合:‘我考慮了倒置的意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卡夫卡的許多寓言都在試圖把生命轉型成經文’。”18阿甘本談到了本雅明。阿甘本認為本雅明就是他的眾多導師之一,雖然他從未有機會遇見本雅明,但本雅明無疑是他最常親身與之重逢的那個人。他閱讀本雅明時具有一種無與倫比的親近感,感到心跳加速。“夏夜,當我凝望天宇,本雅明如今就是我眼中的一顆星,我與之低語交談——不再是一個向導一個典范,而是某種像守護神或天使一樣的存在,我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給他保管。有時,我若呼喚他,他會漫不經心地,想起來照看。”19這種親密關系就像卡夫卡說到自己的精神導師一樣。1917年10月底,卡夫卡在給奧斯卡·鮑姆的信中說:“基爾凱郭爾是照耀在我幾乎不可企及的地區上空的一顆明星。”1918年3月初,他在致馬克斯·布羅德的信中說:“我大概是在基爾凱郭爾那里迷了路……現在基爾凱郭爾老是出現在我的頭腦中,無論我在什么地方干別的什么事,總是不能夠完全脫離與他的聯系。……基爾凱郭爾是和我同住一屋的鄰居,他變成了一顆閃亮的明星。”20基爾凱郭爾是卡夫卡的明星,正如本雅明是阿甘本的明星。
阿甘本認為,本雅明就是他想毫無保留地繼續研究其作品的唯一作者。“不是因為我從他的寫作中看到了某種類似于遺產的東西,它被專門傳授給我,并迫使我以某種方式將其收集起來。……本雅明的著作顯得如此特別的地方在于,他毫不猶豫地同一切遺產決裂,同文化的理念本身決裂。他淵博的學識如此深刻,以至于能時刻找回野蠻的淳樸。”21阿甘本從卡夫卡那里讀出了法律的悖論:律法的實現與對律法的違反恰恰合在了一起,律法的實現就是去違反它。
在《法的門前》的結尾,守門人對鄉下人大聲吼叫道:“這里再也沒有人能夠進去了,因為這道門僅僅是為你而開的。我現在就去把它關上。”許多研究者都忽視了這句話的弦外之音:如果敞開的門構成了法律的看不見的權力和力量的話,鄉下人試圖進入法門的目的就是想讓這道門永久關閉,從而終止法律的有效狀態。鄉下人通過自己鍥而不舍的努力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鄉下人的抗爭之路意義非凡:“人們肯定從那個來自鄉村的害羞但倔強的人身上,看到了一個‘受阻撓的基督教救世主’的形象。”22最后,阿甘本說《法的門前》故事告訴我們:“某事如何會在似乎沒有發生中真正已經發生,以及來自鄉村的人的諸種彌賽亞主義難題,恰恰表現了在努力控制至高禁止上,我們時代所必須面對的諸種困難。”23從這個意義上說,彌賽亞的到來就預示著法律的實現和功成圓滿。阿甘本經過本雅明的引領,成功地將卡夫卡的意義和價值導向了神學和宗教層面,而這一方向未必就是卡夫卡的原意或本意。這是我們在閱讀阿甘本時應該加以警惕并做具體分析的。
阿甘本在《例外狀態》中寫道:“根據本雅明的看法,這個法律——或者,毋寧說,這個法·力——不再是法律,而是生命/生活,如同那在卡夫卡的小說中‘活在城堡所在之山丘底下村落中的生活’。卡夫卡最獨特的姿態,不在于保持一部不再具有任何內容的法律,而在于顯示出它不再是法律,而在每一點上都與生命/生活無從區別……卡夫卡的人物之所以吸引我們,正在于他們必須與這個例外狀態中之法的幽靈形象周旋。他們每一個人按照自己的策略,試著‘研讀’并令它停止行動,與它‘玩耍’。”24阿甘本的論述還是根據本雅明的看法,本雅明就是阿甘本研究的出發點,當然并不是阿甘本的目的地。阿甘本從本雅明那里學到了很多,又從卡夫卡那里學到了很多,我們當然也可以從阿甘本那里學到很多。卡夫卡的小說不是法律條規,而是生活本身;這種生活與其說是為了遵循某些法律條規,毋寧說是為了質疑和挑戰某些條規,并使之無效。面對多面的卡夫卡,每個讀者都可以根據自己的策略嘗試研讀,甚至玩耍,最終每個人的收獲都會有所不同。
【注釋】
①③⑩吉奧喬·阿甘本:《我看見,我傾聽,我思索……》,王立秋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5,第77、53頁,第77頁注釋2。
②吉奧喬·阿甘本:《無目的的手段:政治學筆記》,趙文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第162-163頁。
④Brod,Max. Franz Kafka:A Biography. Trans. G. Humphreys Roberts and Richard Winston. New York:Da Capo Press,1995,p.75.
⑤特里·伊格爾頓、約翰·查德:《“只有死亡才能讓我停止”:特里·伊格爾頓訪談錄》,高艷麗譯,載張劍主編《英語文學研究》第3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20,第140頁。
⑥⑧⑨1921吉奧喬·阿甘本:《工作室里的自畫像》,尉光吉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23,第6、45、50、115、113-115頁。
⑦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第1卷,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第443頁。
11141517182223吉奧喬·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權力與赤裸生命》,吳冠軍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第13、74、75、76、82、83、85頁。
12吳冠軍:《譯者導論:阿甘本的生命政治》,載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權力與赤裸生命》,吳冠軍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第69、71頁。
13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第1卷,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第142-143頁。譯文經過縮寫,有所改動。
16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第2卷,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第367頁。
20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第6卷,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第199、244頁。
24吉奧喬·阿甘本:《例外狀態》,薛熙平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第99-100頁。
(曾艷兵,鄭州大學外國語與國際關系學院;劉春曉,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流散文學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1amp;ZD2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