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談論這幾位詩人的時候,我意識到了某種隨意性,因為這一組合完全是隨機的。但我同時又感覺他們好像彼此有著某種內在的呼應性,放置在一起時的某種“擴展性”,因為他們有可能會共同隱喻著一種趨勢或現象,在當代寫作中的一種可能的共性。這很復雜,只能在單個的談論中彼此彰顯。另一方面,我也更加感受到他們各自的重要性,即都是具有某種“范例或象征”意義的詩人,而每個時代能夠稱得上是范例或象征的詩人并不多。
詩歌是萬古長青的事業,因為它在不斷地被創造中,永遠不會固化。然而一代代的詩人卻在不可避免地老去——我說的當然是“文化意義上的老去”。單純生物年紀的視角過于簡單了,且每個人老去的節律與表現也各不相同,同樣年紀的人有的老態龍鐘,有的則朝氣勃勃。我說的是作為文化的角色,他們在當代詩歌的結構中,在我們時代的精神構造中的作用。60后的一代,正在扮演一種“蒼老的角色”,這是當代漢語詩歌中堪稱“骨骼”或“硬塊”的部分,我們時代在精神上無比重要且不可或缺的部分。
這種蒼老可能首先是美學中的不可或缺。有“青春寫作”,比如20世紀80年代的海子;甚至多年前的“第三代”,在他們還是生理意義上的“青年”的時候,就參與創造了“中年寫作”的現象。而今所有那些曾經的年輕人,都歷經中年而進入了“準老年”的狀態,他們中活下來的都接近或超過了60歲。盡管這個60歲對應古代詩人的年紀時,會顯得更蒼老些——曹操50歲左右時,就自稱“烈士暮年”了,才高八斗的子建只活到了41歲,他在30來歲就寫下了“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再來,百年忽我遒”的句子;王勃、李賀最是短命,只活了27歲,就李賀而言,他作品的風格已夠蒼老,“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很難想象這是二十幾歲的人的經驗。也有好點兒的,李白勉強活到了61歲,杜甫都沒有活到,但他們已都不算是短命鬼。顯然從生物年齡的角度看,“第三代”和“泛第三代”其實還沒有那么老。但在中國當代詩歌的結構中,他們卻當之無愧地扮演了蒼老的部分。這一部分在詩歌的地圖上,呈現深褐色、灰色、鐵青色,甚至黑色。總之是最堅硬和沉實的部分。
當然這并不妨礙他們的“先鋒性”,可能就活力和探索的勇氣而言,他們依然是所有寫作者的中堅。但我說的是思想和美學的“質地的老熟”,這種老熟對應著中國傳統詩歌中的某些屬性,意味著這些屬性的重新彰顯或回歸,但絕不是衰敗的意味或證明。
還有語言,我在讀到這代人的詩歌的時候,最感喟的其實是他們對于語言的使用,他們在語言上的老到、精湛、自如,他們的洗盡鉛華與爐火純青,他們的創造力在某些時候還有驚人的發力。這些力量是那么陡峭和強悍,又是那么自然而謙遜。就像終日枯坐于草堂中的杜甫,或是走投無路即將沉水的李白,他們也幾乎為我們貢獻了一種詩歌中的晚年形象,與灰燼或骨骼般的詩歌語言,在偉大漢語中扮演著魂魄的或骨灰的角色。
我盡量避免說到一般的批判性。這代詩人的批判性即其“文化上的反骨性”,是與生俱來的,毋庸置疑和無須言說的。他們從一開始出現就帶著這種鮮明的根基。從文化身份和人格意義上說,這代寫作者是初步找回獨立性和批評者文化身份的詩人。
以上大概構成我談論他們,并且將他們粗暴地“捆扎”在一起的原因。
一、趙野:重尋漢語的偉大哀歌
我與趙野認識大概有20年了。但這么長的時間對我來說又幾乎沒有意義,因為在疫情傳播之前的漫長時間里,我并沒有意識到他的特殊意義,而一直將他看作是一個面目模糊的“概念化的人物”,比如與“第三代”一詞的發明有關,是早期“第三代詩人”中的活躍人物,等等。但關于他的詩歌,實在是未作深究。
當然之前我也曾聽人說,趙野是個“抒情性的詩人”。這話聽著倒不太像是贊美,而有點像是貶低,至少是隱含著某種“過時或局限”的評價。我對此未置可否,也未曾深思過。
然而在最近的三四年中,我陸續讀到了趙野的幾首“大詩”——我不得不使用這一不太常用的說法。因為按照形制和體量,它們或許不一定能稱得上是“長詩”,但按照內容和氣象,按照它們給我的閱讀感受,則絕對不是一般形制的“小詩”或“抒情詩”可以譬喻的。我覺得這些詩無論從內容還是形式上,對當代詩歌都有創造性變革的意義。這種變革帶給我們的經驗已不止是“新鮮”,或者說根本不是新鮮,而更多的是一種“真正的蒼老”。我覺得甚至不能用“成熟”這類詞來評價趙野的詩,而只能用“蒼老”——它們一出現就是一種“古老的哀歌”。如果追溯,我以為也許可以追溯到漢代,漢末到六朝時期形成的那種抒情的、感傷主義的“詠懷體”的還魂復活,但這樣說似乎也不太準確。
姑且這么認為吧,我一時也找不出更合適的比喻。或許橫向看,會有《圣經》中的《耶利米哀歌》之類可以比照,但那樣一來,我們說“漢語的哀歌”就又失去其特指的意義了。
趙野的這些詩首先是在語言和形式上極為講究,如果按照西方的音樂概念,我想也可以叫作“回旋曲式的哀歌”。首先是其形式,非常講究和整飭,大部分完全切成了“豆腐塊”。但這種切分讓人感覺到不是削足適履,而是自然而然,它是在體式上呼應了作品中的一種“古意”。仿佛不是趙野在寫詩,而是阮籍、嵇康、陸機、向秀,他們穿上了今人的衣服在寫詩;另一種體式更自由的,則是典型的回旋曲式的,不斷予以重復疊加的作品,通過大量轉喻性的深化筆墨來加強作品的立體感、意義的深度,以及旋律性。前者如《阮籍來信》《中國長城建造時》《思舊賦》《感時賦》《閑情賦》《山居賦》《小園賦》《漁樵》還有《碧巖錄》等;后者如《詩章2021》《燕子箋》等,其中《詩章2021》最初在微信中看到的時候,題目似乎是截取了詩中的一句,“歡筵正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結束”,文前所加的“題記”,則是只有三個字的詠嘆——“啊,文王”。這首詩當時給了我巨大的震撼。這是比卡夫卡式的寓言更有召喚感的,比諾查丹瑪斯式的預言更有詩意的一種文體,他打開了關于文明的黑匣子,也揭開了語言意義上的潘多拉魔盒。
記得我在讀到這首詩的時候,曾馬上與兩位當代重要的詩人交流過,我說“趙野幾乎創造了一種偉大的詩歌”,盡管這兩位詩人并沒有同意我的說法,但他們也承認趙野的重要性,認為他的文體和語言非常有意思,觸及了非常重要的問題。
而我依然堅持我的看法。我認為杰出的寫作從來都不單純是文本意義上的,如果沒有詩人生命人格實踐的投射,或者沒有遭逢的一個特定時代的背景投射,那么他的詩便很難煥發出特別重要的意義。就像沒有汨羅自沉的屈原、沒有“安史之亂”的杜甫、沒有“一朝淪為臣虜”的李煜、沒有為抗金而死的岳飛和抗元而死的文天祥,都很難成為他們自己一樣。
而趙野找到了一個契機,在人類歷史最風雨如磐的時刻,正是類似充滿啟示性的話語出現的時刻。在歷史上,這種話語有時是以“兒歌”的方式出現的,在《史記》中,在很多野史雜記和小說中,都記載了類似的“兒歌式預言”,簡單而充滿寓意。而這恰好滿足了趙野要將現代詩的復雜語體、蕪雜的經驗,化入中國詩歌的“偉大抒情傳統”之中,變成古老的“命運般的經驗”的一部分的愿望——我不知道這樣的表述是否合適。總之,時代的氛圍恰好提供了合適的場所,趙野的語言與形式創造,終于獲得了出世的最佳機會。
我注意到,趙野的幾篇“賦體”的作品中,都有一個六朝詩人的原型或影子在其中,這很有意思。因為六朝詩歌中,一是有來自漢末詩歌的悲歌傳統,二是有“飲酒”“詠懷”“感遇”等抒情形式,三是有“游仙”和“冥想”的形而上氣質。這些因素溶解于趙野的作品之中,恰好也成為他的抒情氣質的底色。這樣說可能言不及義,但趙野詩中的古人氣質、古老意象,生發出兩個效果,一是他以此創造了一種有著久遠的高貴血緣的、根紅而苗正的“現代的哀歌”;二是這種哀歌又是獻給人類的——當然首先是獻給民族的,是一種“文明的命運與感遇的詠嘆”,因此而具有了一種“文明意義上的哀歌”的現代性。這一點我暫不展開,只是提出來,說出趙野詩歌的一個重要的界面,那就是它也通向著一種本雅明式的“文明的寓言”的向度。
我可能還要說到一個共同點:就是趙野與“第三代”的歷史抱負的問題。我認為新詩誕生以來,一直在社會主題、政治主題、文化主題、哲學主題的幾個層面上打轉,能夠升華至哲學主題的詩人已寥寥無幾。而唯有第三代中最杰出的詩人,方才有提升至神學與文明主題高度的可能。我當然不是說,我們已然出現了但丁、歌德、波德萊爾和龐德那樣體量和意義的詩人,但至少,這代人真正讀懂了這類創造性和“斷代式”的詩人,并且在試圖寫出類似的詩篇。從海子就開始了這種努力,而今我們在第三代最優秀者的身上,看到了這種意識與可能。趙野的這些詩,我覺得在一定意義上,可以稱為“文明的預言與哀歌”,這種哀歌具有大歷史的視野與抱負,有著基督教與中華文明兩種可能的背景和血緣,有著人類詩歌史上最珍貴的氣質與氣象,是寫給未來的啟示錄。
讓我讀幾句,以作為例子:“哀泣的爻辭召喚著更大的劫毀,/蓍草逆風飛揚,天命離開誰家,/我六經窮盡,把自己交給時間,/懷舊中振奮精神,以達到不朽……”(《阮籍來信》)“空氣在顫抖,仿佛天空在燃燒,/暴風雨就要來了,像一塊生鐵,/過去與未來匯聚當下,他發明,/一種句法,讓現實遵從和模仿……”(《漁樵》)我只讀出這幾句,某種意義上已經足夠。我想說,趙野的語言中,成功“嵌入”了——不,用老海德格爾的話說,應該叫“置回”,它們原本就置于“應許”的地方,現在得以返回了——古代的語言,六朝的語言,更早的《易經》的語言,老莊的語言,古人野史中的語言,大量高古的詞匯,但這些語詞在這里絕不是“裝飾性”地填充,而是自然地恢復到一種秩序,一種有著偉大傳統和氣象的古老漢語的屬性。這種屬性在胡適以來被長期委地,被單向度的白話漢語壓倒在灰塵中摩擦,而今終于從塵埃中振起,恢復了其本來面目。而且說實話,它們并不古奧晦澀,趙野的訴求不是使之趨于“難懂”,而是對語言進行改造。他成功了。
這一點也非常復雜,一時說不清楚,只是提出來。
趙野的詩歌究竟是想說什么,我想不用我更多饒舌,他是承繼了漢魏六朝以來,甚至自《詩經》《楚辭》以來中國詩歌的固有傳統,即感時傷世,哀嘆民生,但更是那種感遇詠懷,表達內心悲愁與幽情的傳統。這種傳統既具有高度的倫理性,同時更顯示著純粹文人傳統的高貴,還有作為歷史寓言的某些神秘感。這種文人傳統,投射至當代,就改造了我們幾乎所有寫作者習慣的“主體性體認”——作為“時代歌手”,工具論者,或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曖昧的“文化的游牧者”的形象,而是獲得了一個真正的“文人”“讀書人”的那種傳統底氣。
而且我還要說一句,這還不是完全還原至“古人”的那種心懷道統和“天下”意識的讀書人的身份,還是一種具有“東西方文明對話”意識的“地球人”身份。所以我感到非常震撼和振奮。我不禁為趙野高興,也為我們自己的時代感到慶幸,因為在世界發生巨變的時刻,在危機徘徊降臨的年月,這一代詩人沒有缺席,也沒有勉為其難,而是名正言順和恰如其分地提供了可匹配的文本。
我預感,在未來的詮釋中,趙野是不可或缺的,不僅不可或缺,還將會被持續放大。
二、周慶榮:在“地火”與
“野草”的持續轉喻中
周慶榮是殊難闡釋的詩人,原因之一,是因為他自己的“自我闡釋”能力太強。他的詩最顯著的特點是一邊表達,一邊有著內部自我的循環性的分析——在人格、思想、語言和寫作的意義上,都進行著不停地自審和叩問。這樣就成為一種“泛元詩”,即普遍的“廣義的元詩歌”。
這也是當代詩歌的一種重要屬性,是詩歌“當代性”的體現。
有生活意義上的詩人,也有哲學意義上的詩人,周慶榮是當然的后者,但他也常常“從生活進入或抵達哲學”。所以,他的詩總是能夠抵達“思”的處境。“思”是其自我基本的生存信念和存在狀態,而“言”是其“思”的表現形式,“言”既出,則詩已成,這是海德格爾式的境界。而周慶榮也是在努力接近著這樣的境界。周慶榮的一個有意思的特點,就是“書面語化”,他日常的言談中沒有“口語”,只有“書面語”。換成莊子的說法,即總是用“重言”,而不用“卮言”,重言是雅的、思想的、哲學的、書面的、經過提煉和過濾的;而卮言是脫口而出的、未經深思和修飾的、日常的話語。周慶榮的口語和書面語之間,不需要轉換器,他自己就是一個便利的轉換器。這可是一個大本事,一般人很難做到。所以有時周慶榮說的話,原文照錄就幾乎是散文詩了。
這表明,“思”不是周慶榮的特定狀態,而是他生活中恒常的狀態。因為人一旦進入了“思”,那么他的“言”必定是同時出現的,而適合“思”的“言”,當然不是口語,因為“口語”即“卮言”,是不假思索的,不適配于“思”的,只有書面語才是思的載體,或者結果。
這引發我思考,他為什么會成為一個重要的詩人?這是因為,他在提供了一種思想方法的同時,也提供了一種語言的方式。他的詩是思想的呈現,是思的載體和形式,這使他能夠避免成為一個簡單的抒情詩人——盡管他的詩歌充滿了抒情性,總體上卻是一個思想性的詩人。這對于當代詩歌的生長,尤其對于“散文詩”這樣一種容易被輕視的文體而言,是一種強化、一種提升、一種拯救。
某種意義上說,周慶榮再造了散文詩的文體。
這樣說必然涉及譜系,涉及現代散文詩的歷史。散文詩在本土的“最久遠的傳統”,我認為可以追溯到漢代,甚至更早的戰國的“賦體”,宋玉的《高唐》《神女》諸賦開始,可以說將屈原的寫法“散文詩化”了。到漢代的才子司馬相如和揚雄們那里,對語言產生了一種近乎偏執與病態的嗜好,故出現了“賦”這種極盡繁復之能事的文體——“賦”原本是“詩之六義”,是“鋪陳其事而直言之”,一種修辭的方法,但在漢代它演化成一種“鋪陳其事而曲言之”的形式,使用大量的“轉喻”修辭,用繁復的類似現代音樂中的“變奏”方式來演繹鋪陳,終于造就了一種“語言本體論”的、“語言大于意義”的,或者叫作“無法詮釋和復述”的文體。
關于“賦”的評價,歷來有廣泛爭議。這里,臧否其得失顯然不是我們的任務。我是單從“語言發育”的角度來認識其意義的。在“漢語”的歷史中,“漢賦”的作用顯然無法繞過;也可以說,未經“漢賦”,不成“漢語”。經由漢賦,漢語變成了一種擁有大量疊韻和雙聲詞匯的、大量同義詞可供轉喻使用的語言。也即是說,漢語由先秦時代總體的“簡約”之風,轉向了豐富與華麗、飽和與過剩,其“同義反復”更派生出了對偶、復沓、鋪排、連綿等方法,“駢文”的語體風格即由此獲得了深厚根基。
看似扯得有點遠了,但它與“散文詩”有很大的關系。在我看來,散文詩盡管經過了現代的改造,在語言上依然有其古老的脾性與嗜好,即語言上的連綿性、鋪排性、詠唱性,等等。這個問題極復雜,我也不可能一下說清楚,我只是意識到這種古老的聯系。“現代性”對詩歌的改造,是基于對意義與復雜性的更清晰的追求,即尋找言與意之間直接而樸素的對應關系,不“以辭害意”,胡適之所以發明“白話新詩”,即是出于這種訴求,但他忘記了“詩”這種語言的特殊性,即它是具有神秘性和暗示性的,是“言”加“寺”之和,它具有宗教的或準宗教的屬性,必須以符咒、暗語、謎語的方式來呈現。所以只有到了魯迅的《野草》,新詩才恢復和重建了這些屬性——才開始像詩,是詩。
顯然,散文詩對新詩的貢獻是非常大的。“從周樹人到周慶榮”,這個說法雖略帶戲謔,但也包含了一種肯定。就是周慶榮的散文詩,從語言上是對于《野草》傳統的一種有效承繼。因為魯迅是深受尼采和克爾凱郭爾的影響的,看看他們的哲學寓言,就會很清晰地看到這種影響關系。魯迅的語言是“思”的,主體是晦暗的,在言說也同時是在自我解構的:“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他開口就對言說者表達了懷疑,意識到自己是在“說話”與“沉默”之間,充滿了猶疑。這在新詩誕生以來還是首次,它意味著,只有魯迅才將詩歌寫作中的“自我”真正打開,其他人的詩歌中,其主體的形象都是那樣地“自信、自戀而盲目”。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但這個源頭,在漫長的半個多世紀中早已被中斷了,至少是在散文詩中。散文詩被變成了一種裝飾性的語言,“花邊文學”由魯迅最初的自嘲,變成了自信的正宗,所以散文詩也就失去了表達力和意義。直到周慶榮,這種情況算是有了根本的改觀。
上述當然不算是一個學理意義上的判斷,有些過于武斷了,中間一定還有蛛絲馬跡和草蛇灰線,會有許多渡送者被忽略了。周慶榮的“泛元詩”態度,也正是在這種意義上與《野草》之間形成了有意義的轉接關系。“冬至的語言其實也是滑行一樣的簡單,朋友用焐熱的手隔空握緊友誼,希望生長在冬天的深處。/當我說時間就是瓦片在冬至的湖面上飛速的滑行,誰在回憶波浪?誰在聆聽剎那間就抵達的希望?/然后,我在石凳上坐下。/這沉默的蒼茫,這讓湖水結冰的節氣,一個對生活有很多態度的男人,他一言不發。”(《冬至》)他不只懷疑自我,還懷疑語言,以及此刻的表達。
以上只是試圖找出他們最簡單的神似。
說到語言問題,我想說一個詞,就是“晦暗”,暗示性和無意識的深度。這是魯迅的《野草》的語言的特點和深度所在,也是周慶榮式的深度與特點所在。但周慶榮也有自己的“專業性”,這就是他在“晦暗”基礎上所重建的“適度的明朗”,這使他在保有哲學性的同時,也實現了一種含蓄的公共性。他發明了一套廣泛而有表達力的轉喻系統,每個詞語和事物都有轉喻的詞對位。這是一種天賦,當然他也使用隱喻,其隱喻無處不在,但其轉喻系統我認為正是散文詩這種文體的特別屬性。我尋找散文詩的語感多年,一直沒有找到,最近找到了一點點感覺,覺得它根本上就是一種“轉喻的話語”,它與分行詩的區別就在于,它的隱喻通常較少,而轉喻的性質更顯著。
周慶榮早期的作品,因為這種“系統性轉喻”的大量使用,其表意功能與邏輯力量有非常顯著的體現。如《數字中國史》那樣廣泛流傳的作品,他將五千年的歷史,變成一連串“噬心”的數字,還原為最根本的生存與苦難,故而令人震撼:“一千年的戰爭為了分開,一千年的戰爭再為了統一。一千年里似分又似合,二千年勉強的廟宇下,不同的旗幟揮舞,各自念經。就算一千年嚴絲合縫,也被黑夜占用五百。那五百年的光明的白晝,未被記載的陰雨天傷害了多少人的心?”可以想見,如果不是采用數字的系統轉喻,這首詩強大的追問與思考力就很難實現。
在疫情最艱難的時段,我讀到了周慶榮的一首《篝火》,它讓我心潮澎湃百感交集。平心而論,這首詩也許并未有多少深思熟慮,但卻更自然和樸素,更具有“此在”的感人之處。他脫口而出,在特定的情境下,它的豐富的象征含義被激發出來,讓人心領神會——
結實的木段錐形地支撐在一起。
一支火把從它們的心臟部位點燃,初冬微涼的午夜,篝火照亮了遠郊的曠野。
不再年輕的幾個老兄弟,圍火而坐。
火苗閃耀著挑逗我們含霜的鬢發,我們看著彼此,每個人的額頭有了歲月的皺紋,噼啪作響的篝火魔術師般地把它們變成溫暖的海浪。
…………
這首詩節制而含蓄,但是誰都知道周慶榮是在說什么。誰都有類似的傷懷情緒,但它將詩意凝聚,轉至內心的自我壓抑與抒放,將悲涼與哀傷轉化為溫暖與守望,反而獲得了更多意義的延展。
這應該是周慶榮晚近風格的一個典型體現。
三、李亞偉:“人界和天界的一段天梯”
李亞偉是“第三代詩”當之無愧的弄潮兒。當年他的一首《中文系》,驚呆了多少夢中人。1980年我上大學,讀的也是中文系,而且應該與他是一個年級。所以他所體驗和戲謔的就是我所經歷的,一模一樣。但我是夢中人,而李亞偉則是嘲弄夢中人。所以我讀到這首詩的時候,不免驚其為天人。就想,一樣經歷怎么咱就寫不出來呢,不唯寫不出來,還把這一切當作天經地義。中文系的生活何以能夠成為被嘲弄的對象,何以會有這樣生動而得體的嘲弄,令人無比懷念和忍俊不禁的嘲弄?
可惜那是“畢業作品”,只有畢業的時候才可以這樣戲謔中文系,也只有20世紀80年代才會有那種“祛魅”的體驗。還有一點,即我是多年后才見到“全本”的《中文系》的,當年讀到的只是“刪節本”。不過,原作確實蕪雜了些,刪節基本有效。
雖然略有蕪雜之嫌,但李亞偉卻無疑因為這首詩而成為“源頭性”的詩人。戲謔與嘲弄在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語境中,在文學史乃至思想史的范疇中,不期獲得了超出其本身的意義,成為了這年代的精神價值重構中的重要一環。人們很快發現,《中文系》不僅是一首好玩的詩,而且還成為一種文化精神,其中有豐富的信息量。
這是我們談論李亞偉的起點。但老實講,李亞偉作為詩人的經歷,好像是一座“馬鞍”或“駝峰”,呈兩頭翹而中間低之貌。他令人驚艷的出場之后,很多年里并沒有太多光芒,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在由萬夏和瀟瀟編的《中國現代詩編年史·后朦朧詩全集》中,他的作品才又有一個階段性的亮相。而這時的詩壇早已是烽煙四起群雄爭霸的局面,天才的海子已完成了其矢志的事業,騎著他“名叫馬的龍”,“一命歸天”了,而這時的出場甚早的李亞偉卻還沒有多么耀眼。其中的十幾首詩中,也只有《旗語》(1992)一組讓人不敢小覷。
顯然,本文的重點不是談論李亞偉的創作歷程。前面的這些話,主要還是要給接下來的談論找一個起點。多年后我終于見到了詩歌中的“俠盜”,現實中的“書商”的李亞偉,但那已遲至世紀之交以后,仿佛但丁《神曲》的開篇,“人到中年的迷途”。我在老故事酒吧幽暗的光線里第一次見到李亞偉,那時的他顯然已不再“想做偉人”,而是要做或已做了一個“富人”。我見到的李亞偉是一個煙鬼,精瘦精瘦,皮色蠟黃,一臉平淡而疲弱的微笑,就像一口風會將他吹倒。見面自是開心,畢竟見到了仰慕多年的人物真身,但也有暗自的擔憂,覺得這副身板兒,可怎么擔得起橫掃詩界之綺靡與委頓的天命啊。
后來見其人和讀其詩,就變成了草蛇灰線式的間隔,完全不連貫,但又仿佛冥冥中有刻意的埋設,有明晰的線索在其中。我間斷讀到了他的一些作品,意識到他又一次幾乎驚世駭俗地,給了我們熟諳的漢語一個重擊。這些詩的一個集合性的名字叫《河西走廊抒情》。它們如同河西走廊的自然地理一樣,高闊,出離,冷傲,清寂,更兼邈遠與安靜。我無法描述這種感受,只是覺得那仿佛是另一種漢語,能夠讀得懂,卻仿佛又來自史前、洪荒,或是地球毀滅以后。讀之仿佛是在前世、死后,就是不像今生。
這是李亞偉,是中年的洗脫鉛華的李亞偉——其實他好像從來也沒啥“鉛華”。我的意思是說,他原來身上的煙火氣、生活氣、頑皮氣,也似乎被洗掉了,只剩下歷史,或者連歷史也已風干了,只剩下了時光,風,或是大荒以西的“石頭”與沙礫。這些詩給人的感覺簡直無法描述,總之是世界或地球經過了拆解,經過了減載處理后重組的樣子。有點兒懸浮感,是“積雪浮云端”或“青海長云暗雪山”的那種感覺,是語言凸顯奇跡的感覺。或許,這便是河西走廊的風景本身罷。
十年前還偶爾會見到李亞偉,問到他緣何能夠創設如此大跨度的高妙的語言,他還是那么吊詭和好玩地吸著煙,對所有的敬意或調侃一律笑而不答,不置可否。他話少,但并不讓人感到高冷,而是小口呷著啤酒,一副與民同樂、融入其間的樣子。
再后來就很少見到他了,可信的消息是他又將主場搬回了成都。一種說法是李亞偉的書商生涯并不順利,另一種,便是對于川蜀生活的貪戀了。畢竟那是天府之國,如不是紅塵萬丈,便必然是神定心安了。北京這地方,他大概不再回來了。
不久前得到一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詩集,題為《我在雙魚座上給你寫信》①,副題為“李亞偉四十年詩選”,遂恍然大悟。知道此書雖不屬“全集”,但幾乎也把亞偉這些年流傳的作品一網打盡了。遂想明白了一個問題,有人終身在為“時代”或數量寫作,而李亞偉則終身在為漢語寫作,他的使命是想構造出不一樣的漢語,與大荒、洪荒,以及歷史相適配的漢語。而這樣的使命,想完成絕對不是靠數量。
我便明白了許多原來的困惑,海子之所以說“萬人都要從我刀口走過,去建筑祖國的語言”,其志向大概也在這兒。以畢生之力,改造千瘡百孔的母語,修復各種外力染指的傷痕累累的漢語,恢復和重建與《離騷》、與李杜相稱的漢語,才是這代人應該肩負的使命,應該上達的險隘與天梯。
此書中李亞偉自己也在試圖解惑。他告訴我們,《河西走廊抒情》這組詩,是起筆于2005年,完成于2012年,二十幾首詩寫了不少于七年。當然,中間的節奏是,他寫了前四首之后就卡殼了,一直到了2011年才重新找到突破的感覺,用了兩三個月寫完。后續他又加了“簽注”,使得這組詩獲得可解讀的參照與抓手。而之后,至少截至這個后記標定的2018年之前,又是一個大大的空白。
但我還是大概印證或弄清了這么幾點:第一,“河西組詩”非是不經意之作,而是一次重要的“攀登”,一次試圖自我超越的努力。第二,他是想借此地而喻高古,漢唐,之間的魏晉,還有之后的宋,不止如此,因為河西為中原文明與西域文明流通交匯之地,“從大興安嶺到巴格達,從匈奴、鮮卑、柔然、蒙古、中原到高車、突厥、波斯、阿拉伯、拜占庭,這個大走廊,既是空間上民族融合、整理的地理帶,也是時間上人類文化傳播、演變的黑匣子”(該書后記《折騰》),而這些想象和考察,并非是學者意義上的考古,而是作為詩人對于“某種文化密碼”和“某些生命記憶”的“觸碰”。我確信他寫出了這些古老的元素,或者說,給這些基因密碼的再度顯現提供了恰切的載體。第三,這是自第三代“呼喚史詩”的訴求以來寫作的持續,但不一樣的是,李亞偉放棄了早期“整體主義”“非非主義”“新傳統主義”詩人們那些濃稠的觀念,放棄了那種密度大而讓人無法喘息的寫作,也不再執迷于海子式的悲劇與史詩的愿念。而是要化繁為簡,將觀念化為一種感覺、一種感性的,飄忽的、迷醉的、原始的,在可言說與不可言說之間的“意外”狀態。
于是便有了這些句子:
遠行的男人將被時間縮小到紙上,
如同在唐朝,他騎馬離開長安走進一座深山,
如果是一幅水墨,他會在畫中去拜望一座寺廟,
他將看見一株迎風的桃花,并且想起你去年的臉來。(《第四首》)
祖先常在一個親戚的血管里往外彈煙灰,
祖先的妻妾們,也曾向人間的下游發送出遙遠的信號,
她們偶爾也會在我所愛的女人的身體里盤桓,
在她們的皮膚里搔首弄姿,往外折騰,想要出來。(《第八首》)
醉生夢死之中,我的青春已經換馬遠行。
在春夢和黃沙之后,在理想和白發之間,在黑水河的上游,
我登高望雪,我望得見東方和西方的哲學曲線,
卻望不見生和死之間巨大落差的支撐點。(《第十三首》)
這樣的引用并不能真正呈現這些詩帶給我們的感覺。無論當初還是現在,我打開這些詩的感受都是如此。它們并無玄虛,卻有如幽靈幻象,懸浮而漫漶,尤其像李賀的《李憑箜篌引》或《金銅仙人辭漢歌》那樣,“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有“李憑中國彈箜篌”所挾來的,那種強烈的陌生感。從“口音”上說,它們到底還是“亞偉體”,從《中文系》到《旗語》(在收入本書時改為《紅色歲月》),到這“河西組詩”,都是長句子,口語化,有敘事性。但不能不說,在這組詩里,他的語勢有了更自由和純正的境地,詞語穿越巨大時空如入無人之境,泰山之重可化作鴻毛之輕,指鹿為馬更兼翻云覆雨,將一部“花式漢語詞典”推送于我們面前。
但我一旦安靜下來時,覺得又很難從理論上給李亞偉的詩一個說法。只能說,他真的“激活”了我們的語言,特別是擊碎了她在古代與當代之間的重重阻隔,讓每個漢字或詞語的使用界面,都獲得了不可預料的舒張。他在后記《折騰》中的“一首好詩是人界和天界的一段天梯”的說法,絕不是夸張,他是意圖在搭建這樣的天梯。
唯一不能完全確定的是,在隨意性與自由度之間,亞偉是否完全做到了準確和平衡,我還似乎沒有把握。但我能夠確信亞偉寫作的自覺與雄心,依然是這代人的標高之一。看似從日常出發,但心思從未安于日常,看似詼諧頑皮,但骨子里又正經無比,看似紅塵萬丈,但內心又寧靜虛無,看似春夢的電光石火,其實已化作一片灰燼與大荒。這就是他為什么選擇了“河西走廊”,在我看來,其歷史和文化的意義設置還在其次,或是還在其表,真正的用意則如曹氏的紅樓,是將一切視為了幻滅的春夢,其景必置于一座大荒山之上,還原為石頭記也。
這是李亞偉的境界。但作為同齡人,我希望此刻的他,還要好好保重他折騰太久且有些疲憊的肉身。
四、楊鍵:“哭廟”之后他的“履”與“缽”
“抑或是奧秘的開口。他送我一團漆黑。”這是韓東寫給楊鍵的詩,當然也是寫給他的畫的。
是的,他送給我們的是漆黑,但這是奧秘開口的樣子;或者也可以反過來說,他送給我們的是奧秘,而這奧秘的形象是死一般的漆黑。
但他的內心,這奧秘的內部,應該是火,是光,是燃燒。
關于楊鍵的生平事跡,老實講我并不甚了解。因為這些年我與他的交集實在是少之又少。而且印象中他在人多的地方也總是喜歡沉默,沉默的背后是洞若觀火或目光如炬的審視。因此我們確乎沒有彼此走近對方的機緣。但知曉詩人最好的方式其實還是通過其詩,如此也就釋然了。有人將這樣的性格稱作“酷”,我說不準,但我知道好的詩人都是本色出演,是性格使然,至少不會是“扮酷”的。我從楊鍵的那團“漆黑”中,感知到了他的內心,其哲學,也感知到了宇宙的核心,這核心是寂滅與死亡。
當然,寂滅之前是燃燒,是火焰的煉化。從詩中看,詩人的內心仍在熊熊燃燒。
多年前讀到楊鍵的《哭廟》(2013),知道那首詩有“總集”的意味,一首具有總體性的長詩,在某些部分又顯形為碎片,所以又仿佛是一部“詩集”。他自己在回答韓東的訪談時也說:“《哭廟》并非一首長詩,我也從來沒有把它當作長詩去寫,我寫了有幾百首之多,每一首都是獨立的,可以單獨成篇。我反復去寫近代史上的那些較為集中的苦難,最后又為那些密集的死亡找到了一個廟宇的結構……”②顯然,這首詩有“巨大的寓言”意味,也許有屈子、老杜,甚至曹雪芹的影子在,因為唯有這座“廟宇”,才能盛得下他們。如果說更早前于堅的《零檔案》寫的只是其童年的經歷的話,那么《哭廟》所寫,便是更為廣闊的“文化意義上的過去”了。他哭的是一切文化的崩壞,作為文化的“宗廟”——傳統文化精神、古老文脈的頹毀,其在最晚近的投射,主要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歷史苦難,當然還可以投射為鄉村與傳統社會,在工業和城市化過程中的付出。
那首詩顯示出楊鍵作為詩人復雜的主體構造:其中或許有“知識分子”,有“士大夫傳統”,有“布衣讀書人”,還有一個“內心的出家者”,等等。因此,里面便有了歷史與文明的反思,有了宗廟不存的憑吊,有親緣倫理的悲傷,有來自詩歌傳統中的“大荒涼”,或干脆是世界觀中的寂滅感與“萬古愁”。總之什么都有。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它意味著一個“在世的寫作者”的“古老文化身份”,在“五四”以來未嘗有過的覺醒——這當然是一個現代性之后的,經過反思以后的再度覺醒,而不是一個簡單的復辟與回歸;但很明顯,這個寫作者的身份也確乎不是一個“單純的當代性存在”,而是屈原、李杜、元白、蘇黃的靈魂的附體,一個文化乃至文明主體的自我想象的回歸。
要想要說清楚這一點很難,但只要去讀《哭廟》,就會有這種清晰的感受。我想說的是,所謂“哭廟”,其含義一是精神意義上的宗廟之不存,它包括人性的淪喪,道德的翻覆,尊嚴與顏面的盡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意義上的價值的顛覆;二是指“哭”者的內心,其荒涼與虛無感,這種荒涼勝過悲戚與痛苦本身,因為悲戚與痛苦還可以衡量和嘗試釋放,而荒涼與虛無是無以言喻的,只有一個“哭”字而已。這樣的情形在歷史上也有過,由吳中的“哭廟案”可知。非到絕望與無告的地步,不會有此類事情發生。而在楊鍵的筆下,“哭”和“廟”都成為精神的象征。
某種意義上楊鍵也創造了一種寫作的范式,就是“極簡”。在詩歌寫作中有極簡風格的人很多,但楊鍵不一樣。極簡不止是文字上的多寡,更重要的是態度,寫要寫到本質——寫到骨頭,寫到原始,原形,灰,態度要干凈和決絕到死,文字力求減到透明,不設修辭與隱喻,雖然人們知道這是象征,但絕不擺出象征的“主義”與樣子。而且要害的是,楊鍵深知“寫”的局限性,“詞”的局限性,這種局限與“物”的局限是一樣的,“字”既不能救活,“物”也全是“遺物”,而這詞與物的流動,如萬古的長江水一樣浩浩湯湯,不可斷絕。這就是他的《長江水》:“漢字我一個也沒有救活,/它們空蕩蕩,/空蕩蕩浩浩蕩蕩。//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干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我是自己的遺物,/如一粒扣子,/是一件軍大衣的遺物。”
我告別,
以一雙盲人眼,
看著殘缺不全的長江水。
他完成了“徹底的唯物”的認知旅程。與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看似有天壤之別,但實則是殊途同歸。張若虛是在萬象中看到空,固有那種絢麗的虛無,極盡繁華中的感傷。而楊鍵干脆一步到位,將前人所見聲色萬象一律歸空,恐其不到位,故人也已“瞎”,大江本身也已殘缺不全。這是何等殘酷和“簡”,意義也減到極致。但就是在這“減”與“簡”中,無所畏懼的楊鍵、徹底的楊鍵,令人畏懼地出現且立住了。
再看這首《紀念亡友祝鳳鳴》:
親愛的友人,在你去世之前我就跟你說過,
人無非就是頂骨、枕骨、顳骨、聽小骨、上頜骨、下頜骨、胸骨、肋骨、鎖骨,
頸椎、胸椎、腰椎、骶椎、尾椎,
髂骨、恥骨、坐骨,肩胛骨、肱骨干、尺橈骨、腕骨、掌骨、指骨,
股骨干、髕骨、脛腓骨、跗骨、跖骨、趾骨,
人無非就是這些。親愛的友人,
放下這些,跟著最強的光,去吧。
似與“極簡”反其道而行之,楊鍵在這首詩中幾乎是使用了“極繁”手段,把人體的骨骼悉數羅列,但這極繁豈非“極簡的極致”,這可以稱為“修辭的辯證法”了,它以繁為簡,反而更加凸顯出死亡與骨骼、虛無與“物”之間的關系,以此來安慰死者,慰藉生者。非“大荒涼”而不能承載之也。
對楊鍵的詩,我一直不敢多讀。平心而論,我自己已是一個生命的悲觀論者了,一直自我擔心詞語與寫作都有過分灰暗之嫌,但讀楊鍵便會覺得自己的淺薄。因為也許楊鍵能夠稱得上是真正當代意義上的“詩僧”了,他幾乎是以釋家的“空無”來看一切,只不過多多少少在哲學上還有些儒家的“補天”之念,或是基督式的救世之心,有存在主義哲學所賦予的一份對于“虛無”和“絕對”的執念。所以,他的寫作中還有“哭”。
由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楊鍵的畫——我所見不多,但有幸為他的一個“個展”做過一個小序,這里順便提及。他的畫一方面可以理解為形式上的“現代水墨”,但實質上卻是將中國古人的生命觀與世界觀,同存在主義哲學的思想做了嫁接,說嫁接也未必準確,是一種天然的合一,天衣無縫的耦合罷。他的畫形主要由兩個器物構成,一個是“碗”,謂之“缽”;一個是“鞋”,謂之“履”,細究之,乃是佛家苦行的兩件器物,碗要用來化緣活命,是求布施之具;“履”是行萬里之路,步四方云游的雙腳之護具。前者是用來支持肉身之活,后者是用來布道講經、度眾生于苦海的。
他用了濃黑的宿墨,濃墨重彩的筆力,用了全副的力量,來畫這兩個物件——也許不是畫,是印,用某些器具來暈染,涂抹,或按壓,這帶有了“當代藝術”的行為感,但更重要的是其繪畫中的形象,它們象征著苦行、空無,生命的本質。所以我在那篇小序中說:
履與缽者,即是衣食也,是生之所本,命之所在也。
故衣缽,乃外在于肉身的骨頭,它們是裸露的生命的骨骸。駭然地,出現在那黑色的視野中,仿佛轉世的鬼魂,專為世人揭示著秘密。
它們是哲學的骨骸。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梵·高也畫了一幅《農民鞋》,而且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與物性》一文中,又對此畫大做文章,認為這雙農婦的鞋子畫出了生命的本質,畫出了那個缺席的主體,她在土地上勞作與創造的一生,寫出了她的生存的本質與詩意——一雙鞋子“使世界世界化了”,“使大地成為了大地”。它的意義甚至與一座屹立的希臘神殿的意義不相上下,都確立了這個世界的意義。
在楊鍵的作品中,雖然我們并不能與梵·高所畫作等量齊觀的理解,但從中也可以看出其哲學的思想痕跡,這肉身缺席的“衣食”之器,反而更凸顯出生之不易,命之艱辛,也更凸顯出生命即表象、即聲色的辯證法,它終將以虛無和“不在場”的方式,提醒著我們。
由此也就不難理解楊鍵的詩,類似《長江水》那樣的作品中所表達的,在我看來,它們是萬古愁的新篇,是大悲涼的今生,這是終極的覺悟。楊鍵因此而進入了生命哲學之內,當代詩歌和藝術的核心地帶。
【注釋】
①李亞偉:《我在雙魚座上給你寫信:李亞偉四十年詩選》,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3。
②韓東、楊鍵:《哀悼和重建——楊鍵訪談》,《今天》第128期。
(張清華,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