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是整個中國現代學界頂尖的學者之一,他在現代學術研究上取得的杰出成就,不僅為他自己贏得了崇高的學術地位與學術聲望,而且也使得現當代文學學科立于一眾學科之林而毫不遜色。2024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24卷本的《陳平原文集》,這是陳平原學術人生的一個階段性的總結,也標志著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乃至中國現代學術的一個新高度。就這部文集看,陳平原的學術研究成果量大且質高,涉獵領域廣而問題挖掘深,學理研究透。他從中西文化碰撞的視角對中國現代作家作品的解讀與研究起步,進而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中,以與世界文學接軌的視角探討現代文學觀念和文學史觀念的轉型;爾后從敘事學視角研究晚清到現代的《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并進而深入《小說史:理論與實踐》《假如沒有“文學史”》《小說史學面面觀》等的探索與思考;后又上溯擴展到《中國現代小說的起點——清末民初小說研究》《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中國散文小說史》《看圖說書——小說繡像閱讀札記》及通俗的武俠小說類型研究等。這些基于近現代文學的研究論著,無論是從宏觀的理論層面探討現代文學觀念和文學史觀念的轉型、小說史的理論與實踐,還是對具體的作家作品的解讀與研究、對文學現象與文學思潮的論述與分析、對“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的深入分析與探討,無不以資料的扎實、視野的開闊、見解的新銳而在近現代文學研究上開一新境界。在扎實的近現代文學研究的基礎上,其進一步把研究的觸角延伸到了人文學科的諸多領域。如果說《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新文化”的崛起與流播》和《作為一種思想操練的五四》《有聲的中國——演說的魅力及其可能性》《當年游俠人——現代中國的文人與學者》等著述,還是以史學的視角與方法審視、研究并解決“五四”新文學的問題的話,那么,《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現代中國的述學文體》《學術史散論》等,則是以學術為中心的學術史論著;而《作為學科的文學史——文學教育的方法、途徑及境界》《文學如何教育——人文視野下的文學教育》《老北大的故事》和《抗戰烽火中的中國大學》《大學何為》《大學有精神》《大學小言——我眼中的北大與港中大》等,則進入了教育史的領域;《圖像晚清——〈點石齋畫報〉之外》《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大圣遺音——最簡中國藝術史》等,又是熔文學藝術與歷史于一爐的交叉學科成果。此外,在純粹嚴謹的治學之余,他還著有《讀書的風景——大學生活之春花秋月》《花開葉落中文系》《懷想中大》《故鄉潮州》等大量情文思想并茂的學術性散文、訪談錄、隨筆等。陳平原的學術發展歷程與其驚人數量的研究成果,展示了一個以現代文學為根基而在人文學科的諸多領域都卓有建樹的杰出的人文學者的學術風貌。
陳平原的研究成果數量龐大且議題甚多,但其有一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對學者風范與人間情懷的獨立學術品格的堅守。這是他清醒的學者的社會角色定位與自覺的社會人文關懷,也是他學術成功的關鍵的一環。在此意義上,他的《學者的人間情懷——跨世紀的文化選擇》一書對在高校從事教學研究的人們有特別的啟示,其中談的學術研究與社會關懷的關系值得人們認真地學習與借鑒。在《陳平原文集》總序中,他在回顧自己的學術歷程與學術旨趣時表示:“早年強調‘學者的人間情懷’,中間談論‘壓在紙背的心情’,近年則發揮‘兩耳聞窗外事,一心讀圣賢書’。當然,因內外各方面的限制,我介入社會變革及思想文化建設的努力,很少有看得見摸得著的貢獻,就因此類話題,屬于‘不說白不說,說了等于白說,白說也要說’。”①其實他概括的自己學術人生三個階段的特點,只不過是學者風范與人間情懷在不同時期凸顯出的不同的側面。“學者的人間情懷”即學者的社會角色定位與社會關懷;“壓在紙背的心情”,強調的是學者社會關懷的表達方式。即作為學者,不一定要把“補偏救弊”的社會關懷攤在紙面上,而是把這種關懷的心情與意念壓在紙背下,讓其在“你努力體貼、描述和評判某一學術進程時”,于有意無意之中凸顯了“自家的文化理想及學術追求”;而“兩耳聞窗外事,一心讀圣賢”,則是在表達社會關懷時不忘自己的學者本色。
陳平原的學者風范與人間情懷,首先表現為一種自己作為學者的清晰的社會角色定位。現代社會已經不同于中國封建社會的“學而優則仕”,即官僚與學者相融的“士大夫政治”時代,作學者,對個體來說,是出于個人興趣愛好的一種人生職業的選擇,對社會來說,則是一種專業性的社會分工。在《學者的人間情懷》一文中,陳平原正是在這種對學者的社會角色定位的清晰認識的基礎上,闡述一個學者怎樣既發揮其專業特長,又保持其人間情懷。他認為:“首先是為學術而學術,其次是保持人間情懷——前者是學者風范,后者是學人(從事學術研究的公民)本色。兩者既并行不悖,又不能互相混淆。”②認為“在研究過程中,政與學,合則兩傷,分則兩利。談學術時正經談學術,這樣有理路可依循,有標準可評判,爭論時也容易找到共同語言”③。認為學者以治學為第一天職,可以介入,也可以不介入現實政治論爭,而理想的治學狀態應該是“在從事學術研究的同時,保持一種人間情懷。……作為專門學者,對現實政治斗爭采取關注而非直接介入的態度。并非過分愛惜自己的羽毛,而是承認政治運作的復雜性”④。警惕“讀書人倘若過高估計自己在政治生活中的位置,除非不問政,否則開口即露導師心態。那很容易流于為抗議而抗議,或者語不驚人死不休。……那種以‘社會的良心’‘大眾的代言人’自居的讀書人,……近乎自作多情。帶著這種信念談政治,老期待著登高一呼應者景從的社會效果,最終只能被群眾情緒所裹挾”⑤。自我清楚認識到自己或許是第一流的專家,可在政治行動中只是一個普通的公民。因此沒理由自信自己“認可的價值觀念或政治策略就一定比別人高。大眾傳媒之關注名人,使得名人誤以為自己真能承擔政治斗爭的領導責任。其實你的專業特長在政治活動中可能毫無用處,何苦給自己戴高帽?政治與學術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游戲,各有各的規則與訣竅,現代人還敢自信寫得好詩賦就當得好清官?”⑥正是這種學者的清醒的社會角色定位,使得他面對社會上的風風雨雨甚至大風大浪,總能堅守自己的一張書桌,在自己選定的一方學術天地里辛勤地耕耘。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就在人文知識分子們在幾乎處于困惑迷茫而失語之時,陳平原則表現出獨有的清醒、篤定與從容。他開始創辦《學人》雜志,開始了重建學術規范的努力。并在《讀書》上發表《學者的人間情懷》,表明了自己作為學者的社會角色定位與不忘人間情懷的學術立場。且很快實現了自己從小說史研究向學術史研究的轉向。這種明確的學術選擇,決不同于傳統知識分子的濟世無門躲進書齋自我安慰式的獨善其身,而是清醒認識到作為一個現代學者真正的人生價值,是在于對人類文化學術的傳承與推動社會思想文化的建設做出自己的一份貢獻,而絕不能在并非自己所長的政治纏繞中自廢武功。這是一個徹底突破了傳統官本位思想藩籬的真正具有現代意識的學者才可能具有的自我抉擇的篤定與清醒。這種智者的篤定與清醒一般人是很難做到的,以理性清醒與寬容著稱的大學者胡適尚因定力不足一時沖動而一度走上“政治的歧路”。反觀陳平原在社會的風云變幻中,明確而篤定地做出了自己作為學者的社會角色定位,這種智者主體自我的獨立選擇,顯示了作為一個現代學者的篤定清醒的學術自覺與對學術傳承和重建的精神守望與歷史承擔。這是他學術成功的關鍵,也是其“學者風范”的根基與底色。
當然,有著明確的學者的社會角色定位,并不就是鉆進學術的象牙之塔與世隔絕地做“死”學問,而是堅持在尊重學術傳統與遵守學術規范的嚴謹的學術研究中,“對現實政治斗爭采取關注而非直接介入的態度”。這種“關注”不是去當“國師”,而是“有情”與“不忍”的“基于道德良心不能不開口”,“是保持古代讀書人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是道德自我完善的需要……不說良心不允許,無法做到‘憑欄一片風云氣,來做神州袖手人’,那就只好開口,并不介意‘說了等于白說’”⑦。這就是陳平原所說的把思想內在于學問的“學者的人間情懷”。這種對社會關懷的“人間情懷”,在他的學術研究中有兩種表現形式。一種是隱晦的“壓在紙背的心情”,即在研究課題的選擇與還原歷史式的嚴謹的學歷論證中,展現事情的真相和自己的理想追求與價值取向,這種從學理上的潤物無聲式的“啟蒙”,比起直接的激情鼓動可能更具行穩致遠之效。從研究選題看,他從不選擇類似于“魯迅與許廣平、徐志摩與陸小曼”何時有夫妻之實這樣嘩眾取寵的研究課題,甚至連“周氏兄弟”失和也認為是說不清的事就不要去說。他的研究選題,無論是《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新文化”的崛起與流播》《作為一種思想操練的五四》,還是《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現代中國的述學文體》《作為學科的文學史——文學教育的方法、途徑及境界》《老北大的故事》《抗戰烽火中的中國大學》,無不宏觀大氣,無不是以嚴謹求實的學術論證讓人們在歷史真相與科學嚴密的學理昭示下,摒棄以往形成的僵化的意識形態偏見,依據事實真相以現代科學的理念對問題重新做出思考與評判。
在《學者的人間情懷》一文中,陳平原對魯迅在《〈自選集〉自序》描述“五四”退潮后的心境時所說的“后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⑧這段話,從文化多元的學理角度進行了重新的解讀與評判。多年來,學界總是以繼續堅持思想啟蒙和文化批判的魯迅道路來否定所謂“高升”者和“退隱”者,陳平原認為這“實在不算公允。我把這三條路抽離特殊語境,還原為普泛化的概念:從政、述學、文化批判(或者政治家、學者、輿論家),我以為魯迅體驗到的同一戰陣中伙伴的變化,是大的政治變動或文化轉型期必然出現的知識分子的分化——如今亦然。……在我看來,這三條路都能走,很難區分正負高低,只不過各人性格、才情、機遇不同,選擇的路向不一樣而已”⑨。這就打破了長期以來人們受意識形態影響而形成的執念,從而對胡適、沈尹默的所謂“高升”者和錢玄同、劉半農等所謂“退隱”者以寬容的心態和多元的文化視角進行重新審視與評價。再如,在《晚清志士的游俠心態》一文中,陳平原認為“秀才造反”的晚清志士們向往“舞槍弄棒”的游俠心態,是緣于晚清社會精英文化與通俗文化,即大文化傳統與小文化傳統的交流與溝通。“晚清志士游俠心態的形成,既源于政治策略,也基于文學想象,而這兩者都與晚清思想文化界中大、小傳統的交流與溝通密切相關。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晚清志士既然無力從上而下勵精圖治,只有借改良群治推動社會進步。力圖喚起民眾的啟蒙者,與作為‘革命事業之中堅’的‘下等社會’之間,并非只是改造與被改造的關系,而是一種廣泛而深刻的‘對話’,精英文化在改造通俗文化的同時,也被通俗文化所改造,小傳統的升值及其向主流意識形態的挑戰,使得不少有識之士開始調整眼光與趣味,在某種程度上認可其價值觀念。晚清志士之部分恢復‘文武兼設’‘帶劍行俠’的古老士風,主要得益于這一大、小傳統的對話。”⑩“但只有到了晚清,讀書人才會想起爭論俠出于儒抑或出于墨。前此,‘俠’主要是一種民間文化精神,為下層社會所崇拜和效仿。俠的增值意味著儒的貶值。‘儒俠’并稱,已是打破儒學的獨尊地位;更何況還有像章、黃師徒那樣將實現儒家仁義理想的重任全部擱在俠士肩上。而‘墨俠’的提法,同樣意味著儒家中心地位的衰落,以及中國文化中大小傳統的溝通。”11這種從大傳統與小傳統的交流互動的文化視角對晚清革命志士的政治策略與游俠心態的分析可謂高屋建瓴,令人醍醐灌頂。不僅讓人們破除了所謂辛亥革命失敗的原因是不重視民眾的意識形態偏見,而且也讓我們看到晚清大、小傳統的溝通與“對話”怎樣導致了整個文化傳統的蛻變。又如,面對20世紀90年代“新儒家”等文化保守派倡導所謂“國學”,否定“五四”的文化浪潮,陳平原明確指出:“什么叫‘傳統’,就是那些直接間接地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思維習慣、表達方式、審美趣味的東西。所謂‘傳統中國’,就是儒釋道,就是從孔夫子到孫中山,而且,這東西辛亥革命后就沒了,到此為止。想象‘國學’跟‘西學’截然對立,主張純粹的‘中國性’,我以為都是不可取的。中國文化本來就不純粹,域外的思想學說,兩漢進來,隋唐進來,明清更是進來,早就滲透到我們的血液里。”12這和王富仁先生提倡“新國學”理路雖不同,一則是把“五四”新文化傳統也容納到國學里去;一則是強調沒有純粹的“國學”,但二者的學術傾向卻是一致的,即都是為著維護“五四”新文化傳統的合法性。
在陳平原的學術研究中,“五四”是其最為關注用力和反復述說的研究領域,除明確以“五四”為中心的《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作為一種思想操練的五四》《走出“五四”》等研究課題外,其他諸如《“新文化”的崛起與流播》《老北大的故事》《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等一大批學術論著,均是以晚清和“五四”為背景的研究課題。他之所以如此關注和看重“五四”,客觀上,“五四”是新文化和新文學的起點,是中國社會由傳統走向現代的轉折點;主觀上,“五四”思想學術“百家爭鳴”的“既豐富多彩又意猶未盡的‘未完成性’”,讓其“怦然心動,歆羨不已”。事實上,他是把“五四”當成了用來砥礪思想與學問的“磨刀石”。當其“觸摸歷史進入五四”后,發現了巨大的言說空間與許多不吐不快的言說話題。針對因長期以來的意識形態宣傳及一些歷史學家的誤導,無比豐富的“五四”已被抽象為民主、科學的概念,甚至變成了“某種力量的‘一枝獨秀’”,陳平原強調回到歷史現場認識其眾聲喧嘩的復雜性、生動性及其精神魅力。他指出“五四”的風采特點:“第一是‘泥沙俱下’,第二是‘眾聲喧嘩’,第三是‘生氣淋漓’。每一種力量都很活躍,都有生存空間,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現,這樣的機遇,真是千載難逢。……20世紀中國,就思想文化而言,最值得與其進行持續對話的,還是五四。一代代中國人,從各自的立場出發,不斷地與五四對話,賦予它各種‘時代意義’,邀請其加入當下的社會變革;正是這一次次的對話、碰撞與融合,逐漸形成了今天中國的思想格局。”13他特別推崇“五四”新文化人上下求索的勇猛果敢與大膽的懷疑精神。指出:“比起閱讀上的雜覽、政治上的抗爭來,晚清及‘五四’的懷疑精神更有普遍意義。借用魯迅筆下狂人的追問:‘從來如此,便對嗎?’晚清及‘五四’的‘疑今’與‘疑古’,兼及文化、政治與學術,是這個時代的最強音。基于對當下中國的強烈不滿,用批判的眼光來審視歷史與現狀。敢于并善于懷疑,‘重新估定一切價值’,持強烈的自我批判立場,此乃晚清及‘五四’的時代特征,也是其最大的精神遺產。”14“危急時刻的閱讀與思考,會因心情峻急而有所扭曲與變型,但那種壁立千仞的姿態以及自我批判的立場,值得后人認真體味與尊重。晚清及五四那兩代人思想的豐富與復雜,背后是選擇的多樣性。”15在“觸摸歷史進入五四”揭示其豐富復雜生動的歷史真實及精神價值與魅力的同時,他又以一個學者的冷靜與清醒思考“走出‘五四’”。即認真“清理從‘晚清’到‘五四’所建立起來的那一套思想及學術范式”。認識到“就像所有光輝的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一樣,‘五四’當然也有其局限性。就拿學術研究為例,‘五四’所建立起來的那一套學術范式,可簡要概括為:西化的思想背景;專才的教育體制;泛政治化的學術追求;以‘進化’‘疑古’‘平民’為代表的研究思路。這一范式,對二十世紀中國學術、思想、文化建設,發揮了很大作用,但也產生了若干流弊。政治學家討論激進主義的利弊,歷史學家重評儒家文化的功過,文學史家反省平民文學崇拜,所有這些,都是力圖在學術層面上‘走出五四’”16。可以看出,無論是“走進五四”還是“走出五四”,陳平原要么以回到歷史現場的方式,展示“五四”“眾聲喧嘩”的復雜性與豐富性,凸顯其批判懷疑與上下求索的精神價值與時代魅力,以糾正長期以來形成的把“五四”簡單化為“革命與復辟、激進與保守、進步與倒退、國故與西學這樣的二元對立”17的意識形態偏見;要么回應一些新保守派人物對“五四”的各種指責和將“五四”漫畫化的傾向;要么反思從“五四”所建立起來的思想和學術范式的局限與得失。無不表現了他“壓在紙背的心情”,即把思想內在于學問的“學者的人間情懷”。
隨著陳平原學術地位日高、聲望日隆,以及對社會問題認識的日益清醒與自信,他的“學者的人間情懷”不再僅限于那種“壓在紙背的心情”的表達,而是既“兩耳聞窗外事”,把自己的社會關懷明確地攤在紙面上表達,而又“一心讀圣賢書”,不忘自己的學者本色。面對社會上出現的忽視甚至否定“五四”新文化傳統的傾向,陳平原批評說:“指責五四新文化人的反叛與抗爭,嘲笑魯迅的偏激與孤獨:我理解這一思潮的變化,但也警惕可能的‘沉渣泛起’。”18作為高等學府的一名教師,他的“兩耳聞窗外事”當然首先就從他身在其中的大學教育開始。在《“大學”隨想》19一文中陳平原回顧說:“十八年間,先后刊行《老北大的故事》(1998)、《北大精神及其他》(2000)、《中國大學十講》(2002)、《大學何為》(2006)、《大學有精神》(2009)、《歷史、傳說與精神——中國大學百年》(2009)、《作為學科的文學史》(2011)等著作,我幾乎從一個‘文學史家’變成了‘大學史家’。別看二者只有一字之差,很容易‘形近而訛’;可我心里很清楚,自家論述‘不夠專業’。我所擅長的,僅僅是在學術史、思想史及文學史的視野中討論中國的‘大學’問題,故別有幽懷,也另有洞天。”他所說的這別有的“幽懷”與“洞天”,即以一個人文學者的學術立場和價值理念,來回溯反思與研究百年中國大學教育的發展歷程與成敗得失,從精神文化的層面對大學發展中存在的問題進行深入的剖析與思考,并對當下大學改革中存在的求大、求全、求快,重行政管理輕辦學傳統,重學習西方而輕中國特色等急功近利的現象進行直接的批評。認為“在中國辦大學,辦大容易,辦小難。沒人安于‘雖好猶小,雖小猶好’的大學——中國至今沒有像美國那樣優秀的文理學院。為什么?關鍵是大學排名以及行政干預,當然,還有校長們的虛榮心——你愿意指揮‘十萬大軍’呢,還是想當千人的‘小頭領’?校長如此,院長(系主任)也不例外。……從大學擴招的政府決策,到教育部推行各種評鑒,到醞釀統編教材與研究生統一考試,再到開會時主席臺上排座次,……行政的力量越來越強大。”提醒當下辦大學存在的幾個認識上的誤區。一是“與國際接軌”說導致“今天的中國大學,正亦步亦趨地復制美國大學的模樣”,一切“唯哈佛、耶魯等馬首是瞻”。二是為強調數據上搶眼搞所謂“強強聯手”,以此作為建世界一流大學的最佳途徑。實際上“‘強強’很難‘聯手’;一定要‘合’,必定留下很多后遺癥”。三是所謂的“取長補短”“很容易演變成缺什么(專業)補什么(專業),最后導致泯滅自家特色”。四是強調辦大學就是要努力“適應市場需要”,造成對整個人類文明必不可少的人文學科的傷害。五是強調大學要多跟國外大學簽合作協議。其實“很多協議是空頭支票,沒有任何用處”。這些對當下大學發展改革中的亂象與誤區的直接而直率的批評,雖然已經逾越了“壓在紙背的心情”的表達方式,但還是一種“兩耳聞窗外事”的“有情”與“不忍”式的“基于道德良心不能不開口”的學者的人間情懷。盡管陳平原認為自己這些充滿著人間情懷的話屬于“不說白不說,說了等于白說,白說也要說”。但實際上,以他的學術聲望和社會影響,“說了”絕對不“等于白說”,“所說”的效果也許一時顯現不出,但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對其“所說”的逐漸認識接受并形成共識,其功效也會自然達成的。相信陳平原以學術致力于社會變革及思想文化建設的努力,一定會功不唐捐。
【注釋】
①陳平原:《陳平原文集》第1卷,商務印書館,2024,第4頁。
②③④⑤⑨陳平原:《學者的人間情懷》,載《陳平原文集》第16卷,商務印書館,2024,第25、27、28、28-29、23頁。
⑥⑦陳平原:《學者的人間情懷》,載《書生意氣》,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6,第164、164頁。
⑧魯迅:《〈自選集〉自序》,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469頁。
⑩11陳平原:《晚清志士的游俠心態》,載《陳平原文集》第6卷,商務印書館,2024,第276、277頁。
121617陳平原:《走不出的五四?》,載《陳平原文集》第12卷,商務印書館,2024,第315、309、311頁。
13陳平原:《作為一種思想操練的五四》,載《陳平原文集》第12卷,商務印書館,2024,第319頁。
1415陳平原:《危機時刻的閱讀、思考與表述——紀念五四運動一百周年》,載《陳平原文集》第12卷,商務印書館,2024,第343、344頁。
18陳平原:《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讀書”》,載《陳平原文集》第16卷,商務印書館,2024,第209頁。
19陳平原:《“大學”隨想》,載王璜生主編《大學與美術館——美術館的文化策略與學科建構》,同濟大學出版社,2012。
(田建民,河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