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及性出版與桂林文化城文學教育的建構

自“五四”新文化運動發軔以來，文學運動與文學教育便構成了中國現代文學場域中相互交織的雙重脈絡，二者共同參與著現代文學觀念的建構與傳播。具體到桂林文化城這一特殊歷史場域，相比于文學運動，文學教育始終未被納入系統性考察的范疇，相關論述多以零散化、碎片化的方式散見于其他主題的討論之中。文學教育的形式和內容，通常被分解為具體行為（如文協桂林分會的寫作培訓班、文化供應社的青年叢書出版活動、開明書店的少年圖書出版活動）進行單向度討論；討論的目標也不指向于文學教育。即便涉及文化供應社、開明書店等具有文學教育性質的出版實踐，學界亦多將其置于“出版史”的框架之內，而對出版者在選題策劃、文本編選過程中主動融入的文學教育意識及其實踐邏輯，始終缺乏深入的挖掘。事實上，如果轉換研究視角，將此類實踐置于文學教育的本體進行觀照，則有望突破既有的研究。

在探討文學教育時，文學消費是無法繞過的關鍵環節。作為文學生態系統的有機組成，二者關系密切。文學教育者需以自身文學消費實踐為基礎，方能引導被教育者的文學接受；而文學消費本質上是一種意識形態消費，其形態易受特定歷史語境的形塑。某種程度上而言，抗戰時期最終進入傳播場域的文學作品，大多承載著與主流政治訴求相契合的價值內核。而那些與主流價值取向存在偏差的文學創作，往往因出版機制的篩選與過濾，被系統性排除在傳播渠道之外，最終淪為時代的文化邊緣，逐漸被遮蔽甚至遺忘。值得注意的是，文學傳播的被“拒絕”本質上是傳播者對消費者的“塑造”行為，這種塑造直接影響了后續文學產品的生產與消費方向。

桂林文化城時期，文學傳播者與出版方常為同一主體，且出版者往往兼具文學生產者身份。在抗戰宣傳動員的現實考量下，文學作品的藝術往往讓位于宣傳，出版者的思維將深度介入生產決策。這也就意味著，生產者需主動將創作方向限定于可傳播范圍，并以主流標準校準自我的創作。即便具有強烈自我意識的文藝家，亦不得不因抗戰文化的強勢影響調整創作方向。這種有選擇的生產既塑造了文學作品的形態，也潛移默化地塑造了消費者的文學消費觀。

因此，桂林文化城時期的文學出版不僅是生產與傳播的中介，更是一種特殊的文學教育。從新文學運動的發展進程不難發現，新文學的教育雖然與大學教育息息相關，但文學教育范疇從未局限于大學校園。隨著抗戰的全面爆發，文學教育的對象也從文學革命之初具有一定教育基礎的學生轉向了更廣泛的普羅大眾。但顯然，普羅大眾不可能像大學生一樣在講堂正規地接受面對面的文學教育，他們更多的，則是通過普及性文學出版物來獲取文學藝術的相關知識，并在此過程中培養人格和審美情操。而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恰是出版方價值篩選的產物，盡管未明確標明“教育者—被教育者”關系，但編選者通過預設的可能存在的讀者大眾①，實質上通過篩選行為引導了大眾的文學消費，形成了隱性的文學教育關系。由此可見，在探討桂林文化城文學教育時，如若僅注重對于被教育者文學生產、文學傳播和文學消費能力的培養，討論的范疇將會大大縮小。因此，本文擬以出版為路徑，通過出版文學作品達成的文學審美教育、文學人格培養以及文學創作方法的講授，考察桂林文化城的文學教育，從而為深化桂林文化城的研究提供新的學術生長點。

一、普及性叢書與文學教育

從出版形態的功能看，叢書作為一種具有系統性、主題性明顯的圖書出版形式，最集中體現著出版方的價值取向與文化立場，這使得其成為文學教育實踐的重要載體。叢書的大量出現是桂林文化城出版事業的重要特色。據《抗戰時期桂林出版史料》統計，大部分文藝書店都出版過文學（文藝）叢書。出版社或書店通過這種規模化、系統化的出版方式②，將中外文學作品集中性推入文學市場。進入市場的文學叢書，以其規模效應擴大了文學作品的影響力，其中以中國新文學作品為主要出版方向的出版社或書店也以此為契機，將名家新作和新人新作共同出版，在重新推出名家力作的同時又以“以老帶新的方式把文學新銳的作品推到了文壇前臺”③，使抗戰時期涌現出來的文學新人得以擁有展現自我的平臺。更重要的是，這類叢書本身的規模效應和名家本身帶來的光環，賦予了新銳作家某種必要的象征性資本④，從而以更快速的方式進入讀者視野。但需要注意的是，這種含有推介性質的叢書顯然很難具有文學教育意義。知名作家作品叢書出版亦是如此。知名作家作品叢書雖然可以憑借作品質量在一定程度上達到某種“文學教育”目的，但對于不具備或只具有基礎文學欣賞能力的讀者來說，如果沒有“教師”的專門指導，很難從中獲得或提高文學欣賞的水平，進行文學再生產更是無從談起。而這些，就需要普及性叢書的出版來實現。

在桂林文化城時期，不少出版社（書店）都出版了普及性文藝叢書，其中，以文化供應社的普及性文學叢書最具代表性⑤?；诔霭嫔缤茝V文藝大眾化、通俗化的基本定位，普及性文藝讀物是文化供應社的出版重點⑥，加之普及性文藝讀物的目標消費者主要是青少年，于是，文化供應社推出了一系列面向青少年的叢書讀物，如“少年文庫”“中學略讀文庫”“青年自學指導手冊”“青年文庫”“英漢對照文藝叢書”等，其中影響最大的是“少年文庫”“中學略讀文庫”與“青年自學指導手冊”⑦。這些叢書不僅包含用以對兒童開展審美教育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亦包含不少文學創作方法論書籍，對桂林文化城的文學教育做出了不小貢獻。

“少年文庫”由司馬文森擔任編輯，于1941年12月開始出版。至1944年年底，該叢書共出版圖書23種⑧。從“少年文庫”的廣告中可以得知，該叢書出版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想補救目前青少年精神食糧匱乏的缺陷”⑨。由于文學教育的場所并非局限于大學講堂，因此，文學教育的目的也將根據教育對象的不同而有所變化。對于少年兒童而言，文學教育的主要目的在于使其借助閱讀一方面獲取理性知識，另一方面則通過各類文學作品所塑造的藝術形象來滋養精神、培養人格，激發審美⑩，“以文學的方式塑造新一代的少年兒童”11。由于“少年文庫”面對的讀者群體是年紀較小的少年兒童，因此，圖書內容相對低幼化，叢書所發揮的文學教育之作用也落腳于審美教育，即通過文學作品培養少年兒童審美感受力及審美創造力；部分作品還將力圖通過文學形象的塑造，激發少年兒童的文學感知力，從而達到培養人格的目標。

由此反觀“少年文庫”可以發現，大部分兒童文學作品的出版正體現了編選者同樣的意圖：文學以情感人的功能得到了編選者的強調甚至放大，叢書編輯希望借助這類兒童文學作品，在獲取新知識的同時進一步熏陶培養兒童的愛國情操。此類作品主要有《火線上的孩子們》《在內蒙古的草地上》《小蠻?！贰缎¤F匠》《菲菲島夢游記》等。這類兒童文學作品大部分以抗戰、反帝、愛國為主題，或敘述兒童在抗戰中的生活，表達反戰愛國情緒；或通過戲劇化的故事來描述帝國主義侵略過程中的罪惡行徑，表達反帝強國思想。上述作品在語言上通常簡單樸素，除童常的《在內蒙古的草地上》與司馬文森的《菲菲島夢游記》之外，其余作品相對粗糙。作品中絕大多數并不強調對人物個性的塑造，即使是《小蠻牛》《小鐵匠》這兩部強調人物的作品，人物形象也并不清晰，相反作品是以具有強烈渲染力的愛國情緒取勝。在閱讀過程中，隨著主人公對于各類事件的不斷參與和對社會現實認知的不斷加深，讀者也將不斷被激發起強烈的民族自尊心與自強心態，從而潛移默化地實現編選者熏陶和培養少年兒童愛國情操的教育目的。

而“少年文庫”的另一個主要文種——童話以及兒童劇12——則是以具有更高藝術質量的文學作品來作為良好的寫作范本，從而幫助青少年在獲得審美感受的同時潛移默化地學習寫作技能。例如，在《三個奇異的國家》中，作者在敘事過程中使用了大量貼合青少年讀者日常生活的比喻。如在形容貓咪黑妮的外表時作者寫道：“那是張笑迷迷的和外祖母的差不多溫和的臉。人就是抱著它親著嘴，也不會叫你嫌惡的。”13在描寫二人在海上漂流的景色時，作者又如是寫道：“海就躺在他們跟前，一層一層，翻騰著它發光的波瀾，打著岸沙，激出一卷卷白的泡沫，白沫涌上來，看看像條軟絨絨的棉花的鑲邊，但它一忽兒又跟著退去的水波逃到海的中心去，消失了，于是那片彎彎的月亮就帶著那幾顆亮晶晶的小星落到海面，重新讓新起的波瀾把它的影子沖得粉碎。”14從受眾角度來看，童話中的這一類具有較強文學性與藝術性的語句將成為讀者習得文學審美技能的重要途徑。

如果說“少年文庫”的文學教育性更傾向于以文學作品來培養少年兒童的人格，那么，“中學略讀文庫”15的文學教育性更多地體現在文學生產即文學創作方法論的教育上，因此文學教育性質也就更為突出?！爸袑W略讀文庫”本身乃是以輔助國文教學的中學生課外讀物之面貌出現的：“現行教育部頒布的中學國文課程標準中，都規定著‘略讀’這一個作業項目。拿什么來做略讀的材料呢？這就頗費一般國文教師的腦筋了。其實略讀文選一類書刊，一般坊間未始沒有，可是不是嫌文字太艱深，就是嫌內容太陳舊。本社為想填補這個缺陷，特地編刊了這一個文庫。擔任編輯工作的都是富有教學經驗的國文教師或文學家。選文內容務求精審新穎，并且適合于中學生的程度。每篇選文之后，附列著‘學習要點’和詳明的‘注釋’，尤其便于自學。本文庫之刊行，我們詳細對于中學生的國文學習，也許會有相當的幫助的。”16由此可見，“中學略讀文庫”在刊行之初就已有著明確的作用指向，即通過中學教師或文學家注釋文本的方式，幫助中學生提高國文學習的能力。

從“中學略讀文庫”的廣告可以得知，作為選本的《創作小說選》《翻譯小說選》《劇本選》等書本身就是以文學教育為本位的。加之文學教育本身乃是文學“教育者和受教育者相互之間，經由文學文本的閱讀、講解與接受，提高文化素養，培養道德情操的一種教育行為”17?！爸袑W略讀文庫”中雖然并未結成現實中的教育者與受教育者關系，但是三本文學選本在每篇選文之后都有明確的文本解讀，在實質上達成了文學教育行為。例如，在1942年編選的《創作小說選》中，邵荃麟就注重通過拆解小說來分析小說的寫法，以便讓讀者（初學者）在學習過程中迅速掌握作家的風格特征及其常用的寫作手法，從而在讀者（初學者）閱讀的過程中實現文學教育的目的。不僅如此，邵荃麟在講授小說創作技巧的同時亦十分注重對閱讀者的文學審美與價值觀進行引導。如對沙汀小說《藝術干事》的解說中，邵荃麟在點評人物形象塑造時也抒發了對時下中國精神的看法。認為小說中藝術干事太太“精神上的豪放，樂觀，明朗，卻處處充滿了健康的生命氣息。這種健康的生命氣息卻是今天中國所需要的”18。在點評小說《新生》時，邵荃麟也著意強調小說的主題，“作者用創造典型的手法，精密地剖解著李逸漠那種人物的矛盾心理狀態，以及這種矛盾的發展過程。從這里顯示出大時代中間進步的革命意識與落后的個人主義意識之間的斗爭，以及后者的悲哀地沒落的趨向。作者在作品中并猛烈地抨擊著那些‘為藝術而藝術’的思想”19。對于小說的藝術性本身，邵荃麟的講解并不詳細，有的作品分析甚至只以“情感的真摯”概括20。相比之下，艾蕪的《翻譯小說選》則將教育目的回歸到文學本身的特質。例如，在該書序言中，艾蕪就將短篇與長篇小說相比較，以對比的方式解析了短篇小說的特質：“我們可以說，短篇小說是注重題材簡單的作品。即是首先要選擇簡單的題材來表現人生，藉以表明作者對人生的見解；其次，遇著須用復雜的題材來表現，也該把它壓縮成簡短的東西；精采的才要，不精采的便把它丟去?！?1在此基礎上艾蕪還進一步強調了人物形象塑造對于短篇小說是否成功至關重要：“若里面沒有人物的形象，也就不算得是短篇小說。短篇小說不但要求有人物描寫，而且還和長篇小說戲曲敘事詩一樣，也要求所描寫的人物典型化。”22對比來看，艾蕪注重對所選小說特色技巧之講授的注解方式，更適合于初學者在讀懂小說的基礎上學習創作技巧；而邵荃麟的方式，則更適宜具有一定創作基礎的寫作者在進一步學習創作技巧的基礎上建立正確的寫作價值觀念。但無論是哪一種方式，都在分析的過程中實現了叢書所預期的文學教育目的。

二、普及性期刊與文學教育

除普及性叢書外，普及性期刊同樣是實現文學教育的重要途徑。以開明書店創辦的《中學生》為例。桂林文化城時期的《中學生》有著廣泛影響力，是許多青年人“懇切而善良的教師、朋友和同志”，使戰時的中學生“不知不覺的從它那里學會了呼吸正義、詛咒黑暗”23。作為一種普及性期刊，《中學生》的文學教育功能主要通過兩種方式得以實現，一是編者結合辦刊定位與自身文學理念，在充分考慮中學生在學習國文過程中需求的基礎上，從寫作的體裁、題材、立意等多方面出發，選取了包括巴金、朱自清、蕭紅等在內的多位知名新文學作家的作品，為學習新文學創作的青年學生提供了學習范本?！吨袑W生》所選取的這些作家大多已取得了較高的文學成就，文學創作技巧已達到一定高度；不僅如此，這些作家所秉持的文藝價值觀基本上與主流的價值觀相符，文學作品所表達的思想也具有一定深度，能夠給青年讀者的寫作產生良好的示范。

桂林文化城時期的《中學生》實現文學教育功能的第二種方式，是在刊物中大量刊登講授文學創作技巧、探討文藝理論的文章。這些文章以論述為主，能夠以更直觀的方式給青年創作者給予寫作上的輔導，同時也能引起文藝界同仁對于當下發生的文藝現象的關注。這些陸續刊登在《中學生》上的文藝理論文章主要包含兩種類型：一是關于寫作的基本技巧及如何學習寫作，如艾蕪《怎把平常的事件寫得有趣味》、葉圣陶《寫作是極平常的事》、駱賓基《怎樣才能寫出像樣一點的文章》、羅高《文藝寫作底主題》、朱東潤《文學的形式和內容》、龍行《寫作靈感論批判》、艾青《詩論掇拾》等；二是討論創作者與文藝創作之間的關系及其文藝觀的引導，如黃藥眠《青年與文藝》、宋云彬《文化界值得注意的一種傾向》、李廣田《人格與文格》《中學生的文學修養》、葉圣陶《作一個文藝作者》、夏衍《樂水——文藝工作者與社會》、署名“樸”的《向高爾基學習》和署名“琴”的《關于培養文藝青年》等。

對寫作初學者進行正確文藝價值觀的引導是此時期《中學生》開展文學教育的一項重要內容，《中學生》不僅有如李廣田的《人格與文格》、夏衍《樂水——文藝工作者與社會》、宋云彬《文化界值得注意的一種傾向》等具有明確價值觀引導傾向的文章，還有如《中學生的文藝修養》《青年與文藝》等在探討青年與文藝關系的文章。這些文章多注重從寫作者自身的素養出發，建立求真、求善、勇于參與現實斗爭的文藝價值觀，如李廣田《人格與文格》一文就以文格為出發點，探討了人格與文格的關系，從而引出寫作“求真”的重要性：要寫出令人感動、可以顯現作者自我人格的文章之關鍵“就只在于求‘真’。假設不‘真’，而只是一味求‘美’求‘善’，結果是既不美，也不善”24。夏衍的《樂水——文藝工作者與社會》則強調了寫作者參與社會生活和現實斗爭及保持個人信仰的重要性：“新時代的文藝工作者要揚棄一切過去文人篾（蔑）視現實、逃避現實的性癖，勇敢地參加社會生活，參加政治斗爭，這樣才能在斗爭中教育自己，豐富自己，而使自己成為一個有實行力的作者和斗士?！?5

桂林文化城時期的《中學生》同樣也刊登了大量介紹創作方法的文章。不少方法論文章中都強調廣泛閱讀是創作的基礎。葉圣陶在《作一個文藝作者》中指出，一個希望做文藝作者的人“他的活動涉及全部人生，所以他的閱讀范圍越廣越好”26。同時，文藝作者應該將所閱讀的內容“化為自身的骨肉，融入自身的生活，到有所會有所見而執筆寫作的時候，連自己曾經度過這些東西也幾乎忘記了，才有用處”27。更為詳細的創作方法論還有諸如黃藥眠的《怎樣學習文藝》、艾蕪的《論創造典型人物》、田春的《如何練習寫作》、羅高的《文藝寫作底主題》、何鵬的《魯迅論寫作》等，尤其是黃藥眠的《怎樣學習文藝》和艾蕪的《論創造典型人物》。前者較為全面地解釋了青年寫作者在學習文藝過程中可能會遇到的問題，包括如何研習文藝作品、怎樣學習寫文藝作品、如何選擇主題、描寫方面的技巧以及如何布局等問題都有詳細的解釋。后者則以典型人物為主題，具體介紹了何為典型人物、創造典型的方法以及是否可以用夸張手法處理典型人物的塑造等寫作問題。

結合《中學生》的辦刊宗旨以及具體刊登的創作方法論來看，以黃藥眠為代表的這一批作家在書寫文論之初已經有了潛在讀者。即是說，這批文論本身就是結合著當時青年寫作的基本情況來書寫的。從文論的發表時間來看，這批文章大多集中發表于1940年至1944年之間。此時期抗日進入相持階段，在這種“歷史現實發展到更復雜更尖銳的階段”28，文化界的思想進軍以及文化的戰斗精神卻遠不如前，文藝作品也“普遍地表現著內容的空虛和思想力的蒼白”29。而在藝術認識上，也出現了“多半是局限在現象的表面上，沒有更深刻地去抉發出歷史時代的本質”30的情況。身處于創作中心的文藝作家尚且感覺文化的熱情逐漸衰退，文學上的傷感調子和形式主義重新抬頭，甚至一些作家開始“高談明哲保身的道理”31，乃至創作具有市儈意識和奴隸思想的處世哲學的書籍32。出現在此時的這種現象，“不但會使文化萎縮，而對于民族的德性尤可能發生危險的影響”33。身在創作一線的作家尚且不能避免這種風氣的影響，那么對于初學寫作且容易受到外界影響的青年來說，更容易使其形成錯誤的寫作觀念和文藝價值觀。從這一點看《中學生》的文學教育性質文章，就可以發現，《中學生》的編輯和作者以極為良苦的用心為試圖通過該雜志學習寫作經驗的青年鋪了一條通往寫作大門的暢達之路。首先，編者和作者解剖創作的本質，為青年寫作者樹立信心（《寫作是極平常的事》）；其次，引導青年寫作者樹立正確的文藝價值觀，使其具備良好的文學素養（《人格與文格》《中學生的文學修養》《向高爾基學習》《作一個文藝作者》）；最后，為青年作者講授寫作技巧，解決創作中的基本問題（《青年與文藝》《怎樣把平常的事件寫得有趣味》《怎樣學習文藝》《論創造典型人物》）。從這三方面看，編者和作者已經站在初學者的角度盡可能為青年寫作者提供全方位的學習輔助，完成了文學創作的教育閉環。也正因為受惠于《中學生》，不少青年寫作者由此走上文學創作之路，與文學終生相伴。

三、普及性寫作專論與文學教育

文學事業的迅速發展與出版業的興盛，使得大量普及性寫作專論書籍在桂林出現，這亦應視為桂林文化城文學教育的一環。具有寫作指導意義的普及性寫作專論的出版，以較為系統的方式講授文學創作中的常見問題，使初學者能夠較為全面地了解寫作的方方面面。這些書籍或被包含在出版社的某個叢書系列當中（如艾蕪的《文學手冊》34），或以單行本的形式（如艾青的《詩論》）得以發行。艾蕪的《文學手冊》是其中知名度最高也最具有代表性的一部。

《文學手冊》是文化供應社策劃的“青年自學指導手冊”叢書中的一本35。出版預期乃是形成一套面向青少年的普及性文化讀物，由此可見其普及教育的初衷36?！段膶W手冊》出版后，文藝界對其的宣傳也主要強調其文學指導（教育）功能，稱其為“寫給初學寫作者看的一部良好的指導書”37，“著者的文字，更深入淺出，把一些深奧的問題，娓娓講來，生動有趣，讀后不但對文學經驗有所了解，而且是寫作最寶貴的指針”38。

《文學手冊》共三篇，分別為文學基本原理介紹、文學創作方法論介紹及文學創作漫談。從整體上看，《文學手冊》內容淺顯明確，“真正做到‘深入淺出’的地步”39；對于初學者而言，“較之一般故弄玄虛、叫人鉆牛角尖的東西來，究竟還是實惠得多”40，艾蕪這種去除了抽象理論、以具體經驗及事實的寫作方法，便于初學寫作者“不用在暗中胡亂摸索，省走許多冤枉路”41——這也是艾蕪寫《文學手冊》的初衷42。

從文學教育的角度看，《文學手冊》的意義體現在兩方面：一是在介紹文學原理的同時強調文學修養的重要性，為初學者確立學習文學的正確態度；二是通過拆解作品講授創作方法論43。在“什么是文學”一章中，艾蕪在闡述文學原理的過程中都夾雜著對讀者文學價值觀的引導。如談論文學的服務對象時，艾蕪指出：“文學永遠是服務于大多數人，為大多數人謀幸福的。為大多數人說話，替大多數人打抱不平的。鼓舞大多數人為正義而戰的?！?4在談及文學的主要功能時，艾蕪表示文學第一個主要功用在于“能夠驅逐我們的利己心，使我們對于陌生人發生親密的關系，激起深刻地同情”45，還在于“能夠武裝我們，使我們不和惡勢力妥協，并能鼓勵我們為正義而戰”46。在大多數內容都在闡述文學創作基本方法的第二篇中，艾蕪也注重結合創作方法引導正確的文學觀。

艾蕪將關于作者是否應建立自我的宇宙觀與價值觀放入第二篇，這個安排應該包含其特殊考量。從整個篇目安排上看，艾蕪首先介紹文學原理，其次介紹文學的基本素養，最后介紹文學創作方法論、文學潮流及作家經驗泛談。將建立正確的宇宙觀與價值觀先于創作方法論進行闡述，足以看出艾蕪對二者的重視。這一點，也是基于艾蕪對于初學者的認識上提出的。他發現，大部分初學寫作者認為，“有了語言的豐富儲蓄，對人生有了深刻的研究，又練習有寫作的技巧，那末就可以動手來一篇作品了”47。但艾蕪認為作者“還得問一問，你寫這篇作品的目的在那（哪）里”48。這實際上是在暗示讀者在開始創作時要注意放慢腳步，在建立正確人生觀與價值觀的基礎上創作于社會有益的文藝作品，因為“對人生的意見越正確，對人物的愛憎越公平，作品便越偉大”49。

此時期對于寫作基本素養的強調，應是艾蕪在結合自身寫作歷程及彼時青年寫作的情況有感而發，也可能與1940年代初桂林文藝界的虛假繁榮有關。文化界的“虛胖”，必然對剛開始學習文學創作的青年人產生巨大影響。在此時強調在寫作之先加強閱讀以及對社會生活的深入研究，也可視為對1940年代初桂林文化界的虛浮現象的反撥。從書的內容來看，艾蕪在講述文學創作各項理論知識的同時多注重強調讀書和研究生活的重要性，如在講述如何培養靈感時艾蕪指出，“以上講培養靈感，要多讀書，使生活經驗豐富”50；而在介紹如何將人物形象化時也再次強調要“研究文學的人，尤其是從事創作的人，必得親身參加生活”51。這種穿插式的講述方式，有助于不斷加深讀者對文學素養之重要性的認識，有助于初學寫作者形成踏實的寫作作風，盡可能避免急功近利的寫作心態。

在第三篇的創作方法論中，艾蕪按照文學作品（主要是小說）的基本要素順序依次教授寫作方法，包括如何寫人、人物對話，如何寫景、創作過程如何、如何寫場面以及如何將平凡的故事寫得有趣。在這一部分，艾蕪通常的講授方法是結合名家或自身創作經驗對名家作品進行“仔細地分析，反覆地印證”52，因此在文本上體現出具體活潑、引人入勝的風格，更容易使初學寫作者在閱讀過程中浸染寫作方法。如在此篇中，艾蕪就以魯迅的《藥》為示例文本，將全文拆解為6個場景，詳細解說了應如何描寫場面，從而引出作者在敘述場面時應該注意的事項：“甲和乙發生關系久一點，場面便敘述得多一點，如第六個場面。發生的關系，很快就結束了，場面自然就敘述得少些，如第一個場面?！?3

不僅是《藥》，艾蕪在其他篇章的講授中也多有類似的分析例證。如在講授如何將平凡的故事寫得有趣味時，艾蕪在開篇就提出了主要途徑：運用諷刺和幽默。在講解形象對照時，艾蕪也詳細分析了小說《紅樓夢》中多對人物組合造成的形象對照，得以使讀者對創作中的不同手法產生清晰的理解。正因為如此，《文學手冊》在青年讀者群中引起了很大反響，被認為是“初學寫作的一部極好的指導書”54；即便是對《文學手冊》提出批評的文章55也一再指出，“作者擺脫了一般文學概論的方式。他不從廣泛的抽象的理論入手簡介的接近讀者……他談的切實，精細，豐富，使人愿意聽他講下去”56，“我們感謝作者。我們從他手里接過了一根根棍子。用這根棍子可以敲著那些坑坑洼洼的道路，放開腳步向前走去”57。

四、余論

作為文學生產、傳播與消費鏈條中的關鍵環節，出版無疑深刻影響著文學發展的歷史進程。出版者作為直接作用于出版的行動主體，其主觀決策在相當程度上形塑著文學發展的現實格局。這一點在抗戰時期的桂林文化城呈現出更為顯著的效應。如果系統考察抗戰時期出版者主觀決策的行為動因，并將其與文學生態系統的其他環節（如文學消費等）展開跨維度考察，或許能為現代文學研究提供新的思路?；诖耍疚囊猿霭鏋槁窂娇疾旃鹆治幕俏膶W教育，或可視為一次積極的嘗試。桂林文化城作為文學史上具有特殊意義的歷史文化現象，實為“天時”“地利”“人和”多重合力作用的結果。因此在研究過程中，不妨將其視為動態的文化生態系統而非靜態的文學現象予以觀照。這就要求研究者進一步拓展學科交叉的可能性，通過多維度的學術對話，進而挖掘桂林文化城發展進程中那些隱而不彰的內在肌理。

【注釋】

①羅貝爾·埃斯卡皮著，于沛選編：《文學社會學——羅·埃斯卡皮文論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第88頁。

②③④佘愛春：《抗戰時期“桂林文化城”的文學生產》，《中國現代文學論叢》2012年第1期。

⑤桂林文化城時期，文化供應社、開明書店均是重要的普及性叢書出版單位。但需要注意的是，開明書店在這一時期出版的普及性叢書多為全面抗戰前作品的重印。因此，本文不做重點討論。

⑥⑦佘愛春：《文化供應社與抗戰時期的文學出版》，《南方文壇》2018年第3期。

⑧包括駱賓基《鸚鵡和燕子》、司馬文森《菲菲島夢游記》、塔拉科夫斯加（梁瓊譯）《幸運魚》、桂生《敵后的故事》、聶志孔《火線上的孩子們》、荃麟《喜酒》、童?！对趦让晒诺牟莸厣稀?、加因《偷火者的故事》、馬特維也夫（梁瓊譯）《魔鞋》、陸洛《北極新天地》、陳大年《水和它的親族》、左林《生活的故事》、陳大年《地球和宇宙》、波爾多等（陳原譯）《蘇聯兒童詩集》、甦夫《小鐵匠》、雷石榆《小蠻?！?、孫士儀《速算故事》、陳希真《星的故事》、陸洛《黃金河的出現》、維加《三個奇異的國家》、高爾基（黎穆譯）《耶夫雪加奇遇記》、孫士儀《高爾基的故事》、呆嵐《帶臂章的人》。

⑨“少年文庫”廣告，見《文化雜志》1942年第3卷第1期。

⑩11郭麗平：《晚清至民國初期兒童文學教育的嬗變》，《泉州師范學院學報》2021年第5期。

12主要包括《漁夫和魚》《三個奇異的國家》《鸚鵡和燕子》《魔鞋》等。

1314維加：《三個奇異的國家》，文化供應社，1943，第11、20頁。

15“中學略讀文庫”一共8種，分別是《創作小說選》（邵荃麟選注）、《翻譯小說選》（艾蕪選注）、《話劇選》（文寵選注）、《名人傳記》（趙家縉、張聲智選注）、《散文選》（葛琴選注）、《書信選》（莫一庸選注）、《現代名人演講》（李志曙選注）、《游記選》（舉岱、葛琴選注）。

16“中學略讀文庫廣告”見《文化雜志》（桂林）1943年第3卷第3號。

17付瓊：《文學教育視角下的文學選本研究——以家塾文學選本為中心》，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第1頁。

18邵荃麟：《〈藝術干事〉本文主題》，見《創作小說選》，文化供應社，1942，第116頁。

19邵荃麟：《〈新生〉本文主題》，見《創作小說選》，文化供應社，1942，第94頁。

20如在分析丁玲的作品《縣長家庭》時，邵荃麟的解說就十分簡短：“這篇作品的最大特點，是作者情感的真摯……只輕輕幾筆，卻把周圍的氣氛有力地烘托出來，這是最不容易的地方。”

2122艾蕪：《〈翻譯小說選〉序》，見《翻譯小說選》，文化供應社，1942，第4、4-5頁。

23陳原：《我與開明書店》，見中國出版工作者協會編《我與開明》，中國青年出版社，1985，第6頁。

24李廣田：《人格與文格》，《中學生》1943年第69期。

25夏衍：《樂水——文藝工作者與社會》，《中學生》1940年第15期。

2627葉圣陶：《作一個文藝作者》，《中學生》1942年第57期。

282930313233邵荃麟：《對于當前文化界的若干感想》，《文化雜志》（桂林）1942年第2卷第5期。

34艾蕪：《文學手冊》，文化供應社，1943，屬“青年自學指導手冊”叢書。

35“青年自學指導手冊”叢書中還包括冼群《戲劇手冊》、野夫《木刻手冊》、楊承芳《英文手冊》、廖伯華《珠算手冊》。

36參見龔明德：《艾蕪〈文學手冊〉的版本》，《新文學史料》2002年第4期。

373940415254任山：《介紹〈文學手冊〉》，《現代青年》（福州）1941年第4卷第6期。

381942年6月版《創作小說選》（邵荃麟選注）封底，有“《文學手冊》（艾蕪著，五版出書）”字樣。見熊飛宇：《艾蕪抗戰文獻考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第119頁。

42見艾蕪：《〈文學手冊〉后記》，載《文學手冊》，文化供應社，1941，第184頁。

43創作方法論為《文學手冊》中的第三篇。

444546474849505153艾蕪：《文學手冊》，文化供應社，1941，第11、13、13、62、62、68、68、68、108頁。

55參見熊飛宇《艾蕪抗戰文獻考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第114頁。

5657嘉梨：《研究的對象和生活的對象——評艾蕪〈文學手冊〉》，《群眾》1943年第8卷第4期。

（徐小雅，南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本文系廣西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桂學研究院項目“‘桂林文化城’文化資源與地方性師范院?，F當代文學教學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GXKT202506；2025年度廣西高校中青年教師科研基礎能力提升項目“抗戰時期桂林文化城文學教育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025KY0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