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平經常以他的家鄉上嶺村作為背景進行創作,他的作品圍繞著當代農村人和農村生活展開,為研究地方城鄉現代化歷程和民族文化做了有效背書。與傳統鄉土小說單一批判農村的落后或遠在城市遙望鄉村的詩意不同,新鄉土小說更多是聚焦于20世紀80年代之后,體現夾雜在城市與鄉村文明間的身份焦慮和復雜感①。凡一平的小說中也反映出同樣的背景,他并沒有美化農村在現代化過程中的不適感,《上嶺村的謀殺》《蟬聲唱》《上嶺村編年史》都顯示出作家強烈的問題意識。但隨著近年來越來越多鄉野賢者和農村生活的書寫,凡一平開始更加明朗從容地表達著他對家鄉的喜愛。與想要隱藏自身背景以免影響到內容創作的思路不同,他沉浸在家鄉給予他的精神給養中,用他的敘述方式,語言風格,情節設計來展現故事的地域性、民族性、歷史性。究其轉變的原因還得和作家一起回到他生活的文化環境中。
一、作家對鄉野賢者的青睞
從《上嶺村的謀殺》(2013)開始,凡一平的創作傾向又由城市轉回鄉村②。《上嶺村編年史》(2018)中的唐文武、《蟬聲唱》(2019)中的藍必旺、《我們的師傅》(2020)中的徒弟們、《韋旗的敬老院》(2020)中的韋旗、《頂牛爺百歲史》(2021)中的頂牛爺、《四季書》(2021)中的韋正年等人物出現返回家鄉的故事線中。其中一些主角逐漸成為上嶺村呈現出一些“鄉賢”的特征,即在一定地域范圍內德高望重,能力突出并致力于當地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公益事業,對地方有貢獻的賢達之士③。與傳統鄉紳不同,凡一平筆下的鄉賢是有民間公信力,有鄉土情懷的人,有些人物還具有外出工作經驗。有學者將具有現代性和人文情懷的鄉賢稱為新鄉賢④。李曉斐從社會學角度,提出新鄉賢更偏向于“地方精英和民間權威”,不再強調與國家政治權力的緊密聯系,和作為官方媒介的身份⑤。可相比于“新”,凡一平筆下的鄉賢更鮮明的是“野”。首先,書中描寫的“上嶺”的現實原型是個壯族人居多的自然村,本身就有鄉賢治村的這種習俗,“都老”是壯族對頭人、族長的稱呼,后又變化為“族老”、“村老”等稱呼。其來源可以追溯到原始父系氏族公社時期,由村民選舉產生,義務性地為村民辦事,其職責包括領導村民制定村規民約,維護村中社會秩序,掌握全村公共財產,代表村民說話辦事等⑥。農村社會長達千百年的習慣法和生活習俗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思想和行為,只是現代農村已逐漸淡化宗族的概念,在小說中被模糊地定義為“德高望重的人”⑦。因此,與其說這些地方人才就是新鄉賢,不如說在廣西的鄉野中一直存在著某一種文明的傳承。其次,在凡一平塑造的返鄉者中多是些“處江湖之遠的”普通人。退休的警察、農民,還有曾經做過偷竊的人,即使是成功人士,大老板唐文武、高才生藍必旺、前縣委書記韋正年,他們回到家鄉時也帶著些“難言之隱”,或隱退或暫避于田野。作家通過底層人物、草根英雄的書寫突出人物的主體意識,通過個人與龐大時代背景的對峙,產生一種與命運作斗爭的構圖,這讓他塑造的人物都具有鮮活的生命力。
然而高速發展的現代文明是否還需要鄉野智者的經驗還有待討論。這使得新鄉土小說也受到質疑,在城鄉一體化的過程中,真實的鄉村家園是否還存在,鄉村文化還能否維持等⑧。一方面,農村文明相比城市文明更原始、更穩定,農村社會中推崇的經驗知識是需要時間積累的。鄉賢的年輕化,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當下年輕人的生活速度在加快,人們可以在城市通過壓縮時間的系統教育更快獲得間接經驗。另一方面,隨著城鄉一體化趨勢,農村空心化等問題,農村文明也正在失去它的發展空間和繼承人。在這樣的新鄉土環境背景下,凡一平創作了兩本長篇小說《頂牛爺百歲史》和《四季書》,《頂牛爺百歲史》描寫了頂牛爺在外當過俘虜兵,返回家鄉后甘愿過起平靜生活的故事,《四季書》講述韋正年因參軍打仗當官后回到家鄉創業的傳奇一生。主角也出現了進城和返鄉的經歷,雖然頂牛爺和韋正年并不是傳統意義的知識分子,但他們確實在特定年代走出農村,獲得城市經驗,并因為身份的轉變而產生苦惱與思考。
二、兩個鄉野賢者的寓言
從凡一平創作的鄉野賢者所做的選擇,可以看出一些人物的性格態度特點。在列維·斯特勞斯分析普洛普的神話研究時,提到民間故事和神話傳說之間的關系,他并沒有專注研究這些傳奇和神話的產生順序,而是論證兩者用各自的辦法處理共同的素材,是一種互相補充的關系。在他看來,神話相比民間故事更受規則的約束,“所以前者不像后者那樣嚴格地服從邏輯統一,宗教正統性和集體壓力這三重關系”⑨。《頂牛爺百歲史》和《四季書》都各有一則動物寓言,分別為《黑鱔》和《螞蟻》。這兩篇動物寓言極大地體現出作家的民族特色,通過簡單明了的寓言故事將主角人物的性格濃縮式地展現出來,從某種程度上這兩篇寓言就像是主角人生故事的“命格詩”,將人們對作家創作人物完整一生的理解推至更深的層面。
對寓言淺層次的理解是作家借用動物來暗喻主人公的某些性格特色。用黑鱔代表著頂牛爺的勇敢拼搏、睿智、長壽、富有人情味。螞蟻表示韋正年的堅韌不拔,具有團結協作的精神,且通曉天意,具有靈性。然而《螞蟻》一章中也提到了青蛙,韋正年的外形能力描寫也具有青蛙這種動物的特性,為什么題目是《螞蟻》而不是《青蛙》。深入了解這些動物的地方文化寓意也有助于理解作家意圖,鱔魚是南方水鄉常見的代表著長壽和靈性的動物,螞蟻是壯族十二生肖里的神獸。選擇這兩種動物代表著作家創作的人物的民族身份,也代表著作家對自身民族身份意識的重視。當作家用擬人化的手法描寫動物,動物與主角的互動形成一種自我審視和主客“我”溝通的具象化。這些互動與談話透露出作者對壯族文化的尊重和角色性格等更深層的考量。
如果分析兩則寓言的故事線,比較它們的異同,可以發現一些共通的創作思路。
《黑鱔》:
1.頂牛爺捕捉鱔魚為母親治病,黑鱔纏住頂牛爺的線往水下拖,頂牛爺向它求饒,它放過頂牛爺,因此被活捉;
2.母親知道后要兒子放了黑鱔,頂牛爺養著黑鱔等它傷好,被弟弟拿去賣錢,頂牛爺追回來,把它放走,生氣地說“我媽要是病不好,我跟你沒完”,母親病好了,頂牛爺來到洞前感謝黑鱔;
3.頂牛爺和黑鱔成為朋友,因為生病很久沒來看黑鱔,病好后來見它,它很開心,船被竹林卡住,黑鱔幫頂牛爺絞斷,力竭而亡,頂牛爺失去朋友。
《螞蟻》:
1.五歲患有痢疾的韋正年被放入洞中等死,醒來發現螞蟻正在搬走他的饃,撲過去吃掉饃和螞蟻,恢復力氣后產生愧疚,善待剩下的螞蟻,并給它們半個饃,螞蟻爬過他的身體,發現病好了;
2.門口堆滿荊棘,他為躲野狗等待了兩天,野狗待不住率先離開,韋正年成功回家;
3.回到家發現自己的聽力和視力像青蛙一樣變強,害怕能力消失,上山進一步考證,見到青蛙石,從洞口往外看,發現鄉村的閉塞,望見村外的世界。
這兩個寓言各包含三個小故事,開始的第一個小故事都在交代主角與動物的關系,從中可以初步理解主角的中心思想和性格態度。頂牛爺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韋正年是一個生命力頑強的人。第二個小故事出現新的外物打破原有關系,并給主角提出新問題。是媽媽和弟弟的行為改變了頂牛爺與黑鱔的關系,是野狗要闖入韋正年的山洞里。第三個小故事是在重點描述一些人物關系變化,映照主角的思想態度是否因為外界的影響而改變,這個故事可以讓我們看到主角的不同面,更加了解人物。
寓言中的三個小故事組成了類似的故事線(用數序符號“/”表示“相對”,“:”表示“與、乘”,“::”表示“等于”,“+”表示“和”)⑩:
兩個寓言:(展示主角的性格態度):(受到外界的影響):(人物態度的改變)
《頂牛爺百歲史》:(耿直公正,注重親情):(堅強在戰爭中活下來,答應照顧戰友妹妹,回到鄉村生活):(照顧族親鄉里,放棄個人幸福)
《四季書》:(堅強勇敢,打敗死亡):(打仗升官,但人生坎坷家庭破碎,重回農村生活):(照顧族親鄉里,置生死于度外)
從故事線的共通之處可以看出,主角都選擇成為返鄉者,故事的最后他們或放棄個人的幸福或置生死于度外,頂牛爺成為上嶺村的村老,韋正年建設農村漁場,他們最終都選擇成為上嶺村的建設者,照顧族親鄉里,將大愛奉獻給家鄉。
但兩位主人公兩種不同的性格態度,也導致他們的行為軌跡的異同,形成不同的故事線。在《黑鱔》的寓言中設定了情節的起伏凸顯人物的性情堅定,以“千變”襯“不變”,包括故事的對象(捕捉黑鱔:放走黑鱔)、行動方式(被黑鱔捆住:活捉黑鱔)、過程(母親要放走黑鱔:弟弟偷賣黑鱔)、目標(母親重病:母親病好:母親病逝)、效果(成為朋友:失去朋友)。在這個過程中,頂牛爺看似改變了他對黑鱔的態度,但他捉住黑鱔是因為要堅持給母親治病,放過黑鱔也是重信守諾,作為結果,黑鱔成為他的“得”與“失”,也成就了他們之間超越世俗的堅定友誼。所以故事中,頂牛爺總是困難重重,初心不改,這個特點在《裁決》《金牙》《算數》《閹活》中都能看到。戰爭年代的生活下,頂牛爺不得已成為督戰兵,守著軍隊的最后底線,回到家鄉后又不停外出尋找戰友的妹妹,他因為有內心的堅守,才一生守著那四顆金牙,除了外在的誓言,頂牛爺內心真正堅持的是良知,所以他放棄了生命中兩個愛他的女人,選擇孑然一身。與之有所不同,在《螞蟻》的寓言里,每次韋正年遇到危險,他總是能化險為夷,因禍得福,呈現一種困難升級,情節遞進的關系:(韋正年:螞蟻)/(韋正年:野狗)/(韋正年:青蛙石)::(活下來)/(回家)/(看到村外的世界)。在小說中,韋正年幼年時期多次面對生死考驗,獲得超能力,抗戰時期,利用超能力救下村民,沒想到因此種下與第二任妻子的緣分。晚年時期,再次面臨生命的考驗,他選擇從醫院逃回鄉下,意料之外,在鄉下的生活讓病癥自愈。韋正年的一生都在不斷超越自我,雖然人生無常,但是從不認命。
通過比較寓言和小說的故事線可以發現,主角自身的性格特點會導致主人公在遇到困難時表現出不同的反應,得到和寓言相似的結果。進一步分析,頂牛爺的故事執著于堅守二字,韋正年的故事更關注超越一詞。因此,寓言的標題《螞蟻》比《青蛙》更能凸顯出作家想要表達的人物特性。當然作為兩篇長篇小說,展現的主角形象更為豐富多面,其他人物群像和情節設定也立體豐滿。只是從兩個主角的故事線對比來講,他們的人生選擇有著鮮明的區別。
三、鄉野賢者的智慧——堅守與超越
頂牛爺和韋正年兩個人物的特點其實也是凡一平塑造的眾多人物身上的特點。黃寶央和黃康賢、樊家寧和藍必旺、韋建邦和他的徒弟,這些小說人物的人生經歷可能有失敗有成功,但在他們的身上可以看到堅守和超越的精神,準確地說是鄉村經驗的傳承。這些人物是以真實生活在上嶺村的人為基礎塑造的,他們代表著農村人在現實社會中不斷變化的理想和追求,他們展現的就是在高速發展的現代文明中,農村社會如何繼續包容現代文明的同時發展自身的經驗。
事實上,正是因為中國社會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高速度蓬勃發展,才需要鄉野智者的經驗。相對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人們習慣將現代文化與傳統文化對立,20世紀80年代以后人們關注的方向有所轉變,開始探討民間傳統在現代化政治經濟過程中的遭遇。人類學者埃斯科瓦爾就曾經批判過發展話語體系中包含的“西方話語意識”,批判發展過程中忽視人性的一體化趨勢11。由于社會文明的高速發展,城鄉差距明顯過大,凡一平在小說中直接揭示了城鄉發展在現代化過程中造成的落差以及農村人身心遭受的“難言之隱”。小說中的返鄉人具有代表性地不斷深入與外界溝通學習交流中,一方面展現著鄉村對先進文化的渴求,一方面也展現出城市文化對鄉村“純潔性”的腐蝕。作家借助站在城市文化的對稱角度,對中國現代化社會發展中的人性問題進行了更深層次的批判。
進一步講,返鄉人就是當下鄉賢經驗的延續。從中國倡導的傳統思想來看,中國式的集體利益文化呈現出相容性的特點,這也就造成小說中出現返鄉人,他們在具備一定條件之后會傾向照顧父老鄉親甚至回到家鄉參與社會治理中。實際上,鄉賢文化的延續也代表著中國社會的官方文化和民間文化更多處于包容和交流的狀態。從社會學家費孝通向西方展示中國社會文明的復雜程度開始,其他研究者就意識到不能用研究非文明社會的方法繼續審視中國。中國本就是一個農業大國,有著歷史悠久的農耕文明,安土重遷的思想深深扎根在中國人民的心中,即使人們隨著現代化源源不斷地涌向城市,但自身的文化源泉中永遠保留著一片田園凈土。這就是鄉賢文化和返鄉者的產生根源。正如《上嶺戀人》中《黑夜里的歌王》一篇,歌王以為歌圩活動已經被社會淘汰,卻沒想到年輕的盲女想要傳承這個文化,不論是什么樣的年代,人都會有情感表達的需求,有追根溯源的本能。因此不光是上嶺村需要新一代人的傳承,年輕人也需要上嶺村的經驗。不斷出現的返鄉人也體現出作者希望更多人能夠利用外界的知識返回建設家鄉。
最重要的是隨著時間的發展,因為堅守和超越的精神,鄉野賢者的形象不斷變化。他們越來越能夠圓融地通過自身主體意識融合城市和鄉村受到的教育。在鄉土文化傳承中找到的地方社會治理的方法尤為適合中國,奧斯特羅姆提出了公共池塘理論,討論在政治和經濟的驅動之外地方治理的自主性,以此消除因為個人利益導致的“非理性集體行動困境”12。凡一平在創作的過程中不斷確認自身的文化身份,也在積極驗證一些家鄉治理的經驗和構思,這不光體現了作家在創作人物時的一種思想改變,也體現出其所處的現實社會在發生變化。《頂牛爺百歲史》和《四季書》兩部長篇小說把凡一平對于鄉村生活的熱愛和思考表達得更加完整與深刻,真實自然地展現頂牛爺和韋正年的本土農民精神,訴說農村在現代社會中的生存之道。如果擔心隨著鄉村文明失去現實存在的空間,鄉土作家的返鄉書寫會落于俗套,失去靈魂,不如站在鄉村主體的角度追本溯源,以免落入用不適宜的理論套實踐的窠臼。中國小說可以脫離鄉土寫作的“外殼”,但中國作家脫離不了自己的根,費孝通先生是這樣描述在外“發跡”的農村人:“我在廣西靠近瑤山的區域里還看見過這類從老樹上吹出來的種子,拼命在墾地。”13
【注釋】
①⑧張柱林:《文學介入新鄉土的可能性——兼論凡一平的上嶺村敘事》,《北方論叢》2023年第1期。
②黃偉林:《論凡一平的新鄉土小說》,《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
③張兆成:《論傳統鄉賢與現代新鄉賢的內涵界定與社會功能》,《江蘇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
④羅傳清:《棲居在文字里的鄉愁——紅日小說〈文聯主席的駐村筆記〉中的鄉賢敘事》,《河池學院學報》2019年第3期。
⑤李曉斐:《當代鄉賢:地方精英抑或民間權威》,《華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
⑥黃現璠、黃增慶、張一民:《壯族通史》,廣西民族出版社,1988,第117-119、372頁。
⑦凡一平:《頂牛爺百歲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第35頁。
⑨懷宇:《普洛普及其以后的敘事結構研究》,《當代電影》1990年第1期。
⑩克洛德·萊維-斯特勞斯:《結構人類學》,俞宜孟、謝維揚、白信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第194-207頁。
11埃斯科瓦爾:《遭遇發展:第三世界的形成與瓦解》,汪淳玉、吳惠芳、潘璐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第13頁。
12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公共事物的治理之道——集體行動制度的演進》,上海三聯書店,2000,第69頁。
13費孝通:《鄉土中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第8頁。
(張佳琦、黃鸝,廣西民族大學傳媒學院。本文系廣西民族文化保護與傳承研究中心2022年度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