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我們把《登春臺》中總部設在春臺路67號的神州聯合科技公司看作是一個人生大舞臺,那么,包括創始人之一的周振遐在內他們四位的故事,就可以被看作是蘊含著各種人性奧秘的人性黑洞的展示過程。此處的黑洞這個術語,來自現代天文物理學。依照現代廣義相對論的解釋,黑洞是一種存在于宇宙空間中的天體。因為黑洞的引力極其強大,甚至強大到了使得視界內的逃逸速度大于光速的緣故,所以,一種權威性的說法就是,黑洞是時空曲率大到連同光都無法從其事件視界中逃脫的天體。既然我們都知道光的速度有多么快,那么,一種大于光速的引力之大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正因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通過事件視界而逃離黑洞,任何東西或任何人一旦進入事件視界,就會很快地到達無限致密的區域和時間的終點,所以我們才愿意借用這個現代天文物理學術語來象征比喻復雜人性本身的深不可測,并在此前提下,進一步把格非的《登春臺》理解界定為一部旨在深度勘探表現人性黑洞的長篇小說。
因為小說文本中缺少一個能夠輻射整個文本的中心人物,所以《登春臺》在某種意義上乃可以被看作是一部沒有主人公或者說人物群像式的長篇小說。與此同時,由于沈辛夷、陳克明、竇寶慶、周振遐他們四位不僅在四章中依次登場,而且四個章節之間甚至連同序章在內也都存在著緊密內在關聯的緣故,我們也就可以把《登春臺》的藝術結構看作是一種如同連環套一般人物串珠式結構。序章的內容主要講述神州聯合科技公司的前任董事長周振遐在街頭突然病發,當時身在芬蘭首都赫爾辛基的現任董事長陳克明,在獲知相關信息后,迅速打來電話,要求沈辛夷丟開手頭的一切工作,立刻趕往阜外醫院,相機處理一應事務。正是在照料周振遐老人的過程中,沈辛夷與一位看上去年齡四五十歲的中年女性姚芩的關系“開始急劇升溫,兩個人頗有相見恨晚之意”。成為閨蜜的一個直接結果,自然就是她們倆之間的深度交流。正是在這一交流過程中,小說順理成章地由序章而進入了被命名為“沈辛夷”的第一章。既然被命名為“沈辛夷”,那這一章所集中講述的自然也就會是沈辛夷的故事。到了這一章的末尾處,已經在2017年入職神州聯合科技公司的沈辛夷,由于助手和秘書刻意阻隔的緣故,很少有機會可以見到身為董事長的陳克明。沒想到的是,誠所謂“流水無情,落花有意”,年輕的沈辛夷根本就不可能預料到,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早已入了陳克明的法眼。唯其因為注意到了沈辛夷的存在,所以陳克明才會利用一次行業懇談會的機會,甩掉簡直如同尾巴一般的女助理,不僅在會議中心五層的中餐廳專門約見了沈辛夷,而且還言辭懇切地和她促膝交談。沈辛夷原以為董事長要告訴她聽鸝館和竇寶慶的故事,沒想到的是,陳克明自己反倒反客為主地成為緊接著的第二章里的主要人物。第二章“陳克明”的結尾處,陳克明所專門提及的一個人物,就是沈辛夷曾經發出過疑問的那位竇寶慶。即使是看似知曉很多公司內幕的陳克明自己,也只有通過《北方法制報》記者小羅的相關文字才得以對竇寶慶的故事有所了解。記者小羅曾經對陳克明說:“我確實為竇寶慶的案子寫過一篇東西。您有興趣,我稍后可以轉給您。其中也有一點虛構的成分,您不妨把它當作小說來讀。不過,要說最了解竇寶慶的人,其實不是我,而是鄭元春。”這里多少會讓人感到困惑的一點是,這位小羅記者,為什么一定要在竇寶慶的相關事跡中增加一點非寫實的虛構成分。莫非,小羅的內心深處也有著某種試圖成為小說家的潛在欲望?既如此,那接下來的第三章“竇寶慶”部分所集中講述的,順理成章的也就是竇寶慶的人生故事。依據同樣的道理,到了這一章的終結處,盤繞在已經鋃鐺入獄的竇寶慶心頭的,是時任董事長周振遐專門委托記者小羅帶給他的那一番“每句話,都讓人很受用”的、后來被邱警官“一字不落地記在了一張便箋上”的話語。正因為這些話語能夠直擊人心,所以,“你半夜時分從噩夢中驚醒時,這些話猶如泉水一樣,從你的心底里汩汩而出”。既然周振遐已然如此這般地粉墨登場,那么,曾經身為董事長的他所走過的,又會是怎么樣的一種人生軌跡呢?正是借助于竇寶慶的這樣一種感覺,作家的筆觸順乎自然地轉向了第四章,開始集中講述公司創始人之一的周振遐的人生故事。一般情況下,要想把沈辛夷、陳克明、竇寶慶、周振遐他們四位實際上并沒有多少深度人生交集的人物故事整合在一起,最終結構成一部具有總體性統攝的長篇小說文本,是比較難的一件事情。格非的難能可貴處在于,借助于若干個具有突出承上啟下意味的段落,不僅巧妙地將這幾位主要人物的故事如同糖葫蘆一般地串聯在了一起,而且還在挖掘勘探人性黑洞的同時,也把作家自己對生與死、對存在與虛無的深度哲思也都成功地凸顯在了廣大讀者面前。
與此同時,不容忽視的一點,還有敘述人稱的設定與轉換問題。整部《登春臺》,如果加上篇幅相對要短小許多的序章和附記,一共由六個部分組成。其中序章、附記采用了第三人稱的非限制性敘事方式,第一章“沈辛夷”、第四章“周振遐”采用了第三人稱的限制性敘事方式,第二章“陳克明”采用了第一人稱的限制性敘事方式,第三章“竇寶慶”所采用的,則是小說創作中很少能夠見到的第二人稱,因為這一部分的主人公竇寶慶徑直被稱為“你”,所以從邏輯的層面上推斷,應該也還潛藏著一個和“你”相對應的“我”。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個第二人稱“你”的文本部分,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種第一人稱的變體。在明確格非肯定是有意識地轉換各種敘述人稱的前提之下,需要稍加展開的就是,第三人稱的非限制性敘事方式,也即一種類似于上帝式的全知全能敘事方式。在其中,敘述者可以憑借一種俯視式的姿態對敘述對象展開一種無所不知的敘述。第三人稱的限制性敘事方式雖然同樣征用第三人稱,但聚焦點卻會集中在其中的某一人物或事件之上,圍繞這一人物或事件展開進一步的敘述。比如“沈辛夷”一章中的圍繞沈辛夷、“周振遐”一章中的圍繞周振遐。與第三人稱的敘述相比較,第一人稱的敘述固然可以增加親切感,有效拉近讀者和文本之間的距離,但限制性也非常突出。在明顯受限于敘述視角感知范圍的同時,敘述者所給出的也只是對人和事立足于一己角度的主觀性印象和評價。第二人稱雖然較少被征用,但它的效用大約在于借助于“我”和“你”之間的某種必然疏離,以更加強化文本的客觀化藝術效果。
事實上,無論使用什么樣的一種敘事方式,格非的筆觸所最終指向的依然是那深不可測的復雜人性世界,是對于人性黑洞的深度挖掘與勘探。首先進入我們分析視野的,是名字來自姑媽所賜的沈辛夷。所謂辛夷,說白了就是紫玉蘭,在她的家鄉那一帶,也被稱作望春花。大約是姑媽沈文雁專程前來探望坐月子的母親的時候,正好隔窗看到了院子里正在開花的紫玉蘭,于是也就有了這個名字。很大程度上,不僅沈辛夷的名字與這位名叫沈文雁的姑媽緊密相關,甚至,她和母親那些不幸的命運遭際,也難以和沈文雁脫得開干系。尤其是沈辛夷和賈連芳之間特別緊張的母女關系之所以能夠形成,就和她的各種無厘頭行為緊密相關。但也只有等到賈連芳四處碰壁地將要終結自己滿目瘡痍的一生的時候,蓬頭垢面的她才恍然大悟一般地認識到,自己一生的罪魁禍首不是別人,正是姑媽沈文雁。但其實,原本就沒有見過多少世面,在本質上也不過是個農民的母親賈連芳,根本就不可能認識到,即使人一輩子不是像她那樣如同沒頭蒼蠅一樣地“瞎沖瞎撞”,到頭來也仍然不過是白茫茫大地“一場空”。
細節之一,是賈連芳和“長腳鷺鷥”賈金強之間的偷情行為。他們倆之間的偷情,肯定是出于賈連芳對丈夫的嚴重不滿。關鍵的問題是,他們倆在臥室里偷情的時候,竟然絲毫都沒有回避躺在客廳沙發上睡覺的沈辛夷。也因此,這一偷情場景對沈辛夷幼小心靈的嚴重傷害,便是毋庸置疑的客觀事實。細節之二,是沈辛夷初中時的一次在廁所被猥褻。與母親內心里某種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思想有關,等到他們夫妻倆出于生計所迫要外出去做生意討生活的時候,攜帶在身邊的,就只會是弟弟沈新桐而不會是沈辛夷自己。父母遠走他鄉,年幼的沈辛夷只好和外婆一起相依為命。話說就是在她以留守少年的身份讀到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學校組織了一次春游。沒想到,就在這次上廁所的過程中,她竟然被一個惡魔嚴重猥褻。如此一個突發事件,對沈辛夷年幼的心靈自然會構成巨大的侵擾和傷害:“不論辛夷將目光投向哪里,她總能看到這些人影背后疊映出來的一片雨中的油菜花地,一張憂郁的臉。”多少有點出人意料的是,母親賈連芳獲悉此事后那簡直如同“一頭憤怒的公牛闖進了瓷器店”一般的大發作,更是變本加厲地加重了這一猥褻事件對沈辛夷的精神傷害程度。這件事情發生后很長一段時間內沈辛夷對于聲音的那種莫名恐懼所充分說明的,就是這一點。依照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的一種說法,作為被動存在者的每個人,都是被造物主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具體到沈辛夷,她便是由于那次廁所里的被猥褻而被徹底地拋到了這個由各種聲音組織成的充滿嘈雜的世界里以至于干脆無處藏身。在沈辛夷的理解中,假若自己也能夠如同弟弟沈新桐一樣被父母攜帶在身邊,那么初中時不幸被猥褻的這一場悲劇就能夠幸免。這樣一來,被猥褻事件的發生,就很明顯地加劇了她們母女間原本就不和諧的情感關系。細節之三,是父親不幸病逝后棲息地的艱難選擇。由于母親近乎天然地疏遠著自己,所以,沈辛夷童年時的家庭溫暖,便只能來自從身體到性格都極孱弱的父親。從根本上說,正因為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屢次遭受來自母親的傷害,所以,等到事情的決定權在那個高考結束后的夏季悄然易手之后,沈辛夷才會借助于填選志愿的方式報復母親。雖然母親和姑媽都希望她能夠到上海去讀書,但“她在心里早已拿定了主意——她所要去的地方,離母親越遠越好”。當然,她所最終就讀的,是北京外國語大學。從根本上說,正因為曾經多次受到過來自母親的傷害,所以,自從父親不無語重心長地告訴她,“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提婆達多”,也就是“在你的一生中始終會妨害你的那個人”之后,沈辛夷才會把母親賈連芳近乎本能地理解為自己生命中的那個“提婆達多”。
然而,我們在注意到母親諸多不堪處的同時,也不能夠忽視沈辛夷自己不堪處的存在。這一方面,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的一點,就是她內心深處曾經一閃而過的那種惡念。那是在她高考結束后第一眼看到母親、姑媽和弟弟他們手臂上都帶著黑紗的時候:“在那一刻,辛夷心里明白,她接下來所面對的這則謎語,并不像用心險惡的高考題那么變態,令人耗神。因為,謎面出現的同時,答案已在明面上了。唯一懸而未決的疑點在于:到底是外婆呢,還是父親?”雖然外婆并沒有對自己造成過如同母親那樣的精神傷害,但或許與出于感情厚薄不同的緣故,她竟然寧愿死者是外婆,而不是父親。如此一個帶有詛咒意味念頭的一閃而過,所充分說明的,正是她無意識深處的某種罪惡。除她們母女之外,第一章“沈辛夷”部分,還有一位值得特別注意的人物形象,就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簡直如同鬼魅一般的桑欽。桑欽其人的值得注意,一是他和沈辛夷的萍水相逢。二是當沈辛夷被迫向他開口借錢時的慨然解囊相助。三是那一段親密相處過程中他自始至終的身戴面具。既然桑欽隨時隨地都戴著面具,那一種必然的結果就是,雖然沈辛夷和他差不多相處了三年時間,但她對桑欽的真實情況卻仍然毫不知情。四是桑欽的突然自殺身亡:“在沙塵暴席卷京城的一年初春,桑欽在什剎海的四合院中自縊身亡。”就這樣,除了后來通過陳克明了解到,即使是桑欽也不過是一個假名,關于“桑欽”其人的情況,在整個小說文本中自始至終都是謎一樣的存在。我們注意到,此前在格非的小說中,就曾經出現過如同桑欽這樣一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情形。如此情形的再次出現,只能被理解為是格非對人類存在某種神秘性所保持著的一種足夠敬畏。也因此,如果說作家在關于沈辛夷和賈連芳她們母女緊張關系的描寫過程中已經對她們兩位的人性黑洞有所勘探的話,那么,“桑欽”其人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也未始不可以被看作是對其人性黑洞的一種象征性書寫與表達。
如果說第一章“沈辛夷”部分的聚焦點是她們母女倆之間復雜的情感纏繞,那么,到了第二章“陳克明”這一部分,作家所集中聚焦關注的,就是陳克明和妻子靜熹之間的復雜情感糾葛。出生于后來成為中關村軟件區核心地帶的小羊坊村的陳克明,是一所三本大學“數控機床”專業的畢業生。畢業之后,因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只好跟著姨媽家的大波和二波兄弟倆干一些近乎犯罪邊緣的勾當。為了能夠讓陳克明早日“迷途知返”,父母便嘗試著以介紹對象的方式把他拉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上來。這樣一來,也就有了后來成為他妻子的靜熹其人的“粉墨登場”。靜熹曾經經歷過一段非同尋常的童年生活。她的父親因為做生意的緣故而長期滯留在蘇州、無錫和杭州一帶。到后來,竟然由于在杭州有了外遇,和身在北京的原配離婚:“性格剛烈且自視甚高的母親,或許是受不了離婚的刺激,年紀輕輕就一病不起,撇下了不足四歲的女兒。也有傳言說,她是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臨終時將女兒托付給了娘家弟弟。”因是之故,靜熹從四歲起就隨著養父母一起生活了。她的姓不僅由“薛”而改為“尹”,而且“她稱作‘爸爸’的那個人,實際上是她舅舅”。依照靜熹自己的說法,靜熹這個看上去很是有一點溫柔賢惠的名字來自她那位早逝的母親。我們之所以一定要在她的出生和命名問題上停留許久,一方面固然是要強調她們母女間的深厚感情,另一方面卻更是要借此而充分凸顯潛藏于靜熹內心深處某種牢不可破的精神情結。那就是,或許因為自己和母親都曾經有過被丈夫或父親遺棄的痛切體驗,所以,僅僅只是“在婚后的第二天,靜熹單方面向我宣布,沒有特殊情況,原則上不得在外留宿”。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之所以會是如此,用靜熹的話來說,就是一定要防微杜漸,要把陳克明哪怕只是一丁點的外遇苗頭都徹底扼殺在萌芽狀態。事實上,靜熹那理性、克制以及疾惡如仇的性格特征,在第二章中得到了可謂是淋漓盡致的充分體現。細節之一,盡管她明明知道于德志其人掌握著丈夫服裝廠的生殺予奪大權,但一旦他的所作所為突破了底線,靜熹照樣不會容忍。細節之二,當陳克明準備以乘勝追擊的姿態進一步擴大渣土車業務的時候,持公開反對態度者,同樣是靜熹。后來的事實,果然證明了靜熹決策的英明。細節之三,在陳克明承包了一幢二十四層大樓的內部裝修業務,眼看著即將獲得近200萬元毛利潤的時候,由于沒有聽從靜熹的反復叮囑,結果到頭來竟然落了個一敗涂地的悲慘結局。那一次,雖然靜熹事先曾經三番五次地提醒他,千萬不要在從事裝修業務的岳父面前提及此事,但在某種虛榮心的蠱惑之下,陳克明終于還是沒有能夠保守住自己的秘密。結果,正因為有了岳父的參與介入,原本有可能給他帶來近200萬元毛利潤的這個裝修項目,到頭來反倒給他帶來了多達270萬元的巨大虧空。以上三個細節疊加在一起,所充分證明的,正是靜熹其人那超級理性克制識大體且眼里容不得一點沙子的性格特征。裝修項目受挫之后,走投無路的陳克明只好買了一輛伊蘭特,萬般無奈地加入了京城的出租車大軍之中。但也正是憑此機緣,陳克明的個人命運得以反轉,他不僅和神州聯合科技公司董事長周振遐發生交集,而且還乘機進入公司工作,甚至到后來竟然也還成為公司事實上的繼任董事長。但正所謂禍福相依,恐怕連陳克明自己也都無法料想到的一點就是,由于他在進入公司工作之后再也不可能如同此前一樣做到“原則上不得在外留宿”,到最后果然因為發生外遇的緣故而被迫和妻子靜熹徹底分道揚鑣。此前的日常生活過程中,或許與內心深處那種母親因為被父親遺棄以致過早辭世所造成的巨大精神創傷有關,靜熹曾經不止一次地央求陳克明:“如果將來真的有一天,你在外面有了人,拜托你把事情做得干凈一些,千萬別讓我看出什么蛛絲馬跡。只要你行事周密,不露破綻,我們仍是好好的一對夫妻。行不行?”面對著靜熹的如此一種懇切要求,陳克明也曾經給出過相應的承諾。但很多事情,果然就是承諾起來容易真正落到實處難。一方面,陳克明的確在信誓旦旦,但在另一方面,就在他受命主持明夷社在頤和園聽鸝館哲學讀書會的過程中,竟然和一位名叫莎莎的萍水相逢的女子破了戒,在賓館里滾到了一張床上。只有到這個時候,陳克明方才明確地意識到,自己此前那種信誓旦旦的承諾到底會有多么輕飄飄的不可靠。一種實際的情況是,也只有到這個時候,等到陳克明的外遇事件不止一次地重復發生的時候,你才不能不由衷地佩服靜熹那種料事如神的先見之明。但其實,與其說靜熹有先見之明,反倒不如說她對人性黑洞有著非同尋常的真切感悟與深入洞察。也因此,如果說陳克明的人性黑洞體現在他那看似“自行發生”的外遇事件上,那么,靜熹的人性黑洞就體現在童年時期即已形成的精神創傷上。
第三章“竇寶慶”這一部分中,最令人過目不忘的核心事件,就是發生在竇寶慶身上的那一樁兇殺案。圍繞這一樁兇殺案,有這么幾處細節理應引起我們的高度關注。其一,是那個嘴角有褐斑的南方女人的驚人直覺。雖然只是萍水相逢,彼此間都毫不知情,但她卻“多次拐彎抹角地問你,是不是剛從‘那里面’出來。你猜想,她所說的‘那里面’,大概指的是監獄吧”。正因為如此,所以,竇寶慶才會認為:“不管怎么說,這女人的智商,比白癡胡愛民不知高出多少倍。她的猜測并不完全準確,可直覺是對的。”人都說女性有著驚人的第六感覺,嘴角有褐斑的南方女人的情形再次強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其二,是竇寶慶在和鄭元春一度打得火熱的情況下,給熱衷于聆聽各種情色故事的鄭元春所講述的那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真實故事。原本一心一意地準備參加高考的姐姐,在臨近高考前,不僅不幸被一個擺攤賣羊肉的中年大叔誘奸,而且還迫于他那“公布裸照”的淫威一再屈從于他,結果卻終因懷有身孕而無法參加高考。在徹底絕望的情況下,不愿意丑事被父母知道的姐姐,只好“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在她生日那天,把自己吊在了地坑院中的那棵核桃樹上”。了解到姐姐自殺的真相后,懷恨在心的竇寶慶,不僅不惜耗費兩年時間找到了那位中年大叔,而且還如同宰羊一般一刀便要了他的性命。其三,是鄭元春所遭遇的情感困境以及她后來對竇寶慶的“出賣”告發。曾經長期認為自己屬于性冷淡的鄭元春,過著養尊處優的貴夫人生活。她之所以能夠和看似并不般配的竇寶慶打得火熱,一度成為關系密切的性伴侶,主要因為她意外地發現了丈夫刻意欺瞞自己的殘酷事實。正是因為鄭元春已經對丈夫徹底失望,竇寶慶也才有可能逾越階層的界限在鄭元春這里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但反過來說,也正是為了盡可能地投其所好,竇寶慶到后來也才會無以自控地面對鄭元春主動講述自己蓄謀殺人以為姐姐復仇的故事,并因此而給鄭元春提供了告發自己的把柄。其四,是竇寶慶對董事長周振遐的莫名好感以及周振遐專門講述給他的那一條“鳥的哲學”。首先,是那種看似毫無來由的莫名好感。其次,是“鳥的哲學”:“也可以這么說,每個人的心里,都掛著一個幕簾。幕簾把一些東西擋住了。但人其實很清楚,幕簾后面有什么。沒有任何人,在看著這塊幕簾時不苦惱,不焦慮。過去的事讓人揪心,未來的事令人畏懼,想象中未必發生的事,也讓人惶恐,擔驚受怕。鳥的心里卻沒有這塊幕簾,它們簡簡單單地活著。簡簡單單。一切都是明亮的,清晰的。這是它們叫人羨慕的地方。”在這里,周振遐告訴竇寶慶的,其實是人和鳥或者說動物之間的一個根本性差異所在。鳥或動物因為內心里缺少了一個幕簾的存在,所以就顯得簡單、明亮、透明、清晰,而人,則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幕簾的緣故,自然也就有了那些不可告人的畏懼、惶恐與焦慮不安。又或者也可以說,此處所謂那個獨屬于人的幕簾,實際上也正是人性黑洞的另一種表達方式。也因此,在第三章“竇寶慶”部分,如果說竇寶慶的人性黑洞集中表現在因兇殺案的發生以及長期被隱瞞所導致的人性傾斜,那么,鄭元春的人性黑洞就更多地體現在她的因為意外發現丈夫欺瞞的秘密后所受到的嚴重打擊上。甚至,那個專做皮肉生意的褐斑女人,她的拒絕同時和兩個男人一起發生關系,并因此而強調自己“也是有道德底線的人哪”的做派,也未嘗不可以被理解為是她的人性黑洞之所在。當然,另外一點不容忽視的是,借助于周振遐的“鳥的哲學”,格非也已經試圖昭示出面對人性黑洞時某種人性救贖的可能。
既如此,到了第四章“周振遐”這一部分,作家格非所集中探究思考的,也就是如何才能夠以超克人性黑洞的方式實現人性救贖的重要命題。具體來說,這一部分值得注意的內容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其一,是周振遐的不堪個人身世。先是少年失怙后的被迫寄人籬下。再一個,則是人到中途時的和妻子夏鵑離異。導致他們離婚的主要原因,除夏鵑的背叛和出軌外,更有妻子在和街頭混混偷情時,竟然帶著年僅五歲的兒子周南。還有,就是兒子周南的極不爭氣。因為周南既賭博又嫖娼,周振遐“不得不單方面宣布與天津方面斷絕一切關系”。其二,是周振遐和大學同學蔣承澤之間的深厚友情。正因為他們倆不僅彼此高度信任,而且還有著共同的哲學愛好,所以才會不僅在2010年前后的時候一起聯手創辦了以物聯網業務為主要經營對象的神州聯合科技公司,而且等到他因病撒手人寰的時候,還把整個公司全都交給了周振遐管理經營。這里面,也還穿插有周振遐和姚芩之間的帶有宿命意味的情感關系。其三,則是周振遐和姚芩之間的情感關系的演變。盡管說蔣承澤在彌留之際以只有他們倆自己才能聽懂的方式將姚芩托付給了周振遐(“茯西村與你我的關系還遠未結束”),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或許是潛意識中對蔣承澤有所顧忌的緣故,周振遐和姚芩之間的關系一直比較疏遠。在此期間,姚芩還經歷過兩次短暫的婚姻。一直到周振遐自己也退休之后,他們倆才慢慢親近起來。由于姚芩總是會隔三岔五地跑到西山云錦來看他,漸次接近的過程中,姚芩不僅由“您”改口為“你”,而且到最后竟然搬來和他一起居住,主動承擔起照顧他的責任和使命。其四,能夠直通人性救贖這一思想主旨的,恐怕是關于周振遐所特別熱衷的“花事”描寫。作家之所以要在這一部分用不小的篇幅描寫周振遐的種花故事,其根本用意顯然在此。當他沉醉于滿園月季花香中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了某個被無數哲人稱之為“吉瞬”時刻的到來:“在這一刻,他不再為未來擔憂,不再為過去所受到的傷害和屈辱而痛苦,不再為啃噬他良心的道德上的種種過失感到后悔和內疚。他愿意原諒任何人,愿意忘記一切事情。有那么一陣子,他的心幕被打開了,藏在后面的東西也不再讓他害怕,他覺得自己像一只鳥那樣自在。無所用心的光明,綿延在所有事物之上。”“明亮而澄澈的‘現在’,允許他在場。”很大程度上,也只有聯系此前周振遐專門講述給竇寶慶的那個“鳥的哲學”,我們才能夠充分地感受并理解周振遐本人如此一種“幕簾”徹底被打開或者說排除之后的內心欣悅之感。
無論如何,閱讀《登春臺》,不容忽略的一點,就是蔣承澤和周振遐在事業成功后關于“明夷社”的創辦這個關鍵性情節。首先的一個問題是,為什么要叫作“明夷社”。因為文本中沒有作更進一步的說明,所以,我們只能去查閱相關資料。查閱的結果是,一、明夷屬于多義詞,含義多達七種。其中的一種含義為六十四卦之一,也即離上坤下。另一種含義則是指遭受艱難的賢人志士。二、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黃宗羲著有《明夷待訪錄》一書。在中國思想史上,黃宗羲一般被認為是一位難能可貴的具有民主主義傾向的啟蒙思想家。其代表作《明夷待訪錄》,反對君主專制(“無君”),主張民權,曾經對清末的維新變法運動產生極大的影響。考慮到蔣承澤和周振遐他們兩位屬于介入商界的現代知識分子身份,一種合理的推測結論就是,我們恐怕應該在以上相關資料所蘊含的那些意義層面上來理解“明夷社”這一名稱的來龍去脈。具體到“明夷社”的那些哲學講座,雖然難以一一盡述,但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卻很可能是曾經被格非專門引出的德國哲學家謝林的一段在哲學史上被認為是海德格爾哲學出發點之一的重要話語:“人們和他們的行為想讓世界變得可以理解,但這實在是渺不可及的事情。人本身就是最不可理解的。這讓我不可避免地來到了一切存在都是不幸之看法上,這也正是自古至今無數痛苦的人們反復證明了的看法。正是他,即人類,把我推向了那個最令人迷惑的問題:究竟為什么會存在?為什么存在的不是無?”聆聽到謝林的這些話語之后,哲學的門外漢陳克明的一種真切體會是:“細細咀嚼這些話,我就像突然開了竅一樣,心中有所觸動。它的意思無非是說,人和世界從根本上說,都是不可理解的,聯想起我自己的經歷,這或許并不難懂。”“但‘存在’又是個什么鬼東西呢?”但其實,所謂的“存在”也不過就是在強調人和世界的“現身”方式。關鍵問題是,無論是人的“存在”,還是世界的“存在”,為什么不是“無”?如果不是“無”,那么,它又會是什么?盡管不可能向格非當面咨詢,但在我個人的理解中,他這部或許旨在挖掘勘探人性黑洞的長篇小說《登春臺》更為根本的一種追求,或許也正是要借助于小說創作的方式以最終實現對于謝林所提出的相關哲學根本命題的文學性探討。
2023年12月29日上午9時20分許
完稿于汾西寓所
(王春林,山西大學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茅盾文學獎與‘國家文學’構建”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3BZW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