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賢”形象是中國現當代文學人物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所謂“鄉賢”,一般指“科舉中取得功名而生活在鄉村并有較高地位者。他們多半由退職返鄉的文武官員,或有一定功名而未出仕的鄉村賢達組成”①。士紳即中國傳統社會的“鄉賢”。科舉制度下“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論語·子張》),“士紳”正是通過對知識的占有及與國家權力的結合,而形成的一個特殊知識階層。在宗法文化、社會主義文化、儒家文化、消費文化的交互影響下,新文學流變中的“鄉賢”形象已大致經歷四個發展階段。“五四”時期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為“鄉賢”形象嬗變的第一階段。這一時期建基于宗法制基礎上的士紳社會及傳統鄉紳被解構,分化后的“士紳”階層向著私利化和階級化方向發展。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至20世紀80年代可視為“鄉賢”形象嬗變的第二階段。這一時期,以現代化為名義的改革用“公”的社會主義倫理重構了鄉村的權力關系,“社會主義農村新人”與“改革者”填補了士紳階層衰落所造成的民間統治階層的真空。至20世紀90年代,宗法文化與消費文化的交互影響下,這一時期“鄉賢”形象顯示出更為復雜的面貌。21世紀之后,“鄉賢”形象在繼承原有鄉賢文化基礎上衍生出新的內涵,文學呈現了更為豐富的“新鄉賢”個體,標志著“鄉賢”形象嬗變進入第四階段。從“士紳”到“新鄉賢”的文學敘事,不僅描繪出“鄉賢”形象的百年流變與當代際遇,而且以“鄉賢”個體所承載的歷史文化積淀呈現出鄉村文化的嬗變。
一
1905年科舉制的廢除是傳統士紳階層分化與蛻變的關鍵點,它從根本上改變了士紳階層的固有角色和功能。“五四”時期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這一階段,作家呈現出傳統“士紳”、轉向現代知識分子的“士紳”、私利化與階級化的“士紳”形象。
就傳統“士紳”階層而言,他們仍然行使鄉村的非正式文化權力,是鄉村自治的實際領導者。《離婚》中慰老爺與七大人是其代表。將此二人放到鄉土社會的權力結構中加以考察,可以發現他們正是通過壟斷文化資源而掌握著對鄉村社會事務進行解釋的支配權——也即“士紳”的文化權力。在鄉民汪得貴眼里,慰老爺是知書達理的讀書人,專替人家講公道話。愛姑在七大人面前據理力爭也是因為她相信作為“士紳”的七大人會主持公道。七大人雖和知縣大老爺換過帖,擁有社會資本,但主要還是憑借科舉功名,參與地方事務管理。爾后,愛姑被七大人嚇得不敢再反抗,不僅是懾于七大人的個人威嚴,還是意識到作為“士紳”的七大人在鄉土社會的權威性。士紳“文化權力的運作固然要取得民眾的認可與合作,但文化權力的制度性保障則來源于國家政權的賦予”②。故而,慰老爺和七大人極力“說和”雙方,以避免訴訟撼動自身的“士紳”權威。魯迅筆下的趙貴翁、錢太爺、丁舉人等皆是“士紳”階層延長線上的人物,在宗族、文化方面占有強勢地位。
轉向現代知識分子的“士紳”,他們已脫離鄉村秩序,很難以自己的知識再對鄉村治理產生實際作用。魯迅書寫了眾多出身鄉村,后接受現代教育,生活于城市的知識分子,最典型的即《故鄉》。小說中“我”與鄰居楊二嫂對話之間的錯位,體現出傳統“士紳”階層轉變的復雜性。楊二嫂認為“我”在城里放了“道臺”,這分明意味著她以“士紳”的標準來看待“我”。因此,在楊二嫂的話語系統中,作為讀書人的“我”在考取功名后,要回報家鄉。然而“我”卻是一個失去科舉制度保障,伴隨新式學堂與教育制度的興起,學習西方現代科學技術的新式知識分子,離鄉在城艱難謀生。王先明曾指出“新學人士只有融入城市社會或社會分化程度較高的社會,才能在新的社會結構扮演新的角色:自由職業者、公務員、知識分子等;而一旦回歸鄉村社會,并融入傳統社會中,就只能扮演傳統社會角色,發揮鄉村社會結構所需的功能”③。因此,在楊二嫂的眼中,“我”雖接受新式教育,但仍然延續著傳統“士紳”的功能,楊二嫂欲搬走“破爛木器”也概出于此。“我”知道鄉村的凋敝與“我”這樣的精英知識分子的離去息息相關,但“我”卻不能給“楊二嫂們”提供任何幫助,所以在楊二嫂面前“我”便緘默了。《倪煥之》中由于科舉廢止而到學堂讀書的倪煥之、《動搖》中的方羅蘭等人皆體現出傳統“士紳”階層向現代知識分子裂變的艱難時刻,以及由此對鄉村造成的影響。
向私利化方向發展的“士紳”,他們依然紳權在握,但已剔除“士紳”文化中“士”所具有的道德因素與公益行為,而強調以紳權之“名”,行使對資源支配的“實”。茅盾《霜葉紅似二月花》中“紳縉”趙守義視財如命,以高利貸的形式盤剝農民,紳商王伯申虛偽至極,以對農民利益的損害來換取輪船公司的運轉;王統照《山雨》中官紳(權紳)吳練長,既掌管著處理鄉村實際事務的紳權,又得到官方的正式任命,以此在追逐利益的道路上不斷劣化。他們的出現暗示了士紳階層轉折的另一路向,顯示出傳統鄉紳“知識、財富和地方身份”④三個要素的分解與各自分化。鄉紳形象及“士紳”社會形態的這種轉變對此后一段時間內文學敘事產生重要影響。如,張舉人、胡根富(《咆哮了的土地》),錢文貴(《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人,他們將經濟能力視為自身依憑,傳統“士紳”在宗族、文化、政治上的強勢地位被遮蔽。
整體上看,這一時期建基于宗法制基礎上的“士紳”社會及傳統鄉紳被解構,“士紳”形象朝著現代知識分子與私利化方向發展。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宗法社會的傳統“鄉賢”正式退出鄉村的政治文化中心。
二
傳統“鄉賢”雖然作為一個社會階層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退出歷史舞臺,但是1949年以后文學仍續寫著各類“鄉賢”。只不過分化后的“士紳”階層已不再作為鄉村社會關系中的權威人物而出現。譬如,《紅旗譜》中以馮老蘭為代表的“父”一代傳統地主鄉紳和以馮貴堂為代表的“子”一代現代知識分子,他們在鄉村的“失語”顯示出新中國成立后鄉村權力關系轉換的必然性。
以“公”為核心的社會主義倫理重構了鄉村的權力關系,文學中的“鄉賢”形象也隨之一變。隨著土地革命和“村選政治”的展開,各級“勞模”“精英”與鄉村基層“村干部”逐漸控制鄉村政治生活⑤。這些“社會主義農村新人”填補了由“士紳”階層的衰落所造成的民間統治階層的真空。《創業史》中新社會的“鄉賢”是梁生寶之類的人物。梁生寶的成長史在一定意義上就是合作化運動中鄉村新權威的形成史⑥。他在鄉村社會的權威更多來源于個人所具有的理想才能與品質。梁生寶力求以互助合作的方式建立一個沒有剝削的新社會。他與郭世富、姚世杰的斗爭;墊錢為互助組買新稻種;冒險帶領群眾進山割竹子,幫助困難戶度過春荒等行為,皆是為實現這一理想而展開的行動。范靈芝、王玉生(《三里灣》),劉雨生、李月輝、陳大春(《山鄉巨變》),焦淑紅(《艷陽天》)等人均具有這種公共意識與犧牲精神。“梁生寶們”所具有的集體主義價值觀規約下的階級覺悟及犧牲精神、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平等訴求蘊含著時代合理性。
隨著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與農村改革的實施,鄉村政治文化中心再次發生轉移。其一,現代化的訴求使得部分“農村新人”蛻變為改革年代的“保守者”。韓玄子(《臘月·正月》)在村鎮上曾很有話語權,近乎鄉紳的社會地位。但在改革的邏輯下,不敵參與經濟改革、興辦食品廠創業致富的王才,反而成為改革時代的落伍者。其二,隨著權力話語的轉移,鄉村基層干部發生權力異化。趙炳(《古船》)的出現即暗示了傳統鄉村社會結構及價值邏輯的轉變。這是當代農村社會變革及鄉賢文化現代轉化中不可回避的問題。
接替社會主義“農村新人”與基層村干部的是鄉村中的“改革者”與“賢能者”。孫少安(《平凡的世界》)體現傳統農村青年向現代個體的成長轉變。他率先以企業家身份在鄉村開辦磚瓦廠,成為改革中第一批富起來的農民。在他成功的背后,亦可見出革命時代“集體”召喚的烙印。如有論者所言:“孫少安的家業理想始于解放個體經濟的蓋房娶妻、終于參與鄉村公共建設的光榮。”⑦孫少安的成長路徑更多是從個體意義出發在“集體”中建構自我。從這個層面上來說,新時期的“改革者”并非是對“農村新人”的完全解構,而是一種調整與發展。干部田福軍在20世紀80年代農村生產方式的改革中是時代的先鋒,他曾在鄉紳金先生那里讀私塾,儒家的仁義精神使他將農民的根本利益作為第一標準,而現代的改革意識又使他對客觀、無情的“數字”極其敏銳,由此,他連接了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兩個傳統。以此觀之,隋抱樸(《古船》)、王才(《臘月·正月》)、金狗(《浮躁》)等人均是鄉村社會現代轉型過程中的“擺渡人”。
1949年以后,鄉紳階層在現實社會結構中已成為歷史,作家更多從社會主義集體話語出發,對作為歷史符號的鄉紳及宗法文化進行指認與清理。從《創業史》到《臘月·正月》《平凡的世界》,可以看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鄉村敘事中“鄉賢”的異化與新生。從“農村新人”到“保守者”“改革者”,不同時代話語轉換的內在聯系與斷裂,已初步顯示出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過程中“鄉賢”所具有的歷史文化積淀與鄉村面臨的現實問題。
三
20世紀90年代鄉村敘事中“鄉賢”形象產生新的分化、調整與選擇。“告別革命”語境下社會主義集體道德觀的失效、改革中滋生的極端利己主義及原有宗族文化合法性根基的瓦解,為新的權力資本提供可乘之機。于是,處于鄉村基層政權中的“鄉賢”呈現出更為復雜的面貌。
呼天成(《羊的門》)精于權力運作之術,在呼家堡屹立40年不倒,并帶領呼家堡在改革年代富甲一方。他的“成功”固然系村民傳統信仰的崩塌,亦是他對傳統宗法制度加以利用、改造的結果。他在干擾祭拜儀式、建立“地下新村”、打撈小娥靈魂等事件中摧毀農村原有宗法倫理抑或迷信,并通過思想教育與行為整頓,重新建立一個傳統宗法倫理與現代權力化結合的人際關系網絡,以此實現對村民思想的規訓。他的出現體現了基層更為個人化與欲望化的一面。而承自西方“現代化理念”背后的“個人化、欲望化訴求與理性化官僚管理,如果失去有效權力監督,缺乏成熟外部環境,必然導致改革停滯,改革者蛻變,及極大的社會分化”⑧。舊有宗法文化的崩潰與現代規則的還未完全建立,造成農村權力的真空,呼天成正是在這個縫隙之中成長起來的。他對權力的極端追求及人格的變異是封建宗法“幽靈”的顯身,亦是商業資本侵蝕所造成的。
面對鄉村固有價值在一定程度的崩塌及對城市所象征的現代文明美好想象的動搖,有文化、有道德的“鄉賢”開始成為鄉村政治文化權力的中心。《白鹿原》全方位重現了皇權制度下的自治性村落秩序及傳統鄉賢。以朱先生為主的士紳及族長白嘉軒、鄉村精英鹿子霖等人共同構成鄉村社會的權力網絡。朱先生曾高中舉人,他在群眾中的威信是以掌握鄉村“規范知識”為前提⑨。與朱先生相比,作為村莊內部實際領導人的族長白嘉軒,他的權力合法性來源于宗族內部的血緣秩序,但其領導地位亦與造福鄉里的“口碑”,“維護鄉村制度、促進公共利益的角色相關聯”⑩。這是鄉村精英們以仁義文化保衛一方鄉民的內在動力,亦是其在鄉村日常生活中獲得權威與號召力的形式。《白鹿原》之后,《日光流年》《君子夢》等均將鄉村的命運寄希望于儒家宗族文化的承載者與踐行者。
然而,提倡“鄉賢文化”、書寫有道德的“鄉賢”絕不是簡單的對傳統儒家宗法文化的復歸。陳忠實雖然更多表現出對儒家文化的認同,但也流露出對宗法文化的復雜態度。他曾自言:張煒的《古船》對“他當時正在思考著的(筆者注:構思《白鹿原》時)關于這個民族的昨天有過啟迪”,“延綿了兩千年的一個封建大帝國的解體絕不會輕而易舉”11。這種批判視點在朱先生與白嘉軒的形象塑造上有所反映。朱先生雖是儒家文化人格的承載者,但其保守忍耐、壓制弱者的性格也成為現代鄉村變革的深厚阻力。白嘉軒是庇佑村民的一族之長,也是存天理滅人欲的儒家文化及封建等級制度的維護者。他們身上既有“民族脊梁的一面,也體現了保守、反動的一面”12。由此,鄉土文化的現代轉型與鄉賢文化的新生,仍需作家以理性批判的眼光加以審視。
接續20世紀80年代對“鄉賢”中“改革者”進行“現實書寫”的是被稱為“現實主義沖擊波”的一批作家。他們更多呈現出基層改革者在經濟改革中所面臨的種種“艱難”。如,劉山貴(《村支書》)從外帶回科學的種植經驗與先進的技術,卻遭到以陳志超為代表的傳統農民的抵制,體現個體訴求與改革意志之間的價值沖突。更為集中體現20世紀90年代鄉村內在矛盾的是陳鳳珍(《大雪無鄉》)與孔太平(《分享艱難》)。陳鳳珍為了鄉鎮經濟發展,推行企業股份制改革,在改革過程中卻不敵投機取巧的潘老五,傳統倫理在市場經濟中逐漸失效。孔太平為了全鎮的經濟發展,不惜用不正當手段籌集資金,重用個人品質惡劣的洪塔山。他的“艱難”體現了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過程中改革訴求與商業資本的交鋒。孔太平是90年代投身鄉村經濟建設的典型人物,然而他面臨的是“鄉土性”與“現代性”夾雜的更為復雜的鄉村,改革的“陣痛”在他身上得到集中體現。我們已然無法從善/惡的角度來對他們進行道德評判,他們的重要意義在于:當“鄉土中國如何實現現代化”成為重要問題時,啟示我們思考這種“艱難”是“鄉土性”的癥候還是“現代性”的癥候?以及如何擺脫“艱難”?他們身上所體現出的過渡性特征,向上接續20世紀80年代敘述者對于鄉村改革的思考,并向下開啟了新世紀對于改革者的書寫,成為20世紀90年代“鄉賢”道德化書寫之外的余音與“雜音”。
與此前“鄉賢”大多呈現“祛道德化”的傾向相比,《白鹿原》全方位展示了“鄉賢”的社會功能與文化意義。這在一定程度上連接了久遠的“士紳”傳統。然而,在“后現代”語境中,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鄉賢文化本身并沒有得到理性審視與反思。從《白鹿原》對于傳統鄉賢的重構,到“現實主義沖擊波”對于“艱難”的書寫,如何認識“現代性”與“鄉土性”成為“鄉賢”書寫及鄉村現代轉型的關鍵。
四
隨著現代性觀念對鄉村的不斷浸潤,傳統鄉賢的角色與功能更多讓位于“新鄉賢”。21世紀以來的“新鄉賢”不僅是時代更迭的產物,更是現代鄉賢文化歷史積淀的集中體現。按照霍布斯鮑姆的說法,被發明的傳統“試圖通過重復來灌輸一定的價值和行為規范,而且必然暗含與過去的連續性……總之,它們采取了參照舊形勢的方式來回應新形勢”13。就此而言,“新鄉賢”作為鄉村自治中新的政治文化主體,也是“回應新形勢”的產物,與傳統“鄉賢”在政治文化上存在著諸多聯系與斷裂之處。
“新鄉賢”大多有進城的經歷,新世紀后又經歷了一個返鄉的過程。他(她)們“生于農村,成就于城市,成長于鄉土,弄潮于商海”14,以“現代”為核心的城市經驗改造了他們的思想文化。范少山(《金谷銀山》)在城中賣菜的經歷使其獲得現代市場與經濟意識,返鄉后面向市場需求,將傳統農業和現代文化服務業相結合。“群”與“己”的關系在他身上得到較好體現。楚暖暖(《湖光山色》)的個體成長經歷蘊含深刻內涵。楚暖暖面對村主任的無恥要求,雖有反抗的意識卻無反抗的手段與能力,因此,她選擇躲到自己的家庭旅館。如果說此時她身上還更多帶有傳統小農經濟孕育的短視、怕事的文化心理,那么在經歷現代的洗禮后,她已初步建立起現代法律意識。面對曠開田被權力和金錢的腐蝕,她拿起法律的武器為村里的“按摩女”討回公道,又將在省城中打工習得的現代化管理方式與經營理念運用到旅館的經營中,帶領村民共同致富。這些“卡里斯瑪們”已不同于魯迅筆下返鄉者所持有的“僑寓”眼光,亦區別于梁生寶式的傳統“農村新人”。
與20世紀90年代“現實主義沖擊波”作家書寫的“改革者”相比,“新鄉賢”中的“改革者”在鄉村現代化轉型中也不得不面對“艱難”的困境。一方面,改革者的現代意識與農民固有文化心理之間的矛盾,撕扯著當下新農村建設最“痛”的部分。關仁山作為“現實主義沖擊波”的代表作家,在新世紀繼續書寫改革者。曹雙羊(《麥河》)是現代鄉村的改革者,在鄉村實施土地流轉過程中遭遇了以郭富九、曹玉堂為代表的傳統農民的極力抵抗,他們猶如當年的梁三老漢般,成為鄉村現代改革的阻力。范少山(《金谷銀山》)是新時代的“梁生寶”,然而也不可避免地遭到傳統農民的抵觸。“曹雙羊們”與20世紀90年代的“劉山貴們”是何其相似,“當他們嘗試以自己的嘉言懿行垂范鄉里、敦化文明鄉風、重建自己理想中的鄉村社會時,卻被視作鄉村的‘他者’,遭逢的結局多以失敗而告終”15。他們的身份認同危機提示了“新鄉賢”在現代鄉村的困境,也提醒我們鄉村的現代轉型并非一蹴而就的,尤其是與“土”連在一起的傳統農民,他們文化心理的改變不是那么輕易的。
另一方面,“新鄉賢”中的改革者在成長歷程中也不可避免地遭遇到商品經濟邏輯的異化。郭存先(《農民帝國》)原是一個貧苦卑下的農民,他敏銳地抓住時代的機遇,在市場經濟探索期帶領郭家店村民嘗試開辦村集體企業。在積累資本的過程中,他無所不用其極。漸漸地在權力與財富中迷失自我,成為郭家店“統治者”,最終觸犯法律的底線,鋃鐺入獄。從“農民”到“帝國”,這一轉變歷程顯示出與“孔太平們”的“親緣”關系。在郭存先身上依然能看到農村經濟能人的膽魄與機智,但也不難看到傳統宗法意識、權力意識與商品經濟意識的媾和。這類人物的出現從反面舉證了重建鄉村文化倫理的迫切性與必要性。
21世紀以來提倡的“新鄉賢”及鄉賢文化,絕不是簡單的對傳統“士紳”階層、“農村新人”抑或“改革者”的還魂與復歸,亦不是對此前“鄉賢”的決然斷裂,而是在傳承基礎上的創新。從20世紀80年代“離鄉”到新世紀后的“返鄉”,作家在新的時代語境中展現了豐富與復雜的“鄉賢”個體。“返鄉”后的“新鄉賢”面對的是更為復雜的現代鄉村,傳統與現代、群與己、人性與物欲之間的糾葛呈現出鄉村社會現代轉型的豐富內涵。
【注釋】
①趙普光、李靜:《當代文學對鄉賢文化的書寫》,《人民日報》2016年8月9日。
②徐茂明:《江南士紳與江南社會(1368—1911年)》(增訂本),中西書局,2021,第52頁。
③王先明:《變動時代的鄉紳——鄉紳與鄉村社會結構變遷(1901—1945)》,人民出版社,2009,第384頁。
④徐祖瀾:《紳權與國家權力關系研究:從明清到民初》,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第21-34頁。
⑤王先明:《鄉紳權勢消退的歷史軌跡——20世紀前期的制度變遷、革命話語與鄉紳權力》,《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
⑥劉暢:《鄉村政治文化的嬗變——新時期小說中的當代“新鄉紳”形象》,《南方文壇》2010年第6期。
⑦楊曉帆:《城鄉之辯、中西之辯與1980年代的現實主義危機——讀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揚子江評論》2017年第4期。
⑧房偉:《從蔣子龍到劉醒龍:“改革”共識的文學史反思》,《文藝爭鳴》2021年第3期。
⑨費孝通先生將“知識”分為兩類,一類是“規范知識”,指協調人與人關系、處理事物的道理依據,它通過研習儒家經典才能獲得,擁有“規范知識”者是“在上”的統治者。另一類是民眾賴以為生的、詮釋“事物是怎樣的”的“自然知識”。參見吳晗、費孝通等:《皇權與紳權》,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第13-16頁。
⑩李懷印:《華北村治——晚清和民國時期的國家與鄉村》,歲有生、王士皓譯,中華書局,2008,第298頁。
11陳忠實:《關于〈白鹿原〉的答問》,《小說評論》1993年第3期。
12《一部可以稱之為史詩的大作品——北京〈白鹿原〉討論會紀要》,《小說評論》1993年第5期。
13霍布斯鮑姆、蘭杰:《傳統的發明》,顧杭、龐冠群譯,譯林出版社,2004,第2頁。
14王先明:《“新鄉賢”的歷史傳承與當代建構》,《光明日報》2014年8月20日。
15雷鳴:《新世紀長篇小說“鄉紳”書寫的文化征候》,《江西社會科學》2018年第4期。
(李雪,蘇州大學文學院。本文系江蘇省研究生科研與實踐創新計劃項目“改革開放以來的‘集市’空間敘事與鄉村現代變革”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KYCX25-3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