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宇什么時候長大呢?
我知道提出這樣的問題已經有點“爹味”了,我并不期待詩宇快快成熟起來,揭開鍋一看,詩宇終于熟了,這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美好場景。我只是感嘆詩宇的那種“少年氣”,但也不是“男兒至死是少年”的那種少年,后一種說法多少帶著一聲嘆息:什么時候長大啊,什么時候能靠譜一點,這不是我的意思。詩宇很靠譜,詩宇的少年氣是清澈的,不是不良少年,而是三好學生那樣的好,你看看詩宇的眼睛,他的目光干凈、羞澀,有時有點茫然,總之,他陽光,他的陽光里似乎沒有陰影。
但詩宇也不小了,有時忽然想起這一點讓我感嘆時光一去如流。我第一次見到他是2014年,那時,他是北京師范大學的學生,在臺灣的什么大學交流訪學,我正好帶一個團去臺灣,在各種人來人往的活動中見過他——我是個深度臉盲,如果不是后來發生的事,我肯定不記得他了。后來,在北京再見面時,詩宇成了我的同事。
剛來作協的時候,這是一個胖胖的家伙,據說有二百斤。那時正值我的健身狂熱時期,每天下了班,都要到十樓的健身房里跑步。現在,詩宇坐在面前,我說工作沒什么好談的,肯定能干好,只有一個問題,不能這么胖,以后跟著我跑步吧。從此,每天下了班,兩個人在十樓集合,我上了跑步機,悶頭純跑,詩宇不僅跑,還練器械。天天見面,反而沒感覺,但漸漸的,詩宇已經瘦了,瘦成現在這個樣子,玉樹了臨風了。他已經是健身達人,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各種器械熟練操作,如果哪一天不搞文學,完全可以去當健身教練了。
所以,詩宇是一條道跑到黑,再跑到天亮的那種人。更重要的是,這孩子有心、有興致,游于藝、游于心,無論健身還是過日子,對他來說都好比升級打怪。我很懷疑,詩宇回到家里,一定是躺平了,掏出手機,在各種App上解決一切問題,按一下,咖啡機咔啦啦響一陣,小機器人兒把咖啡端到手邊,再按一下,咖啡杯上的一把小勺開始自動攪拌——如果有這個辦法,他是一定會用的,不是因為懶,而是他對一切奇奇怪怪的小機械小電器有一種兒童般的沉迷。有一次,他向我隆重推薦一款磨墨機,這樣,當我寫毛筆字的時候,桌上一臺小機器就會自動給我磨墨,我聽著他的介紹,腦子里想的是,這玩意兒就是一個麻煩,我還是自己來吧,留著手干什么呢?最后這句我說出來了,詩宇看著我,說:寫毛筆字啊。哦,我怕你們下一步就會發明寫字機。
——所以,在恐懼機器、恐懼技術的一群文科生里,詩宇是一個小小的怪物。任何一份說明書對我來說都和維特根斯坦一樣艱深,但對詩宇來說,那就是一個小寶藏。技術對我來說是危機四伏,是狗追兔子,而詩宇,他真是個少年啊,技術就是他的兔子,他興致勃勃追兔子。
這樣一個技術詩宇,同時也是個文學詩宇,同樣興致勃勃。每過一陣子,他就會把他最近發表的文章打印出來送我,交作業一樣。但我們好像從來沒有談論過他的文章和觀點,我們其實很少談論文學。不僅是詩宇,一起工作的年輕同事,寫了文章我都不評論,他們最好是遠離我的“冷氣”,只是熱氣騰騰地向上走、向前跑。但詩宇的文章我每篇都看,常常一邊看一邊感嘆世界的多維平行,這個和你天天跑步的家伙,你其實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腦子里轉著多少奇怪的念頭,他上了班是三好學生下了班他在打游戲、玩搖滾、看動漫、逛B站,他的那個世界對我來說是陌生的,他和我都在搞文學,但他的文學顯影于很不相同的經驗背景和知識譜系。
作為評論家,詩宇視野遼闊,我有時也以為自己是遼闊的,但那是站在原野上一望無際的遼闊。而詩宇,他常常是從天體和星系的運行中反觀文學。他人是地獄,我在比詩宇還年輕的時候就學會了這句話,但是現在我已經不這么想了,這不過是一句漂亮的廢話,我現在有一句更廢的話:他人是星空,他人離你無限遠,你可能需要天體望遠鏡才能看見他和分析他。
望遠鏡后的詩宇心細如發,分得清孫猴子身上的毫毛。孫悟空拔下一撮毫毛,吹一口氣,化作無數分身,詩宇竟看出了那些小猴子其實是各忙各的,各行其是,各有自己的意志和選擇。文學這尊大圣,我們都是他的毫毛,但是,讀著詩宇論《西游記》的文章,我忽然想起,機械復制時代或AI時代的一根毫毛如果有一天沒有隨著咒語被收回,他真的飄零在外要成為他自己,那時將會怎樣?
我相信,詩宇會從天文學家的角度回答這個問題。他就是文學的天文學家,他會看著我們的文學在巨大的星系變動中隕落或者物質不滅毫毛不滅形成新星。誰知道呢?反正詩宇是會興致勃勃地,以一種少年的游戲精神經歷和觀看這一切,他和我所認識的其他年輕人,他們可能會成為“文學”的最后一批創造者和觀察者,也可能是“文學”的第一批創造者和觀察者。
以我的感覺,詩宇是喜歡這個位置和命運的。三十幾年前,當我還像詩宇這么大的時候,我不得不反復回答一個問題:你對文學的命運怎么看?年復一年,他們已經把我問急了,狗急跳墻了,現在,我對這個問題已經懶得回答,我說,別問我,你去問李壯、問劉詩宇。李壯會帶著他的小狡猾、小機智去回答,劉詩宇會帶著他的小純真、小竅門去回答,和我不同的是,他們的回答終將成為現實。
詩宇什么時候長大啊。這不是個問題,這是個祝愿。不長大,挺好的。有一年,我和他去川西,夜里沿著大渡河邊跑,跑累了,站下,聽河水在靜夜中奔騰咆哮。這時,詩宇說:看!星星真亮!
(李敬澤,中國作家協會)